#黑澜线# 红日

达兰克

好久不写文了写得很卡，先发着……慢慢更（死线临头）。

总之是一个没什么情节的故事……

谢谢米粒和艾俄帮我脑洞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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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412.11.8]

       伴随着一只鸟雀扑棱着翅膀飞离城市的声响，暮色如同浓郁的糖浆似的从天空的正中央缓慢地包裹住了夏维朗。占领王都白昼的喧闹声逐渐隐去，为一股暖洋洋的烟火气息所取代。四下安静，喧嚣遗留下的粉尘在夕阳的照耀下如同被赋予生命一般无声又欢腾地舞蹈着。

       白日的繁忙景象已然退去，属于夜晚的华灯还未亮起——夏维朗一天之内最为安详而平和的短暂时刻如是降临。

       在这样的暮色下，达兰克·弗瑞德对看守骑士还以一个骑士礼，从暗夜骑士团营地走了出来。他抬头望了一眼被染成橘红色的云霞，感到瞳孔被一层温暖的光芒所覆盖，然后重新目视前方，稳步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几个街区之外，位于珀奥广场临近的埃芬博格宅邸点起了这夜的第一盏灯。

*    *    *    *

       听到大厅房门的响动，艾莉森·埃芬博格飞快地从二楼直冲而下。

       她全然不顾自己富家小姐的形象，甚至没有理会迎面走来的女仆的惊叫，就这样咚咚咚地从楼梯上一股脑儿地冲到了大门口。

       她的哥哥佩特·埃芬博格刚刚褪下大衣，冲她疲惫而又促狭地笑了笑。

       艾莉森焦急得顾不上问候她面露倦容的兄长，连炮珠似的只顾发问：“晓光的情形怎么样？真有那么糟吗？要是情况并不那么坏，你能不能去劝劝母亲——”

      “情况糟透了。”佩特诡异地维持着促狭的笑容，出声打断了艾莉森连串的提问，“这一趟回来可不容易，你就不想我吗？亲爱的艾莉森？”

       艾莉森闻言明显地沮丧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佩特将大衣交给女仆，又摘下了行李上挂着的徽章——一只雕刻着花体的“埃芬博格”，另一只则属于“远方”运输商会——随后迈着大步走到中厅大喇喇地坐了下来，吩咐女仆端一杯茶来。

       “嗨——”看见艾莉森撅起嘴，他的笑容更明显了，“我跟着商会在晓光东奔西走，好不容易等到航路恢复这才回来。可你连句像样的问候都没有。亲爱的艾莉森，这太叫我伤心了。”

       佩特满意地看到艾莉森露出些许愧疚的表情，然后低头噙了一口热茶，感到全身的血管都因此而疏通了——他的确是太累了。这一路他身兼埃芬博格家族的志愿代表和“远方”商会的资深成员，光是在夏维朗帮着商会集合救灾物资就已经消耗了他大半精力，从跟着来自夏维朗的物资到达晓光的第一刻起他就更没能闲着，一直紧锣密鼓地忙到了登上回程夏维朗等待运送第二批物资的空艇。即便是懒散又乐于算计的他也得承认，晓光城内弥漫着的众志成城的气氛极具煽动力，这使得他直到瘫坐在空艇上并不舒适的座位中时才感觉到彻底的疲惫。而此刻，家里温暖的壁炉和一杯热茶很好地缓解了这种疲惫——他因此有了闲心和兴致去逗逗他那满怀心事的小妹妹。

       而艾莉森自然无法想象她的兄长在晓光面临的是怎样的灾难——除非亲临现场，否则恐怕没几个人能够描绘——她一门心思想着别的事情，没心情理会兄长有意捉弄的抱怨。

       “母亲还是不同意……”她心情低落地在佩特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嘟囔着说。

        佩特对这句低语早有准备似的挑起一根眉毛，没有花去任何多余时间去理解，就迅速给予了回答。

       “晓光遭了这次海啸，你以为母亲还会同意让你明年去都青府？感谢女神，要不是你去年夏天生那一场大病耽误入学，现在恐怕还在晓光困着。要是那样——”他夸张地摇了摇头，“母亲非得急死不可，我也得跟着遭殃。”

       “可我不怕！”艾莉森懊恼地瞪着佩特，却在心里不得不认同他的分析：母亲一向不满意她想成为骑士的愿望，即使艾莉森煽动佩特一起尽全力游说，她也不肯让艾莉森去遥远又相对危险的森染就读海柏军校。而都青府虽然在艾莉森的努力下凭借较近的距离与晓光的多年祥和成为了唯一的候选，这一提案在晓光遭遇海啸的这一刻却也毫不意外的终止了。出于对家族利益与商会关系的考量，同意佩特前往晓光救灾成为了埃芬博格夫人最后的底线。至于送刚刚年满十二岁的女儿前往刚刚受灾的晓光就读都青府？谁都知道这海啸来头莫名，有过这第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对于艾莉森几日内锲而不舍的求情，埃芬博格夫人只是摇头，毫无商量余地。

       可骑士就该在这样的时候挺身而出。艾莉森固执地、一次接一次地告诉母亲。

       她是听着骑士的传说长大的，而她不仅将那些故事深深刻进记忆里，更是有意地在心中书写新的剧情——在那些富家小姐或是贵族小姐的下午茶会上，她可是收集了不少骑士团的轶事呢。在那些故事里，骑士们个个儿都威风凛凛，像坐拥着世界至高无上的财宝那样骄傲并且从容。有时她能够看到暗夜骑士们在皇宫附近巡逻，那些神秘的黑色制服真是令她着迷透了。

       不同于别家小姐芳心萌动的小心思，艾莉森希望亲自成为其中的一员。

       成为骑士，守护家族与荣耀。她在梦里见到那样的自己，挺拔而坚定，几乎与身后那灼人的阳光融为一体。

       然而这个不堪一击的梦想随着海螺湖不设防的岸头一同被滔天的巨浪击碎了。

      海水裹挟着名为“桎梏”的黑色藻类卷上岸来。

       她略带愤懑地看向自己的兄长——他曾经在艾莉森的软萌硬泡下短暂地与她站在过同一条战线，然而此刻，这脆弱的结盟显然也已经土崩瓦解了。佩特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她梦想的对立面，顺理成章得像是那结盟从未存在过。

       “可是艾莉森，我们该是被守护的那一方。”他此刻微微挑眉的表情像极了母亲，“况且——骑士的传说早就没落啦。”

       他端起茶杯又噙了一口，享受地长舒了口气。

       “当然了，骑士的工作是值得尊敬，即使是母亲也不会否认骑士的荣耀。”他继续说，脸上浮现出一股市井气的笑容，“不过，这会是属于你的荣耀吗？富商埃芬博格家的大小姐？你那心心念念的暗夜骑士团从不拿正眼看人，就算是贵族家的少爷小姐都要挑三拣四，更别提你这样——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嗯，‘一身铜臭的假贵族’。”

        佩特边说边笑了，似乎对这句对象同样囊括他本人的讥讽评价不以为意。这是居住在夏维朗上城区的非贵族时常面临的流言，尽管几乎上不得台面，却早就在贵族们的社交圈里成为心照不宣的密语肆意地流窜。

       作为埃芬博格家这个“只不过有几个钱”的家族长子，他早已经习惯了。

       更何况——他不屑地想到——号称“只招收贵族及贵族子弟”的暗夜骑士团自己也不算什么好鸟。这支冠着“暗夜”之名的皇家骑士团虽然风头正盛，但也不过是艾尔温皇帝即位时才拉扯起来的一支护卫队罢了。但凡有点八卦意识的上层人物，谁不知道和暗夜密不可分的弗瑞德家族是怎样走到今天的？罗伊·弗瑞德在任时佩特年纪还小，尚不清楚他与奈特家族的关系。晓光的副团长升任暗夜的团长，听起来倒也顺理成章。然而弗瑞德家就此“世袭”了暗夜骑士团，这就有点容易让人做些不必要的联想了。要说起家族继承，森染的阿尔卡纳虽然也算其中之一，但人家是根正苗红的五大贵族，弗瑞德家又有什么根基呢？达兰克·弗瑞德，这位弗瑞德家目前的家督身兼暗夜骑士团团长与艾尔温皇帝密友一事，早已经是上流聚会上拿不出手的过期谈资了。

       跟一夜暴富的富商也没什么两样——佩特下了结论——还不就是仗着与皇帝陛下攀上的关系一飞冲天？艾莉森年纪还小，不过是被那些人高马大的骑士们迷昏了头。

      “就算这样，如果我在骑士校成绩优异，又能在见习期得到贵重的保荐……”他那被迷昏了头的妹妹迟疑地反驳起来，“如果有保荐的话，进入暗夜骑士团也不是不可能……”

      “不是不可能，但这可能性比针眼还小呢。”佩特忽然故作神秘地前倾上身，凑近了艾莉森，“要我说，你跟着我经营家里的生意，赶快多在商会露露脸，这才是前途无量。”

      “可我不喜欢——”艾莉森皱着眉头刚要申辩，她兄长的脸却凑得更近了，那双暗紫色的瞳孔里闪烁着精利的光芒。

      “我从商会内部听来的传言。”他尽力压抑着得意洋洋的声音对艾莉森说道，“听说上头可能会提拔斐利会长做新一任的晓光执政官。”

       说完这句话后他迅速回到了仰在沙发上的姿势，双手摊开在靠背上，心满意足地抛下前一秒不慎露出的谄媚笑容，恢复成傲慢的兄长的模样：“虽然这都是传言，但空穴不来风。当然啦，斐利执政官刚刚在海啸中去世，会长对灾民的痛苦能够感同身受也是无可厚非的。说到底，这么大量的集资和运输，这回远方商会的功劳可真不小。我听说格兰森伯爵也对斐利会长赞赏有加，这事八成不假。”

      “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艾莉森看起来对此毫无兴趣。

      “亲爱的妹妹，这中间关系可大啦。只怕我说了你也不明白呢。”佩特摇了摇头，“简单来说，对你而言，从商可比做骑士有前途多了——退一万步说，要是今后斐利会长肯为你保荐，你再去上你的骑士校也不迟。”

      “执政官先生为我保荐……？”

      “凡事皆有可能嘛。”佩特露出明显敷衍的笑容，并不打算就此可能性进行任何解释，“你就听我一句，趁铁匠铺还没有打烊，现在就去打一只崭新的‘埃芬博格’徽章，然后去订做一身利索些的衣服。要我说，现在准备这些都有些迟了，要是你肯早听我的话……”

       艾莉森沉默起来，不再理会自命不凡而滔滔不绝的兄长。她努力让壁炉中柴火燃烧的声音充满双耳，试图在那细微又充实的干燥声响中平静下来。

       如果晓光的人事变动真能为埃芬博格家带来什么利益，而这又正巧与她的双亲一直以来对她的期望不谋而合，那么艾莉森·埃芬博格跟着兄长接管家族生意、并以此为契机在“远方”商会中谋得一职，似乎就将成为不可撼动的定局了。

       她的意志在这看似光明的未来中微乎其微。

       艾莉森抬起头，越过兄长的肩膀，她看到中厅中最大的一扇窗——面对的正是暗夜骑士团本营的方向。那扇她无数次远远经过的大门正覆盖着一层柔和的橘红暮色，掩去了这座盘踞在皇宫左近的营地所有的冷峻锋芒。

       这暮色温柔而安宁。它抚过闪闪发亮的暗夜徽章尖锐的棱角，抚过晚风中微微晃动的旗帜，将守卫的骑士身上漆黑的制服都染成温暖的颜色。

       艾莉森在心里描绘着暗夜营地在夕阳下庞然又静谧的模样。

       然而那座营地却被鳞次栉比的屋顶和蜿蜒的街道隔阂着。从埃芬博格家中厅的这扇窗，艾莉森从未真正看到过那守卫森严的大门的形状。

耶米利

占位占位！！！！团长很用心的在写文+1
图文双修团长打的今天也不给其它人活路+1

这篇的画面感十足，就像看电影一样，妹妹哒哒哒的跑下楼，哥哥放下手中的行李箱，然后话题展开
大灾难很容易折射出人性的善恶，哥哥的市侩作为商人本是无可厚非，但是对于发灾难财的盘算还是让人忍不住生厌。特别是他对于暗夜的恶意揣测。妹妹天真的性格很讨喜（才不是因为是暗夜的粉丝的关系）。只可惜家庭的关系注定与暗夜无缘了。
结尾门的意喻实在太戳人心了。

海水裹挟着名为“桎梏”的黑色藻类卷上岸来。

最最喜欢这句！

下面的部分也很精彩噢噢噢噢噢~打（duan）广（hou）告（lu)

夜霾

在这种灾难里，居然还有着人想算计着什么，真是，该死

艾俄

「团长真是很用心地在写这篇文。是的，光是这一章就已经前前后后修改了三次才发出来！」翻页
「我也不会告诉你们团长为了写这个文，光是揣摩分析人物行为就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页A4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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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这种开着网页大大咧咧哗啦哗啦就写的人，写作态度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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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说不愧是专业的好吗。阅读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有一种画面感。夏维朗的夜色、兄妹二人的心理、姿态、神色都如同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映入脑海，仿佛身临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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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图文双子，团长保持了一贯不给别人活路的严肃风格（误），拿出了这么一篇优秀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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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故事也很精彩喔！请大家继续期待！」
鞠躬。

米夏

搬着小板凳妹妹加油啊!!!!!
希望会是个好结局呢.....!

穆雷

    Aeo不必妄自菲薄（明明也并没有哗啦哗啦就写），说的话也丝毫不令人意外——达兰克团长从来都如此认真优秀。
    但，诚然这也是两辈子都久违的令人动心的、认真的……姑且就称之为大正史吧，为了再次看到这样的作品必须庆祝，也必须给您一个满腔赤忱期待的小回复术=-=

    开头令人感觉到某种最传统的亲切：暮色、雀子和温暖都有十分意味。后来在结束的时候那暮色又更温柔了、那雀子果真飞离了，而温暖……浅浅地浮在女孩子的视界里的温暖是真实的么——还是仅仅天真错误的暗揣、或者从属于那些更为冷硬的世界的伪饰、抑或象征着难辨的正负相违的真相？

    行李箱的描述一开始脑补起满是航空公司贴纸的画面，后来就猜测恐怕是要作为某种和“救灾”有关的标志、和予以通行的凭证了；然后故事一路随着NPC们发展向下（好嘛、我对情节的关注度永远比不上对人的爱= =），到“一身铜臭的假贵族”的时候，我停下一边写的回复，专心地继续，一直到结束没有再写出一句话——背景以后、如水银泻地似的情状就也这么流淌着被明白、接受和懂得了……流淌着……。
   
    要说“保荐”的话，难免又想起米粒那一篇，达兰克是那样为妹妹米夏背书了。同样做哥哥的这一位——即使还没有看到他做出什么真的恶行（事实上、还会被晓光众志成城的气氛打动，难道不也是一念的善意），顿时心中也生出一些高下之判了——虽然我一向也是同意论行不论心。至少只要做的还是善事、并不恶意伤害谁，那么希图从中得到好报都无可非议。
    我从不愿以恶念妄揣一个人。我还是愿意希望他仅仅是由于某种狭隘的、偏执的观念在行事，无非也就是盼着伺机兴旺家族、妹妹也有个好出路——我甚至都不认为这超脱出最最普世的人之常情而应该遭到批评了。
   
    这样比较之下又弥见妹妹的可爱。可是，天真无知的善念和祈愿能走多远——至少现在我们还没有看到方向。
    她的意志在这看似光明的未来中微乎其微。
    哥哥的一念之恶，和妹妹的一念之善；迫近西山的红日，和照遍了东方的红日……
    期待后续^_^
   

柯瑞森特

我跑去看了看达兰克团长先生有领官方指定创作情报诶……猜测了一下或许就是现在“远方商会”会长特瑞弗·斐利在舆论中被描述成将来很有可能成为晓光的执政官的这条情报吗？如果是真的话看来晓光也和这篇中所说的暗夜骑士团那样也变成世袭制了呢……（并不是（。

如果是真的话……就觉得用这样一对兄妹来体现这条情报简直棒透了>////<

先不说为何文图双修的人这么多……也不说艾俄先生的广告……更不说楼上那个最后好像喝醉了酒唱起了歌来的回复术长评，刚开始阅读的时候我还因为“咦这NPC是谁……在哪里出现过吗”的wiki因素几次开了头又读不下去……但是到最后已经开始为小妹妹想要成为骑士的愿望和现实无情却实际的各种阻碍而打动了><话说回来她家房产位置真好风光不错嘛不愧是有钱人家！（够。

海水裹挟着名为“桎梏”的黑色藻类卷上岸来

个人特别喜欢这一句！

期待后文！不知道开头以兄妹开始，是不是为了之后弗瑞德兄妹的对应呢><！

达兰克

　　*    *    *    *

　　“多么无力啊。”那人温和的嗓音带着一丝倦意地轻声感叹道，“这副自然的景色，即便是最巧夺天工的技法恐怕也难以描绘。”

　　说罢，他向着日落的方向微微仰起头，金色须发的末梢仿佛融化于这日最后的天光之中。

　　“布洛尼斯的那幅《红日》所画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可即便像他这样精于色彩层次的大师，也没能彻底地表现出这份饱满……加入太多的颜色，反而稀释了画面的纯粹。”他低声地又重复了一次，“多么无力啊。”

　　达兰克·弗瑞德于是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这才意识到这天的日暮比起以往似乎持续了更久一些的时间。

　　的确是饱满的暮色，艳丽得几乎不含杂质。想必以善用色彩闻名的的蒙特利·布洛尼斯未曾见过、也未曾想象到金红色会如此霸道地排斥了其他的一切色彩吧。

　　那些鲜艳的金红色始终被缠绵地包裹在每一团云朵之中，直到四周再也听不见一丝雀鸣时还仍然不肯散去。一贯清冷的镶银湖在这样的笼罩下也因此变了姿态，这池常年幽深而安宁的湖水此时在夕照的映衬下仿佛正在熊熊燃烧。然而这湖面依然是明镜般纹丝不动的，水天相接处的那道线条在这火焰般的赤红中如同剑刃一样笔直锋利。

　　冷冽的水与热烈的火正在这湖面上奇迹般地共存。

　　暗夜皇帝艾尔温·I·奈特的身影倒映其中。

　　几近黄昏的时候，达兰克收到了来自皇宫的召令。他将联络晓光救援中队的事务交代给萨那特斯·多古拉收尾后，就起身前去宫中谒见皇帝，顺便在途中检查了骑士团在皇宫前门附近的巡逻状况。御前的召见并不紧急，在晓光的灾后情况逐渐稳定、紧急救援步入尾声的眼下，这道召唤似乎只是皇帝终于得以在晚膳后的闲暇时分短暂地松一口气的表现罢了。从达兰克还是个孩子时开始，这就是他最常见到皇帝的时段——往往是在这个时候，完成了当天政务的艾尔温皇帝会格外有兴致作上一两幅油画，并与此同时不吝于点拨技巧生疏的达兰克带来的潦草习作。这样近乎规律又在事实上完全取决于皇帝心情的相处持续了长达五年，那时的青年在夕阳的照耀下执着画笔的模样因此长久地印刻在达兰克的记忆里。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道身影已经久未出现了。

　　眼前的艾尔温皇帝无论在形貌还是气质上都与二十岁时大为不同，达兰克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对多年以前那温文和煦的青年的缅怀也仅仅停留在偶然记起时感到会心的层面，并不多加感慨。即使身为少数几个目睹艾尔温皇帝转变的人之一，达兰克从未认为自己处在可以“缅怀”那位青年的位置上。尽管弗瑞德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人们归入“奈特密友”的名录中，达兰克却清楚地知道那些对他的评价在很大程度上是延续自他父亲罗伊·弗瑞德留下的残响。暗夜骑士团的特殊性与达兰克对命令的绝对执行连同皇帝的信任一起织就了一个看上去亲密无间的表层，这其中也包含着在他与皇帝多年的私下相处中所积累下的必要的了解。但是对于他本人而言，凌驾于这些时光、情感与陪伴之上的却从来不是基于所谓“密友”之间的推心置腹与平等相待。

　　从初次会面起——无论那次会面是多么的非正式、平淡并且温和——他面对的就是暗夜唯一的皇帝陛下，从那时起他对皇帝的目光就只有仰望：尊敬的、克己的、忠诚并且感激的。他几乎是在艾尔温的注视下长大成人，最终步入从一开始就拟定好的正轨，在成长的过程中他甚至没有过第二种选择。这使得皇帝对他而言既如兄长，亦如老师，达兰克那近乎别无所求的效忠，也就因此成为他人生的轨迹中毫无意外、顺理成章的一步了。

　　“从今天起，暗夜骑士团将成为皇室的剑、皇室的盾。”二十二年前，在那个与这日非常相似的傍晚，罗伊·弗瑞德对达兰克说道，“你也一样。”

　　比起剑的话，我更乐意做他的盾——年仅七岁的达兰克在心里说着——他看起来不像是需要一把剑的人。那骨节分明的双手看上去苍白而纤瘦，如果一定要染上点什么鲜艳的颜色，那么比起血，那些易于擦洗的颜料大概更为合适。

　　他没有把这话说给父亲听。在弗瑞德的血液中责任高于一切，达兰克从小就懂得不要和忠诚讨价还价的道理。

　　在二十二年后的如今他也不再把这话说给自己听了，因为他慢慢地明白艾尔温皇帝手上最为锋利的剑刃事实上就藏在他心里。在艺术之外的领域，皇帝教会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展露没必要的锋芒和拙劣。达兰克因此变得很少开言，更为专心地磨砺那把剑和那张盾——他能够给予的也就这么多了。他既没有什么高瞻远瞩的政见，也不具备狐狸般灵敏的嗅觉，同他的父亲一样，达兰克在许多问题的判断上仅仅遵从原则与直觉。艾尔温皇帝想必深知他的秉性，因为他给予达兰克的信任也始终带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体恤：在不久前那个最为可能导致他认知失调的任务上，皇帝对暗夜骑士团下达的是最简单的命令与最直白的解释，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陈述，亦没有询问达兰克在此事上的意见。

　　在他需要成为一把剑的时候，艾尔温皇帝就将他作为剑来使用。

　　达兰克对此毫无怨言，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心怀感激。

　　大部分时间里，他在出谋划策的环节中和他在一切聚会场合上一样沉默，而这沉默往往等同于对皇帝意志的绝对执行。

　　久而久之，这种近乎“密友”般的忠诚的惯性也就如此慢慢成为了常态。

　　在这样的惯性中，当艾尔温皇帝毫无预兆地询问起关于晓光执政官的人选时，达兰克猝不及防地感到了意外。

　　那是在皇帝感叹过这日的夕阳美景之后。他几乎是怅然地望了好一会儿日暮在镶银湖中的倒影，随后问起了耶米利·弗瑞德中队从晓光传来的灾后现状。达兰克于是向他汇报了暗夜救援队在晓光的任务执行情况，并同皇帝商定了中队的归团日期。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这场傍晚的谈话到这里似乎就该步入尾声，而就在这时候，艾尔温皇帝看似无意地随口地提出了问题：

　　“那么，晓光的下任执政官人选也该有个定夺了。”他转过身来，背对了镶银湖和夕阳，“你可有什么建议？”

　　“为臣不敢妄言。”因为皇帝的突然转身，达兰克不得不在与之对视的同时直视他身后灼人的夕阳，“陛下心中想必已有人选。”

　　皇帝闻言似乎是既满意又无奈地瞥了达兰克一眼，随后像是注意到了他注视上的困难似的，向自己的身侧微微挪了一步，正好挡住了达兰克眼前最刺眼的那道光束。

　　“海第叔父此次回来坐镇大局已算是鞠躬尽瘁，朕不愿让他操劳太久。”

　　“格兰森伯爵比为臣更了解晓光的情形，他的意见恐怕比臣的更适合作为您的参考。”

　　“他推荐的人选倒也是朕的考虑之一，”皇帝说着迈开脚步，往皇宫的方向走去，达兰克在身后跟随着，“特瑞弗·斐利此人你可熟悉？”

　　特瑞弗·斐利。

　　这个名字会出现在候选的名单里并不意外，尤其当它出自格兰森伯爵的推荐名单中时，就显得更加合情合理了。

　　在修凡执政官不幸在海啸中身亡后，这位年轻的斐利家次子将自己对亡兄的缅怀转化为了对整个晓光在灾难中的感同身受。耶米利·弗瑞德在传回的报告中甚至特地提及了“远方”商会的物资提供与避难援护为救灾带来的正面影响，达兰克也由此加深了对这位原本就声明斐然的会长的印象。比起带着任务来到晓光救援的各方政府、教会人员与骑士团，像“远方”商会这样的民间组织自发的义举总是更容易赢得人们的心。物资、金钱与避难所的提供永远是实际而有效的，在海啸带来的巨大的损失和悲恸中，特瑞弗·斐利与他背后的“远方”商会像是散发着温柔光芒的星辰一般在黑夜中被人们所瞩目了。

　　“略有了解。”达兰克如实相告，“虽然年轻，但有些做实事的魄力。”

　　“是吗。”皇帝似乎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笑了笑，“斐利家的两兄弟倒都是有些魄力的。”

　　即使是达兰克也从皇帝的话语中捕捉到了“斐利”二字的重要性。然而既然修凡·斐利已经顺利地——尽管有一个不幸的结束——完成了执政官的任务，那么即使出身不是那么的出类拔萃，从斐利家再站出一个执政官似乎也不构成问题了。

　　达兰克沉默地等待着皇帝继续说下去。

　　这时他们已经慢慢地踱回了宫殿的门前，而皇帝像是对身后的夕阳毫无留恋似的，头也不回地迈进了皇宫大门。

　　在跟随皇帝进入皇宫之前达兰克则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不远处暮色下的镶银湖：那池湖水已经不再燃烧似的灼人眼球，平静的湖面上，温度正在褪去。

　　天空中那些醇厚的金红色也终于散去了些许，昏暗的夜色趁机晕染了几丝云彩。这一时间，红色、金色与属于暗夜的蓝黑色终于在同一片天空中开始缓慢地融合了。

　　可惜陛下没有回头看一看，达兰克想，这时的景致倒与布洛尼斯在《红日》中的描绘更为相似了。

　　就在这时，从室内传来了艾尔温皇帝的声音。

　　“朕手上还有一个人选。”他用和先前感叹美景时截然不同的冷淡口吻问道，“伊兰·奈特。你觉得如何？”

　　达兰克这时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似乎是皇帝在闲聊时随口提及的问题之中的确有一个、甚至两个重要的姓氏。

　　然而那并不是“斐利”。

达兰克

　　*    *    *    *

　　从暗夜骑士团创立的第一天起，弗瑞德与“奈特最忠诚的看门狗”这类恶劣玩笑之间的联系就从未在居心叵测的流言中消失过。
　　在对这类风言风语特别捧场的听众里，除了那些不吝于对皇室秘辛报以最恶意揣测的阴影中人，也不乏一小部分自恃身份清高的光鲜角色，其中甚至也包括顶着奈特这个姓氏的人物本身。
　　当伊兰·奈特——这位隶属晓光市政厅的一员——在晓光海啸的第二天清晨站在暗夜骑士团的会见室内直言不讳地点明了弗瑞德与奈特之间的“亲密关系”时，达兰克·弗瑞德沉默着将原本交叉着的双手放在了扶手椅两侧的把手上。

　　他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面前看起来甚至有些眉飞色舞的市政厅官员，听着他站在这里做着激情四射的陈述，表达自己对晓光的灾情是多么地忧虑，对皇帝陛下迅速下达的救灾指令又是多么地感动——从他的气质与容貌上，达兰克找不到一丝“奈特”的影子。作为这个家族旁枝末节的一员，除开继承了那个如雷贯耳的姓氏之外，他几乎是回避了一切使自己能够与当今皇室联系起来的特征。
　　但他毕竟还姓奈特，这个身份仍然为他带来了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
　　其中包括他在晓光的下任执政官候选者名录中顽强占据着的一席——虽然始终摇摇欲坠，但终究是有惊无险地悬在那里，用以发挥一种事实上并无太多威慑力的警示作用。当然，以他的能力而言，让他承担这份功能对于艾尔温皇帝来说也已经显得有些鸡肋了。然而修凡·斐利上任仅仅三年，在这次令人心碎的不测发生之前，上到皇帝陛下、下到伊兰·奈特本人都没有真的将后任人选的问题严肃地摆上台面。尽管他在市政厅的表现一贯平平，在民意支持方面也未见建树，但是对于这枚对各方而言都可有可无却聊胜于无的棋子，艾尔温皇帝还是报以了姑且可以被理解为“期待”的忽视。遗憾的是这棋子本身却对这份仁慈的耐心浑然不觉。从中受益的伊兰·奈特打从心里满意自己从政的决定，尤其在活用自己光荣的姓氏顺利地扫平了诸多障碍之后，他很乐得在“候选人”的身份里愉快地苟延残喘一阵子。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既然海第·格兰森只是临危受命，下任执政官的人选定夺就成为迫在眉睫的一桩大事了。从梦中惊醒的伊兰·奈特感到事不宜迟，自己必须再次发挥优势，运用起自己手上这唯一的珍宝去做点什么，否则等到皇帝陛下的任命书传达下来，一切机会就再也不会因为他是个“奈特”而停留了。

　　“我的不请自来是有些冒昧，还请您多多包涵。”市政厅官员对着沉默的骑士团长做出了遗憾的表情，“不过晓光事发时我正巧在夏维朗办事，这回航路一封，我就算是心急如焚也鞭长莫及啦，这才想到要来见见您。”
　　“我理解您急于回到晓光参与救援的心情。”达兰克迅速地回复道，“夏维朗的物资救援艇不刻就将起飞前往晓光，如果阁下需要，我可以替您安排。”
　　伊兰·奈特看起来像是当头被打了一棒似的呆滞了几秒，随后再一次挤出了大为担忧的神色。
　　“大难当头，我一个小小的市政厅官员能在这时候做什么呢？您看，我既不能和您优秀的部下一样对抗魔兽，也暂时起不到什么中流砥柱的作用。同我相比，能把多一份救援物资送到晓光也是好的。”他以一个叹气暂停了自己振振有词的推脱，“比起救援，我倒是更担忧灾后的重建。晓光毕竟从没有过从大难中复兴的经验，这条路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呐。”
　　“在眼下这样的时候，您的眼光仍然如此长远，令人钦佩。在救灾告一段落后，我想陛下会和各位一起尽力为晓光筑造一个全新的未来。到那时，整个阿泽兰都会伸出援手。”
　　对面的青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当然也如此相信。不过您知道，以晓光现在群龙无首的状况，与其说问题是‘如何筑造这样的未来’，倒不如说是——谁能够担任起这重任呢？”
　　“斐利执政官的去世的确非常遗憾，但格兰森伯爵能够回来重掌大局已经令人安心。至于您对未来的担忧，相信陛下自有决断。”
　　这位清晨前来拜访的不速之客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而达兰克仍然在试图抢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委婉地打住这个对双方而言都只能引来尴尬的势头。这位奈特家的旁系贵族在晓光的政界与民间的名声既远非一呼百应，也算不上声名狼藉，而是相当符合他能力的平淡，因此达兰克对此人的了解也仅仅止于称谓上的知晓。即使是现在，这在危急关头不仅不打算回晓光救灾，反倒跑到暗夜骑士团营地里高谈阔论的青年在达兰克的印象里也是相当模糊的：品行自然是不敢恭维，然而以此来判断对方却也稍显武断。达兰克因此保持着他一贯的彬彬有礼，希望对方在这样干巴巴的回应中识趣地捕捉到那些能阻止他继续进行无谓打探的信号。
　　然而就像对皇帝的些许期待一无所知一样，伊兰·奈特对达兰克的暗示也浑然未觉。
　　“说到陛下——”他神色镇定、毫不迟疑地开口了，“您可知道陛下眼下中意的人选吗？自然这事儿轮不到我来问，但要是陛下跟您透露过什么的话，看在我忧心忡忡的份上，也请您告诉我让我放放心。”
　　达兰克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礼节范围内做出了最后一次尝试：“很遗憾，我无可奉告。海啸事发突然，陛下到现在为止还在关注救灾事宜，暂时无心考虑您关心的问题。”
　　然而伊兰·奈特再一次令达兰克失望了，而这一次他所带来的失望甚至夹带了些许愤怒。             “那么，团长阁下，如果陛下在晚些时候腾出了时间和心情，开始考虑这件事情的话……”他前倾上身，神秘兮兮地靠近了达兰克，“您的谏言对陛下的决断自然是很有影响力的，希望到时您能替我美言几句。”
　　对方的直截了当令达兰克甚至感到了诧异，他花了片刻来思考是什么令这素未谋面的青年表现得如此居高临下又胜券在握，然后得到了一个令人厌恶的答案。达兰克微皱着眉头向对方看去，只看到一双闪烁着笨拙却又贪婪光芒的眼睛。
　　“我知道，您对奈特家的忠诚是绝无仅有的。”伊兰·奈特压低声音，终于以一种油腻的语气说出了这句答案，“我想您也一定了解，奈特是如何回报忠诚的。”

　　达兰克就是在这时松开交叉的双手，然后轻轻地扶到了椅子的把手上——如果是熟悉他的暗夜骑士，透过这姿势多半已经能够察觉到他冷冰冰的态度了。可惜对方始终不能领会达兰克不懈的暗示，这一次也毫无意外，正为自己看似高明的诱惑沾沾自喜，以至于他几乎在一分钟后才察觉到达兰克的沉默。
　　终于感到面前的压迫力，市政官员迟疑地开始收敛起神情，却时不时漏出一个不安地讪笑。他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却又拿不准究竟是哪个部分出了问题。
　　该死，他想，我是不是把姿态摆得太高了？该提前多做些功课，打探一下这位团长的喜好和性格……或许他认为我冒犯了他？或许换个方式……
　　他飞快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会儿，然后扯开了一个谄媚笑容。

　　就在这时，达兰克保持着双手扶着座椅的姿势稍稍抬高了头。
　　“非常抱歉，奈特阁下。”他灰色的瞳孔显得更深沉了，“说来惭愧，我在政治上并无过人之处，我的谏言对陛下决断的影响微乎其微。”
　　然后他站了起来，一反常态地做出了强硬的送客姿态。
　　“另外，您可能有所误解。我个人、以及暗夜骑士团，所宣誓效忠的只有暗夜王朝的皇帝陛下。因此，我也不需要任何回报。”

　　接下来，面对一时间面红耳赤的青年，达兰克恢复到温和礼貌的态度，提醒了夏维朗救援飞艇迫在眉睫的起飞时间，并最后一次询问是否需要替他请求在这艘飞艇上多加一个临时座位——“您的登艇并不会耽误任何一件物资的运输。而对此刻的晓光而言，多任何一个助力都是可贵的。”
　　从伊兰·奈特悻悻地被送出暗夜骑士团大门那刻起，这个不太愉快的清晨对于达兰克而言也就结束了。尽管在曾经试图从达兰克这里讨到好处的人之中，这位奈特也算是莽撞得出奇，然而这毕竟不是达兰克第一次、恐怕也不是最后一次遇到类似的情形。晓光的情况危急，他有大量的事务需要关心，想必皇帝陛下也是一样。将这样一件不足挂齿的事情报告给皇帝知道这个念头连一秒都没在达兰克的想法中出现过——他对伊兰·奈特的说辞不假，他在政治上的主动谏言甚至稀少到连皇帝都曾经以此打趣他“真是没用”的地步。
　　这一次他也不打算破例。
　　但偏偏是这一次，艾尔温皇帝伸出手来，要求他的回答。

　　达兰克不清楚皇帝陛下是否已经从别处知晓了那个清晨的小插曲，也没有足够的把握揣测皇帝这一次对他主动询问的意图。然而他忽然地领会到了是什么将伊兰·奈特提到了这个足以让皇帝亲口作出询问的地步。虽然微弱，但伊兰背后的“奈特”身份和那份表面上的功用恐怕还是没有不值一提到令皇帝能够果断放弃的程度，特别是在格兰森已经谏言推荐斐利作为继任者的眼下。
　　——我知道，您对奈特家的忠诚是绝无仅有的。
　　达兰克回想起伊兰·奈特那句令人不悦的陈述，然后不得不承认，尽管那绝不是出于伊兰本意，这句话还是很好地概括了他此刻的困境。

　　“特瑞弗·斐利的能力是可以信任的，此番在救灾中的表现也尽可服众。”艾尔温皇帝看着达兰克一步步从夕阳中走进皇宫里来，在他给出回答之前最后一次提出了问题，“在声望上，伊兰·奈特自然是有些差距。但相应的，他也有斐利所不具备的优势……在这件事上，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达兰克察觉到皇帝在昏暗的室内转过身望向自己，而在室外红日的光芒下，他却无法看清皇帝的表情。于是他一边思考着一边走进皇宫内，而后微微眯起双眼，花了几秒钟适应变换的光线，感觉到不远处那道目光所带来的力度变得越来越重。
　　随后他抬起头，发现艾尔温皇帝那双碧绿的眼睛正平静无澜地注视着他——与他每一次对达兰克展现那有所包容的体恤时的眼神别无二致。
　　他于是终于在这体恤的目光下开了口：
　　“恕臣直言，下任执政官重建晓光的责任重大，与人民福祉息息相关。以为臣的了解……考虑到晓光的未来，奈特阁下恐怕不是能够胜任此职务的人选。”
　　他在这里停下了，等待着皇帝可能发出的进一步询问，并开始在心中组织语言，试图委婉地在不伤害奈特这一姓氏的荣光的前提下将伊兰·奈特不能胜任的理由解释清楚——当然，尽量回避对几天前那个不太愉快的清晨的复述。
　　然而艾尔温皇帝没有继续提出任何问题。
　　“是吗。”他像是叹息般地轻轻感慨了一句。

　　然后，就在达兰克垂下目光的瞬间，他听到皇帝下了决断：
　　“也好，那就让年轻人试试吧。”

达兰克

　　*    *    *    *

　　艾俄·斯科泽在正要关店的时候迎来了当天的最后一位客人。
　　他刚拿着打烊的牌子走出“锻造屋”，多花了片刻用来站在门口欣赏这日的夕阳美景。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铁匠先生——”的呼喊，他就这样刚巧在动手挂上牌子之前看见了那个街道尽头的小小身形，和那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
　　那身影正向“锻造屋”跑来。艾俄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那道影子随着主人的跑动而越缩越短。直到影子缩回到主人脚下时，艾俄看清了眼前气喘吁吁的艾莉森·埃芬博格。
　　富家小姐可是稀客，通常还会带来天马行空的任性要求和对武器相当程度上的不尊重。
　　回忆起曾经接到过的“装饰十九朵玫瑰的粉红色刺剑”与“可以俘虏贵公子之心的箭头”订单，艾俄一时间拿不准是否应该回头挂上他的打烊牌。
　　与此同时，艾莉森也忽然间对自己站在这里的决定犹疑起来。

　　从她冒出这个念头到冲出家门，再到一路狂奔到艾俄面前这段期间，她的头脑中几乎没有闪过什么思考，余下的只有因为临近绝望而显得格外热切的冲动。
　　直到此刻，她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几十分钟前的心情，以及这突如其来的冲动是如何如同一股蒸腾着热气的滚烫激流一般涌进了她的心中。
　　那时她正安静地坐在餐桌旁，从她兄长的双眼中看到了窗外那正在褪去的夕阳。
　　她的父母已经离席，在那之前佩特简短地汇报了斐利会长或将高升的传说，而后埃芬博格家一致地通过了“如果斐利当选，那么艾莉森立刻开始跟随佩特学习商业并且加入远方商会”的决定。艾莉森本人在这一决议的敲定过程中被温柔地禁止提出异议，最终她只是在父母离席时轻轻地说出了一句：
　　“如果斐利会长没有当选，我可以去报考骑士校吗？”
　　埃芬博格夫妇一齐回头看着她，为难得像是刚接下了最棘手的生意。他们盯着艾莉森看了许久，又看了看彼此，却最终没有给予回答。
　　这格外短暂的家庭会议就这样闪电般地结束了，太阳甚至还没有落山。

　　特瑞弗·斐利会长，艾莉森木然地在心里念了一次这个名字。她与他从未谋面，对他毫无了解，即使佩特曾在数量有限的提及中模糊地勾勒出过一个出手阔绰、性格热情的公子模样，艾莉森对这个人的本性仍然一无所知。
　　而现在她的命运却要由他的命运所主宰了。如果斐利这一次能够受到皇帝陛下的赏识与女神的垂怜，那么艾莉森就将要坚定地献上她那看上去别无所求、事实上却不知所终的忠诚，以换取对方全然不确定的回报。
　　她甚至不知道那回报是否存在，何时会来，对她而言又有何意义。

　　这时候餐厅中只剩下她和佩特·埃芬博格两个人了。她的兄长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揉了揉艾莉森的长发：
　　“放心吧，亲爱的妹妹。我怎么会害你呢？”
　　艾莉森抬起眼来，发现她的兄长虽然笑着，却正用一种近乎逼迫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她顿时明白，佩特是要紧紧地盯住她，看着她亲手将心底的那个梦想永久的封存起来了。
　　那个念头几乎是雷炸似的在她脑海中爆裂开来。艾莉森以一种在泥沼中最后一挣的心情感受到了这想法所带来的巨大的吸引力——那之后她只对佩特说了一句“我出门一下”，之后就冲着“锻造屋”狂奔而去，连续跑了十几分钟，甚至没有停下来歇一口气。她自己甚至也不清楚这个地方是如何在一瞬之间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维，她只在小姐们的骑士八卦会中听过那间店铺，那是为暗夜骑士团铸造了不少武器的地方，也是达兰克·弗瑞德团长那把不离身的佩剑的诞生之地。如果在“斐利当选”对立面的那个微小的可能性成真，那么她的一切也都会在这间锻造屋中开始。而如果她终究不能亲手抓住那个愿望，那么至少也让她用这样的方式斩断自己的念想。
　　我要赶在打烊之前赶到那里，她这唯一的念头在脑海里不住盘旋着，如果赶不上，那么这就是女神的安排吧。
　　就像，如果斐利当选，那么也是女神的安排吧。

　　然而此刻，终于在最后的时候及时到达，站在艾俄·斯科泽面前的艾莉森却忽然感到了迟疑和一丝惧怕。

　　锻造师个头很高，她必须要高高地抬起头才能与对方对视。她像是要驱赶那些迟疑似的猛然仰起头来，随后在对方那双明亮的紫色眼睛里看到了询问的神色，而那神色背后倒映的是她自己的模样——小巧的鹿皮软靴，繁复的裙装，毛茸茸的斗篷，稚嫩而瘦削的肩膀，还有因为奔跑而涨得通红的圆圆的脸。
　　艾莉森气喘吁吁地与锻造师瞳中的自己四目相对了，她几乎被那柔弱的、渺小的、不堪一击的身影所怔住。她想自己这自怨自艾的、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许太过幼稚又可笑了。她映在那人眼中的样子活像那些拿梦想当作资本、只懂得追求仪式感的愚蠢的少女一样，自我满足、自我欺骗，忙着祭奠自己失去的一切，却不敢面对那些失去本身——正是自己的无力与无能带来了那些失去，而现在她却又要假装事不关己地为它们悲恸和纪念了。

　　“听说您为暗夜骑士团打造武器，是吗？”她重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靴尖，轻声问道。
　　艾俄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侧身将她让进了室内。
　　房间里的武器架上，一排造型简单却异常锋利的长剑整齐地陈列着，辉映着门外夏维朗那一天最后的阳光，艾莉森望着它们出了神。
　　锻造师的书写板举到了她面前。
　　「一部分，是的。小姐，请问您要制作武器吗？」
　　艾莉森对着那书写板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骑士们英武的身影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然而她自己的那个脆弱的身影也在那里，它们看上去并无交集。
　　最终她破罐破摔似的下定了决心。
　　“是的，铁匠先生。”她低下头，神情有些羞赧，“我想请您帮我制作一把骑士剑。普通的骑士剑。”
　　年轻的锻造师闻言停下手中的书写，稍稍弯下腰打量了她一会儿。就在艾莉森开始觉得有些不自然的时候，他又开始悉悉索索地写了。

　　「您想要成为一名骑士吗？」

　　“不是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地说，“只不过是忽然想要一把剑罢了。”
　　锻造师闻言再次凝视了她，而这一次艾莉森不甘示弱地也瞪了回去，直瞪到泪水也终于回到眼眶，双眼开始觉得干涩，对方才终于收回目光，低头书写起来。察觉到自己正在发抖，艾莉森走到武器架旁，伸出手去用手指抚过一把长剑泛着光芒的剑身。冰凉的触感，带着金属特有的毫不黏腻的微妙刺激。
　　「您在发抖呢。请小心，这把剑是开过刃的，很锋利。」艾俄将书写板塞到少女手里，拿起了那把剑，双手捧着递到了艾莉森面前，「您想要试用一下吗？」
　　她看着锻造师的眼睛，发觉他是真的担心她会伤到自己。她一面想自己看起来或许真的不像是适合拿剑的人吧，一面低头看向那把锋利的骑士剑。这是一把看起来再标准不过的长剑，剑锋笔直，剑刃薄而锋利。任何使用剑的骑士都会满意它，而它将会属于任何人，唯独不会属于她。

　　艾莉森于是轻轻地推开了锻造师捧着长剑的双手：“谢谢您，铁匠先生，不必试了。这是全部的制作费用——我知道您在交货之前只收定金，但这些无论如何请您收下。”
　　她将钱袋轻轻放在艾俄的工作台上。
　　“交付货品的时间就定在十天后吧。如果到时候我没有来取，请您替我熔了它。”

　　*    *    *    *

　　[SA412.11.18]

　　特瑞弗·斐利就任晓光执政官的消息在这天傍晚传到了夏维朗的民间。这位在灾难中冉冉升起的年轻人的走马上任，在夏维朗的中下城区民众中获得了几乎一致的好评。晓光的未来，似乎也在那海蓝色的双眼中依稀可见了。

　　艾俄·斯科泽拿着打烊的牌子走出“锻造屋”的大门，忽然意识到这情景十分熟悉。和十天前一样，这日傍晚的夕阳也很动人。逐渐安静的街道上升腾起一股慵懒的暖意，夹杂着食物和烟火的气息弥漫开来。艾俄下意识地向某个方向看去，然而那里空无一人。
　　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在挂上牌子之前看向了自己的锻造屋室内。武器架上的长剑依然泛着锐利的精光，像骑士们的队列一般整齐地摆在一起，不动声色。
　　那把女式骑士剑就立在旁边的窗口下，因为特地采用了较轻的质地而看上去格外纤细。
　　但艾俄知道那剑刃有多么锋利。
　　在剑身的反光里，那轮烈火似的夕阳红日仿佛永远不会熄灭似的，正在熊熊燃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