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艾俄 于 2015-9-13 22:34 编辑
J A H R T A U S E N D
Ich will zu dir
千 年
到 你 的 身 边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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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ins
艾俄用袖子擦了擦油灯的玻璃灯罩,然而灯光依然昏暗。细小的火苗在偌大的黑暗中心虚地尝试挣脱,每一秒都重写着破败房间中的每一寸阴影。几块粗糙的木板草草地掩盖着玻璃窗上的狰狞破洞,然而阴冷的晚风依然毫不费力地涌进房间,带来这未来独有的腐朽气味。
欢迎来到美丽新世界。
年轻的工程师从沾染血迹的椅子上起身,收起了自己刚刚借着灯光写好的纸条。他转身跨过一名幸存者僵直的尸体,顺手提起了歪斜桌面上的肮脏油灯。微弱的光芒在一瞬中,只在一瞬中,映亮了一张毫无生气的灰青面庞,和他脖颈上的一道恐怖伤口。
这栋大楼中的幸存者不久前全部自杀。准确点说,只有一个人自杀,其他人则互相给予了彼此最后的血腥解脱。当然也可能是在争抢仅剩的补给时,有人选择了让自己而不是别人多活一天。病毒扩散的速度比预想中的快太多了。
艾俄废了半天的力气才从垮塌的房门之下勉强钻了出来,破碎木头和扭曲金属门框把本就不宽敞的入口卡了个严严实实,难度实在是有点大。不仅要小心地不让自己的白大褂挂在各个角度的尖锐突起上,还要注意着身子别晃得太厉害把手里的破灯给抖熄了。
“写完了?”
还没来得及起身,耳边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质问让本就窘迫的机械师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满地的木渣中。矮马,痛。这一吓把艾俄弄得有点恼了,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投过去一个略带愤恨的眼神,而对方根本没有在看他。
昏昃走廊尽头,达兰克正坐在窗台上。当然窗户已经没有了,所以说他坐在一个规整的大洞边缘也没错。清冷的月光从遥不可及的夜空落在他的冷峻的侧脸上,而他像抱着爱人一样抱着自己的狙击步枪,从十三层的高度俯视着那月光所照耀的城市中的一切。
所谓一切,其实也就只有死亡而已。
仿佛一位国王终于看腻了自己的臣民,他一歪头,把视线向艾俄撇过来。看不清面孔,他灰色的瞳孔中闪着的光芒就更加耀眼。这是配的上他“极昼”领导者身份的眼神。
“我不是说过吗,不会有人打扰你。”
他停顿了一下,又透过步枪的瞄准镜向外瞄着。“即使如此,某位神秘的科学家还是钻到了那个屋子里,写一些我们肯定看不懂的东西。”
达兰克放下了武器,在瞄准镜上哈了口气,用衣角擦拭着。“这么固执,你真的不是军人?”
艾俄默默地把油灯换了个手,摸了摸自己白大褂的右兜。写的东西还在。太好了,再从那个“门”里钻回去可就真要了命了。
“不要误会,我不是在贬低你。”
达兰克盯着艾俄看了一会儿,又把注意力放到外面游荡的尸群中。低叹了口气,这名年轻的老兵似乎在自言自语:“固执一点,有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好,尤其是这世界没有给你太多变通余地的时候。”
艾俄不自觉地点了一下头。比如现在。他想。
放空中的达兰克忽然把眼神收了回来,他腾出一只手抓了抓脑袋。“呵,竟然不自觉就聊了起来。”一向以冷峻著称的军人忽然表情柔和了不少,“你是要找塞缇丝小姐的吧?她在楼上,在最安全的地方。”
看到达兰克竖起的手指,艾俄尴尬地眨了眨眼,赶忙转身向着不那么破败的楼梯快步走去。
青年人的身影随着紧促的脚步声消失在台阶之上,达兰克恢复了一贯的严肃神情,抱紧了自己的步枪。
Zwei
他推开通向楼顶的生锈铁门,看见她正抱着腿,坐着赏星星。
这是他最喜欢她的一面。没有一个行将崩毁的世界压迫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只有一个散着微光的纯净灵魂包覆着她的全身。广袤的夜空中,星光如同细末的霰雪一般沉下,覆盖在这个城市沉寂的尸体之上,只为了安慰她不再忧伤。
他希望能够碰触那个灵魂,理解人类这最为复杂的单纯,他希望那温暖的柔光能够覆盖自己布满铁锈的躯体。他希望到她的身边去。
他靠近她,将油灯在她身边放下,把自己的外套轻轻地覆在她的肩上。她扭过头来看着他,白皙的美丽面孔上,冰蓝色的双眼蓄满了星空的光华。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轻轻地笑了。“我就知道。一个浪漫主义者不会错过看星星的机会。”
去他X的主义,我只是想看你。他想。
她不再看他,金色的细发在柔和的晚风中撩动着夜色,仿佛带着晶莹声响的月光在金色的丝缎上流动。“不坐下吗?”
于是他就坐下。一开始还有点距离,看她没有什么反应,就又暗搓搓地向着她的方向挪了一挪。他和她挨得很近。他心跳的厉害,估计自己也脸红的厉害。血液的狂涛涌上了他的脑袋,热熏熏的混乱之中每一种感官都变得迟钝而敏感——对这个世界的一切迟钝,对她的一切敏感。他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脉搏。
“你喜欢看星星吗?艾俄先生?”
我喜欢看你。他想。
不过问题还是要回答的。他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哈哈,这算什么回答?”她又笑起来,左肩轻轻顶了他一下。
他感觉自己快要倒了。
“我喜欢看星星。”她舒展自己的身体,纤细的双臂在身后一撑,整个人向着天空仰着,金色的发丝从她的肩膀上溜了下去。 “整个世界都变了,只有星空永恒如初。”
即使是星阵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啊。他想。一千年的时间从繁星间呼啸而过,吹散了多少星座的形状。他将右手探向星空,轻轻抚动着点点星辰,盲目地尝试着在那从未熟悉的星图中找寻自己一千年来走过的旅途。他的路径最终迷失在千千万万的可能性中,但终点只有一个,就是她。
而他并没有在情绪中沉湎太久。她的手指已经不知何时缠上他的腕子,指引着他手指的方向。他吃惊地望向她,目光的咫尺之外,她只是专注地借他的手,温柔地、确信地在夜空中画着。
末了,她停下了。他呆了一会儿,又回过神来,顺着自己微曲的指尖望去,看到了西侧一小片繁密的星区。
“Feminominus,唤仙座。”她靠近他,耳语着。
……Feminominus。
“遥远的国度有一位苍老的国王。苍老的国王有一个英俊的王子。英俊的王子有一位美丽的公主。公主的美貌惹恼了天上的女神,于是降下咒语在公主身上。”
他浑身僵直,一动都不动。她的气息伴随着她忧伤的轻语,若有若无地飘过他的耳畔。他仿佛着了魔,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无法想,只能呆呆地看着那名为唤仙的一小块天空。
“忠心的王子找到了深山的隐者,但隐者不能轻易地移除诅咒,因世上的一切都要付出代价。隐者最终帮助焦急的王子,但要取走他的记忆作为代偿。失去记忆的王子升上了天空,在每个夜晚呼唤着他不认识的名字。”
她的手沿着他的手臂缓缓落下,她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低下了清秀的脸庞。“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菲莉希雅一样。
他回想起那位和自己一样穿越时空的女孩。旧世代的人和机器人同时爱上了未来的女孩,巧合得仿佛命运的恶意。他并不了解人工智能,即使是在以前。他认为爱的本质是不理性的,而机器是不能接受这种非理性的,但他却并无法怀疑她对她的感情。毕竟,他对爱又了解多少呢?也许旧时代的人工智能工程师已经将爱情化为可证伪的科学,找到了相爱的逻辑,也说不定。他实在想不了那么多。至少从他的观察结论来看,菲莉在失去记忆前是爱她的,正如他是爱她的。
“果然,这世界上的故事很难有一个好的结局呢。”
无奈的笑容在她的嘴角刻画出一道苦涩,她把脸庞藏在了金发之中,不再说话。
他有点伤心。他真的很希望给她一个好的结局。
但真的做得到吗?不管不顾地自断后路,自己究竟是有怎样的自信,一头就扎进了这个死去的未来?满脑子只想着到她的身边去,好,那现在又能做什么呢?
他从来没有想过。
厚实的黑夜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到呼吸困难。
……。
她。
一切都是为了她。
对她的感情太过炽烈,让他不自觉间忽视了自己的渺小。
她的灵魂——柔弱、坚强、如篝火般炽热,又如余烬般冷淡。她困惑过、焦虑过,但为了自己信仰的人和事又能舍弃自己的一切。这颗跃动的灵魂便和任何机械都不一样了。它散发着着矛盾和非理性的光辉,更是比任何逻辑和计算结果都要准确而迷人。只是想到这颗灵魂可能会安静地熄灭在一千年之后的某个时间,他就已经坐立难安。他不希望这样。他要做些什么。
他要到她的身边去。即使无法改变这个未来,也无法改变注定会被这偌大世界忽略的、他给她的结局,他也要和她一起,去面对那不会被任何人记住或遗忘的生存与死亡。
他冷静下来,抬起头。仿佛这世界曾经的璀璨灯光被连根拔起、浮向天顶一般,不可思议的辉煌星火燃尽了如锦夜空。在他的身旁,她和繁星一起缓缓闪耀。在这个被剥夺一切光芒的城市夜晚,她确实是活着的。他的心因此被踏实的温暖充满。油灯的柔软光芒静静托起了温暖黑暗中的她和他,仿佛无尽夜海上一片丢失航向的小船,载着他们漂浮在看不清是星光还是倒影,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的此时此刻。
忽然间。
“艾俄,”
她恢复坐姿,对上了他的视线。
“闭上眼睛。”
Drei
……我穿上春天漂亮的衣服,
达兰克推开那扇生锈的铁门,在金属低哑的抱怨声中甩下一句“天要亮了,准备出发。”
湿润的晨雾笼罩着天顶上的两人,却没有回应。
达兰克一只脚已经踏在向下的楼梯上,无奈只好转身快步,一探究竟。
塞缇丝穿着艾俄的白大褂,摆着一张可爱的睡脸靠在他的肩上。艾俄搂着她,只呆呆地看着远处。
“喂。”
达兰克用手在艾俄的脑袋上一敲,机械师全身猛的一震,这一下把睡美人也一并弄醒了。塞缇丝捂脸打了个哈欠,又用白大褂的袖口揉了揉眼睛。艾俄只是微笑地看着他,整理着她的头发。
“天快亮了,该出发了。”达兰克确定两个人都活着且醒了,甩下一句话掉头就走。
塞缇丝赶紧站起来拍拍脸蛋,拍拍衣服,紧跟上达兰克的脚步。
然后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左手腕。
塞缇丝怔的一下,回头。
……迎接夏天灿烂的你。
灰蒙蒙的天光中,艾俄低着头定在原地,脸上也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逻辑元件就一次短路,机械师忽然发现现在自己竟然拉着深爱的女孩的手,呆呆地立在说不上是幸福还是尴尬的两难境地。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然而几千个量子核心这时候都肯定都是不够用的,更何况他未加改造的大脑。警报大作,自己体内仿佛有一个控制元件烧毁的超高能粒子反应堆,剧烈膨胀的能量滞塞在胸口,疯狂地尝试挣脱,嘶吼着对落后硬件的诅咒(本来输出带宽就不够你竟然还说不出话?!)。艾俄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丧失了时间单位的一切概念,处理器时钟肯定是毁了。相比之下温度控制系统也差不多失灵,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头上正冒着青烟,却没有任何冷却系统拯救他急剧升高的体温,全部理智都迷失在一片火热的混沌空白中。他双眼胀痛,口干舌燥,浑身颤抖,他觉得自己这架破机器快要报废了。
鼓起半天勇气,他勉强抬起头,偷瞥着塞缇丝的脸孔。女孩儿已经转过身,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一言不发。
……穿过秋天我钟情的小径,
艾俄看着自己面前的她,她笑了。
艾俄抬起头,仿佛被稀释过的晨光薄薄地挂在天空。她穿着整洁而简单的衣服,站在自己实验室外的小花园之中。民用飞行器从远处尖叫划过,在高耸而密集的建筑物中灵巧地穿梭,推进器的尾光在清冷的空气中留下鬼魅的划痕。巨大的漂浮城市无声地缓慢滑动,在他们的头顶投下安静的阴影。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幽远而清凉的钟声。繁华的城市吞吐着睡梦中的沉稳呼吸,这只不过是另一个平凡的一天罢了。他一如既往地在实验室中通宵工作,一如既往地喜欢趁着这城市还没醒来时跑到小花园中,一如既往地一个人坐一会儿。只不过,今天他在这里遇到了他喜欢的女孩。
她腼腆地笑着,向着他伸出了手。
在天明之前的寂静中,一切都是如此地顺其自然。他握住了他的手,说出他深藏于心底的三个字。
然而电子合成音并没有从发声器中传出。
她的笑容收住了几分,微微地向一侧歪头。
艾俄惊讶地望向自己的手臂。发声器并不在那里。
他一下子慌了。他不知所措,他尴尬窘迫。他搜遍全身口袋,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电子发声器了。仿佛一个完美的谎言被磕开了一个细小的破绽,面前的一切似乎变得不再真实。
破晓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来临了。干净的晨光卯足全力,一瞬之间驱散了如雾般的幻影。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形状奇异的建筑群在光芒中颤抖着,在远处和艾俄的身旁无差别地崩塌,唤起了规模庞大的金色尘烟奔逃消散。天地间轰鸣奏响,如史诗颂唱;巨大的浮空城市失去了平衡,仿佛没入深海一般缓慢下沉,在与地面接触的刹那化作一阵闪光的碎片升腾。天空破碎了,天穹上的色彩如斑驳的苍老油画,伴随着声调扭曲的钟声,与坠毁的飞行器一起在光芒中狂舞,燃烧。飞速旋转的金色统治了世间一切,艾俄几乎要在这世界末日般的癫狂中发疯了。
在他身前,女孩仍然保持着让他无法自拔的微笑,在世界崩毁的光影中,她如同时间长河一般永恒而沉静。艾俄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在脑海中大喊着对她的感情,他拼命地牵扯起自己脸颊的肌肉,拼命地回忆自己遗忘许久的这个技能。他的双唇笨拙地颤抖着,像婴儿学语般,狼狈不堪地做出了三个口型。
女孩漂亮的蓝色瞳孔一闪。她慢慢地向他靠近。
她在呼啸的金色狂风中。
一步一步地。
靠近他。
她说:
“我也是。”
……温暖冬天你微凉的手。
拥抱的感觉让机械师刹那间回过神来。他站在荒芜城市的天台上,熄灭许久的油灯在地上躺着,折射着一天最早的光芒。塞缇丝把头埋在他的胸口,金色的头发沐浴着阳光,仿佛丰收时的广袤麦田。不远处的达兰克难以发觉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他颤抖地抬起双手,紧紧环抱住她柔弱的身躯。看来之前写的情诗也没有必要给她了吧。
关于过去千年的一切都已经在那一刻,与旧世界的回忆和幻影一同消失殆尽。他现在和她一起,站在属于他们未来的朝阳中。千年,此刻走到了尽头。
我终于,在你的身边了。
千 年 : 到 你 的 身 边 去 ferti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