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鸲 于 2016-5-8 21:47 编辑
感谢爱尔柏塔小姐的题目:深海,废墟,发光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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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列尔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又走神了。”他默默地想,试着驱动自己的触手,将上面的感觉器官舒展开来。他重新感觉到水流从那些摇摆不定的纤长之间流过去,一丝不和谐的细小波动夹杂其中,那是提米在小心翼翼地和他打招呼。
提米是一条很小的鱼,曾经是他的猎物之一,然而最终克列尔还是让他活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很多同族都会养着这样一条鱼,用来帮助他们清除那些赖在自己身上的小生物,并引来更为肥美的食物,而小鱼们也乐得用这份工作换取自己的安全——海洋毕竟是个太过危险的世界,而发光水母带刺的触手是一道很好的保护屏障。
克列尔弯曲了一下触手算是回应,鱼类有他们自己的语言,他并不是很了解,然而很多时候生物之间的交流其实是并不需要语言的,一些简单的肢体动作更能直观地表达出他们的意愿。比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疾卷过去的触手,以及提米瑟瑟发抖的尾鳍,惊恐哀求的眼神。在他们结成寄生关系之后,他曾经试着和提米创造一种属于他们的独有语言,用水流制造波动来进行交流,这是他漫长又无聊的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能让他感觉到有趣的一件事,一度让他变得积极起来,然而很快他就厌倦了这种类似于游戏的创作,转而又回到了恹恹的状态当中,要不是提米每天还坚持用这种语言来和他交流,他或许早就忘记了它该如何使用。
除了觅食,大多数时候他都会收缩起自己的感觉器官,在混沌中顺水漂流,任凭海中的暗涌将自己带去任何地方,有什么区别呢?无论在这儿,还是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如果碰到敌人,提米会叫醒自己,他好像比水母更不需要睡眠一样,与他相比,克列尔更像一条容易疲倦的鱼。
他的思想比身体更容易疲劳……所以他只想沉睡,尽管从生理上来说水母并不需要这个。
这一次清醒过来的他似乎比以往要精神一点,他想也许自己这段时间真的太懒惰了,或许自己该稍微振作一点,像小时候那样,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他曾经浮上海面去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也曾经潜入深海去探索巨大的废墟,曾经故意招惹天敌只为了体味殊死逃亡的惊险,也曾经花掉几个月的时间与不同种族的朋友进行交谈,然而现在……
或许我该到水面上去看一看。克列尔想,毕竟他曾经那样热爱水面以上的世界,仅仅是看海鸟低掠飞鸣,也已经足够他消磨整整一天的时光。
这个建议得到了提米的赞成,她总是赞成他的任何决定,偶尔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些建议,大多数时候不会被采纳,毕竟克列尔才是主人,她不过是他的奴仆而已。
水母弯曲自己的触手,膨胀开硕大的伞盖,缓缓向上,周围的海水颜色渐渐变浅,光线透过重重水幕从上方照射下来,在水流中映出梦幻般的色彩,让他们仿佛在一枚硕大而剔透的水晶中穿行,在他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这样炫目的景色曾经让他为之惊叹。身周的水开始变得温暖起来,他感觉到一旁的提米因为激动而发出的战栗。
然后他浮上海面,看到了她。
他第一眼其实没有看清那是什么,只是恍惚觉得那并不是属于海洋的生物,他的视力并不好,只隐约觉得她附着在一棵圆木之上,也许是一种新的寄生生物,他这样想着,试探着漂近了一些,这一次他看到她湿漉漉的毛发紧贴在单薄的脊背之上,还有一段在水面上漂浮着,苍白纤细的上肢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紧紧环附住圆木。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生物,提米显然也是,她的视力比他要好得多,所以观察得更加仔细,然后通过他们之间的语言传达给他。
这只生物好像不大舒服,很疲倦。提米说。克列尔不置可否,他想这也许只是一种伪装,有些生物会装成虚弱的样子来吸引猎物,让他们放松警惕从而一击致命,然而过了很久,那只奇怪的生物依旧保持那个姿势,除了偶尔抽搐一下,并没有其他的——
他刚刚想再靠近一点,对方就动了起来,她先是发出一声奇怪的,低哑的响动,就和很久以前他看到过的一只受伤的海鸟发出的一样,克列尔看到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手臂动了起来,先是在圆木上滑了几下,然后又紧紧地抱住了,只是身体还在微微地颤抖。
提米划动水流发出提示,不过她似乎觉得对方并没有太大的威胁。克列尔绕着生物漂了一圈,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微弱的热量,当他漂到她的某一面时,他看到生物的顶端有两颗眼珠——他想那应该是眼珠,至少看上去和提米的眼珠有些像,但它们更大更圆,而且中间是蓝色的,就像天色晴好时映在浅水处的一小块蓝天,在他年轻时,这曾经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即使是现在也让他心情愉悦。那双眼睛盯着他看,好像也在观察他,但没多久就合上了。她看上去确实很累,克列尔想,她应该并不喜欢水里。但是水里的生物会喜欢她,他们会把她当做一顿意料之外的美食。
克列尔想帮助她,然而他不知道该怎样做。海里的大部分生物都不愿靠近水母,因为他们触手上的毒刺,然而在如此诱人的食物面前,他们是否还能保持原有的理智?而他也没有办法同时应对多个敌人。
他就这样默默地跟着她,尽己所能地为她驱走对她虎视眈眈的猎手们,她逐渐进入了半昏迷状态,只是在无意间发出一两声尖叫或者低泣。
生命正在离她而去。克列尔想。他清楚海洋的流向,她这样漂下去,只是愈发接近海洋深处,他相信那里并不是她的故乡,却终将成为她的安眠之地。
然而一条奇怪的巨兽出现了,克列尔努力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感觉器官去观察它,还是无法弄清它的来历,它似乎是中空的,身上承载了一些和她类似的生物,他们发现了她,开始大声喊叫起来,向她丢下长长的海藻一样的东西,想拉她上去,然而她根本无力捉住它,于是有一只大胆的生物从巨兽上跳下来。克列尔不确定他们是否是想帮助她,即使他们属于同一种族,于是他伸出触手,刺中了那个后来的生物,他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开始用力扑腾,捉住巨兽上垂下的海藻,于是他被拉上去了,而她依旧留在圆木之上。她仿佛不敢相信般瞪大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细长的肢体动了动,忽然放开圆木,尖叫着向水母扑了过来。克列尔简直不敢相信垂死的她居然还会有如此大的力量,她紧紧攥住了他,不断发出无意义的尖叫,丝毫不在意他可能施加在她身上的伤害,水流被挤出克列尔的身体,他的触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刺进她被水泡得皱白的皮肤,然而这一切都无法让她动摇分毫,提米惊恐地在周围窜游,但是她帮不了克列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同沉入海水之下。
周围的世界再次变得炫目起来,就像他每一次从海洋深处浮上水面,在一块巨大而剔透的水晶中穿行。克列尔想这也许是海神的安排,让他和她一同葬身在海洋深处。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她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还有,如果她失去意识也不放手呢?
哗啦一声,他们被什么东西捞了起来,海水从稀疏的网眼间漏下去,这是克列尔第一次完全离开海洋,他在半空中摇晃了一会儿,随着她一同跌落在巨兽的身体上,那些生物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她的手中解放出来,这并不是因为担心他,只是为了避免他进一步伤害到已经昏迷的她,其中一个狠狠一脚将他踢回大海。他跌进海水中,浑身疼得好像散了架,提米不知道哪去了,也许也被网到了巨兽身上,或许已经死掉了,但至少他还活着,虽然几乎被捏成了残废。海水温柔地包裹住他,涌进他的身体,又给他带来了生命的力量,他相信自己会慢慢恢复成从前的样子,找一个比提米更可靠的帮手,继续无止境的漂流,去深海探索巨大的废墟,去招惹天敌体味殊死逃亡的惊险,花掉几个月的时间去寻找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甚至有一天他还会回到海面上,将触手上的毒刺扎进那些苍白的肢体。
也许是忽然感觉到了生命的可贵,他觉得自己又重新恢复了年轻时的活力。
海洋深处,一只发着蓝光的水母收缩起身体,沉向盘踞在海底的黑沉沉的巨大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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