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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伊斯雷 于 2016-6-6 21:06 编辑
Answered Prayers
雨声彻夜如泣。然后,起了雾。到太阳升起时,白霭在大圣堂前的阶梯上弥漫开来,细密,冰凉,仿佛三百五十年前那个清晨,战场上未尽的硝烟。
伊斯雷•阿尔卡纳从那之中走下来。
他走得很慢,因为要和身边的大主教保持相同的步调。墨菲•潘豆顿倚着拐杖,脸和雾气一样苍白。神圣节祭典刚刚结束。和往年一样庄严、漫长的仪式,从头到尾只听得到潘豆顿自己歌唱般的声音在大圣堂无数个穹顶间百转千回,最终唤起人们低如叹息、汇合起来却近乎雷音的一声祝祷。人们眉目低垂,面容肃穆,内心比起自省更多庆幸,庆幸他们还能有一场与往年几无二致的祭典,而晓光和夏维朗已经不知道应该向谁祈求——对于它们、还有尼恩格兰来说,人类内战已经不再是一道行将磨灭的辙印,它从历史中醒来,揉着惺忪的、充血的眼睛,打着哈欠,将死的气息吹拂到人们的心上。
对于这一切森染人沉默地观望着。在三八九年他们也曾这样沉默地观望,也许因为冷漠,又或许因为在和魔物的战争中已经流了太多血,他们不愿将剑挥向同类。他们的固执自守使他们与那一部分人更加割裂了,因为他们无从经历他们所经历的那些,无从体会他们的欲念和挣扎,那些痛苦,还有悲伤。
如今比三八九年更糟,人们说。因为这一次,再没有超越分歧的力量。
伊斯雷和潘豆顿之间也是一样。单看两个人此时并肩拾级而下的相得模样,没人想到他们之间的同盟已经摇摇欲坠。祭典之前,他们在忏悔室中的密谈只进行了十分钟。潘豆顿亟需伊斯雷做出支持星之教会的表态,而伊斯雷以毫无转圜的态度拒绝了这一点。
伊斯雷不是不了解潘豆顿的处境。在夏维朗暴乱中失态的缺位之后,主教已经没有退路:他要么把森染拉到星芒旗帜下,要么就得去面对比他之前所经受的更加严酷的制裁——到时他离开的就不仅仅是他的位子这么简单了。伊斯雷是当初帮潘豆顿登上这个位子的人。他知道自己理应给盟友帮助,尤其潘豆顿已经把话说到了不能再露骨的地步:他说他只要一句话,这句话甚至连伊斯雷自己都不必去相信它。潘豆顿不是一个步步为营的人,只要能对付过眼前这场危机,天知道接下来他那癔症般的直觉会把他带向何方。他要的只是一句话。
但是伊斯雷不可能说出那句话。
他不可能站到那面沾染他至亲之血的旗帜下。他做过无可奈何的决定,说过违心的谎言,但是这一次不行,因为这一次他要背弃的不是他个人的爱憎,而是他父亲的死亡。温斯特惨案已经过去十年了,但那烈焰从来不曾熄灭——它变成暗火,一直在伊斯雷内心深处悄然焚烧。伊斯雷所追寻的并不是复仇。他决定以另一种方式告慰父亲。他本已决定永不将父亲的死诉诸于口。他可以隐忍。但他绝不容许自己对此有一丝一毫的歪曲。
然而,在拒绝潘豆顿的同时,伊斯雷也深知另一件事:他可以憎恨星之教会,但是他的人——绝大多数森染人,他们的信仰只有这一个归宿,除此之外无处可去。他们没办法把神和祂的载体分开,对他们来说神就是圣像,是司祭的祈祷,是大圣堂每日敲响的钟声,他们只认得这些他们所熟知的东西。不能抛弃他们独自离开这一切,不能让他们彷徨。可以庇护他们现世的安稳,但最终他们仍要向神寻求灵魂的承诺——伊斯雷一直以来都心怀苦涩地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在接下来的祭典中他像过去一样坐在虚浮的穹顶下,心中默诵对父亲的誓言。所以此刻他放慢脚步走在潘豆顿的身边。
至于潘豆顿,他拖着尚未从刑求中痊愈、因为长时间站立而麻木的双腿,以拐杖在石阶上敲击出空洞的声响,一面对阶下广场上的人群报以春风般的微笑,心内把他的上司——红衣主教,白衣主教,甚至神使拜维——骂得狗血淋头。他们不知道死于他们阴谋的那个男人的儿子是不可愚弄的,当他们把温斯特惨案这柄匕首反掷向皇室的时候,他们已经亲手断绝了伊斯雷•阿尔卡纳加入教会阵营的那一丝渺茫的可能。
而墨菲•潘豆顿的希望呢?
潘豆顿还没有彻底失望。他觉得他还有最后一样能打动伊斯雷的东西。但是他还没能下定决心。他觉得伊斯雷•阿尔卡纳在等待着什么——他这样问了,但是伊斯雷没有回答。
秘仪侯爵和森染大主教走进广场。人们蜂拥而上,虽然有庭卫拦着,还是踮着脚,满脸殷切,把手长长地伸出来。抢在最前面的一个年轻的母亲把小女儿举过警卫的胳膊。她请求大主教为她的孩子赐福。
潘豆顿示意她把孩子放低一些。他先用嘴唇碰了碰小女孩的额头,然后在她的顶心划出星芒的轨迹,念诵祝词。小女孩不过一、两岁样子,比起人,更像个懵懂的小动物,在潘豆顿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先是入迷地盯着他长长的睫毛,随后因为他的长发拂着她的脸而格格笑起来。她将头扭来扭去,全然意识不到自己的幸运,也不明白她的母亲为什么哭起来:主教大人真是太仁慈了,愿至福的女神也赐福于大人他……她低头在手臂上蹭蹭眼睛,把孩子又举向主教身边的侯爵。
如果伊斯雷阁下能也给这孩子一句祝福——
伊斯雷愣了楞。
他下意识伸出手接过了这个孩子。他的双臂感到一种陌生的重量。他看了看那个母亲热切的、怯怯的脸,又看看手上的孩子。小女孩生着稀疏的、看不出颜色的细发,一双大眼睛浅浅的、清清的,一霎不霎,分明映出他茫然无措的模样。
我能给她什么呢?他问自己——我带给她的,会是什么?
他沉默着。人群不知何时也沉默了。那个母亲紧张起来。偌大的广场上一片奇异的寂静。
这时,小女孩突然在他的手中挣动了一下。
他微微一惊。然而她只是努力把身子向他探过来——她向他伸出一只小手,“啪”地按上他右半边脸。她的母亲倒抽一口凉气握住喉咙。但是这对她来说还不够。她鼓起小脸,更使劲儿地够着,向上,向上……他闭上眼睛——
那只小而柔软的手终于抚上他的伤痕。
1
“再来一杯?乐意之至。但是千万别说什么‘节日快乐’——我也不会对您说的,直到这一天的最后一秒平安走过为止。也许明天吧。但是今天,绝不。我不会大意的。一切节日都是骗局。”
利亚姆的口气那么煞有介事,眼中闪着的光却那么快活,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是啊,圣历四一二年的几个节过得真够呛:皇子成人礼上是谋逆的陷阱,英灵祭更是闹得地覆天翻……变故一次比一次险恶,每一次他们的侯爵都在风口浪尖。如今在森染,人们普遍变得防备心很强,打定主意拒绝一切看起来不测的征兆。
不过这一回,一切看起来都还很好。现在是十二月二十六日中午,雨收雾散,窗外一片轻烟般迷离的阳光,令人感到温存和饕足。神圣节的前两个重大活动,节日前夜的市政厅晚宴,以及今天清晨大圣堂的祭典,都已经圆满结束了,现在苍犀馆的午宴也将近尾声。把一场纯属私人性质的家庭聚会和前两者相提并论似乎太不谨慎,但是对于森染来说,它确实具有同样的分量。一年一度,散居各地的近百名金枝蔚然云集,暂时忘却烦忧,心中一半是对回忆的期待和忐忑,一半愉快而抖擞,想着尽最大努力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做故乡的嘉宾。他们是这座城市这个节日放大了的缩影,使欢快气氛更加浓郁的同时还令人感到一种鲜明的召唤,这召唤不仅属于他们的家族,还属于这座城市自身。森染人确信秘仪的命运和这座城市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正如他们自己的命运一样。他们以同样的信心认为当金枝们聚首,他们谈论的总能带这座城市回避灾祸,前往更好的方向。
“现在已经有人在担忧,”海德里恩说,“——这种孤立主义的姿态。”
“我同意。就像我刚才说的,现在放弃晓光太早了。”马图尔说。
“多少晓光的产业加起来也比不上您重要,马图尔叔叔。”利亚姆笑道,“把事情交给下面人打理吧,和我们一直待过新年。嘉琳娜的婚礼不是定在十三号?何必来回跑这么多遭。”
马图尔瞪了利亚姆一眼,清清嗓子。
“晓光就这样吧,马图尔。我也不回王都了。我们在那边能做的已经都做完了,继续待在那里我们连自己也保护不了。”海德里恩说。这时候起作用的不是他的荣誉感而是务实心。海德里恩和威鲁尔一样沉静、方正,只是没有兄长那种严峻的力量。他不是主导型的人物,但是自有一种克己的洞察力。正是在他的带领下秘仪度过了从旧家督故世到新家督成人这艰难的九年。然后他退回自己原本的位置,像当年辅佐兄长一样辅佐年轻的侄儿。无论在森染还是王都,人们一致认为他是一个高尚、忠诚、没有野心的人。
“问题是时茵。”他说。
三个人一起看向上首。他们所在是三层的露台,临着整个中庭乃至更远处城市的灰瓦,好像一只玻璃方舟漂浮在淡青色的烟波之上,虽是午后,已有日迟之感。伊斯雷坐在一株银绿披离的天冬木下,一直一言不发听他们谈话,眺望着远方圣盾塔的塔尖。
见伊斯雷没有回应,海德里恩继续说下去。“时茵成了我们的弱点。”他说,“我们现在是在走钢丝,时茵是那根要命的平衡杖。但是科德拉尔•怀特曼不会一直被我们端在手里——他不是没有力量,只是在等待最佳的机会。他一定会发难。一旦时茵失去平衡,无论她倒向哪一方,我们的置身事外都将变成孤立无援,无论再怎样都极度被动。”
马图尔仍然是比较乐观的那一个。“有骑士团和下议会。怀特曼难道能硬来?”
海德里恩摇了摇头,看着伊斯雷。
“那就拿掉怀特曼。”伊斯雷说。
利亚姆打了个响指。“谁给我拿把锯子来!”他笑着叫道。
海德里恩看着伊斯雷,方正的额角显出一道细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侄儿所知甚微。他们相处得太少:伊斯雷在宫廷的那些年,他照料森染;当伊斯雷回到森染,就换他去支撑王都的局面了。他不是不信任伊斯雷,这孩子登上家督之位还不到一年,经历的风浪已经快要赶上威鲁尔和他的狂王年代。海德里恩认为直到目前为止伊斯雷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但是他身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倾向令人不安:在人类的问题上,他冷静、审慎,宁可忍辱负重,也要避免争端;但是在面对『阳炎』或者No.8时,他变得激进、决绝,孤注一掷不管将要为失败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对待怀特曼的态度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令海德里恩更加没有把握,分不出他到底是自负,还是深思熟虑的果决。
“那边的骑士团现在怎么样?”海德里恩问。
“怀特曼的影响力很大,到时候,局面要靠贵族联盟来维持。”伊斯雷说,随即皱皱眉,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于是闭上嘴,像合上一本动词变位练习簿。
利亚姆在二楼的走廊上赶上伊斯雷。“你约下了哪个表妹?”他说,“你心不在焉到险些让爸爸看出来的地步。”
“我想这件事应该是你和叔父来决定。”伊斯雷说。
走廊昏暗。细格窗窄而高,每一格玻璃上都有一方斜阳像霜一样在消融,融去他们之间很多年的时光。在利亚姆眼中伊斯雷的脸一时变得像他还很小的时候那样,很柔和,又有点冷清——显出歉疚,还有恳求。
利亚姆感到一阵痛楚。青鸟飞去,他只能成为被留下的世界的一部分。六月底伊斯雷被羁押在王都那段时间,利亚姆在森染,两手空空抓不到一丝指望。从那时起他才真正感受到遵从伊斯雷的决定将为自己带来怎样的折磨。他心中生出一只凶兽,要花极大的力量才能克制住它随时随地冲到外面去嘶嗥。后来又经过『阳炎』——还有英灵祭事变。克制变得比较容易,痛楚却仍然鲜明。利亚姆知道那只凶兽将一直在他心中徘徊下去,以徒劳的利爪撕扯,以绝望的牙齿啃咬,就像伊斯雷时隔一个月终于再次踏上森染的土地时他紧紧抱住他,同时意识到即便伸出手去拥抱,他也仍然要离去。伊斯雷是那种受最严苛的教养长大的孩子,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失去控制力,永远只对自己爱的人残酷。
“晚饭前你一定得回来。”利亚姆顽强地说,“帮我挑一瓶青金酒。今天咱们要真正大闹一番。趁着苏瓦不在,我跟大夫要把齐逖灌个烂醉。”
2
要带一辆满满的拖车上山,有人推着它走,小心在意,看到并捡起每一样从车上掉落的东西,伊斯雷这样的人则是拉着车向前飞奔,直到抵达山顶之前根本想不到回头。他会丢下许多东西,同时他一往无前的姿态又激发起另一些人追随其后。这些人对他的希望之热烈一如另一些人对他的怨恨之深。但是就伊斯雷本人而言,他认为自己对于任何事物并不能够维系,只会把它们拆散。
利亚姆说得对,他确实是心不在焉,满脑子自己的盘算。No.8圣盾塔已经开始了地上建筑的部分,韦森特的杰作也臻于成功,这都是比较容易把握的部分。难办的是十一名使徒至今还差四个人——有的全无着落,有着落的也无从下手。伊斯雷的信心和焦虑交织得难解难分。一方面,他对外间的乱局非常沉得住气,相信自己一旦成功,一切纷争都将迎刃而解;另一方面,他又有强烈的时不我待之感,担心这个世界太过脆弱,不等到他成功就会彻底崩塌。
至于海德里恩考虑的秘仪——森染在战后的利益,那对伊斯雷来说太遥远了,远得他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永恒的河流。
他知道自己将要造成的后果,虽然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运用权力,但总想尽量抽丝剥茧,给利亚姆多留下一些未被他搅乱的进退之地。伊斯雷以一种超然的细致分辨那些可以切断的线,不带一丝伤感,就像一个人失去一只手或一只眼睛,虽然一度遽恸,但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有什么感觉,只是知道它们再也不会重新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他沿着被干枯的星藤枝条环拥的凉廊走,到苍犀馆的西翼去,那边是专为长住的客人预备的居所。他经过布蕾亚的房间。房门开着,她坐在窗前,摩挲着一架簇新的婴儿床,看到伊斯雷,连忙起身走到门口来。她的腹部已经隆起得挺明显了,但是行动还很敏捷。
“谢谢您的礼物,”她说,有点紧张。住在这里两个月了,她见到主人的次数并不多。“……不,不只是礼物,”她鼓起勇气纠正道,“我想感谢所有您为我安排的这些——我早该亲口向您道谢。”
“这不算什么,只要您身体安康。”伊斯雷温和地回应。他问了问她的情况,食欲很好,心情愉快……他在心中计数:布蕾亚肚子里的孩子最多五个月,她可能来不及生下它。他觉得最好让她把印记转移给别的什么人。纳提亚•奥斯也是一样。他们是糊里糊涂被选上的,对所要承担的使命一无所知;即便为他们解释明白,他们自有珍爱之人,因而很可能不愿合作。『使徒』这个名号对他们来说沉重而无谓,何必要让他们受良心的折磨,做不情愿的牺牲?
另一些人则不同。他们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清醒,因而更疯狂。弗塔涅夫人在不出声地弹一支曲子,在她一度被拍卖的那架羽管键琴上——伊斯雷遣人辗转把它买了回来。她的干枯的、因而更加纤长的手指在微微发黄的琴键上蹁跹而不发出一个音符。然而他知道所有旋律都在她内里奏响——他听得到它们逐渐积累着一个白炽的尾声。楼梯的另一头,穆雷和韦森特的房门都紧闭着。穆雷还在晓光。至于韦森特,自从赫永的事之后,他再没让伊斯雷见到过他。也许他又去赫永那儿了。伊斯雷把赫永关在苍犀馆的地下,但是并不限制韦森特去看他。
伊斯雷不担心韦森特会被赫永说服而放弃,眼睁睁看着这座砂上楼阁的基础而不把它构筑到心目中巅峰的高度。但是他仍然记得韦森特那时的目光。
如果赫永直到最后也不改变主意,怎么办?
我会杀死他,另找一个人代替。
韦森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的眼中禁不住透出凄凉,实在难以自制,只得低下头。
“你知道我们在做的事情是什么样子。”伊斯雷说。他的心肠早已经变得非常硬,但是一瞬仍然不免感到可耻,想到自己是如何煽动起他们的愿景,以动人姿态令他们倾心信赖,事到如今又要晓谕他们,他们之所以联合在一起,不是靠着美好的感情,而是他们各自的妄执之心。
3
伊斯雷在西馆庭院里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借着节日的休止符的效力,把他所运作的这架精密机器的每一个部件都仔细检视一番,以自己的决心挨个把它们拧紧,然后往回走。烟波沉落,叶丛、树影和白砂小径都显得郁然,不知是因为天阴了,还是根本已经时至晚景。古宅的窗早早亮起,高高低低,错落环绕。现在暮色未浓,它们看起来还像是余晖的反光,但很快它们就会变得辉煌,连缀相映,自成一个完整、独立的星系。即便现在他已经感受到它的引力。
他想起利亚姆,便绕到后面的酒窖去,半路一个侍从拦住他,一脸古怪的神情:
“有一位女士无论如何要见您,现在在会客室等。”
伊斯雷自己也觉得古怪——在森染人们做事自有轨道,更何况是在这样的节日里。他的第一反应是利亚姆的把戏,当真给他约一个“表妹”来。想到这儿他便欣然前去会面。那女孩显然很紧张,斜着身子坐在沙发的边沿上,一看到他就像只受惊的小鸟,立刻跳起来。不过直到她向他敛衽行礼他都没认出她来——他是看到她低身时飞快地、戚戚地向他一瞥,蓦地记起半年前当自己和格尔希因彼此冷淡着走出房间,她在门外行礼时,也是这样看他。
“……艾莉卡?”
伊斯雷是真的意外。他没关心过艾莉卡•拉赫特,但也不难推想出这女孩后来处境多艰,因此迅速收起惊讶。他和气地问侯她,问她可需要什么帮助。他彬彬有礼、善解人意的做派在对着绝大多数人的时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但这副态度反而令她迟疑起来。
她花了很大决心才断断续续说出她的情况:她带着家里人昨天下的空艇,母亲咳得太厉害,不能行动,他们落脚在一间小旅馆里……
他听她说完,迅速做出安排。“你的父亲,我想最好是把他送到蓝减区某个安全的资源点去——没有酒,没有轮盘赌,生活规律,除了劳动顾不到其他,有人专门监督他的生活,工钱直接送到你们手中——这样过一年半载看看。不过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你们做亲人的不能心软,否则别人没法对他严格——”他停顿片刻,见她点点头,继续说下去:“你的母亲和弟弟,我会请医生来给他们看诊,具体的治疗方案到时候再说。可以在这里给他们安排住处,你也可以留下来做些事情——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给你介绍别的人家。”
艾莉卡红了脸,渐渐地更红了眼眶。她想不出怎样回答。她不是不感激,不是不感到解脱,但是一直以来她对伊斯雷这个人的感情比当下的情形复杂得多,困难得多,令她没有办法对他做出正确的反应。她对他心怀愧疚——她的天真愚蠢害过他。同时她又怨恨他。她对伊斯雷的怨恨如此之深,相比之下安飒尔几乎都能算是一个平平的过客。
“您为什么不救他,”她颤声说,“为什么不为他说哪怕一句话——”
伊斯雷沉默着。可以与阿欣娜皇后一望而相互理解的东西,对这女孩却行不通。他起先疏远格尔希因就像刚才对利亚姆,无非是不愿自己成为他的拖累,只要格尔希因清清白白、一无所知地做他的皇子,那时痛苦还比较容易忍受。但是后来,事情和他所想的全不一样……
他的心已经向圣灵献祭了。他已经不感到什么,只是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
他叫人来随艾莉卡去接她的家人过来。“我很高兴你来找我。”他低声对她说。
她走了很久,他仍然坐在那里。光线飞速消失,他感到一阵虚脱,仿佛从暮色骤然沉入深夜。
然后,渐渐地,深处有什么冉冉升起,有一点温度,有一点光。
虽然艾莉卡没有说,但他知道她为什么到这里来。他虽然不能令她懂得,却轻易看穿她,察觉使她克服愧疚、怨恨、屈辱到来这里的那一点信心。只有一个人能给她这样的信心,并且对他抱着这样的信心。
格尔希因,他仍然活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
伊斯雷觉得自己荒谬得可笑——事到如今,他有什么资格庆幸,有什么资格欢欣?如何还能够期许一个人或一些人平安,当他自己正在制造一场如此之浩大的牺牲?比起映天彻地的火与血那点光升上心口缥缈如白昼浅月,微茫到只有一点萤火的热度,无论如何填不满那处虚空。
然而,即便只有一瞬,它使那里重又温暖、明亮。
他想起自己曾经回答穆雷的话。他不问神,因为倘若神说他走的路不对,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然而世间毕竟还是有——那些不抱希望的希望。还有那些未被许下而应许了的祈祷。
-END-
两段对话权作后记
对话一 写前
我 :这次神圣节的文我写那个行不?我想这样写,我想那样写——
6总:那个还不能写。
我 :额……那我没得写了啊??
6总:写点别的嘛,你干了那么多事儿。
我 :那么多事儿主线里都讲完了啊。
6总:也是。
我 :是吧。
6总:那你写写感情戏吧。
——6总你确定吗??我写起感情戏来我自己都害怕啊!?
对话二 写后
6总:嗯,还挺切合这次活动的要求嘛。
我 :是吧,我可努力地自我反省来着。
6总:你那算什么自我反省。
我 :Σ咦,不算吗?
6总:自我反省首先要承认自己错了才行吧!你这样也行?“虽然没有错但姑且还是道个歉好了”——这种只会让人更生气好吗!
——哈哈哈哈哈果然好激气啊,遇到这样的人一定超想揍的(
不行还是得多说一句:对不起,海德里恩叔父,把你黑惨了(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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