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达兰克 于 2016-6-12 15:30 编辑
I
前面总是有路。 谈不上多么笔直,但终究就连岔路口的形状也是规整而清晰的。路的范围由两边堆砌的石块明确划分,从虚无中生生切出一道尖锐的轨迹来。路接着路,路仍连着路,不明缘起,不知所终。它连绵不绝,一直蜿蜒到远方。 远方缥缈,似乎遥不可及。 但他仍坚定不移地沿着路走,修行似的将每一步踏实,对沿途遇上的一切事物相敬如宾。他毫无迟疑,从不察觉那路或许在引导的同时也禁锢了他。他只是走,不踏出那范围半步,也不询问它的尽头在哪里——他只清楚自己的尽头,那是从他踏上这条路的那天起就已业已成形的定局。他想他只需要按部就班,沿着正确的路一直向下,就终能到达那里。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站在了荒野上。 陌生的、荒芜的、杂草丛生。远方依旧缥缈,仍然一望无际,向无论哪一个方向看去,都漫着沉雾。 前面已没有路。
II 他站在窗口望着王都清冽的冬季。 天气很晴朗,但是有风。天色是淡薄的蓝,从更高远处透着苍白。云也仅有寂寞的几片,边缘被风拉扯成参差不齐的长絮,又被推得迅速地远去了。 几只鸟雀喧闹地跟着掠了过去。
暗夜营部不为所动,没有受到半分惊扰。这座营地向来安静,即使遇上最热闹的小队对抗训练时也少有不间断的吵闹。黑衣的骑士们近来甚至变得更为沉默了,不仅因为陡增的巡逻任务让训练场上再也没有同时存在超过三个在训中队,也因为大部分人——在见证了皇宫里为期两个月的惊涛骇浪之后,终于意识到在他们面前的选择事实上早就寥寥无几。 暗夜的王座不可动摇——这是暗夜骑士团存在的根本,也是绝大多数团员家族利益的仰仗。任何口诛笔伐或是窃窃私语都难以撼动这个前提,守护整座城市、同时也为这城市所守护的浪漫主义式的自我劝解在这里无能为力。与整个阿泽兰大陆相比,他们为之献上忠诚的暗夜皇宫不过方寸,却容不下哪怕丝毫的嫌隙。到了这个时候,外面的一切争端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毫不相干。东边似乎尚且安宁,不久前刚与他们分道扬镳的尼恩格兰想来如履薄冰;在晓光——他们之中许多人的故乡——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了,而王都的情况也不见得更好。但即使是夏维朗这样近在咫尺的不安定也轮不到他们担忧,更别提这种担忧往往会招致更多的疑虑。这一切的苗头或许早就开始了,然而从艾尔温皇帝痛斥星之教会、拒不出席天平会议的那一刻起,对于暗夜骑士团来说,天梯之上的圣灵代言者也就终于彻底地成为了对立面——抵御“外敌”,骑士团义务里明明白白写着的条目。两个多月前,也是同样一纸突如其来的任务书让他们守卫了十八年的暗夜皇子忽然就成为了处刑的对象。那道抓捕处决的命令之冷酷,哪怕是在成人礼“謀逆”这样当时看来姑且算是有证有据的风波中都未曾出现过。也正是从那一天起,由于王朝的基本安定而在二十年来一直处于一种相对安逸的状态中的暗夜骑士们幡然醒悟,想起了这支骑士团最初是为何而成立,又到底是基于什么标准将他们纳入麾下。 没有任何一支骑士团像暗夜这样生来就对内战未雨绸缪,它沐浴着战火而生,从建立之初就是为了战争——不是为了阻止,而是为了赢。
赢?
达兰克·弗瑞德收回目光,把手中的茶杯放在了窗台上。 上一次骑士团战争爆发时他六岁,也是一个冬天。他父亲罗伊·弗瑞德随着罗连·奈特带兵前往夏维朗,那次出征最终以王家骑士团的分崩离析而宣告胜利。等到达兰克彻底懂事并且完整地读到这段故事已经是来到夏维朗两年之后,那天早上他结束晨读便进宫接受皇帝对他画作的面批,从皇宫出来后径直去了暗夜团部。骑士团的训练刚刚结束,团长罗伊正在整理当年的年终报告。毫无预兆地见到儿子,他只能一边焦头烂额地处理公务,一边让达兰克先回家去。达兰克点了点头,却执拗地不肯迈开脚步。 他就这么站了半天,直到罗伊终于诧异地抬头看他了。 “你有什么事?”他父亲问。 达兰克望着那双沉着的蓝眼睛,不自觉地顿了顿。将阅读到的材料与眼下他的所知来作类比,这几乎是所有少年学习历史的方式,然而那一刻他心中想问罗伊的问题——“如果有一天暗夜骑士团也遇到同样的状况,您会不会也选择倒戈?”——当他忽然想起一刻钟前还和蔼地笑着指点他的艾尔温皇帝的模样时,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当初或许应该问出口的,达兰克一边用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一边想。然而事实上,他也清楚罗伊的回答。他父亲向来正直勇敢,他的判断虽然谨慎,行动却总是很果断,特别是在罗连·奈特还活着的时候,他很少有迟疑。但达兰克与罗伊不同,他们面临的问题也不一样。罗伊对伊迪斯没有他对艾尔温皇帝的那种近乎亲情的亲近,更不会有同情。他们的头一步选择或许是一致的,然而当达兰克试图熄灭皇帝心中怒火的尝试惨遭失败之后,他也随之陷入了某种焦灼之中。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是极被动的,他在面临选择的时候远不如他父亲坚决。他长大的轨迹已经太习惯于中规中矩,这之中没有过什么激烈的情感,也不存在什么不可放下的妄念,即使曾经有过,也早被磨灭得只剩下薄如蝉翼的一层。他的人生轨迹从七岁起就与暗夜骑士团的轨迹并驾而行,从那时开始,达兰克所坚守的大多都不是执着,而是规则。 他在同一条道路上、陪伴相同的人走了太久。 他没法像问父亲一样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察觉到自己的走神,达兰克踱步回到桌边。正要拿起参谋小组昨晚送来的年终报告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门外是年轻的副官阿什莉·索萨,她近期为了安排陡增的巡逻任务而非常疲劳,显得比以前更加苍白。见到达兰克后,她行了个礼。 “报告。”她柔声说,“今晚的活动通知已经下达,除去有巡逻任务的中队外,全员定于傍晚值岗轮换后集合。” “辛苦了。”他点了点头,补充道,“那么,后勤那边也请您再去确认一下。” 阿什莉闻言微一颔首,行礼后就准备离去。然而她在距离办公室门口三四步的时候忽又停下了,转过身来的时候,正看到达兰克轻阖着眼,右手支着额头,拇指在太阳穴缓慢揉搓的一幕。 副官张了张嘴,眼见那双灰色的眼睛复又睁开并带着疑问地向自己望了过来,已到嘴边的问句终于还是吞了下去。 “……呃,修订过的总结报告昨晚已经放在您的桌上了,如果……”她说着就看到达兰克扬了扬正握在手上的报告,不觉涨红了脸,声音也变得轻不可闻,“唔,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请您直接叫我。” “好的。”达兰克笑了笑,“今天的常规训练结束后,除了巡逻任务之外就不要额外安排其他的项目了。虽然余地有限,也让大家在傍晚集合之前尽量休息一下。” 副官这次没有多说什么,直接领命告辞了。
时局动荡,原本相较一般单位就大幅缩水的暗夜神圣节假期在412年彻底宣告取消。从390年建立以来,暗夜骑士团的工作力度从未这么强、巡逻从未如此密集,直到了连训练的时间都被压缩至精打细算的地步。安保任务在神圣节的当天倒显得没有那么繁重,因为原本一年一度在夏维朗大教堂举行的神圣节祭典也因为皇室与教会的决裂而取消了——或者说,祭典本身并未取消,但皇室自然拒绝参与,整个过程也就与暗夜的安保任务毫不相关了。皇宫也没有其他出行的安排,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自从皇子死而复生之后,他几乎就没有踏出过皇宫一步,一直处于严密的保护之下。 毫无周旋的余地,神圣节期间全团下到勤务、上到团级都没有安排轮休。达兰克尽可能地取消了当天的训练,让骑士们得以在神圣节得到一小口喘息的机会。晚上在团部安排了由副团亲自掌勺的简单聚餐,这也是近年来的惯例了,只是以往这一餐仅招待轮班无休的留守骑士,今年则面向了全团。达兰克自己也只在神圣节前夜抽空回了一趟上城区的家,和从尼恩格兰赶来的塞拉维与芙兰娅夫妇吃了一顿简餐。他嘴上不说,却从心里感激他的叔父。罗伊死后,他与塞拉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后者向来对节日的繁缛礼节不甚重视、今年却顾及达兰克、耶米利和米夏都无法回家而赶来照顾独自一人的凯特琳。
“说真的,这样下去可不太行啊。”他叔父板起脸的样子像极了罗伊,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轻佻来,“皇帝陛下和星之教会之间就算有再大的仇,这征兵也太乱来了点。劳民伤财,害得芙兰娅整天一边揪心耶米利,一边揪心艾薇安,觉都睡不踏实。” 达兰克笑笑,没有回答。芙兰娅冷着脸帮他添了一勺白酱薯泥,塞拉维怏怏地不说话了。 “家里有我们照顾,你安心就好。”芙兰娅安抚完塞拉维后又转向了达兰克,“现在局势不安定,我很担心会出什么事。外面流言很多,骑士团内部的状况怎么样?” “还算稳定。”这次他无法再不作答,只能尽量轻描淡写地带过,“耶米利也很好,您不用太过担心。” “明早的祭典也取消了吗?” “陛下不会参与。” 芙兰娅抿了抿唇,没再问下去。 “啊,对了,还有晓光那边……”塞拉维接口道,神色难得的有些凝重,“听说事态不大好,过完新年之后我想回老宅看看。” 达兰克一怔,他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凯特琳抬头看向了他,浅灰色的双眼一如达兰克,却伴着格外柔和的目光。 他在那样的注视下突然不自在起来:“叔父,晓光目前的局势很混乱,您现在过去难免会有危险。过上一阵,如果情况有所好转,您再……” “就眼下这个阵仗,过上一阵子能不能好转你还不清楚吗?”塞拉维打断他,大幅度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不去看看,我放心不下。” 达兰克略有些为难地与塞拉维对视,年近中年的男人像以前一样无所畏惧,毫不退缩地与他针锋相对。达兰克知道塞拉维不仅是放心不下弗瑞德家的老宅,更加不放心晓光,而原本他此行根本不需要征得达兰克的同意,他却还是这样说了,就在神圣节的前一夜,一场匆忙的家庭简餐中。 凯特琳伸出手来,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感受到他母亲手掌传来的温润的热度后,达兰克呼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到时我会给您安排一些照应。”他低声说。 “感激不尽。”他听见塞拉维嘟囔了一声。
III 他翻阅着412年的年终报告。 其中详细记载了骑士团一年间的常规运转、训练强度、巡逻安排、任务执行。这无疑是令人不安的一年,从年初一直跌宕到了年末,那些细碎却无法轻易抹去的记忆碎片甚至难以在短时间内全部拾起。然而当它们被付诸笔尖,又都成为了一板一眼、报告式的平铺直叙,与皇宫外所流传的同样的故事相比大为失色。 达兰克一边读,一边苦涩地意识到今年的几次最重要的非常规任务都发生在本该庆祝的日子里。这些任务里有些是毫无预兆的,另一些则是早早就书就好的剧本。报告里的措辞当然是义正辞严的,冷冰冰地将所谓真相反复敲打。而如今真相究竟如何,在暗夜骑士团里甚至很少有人敢于问出口。从英灵祭开始,有关新皇子的传言从未休止过,而后他经过了死、复又重生,成了皇室和教会手中截然不同但同样锋利的刀刃。有半数的暗夜骑士都曾目睹法泽雷尔长达数日的死亡,而那死亡看起来偏又是教会亲手炮制的。许多人心中隐约存疑,但也依然毫无头绪。艾尔温皇帝对星之教会的指控当然是有力的,但同时也很难有人比暗夜骑士更清楚皇帝与皇子在那一日后精神层面上的骤变。尽管达兰克·弗瑞德本人对此未置一词,然而当暗夜团长就征兵一事进宫谏言反而被皇帝怒斥的消息由于当日大殿值岗骑士的一时疏忽而在骑士团内部不胫而走时,不少人还是隐约担心起来了。在这一年里遭受了巨大打击的晓光被惊天的巨浪几乎击溃,而另一股浪潮,眼看着也似乎要袭向他们了。 但他们不能怀疑,因为一旦动摇,没有人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与家族、人类、势力之间的争端不同,恶魔是太过确凿的对立面,这道指控足以将大部分立场粉碎。对暗夜骑士团来说,最坏的假设不能被假设,而他们同时也担心自己对最糟的可能性无法防患。达兰克明白这一点,他的疑虑难以消解,但也从未对人展露出来。他保持沉默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在这期间他与自己二十多年来熟知的规则对峙,质问自己在暗夜骑士团明明白白写出来的一条条义务责任的背后究竟守护的是什么。起初他觉得混乱,为自己尚不知晓的真相所困扰,对于与规则背道而驰的可能性感到有些恐惧。他见到艾尔温皇帝,看到高位之人内心的火几乎就快要将他自己的身躯也燃烧殆尽。他一直知道皇帝内心的偏执远比他看起来的优柔外表要尖锐得多,但即使如此,这全然无法熄灭的火焰还是让他感到了不知所措。但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开始意识到,他自幼所熟悉的、时常是亲切而有些游离的艾尔温皇帝虽然近乎隐去了,可即便那青年再不会回来,他仍然同情他、尊敬他,不能眼见他被任何其他东西所吞噬。 在无枝可依的荒野之中他终于再次依稀看到了路。
IV “我很担心……” 有着和罗伊如出一辙的蓝色双瞳的少女站在他的门口轻声说。
傍晚的霞光如期而至。 室内很温暖,将王都寒冷的冬天隔绝开了。那金红色的晚霞也由此变得只余暖意,铺就了一室令人安宁的柔光。 迎着光,少女看不清她兄长的表情。但他就那样立在她面前,轮廓晕染在余晖里,柔和得几乎觉不出一丝锐气。她感觉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有限却分明的温度,淡淡地与映在他眼中的自己对视了。 米夏·弗瑞德是在换岗后直接来到办公室的。她在前一晚也有巡逻任务,赶回家时晚餐已经差不多散了。达兰克正准备回营地,她来不及跟他说上几句话——在骑士团时他们之间很少交流——就被迅速端上来的,为她特别留下的餐食打断了。她跟塞拉维一家并不特别亲密,但因为早就知道耶米利轻佻活泼的性格正是传自其父,她对塞拉维也就不像对待其他长辈那样拘谨。对于塞拉维来说,一个阳光朝气的侄女自然比他那沉默寡言的侄子要可爱得多,于是许多对着达兰克问不出口的话,在米夏面前也就不再克制了。
“嗯,团内的风言风语也不少……”面对叔父的询问,米夏有些迟疑,她所知道的也不比他们更多,“不过大体上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我们都很好。” “每天拿着剑,不知道第二天就要往什么亲朋好友的脑袋上砍,这能好到哪儿去?”塞拉维嗤之以鼻,“当初我就和大哥说过,这暗夜骑士团没事还好,一旦出了事,准第一个倒霉。大哥这个人就是太拗,罗连被杀跟他又没有关系,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欠着奈特一笔债。” 这不是债。米夏在心里说。 “自己为奈特鞠躬尽瘁了一辈子,一双儿女也全搭进去,最后连我家的小鬼也不放过。”他对米夏的迟疑浑然不觉,自顾自地接着说,“就看咱们皇帝陛下的决心,打起来是迟早的事。可是等到真的打起来,你的剑要往哪里挥呢?往尼恩格兰?往晓光?往星之教会?” 米夏怔然,无论哪一个选项都不免令她恐惧。她想起自己在都青府的同学和玩伴,她是当届唯一分配到暗夜的学员,其余所有人都分布在其余各大骑士团。骑士团战争对她而言是全然不曾眼见的历史,然而只要她想到她的剑,他的剑,他们的剑……她难以想象。 她还不知道自己会以比预料中快得多的方式亲历这一切。 她母亲的温柔询问惊醒了她的心不在焉。 “达兰克……他怎么样?” 米夏转过头去,发现凯特琳的目光里唯有担忧。她不觉得奇怪,凯特琳会将这个问题抛给她正是因为这是一个无法与达兰克当面交流的话题。从她兄长哪里,除了坚决的肯定之外她得不到第二种回答。然而米夏也沉默了,达兰克虽然总是习惯于一言不发地担起许多重担,这种承担往往只是他自说自话的责任使然,但是这一次米夏分明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它混沌、沉重,令达兰克近来变得更为沉默而显得疲惫。不同于以往任何形式的压力或责任,米夏清楚地感受到,达兰克眼下所背着的这团迷雾,无论是她还是母亲,或是塞拉维,甚至耶米利,都绝无可能分担。 “他和平时一样。”她只得笑笑说,“最近团里任务很多,他很累。但是除此之外,和从前没什么分别。” “呵,毕竟是大哥的儿子。”塞拉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随后转向凯特琳,“您也不要太担心啦。” 米夏无可奈何地发觉她母亲眼里的担忧丝毫没有褪去。 她自己眼里的也没有。
“老实说,我也很担心。”达兰克慢慢走近她,“你还好吗?” 米夏一愣。 “我?”她想起自己想象中的战场,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我没事,只是很担心。” 她欲言又止,但他也并不问她在担心什么。 “我很想说‘一切都无须担心’,但那是谎话。”他淡淡地说,微微弯下腰来看着米夏。这是近年来少有的动作,从她加入暗夜骑士团开始,他们之间就很少出现这种手足间常有的亲昵了,“值得担心的事情的确变多了,而且还会更多。今后的路并不乐观,我希望你……我希望我们都能做好准备。” “为了什么?”未经思索,她的询问脱口而出。 他轻阖上眼:“为命令,为任务,为可能出现的一切变故。” 然而少女并不满足。 “我是说……为了什么?” 他又睁开眼,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而米夏如此迫切地望着他,焦急得像是她尚不懂事时哭闹着期盼晚归的父亲回家的模样。达兰克感觉咽喉有什么梗住了,他发觉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厌恶过他的不善言辞。他想他若是用誓言、忠诚或荣耀——这些他始终恪守却正在接受从未有过的考验的东西,来回答米夏,未免有些太过虚无缥缈而冠冕堂皇了,因为她想要的显然不是这样一个答案:米夏·弗瑞德,她此时不是作为一名暗夜骑士发问,而是作为他的血亲、他的挚友,弗瑞德家最年轻的一员,逼着他走出去,让他踏在他所熟悉的规则之路的外面,然后再追问他的回答。 他知道自己不能搪塞这样的问题,只得坦诚以告。 然后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直到远处圣盾塔的钟声破空而来。
“该出发了。”他伴着钟声说。 米夏上前一步拥抱了他。
黑衣的骑士们聚集在长条桌旁。气氛比想象中热络,假期的取消对他们来说也算是意料之中,没有人对此有太多怨言。反倒是团部很久都没有举办过这样类似聚餐的活动了,几个月来发生了太多猝不及防的事件,骑士团内部虽然看起来平静无澜,实则暗潮涌动。到了这一年的最后,在全年唯一理应坐下安静自省的神圣节,团里忽然不顾繁忙的任务而召集了全员的聚餐,一方面这当然是对此段时间骑士们的辛苦巡逻的犒劳,而另一方面,许多人也隐隐察觉出了,这场聚餐大约是有些别的用意。 不过整体上的氛围仍然是愉快而融洽的。菜品很丰盛,值得他们牺牲休息时间来品尝。萨那特斯·多古拉一早就把全部工作理所当然地推给了达兰克,径直钻进了后厨。副团长的手艺虽好,吃到副团小灶的机会却不多,对于大部分骑士来说,一年到头也就只能吃上这么一次,堪称是珍贵的体验。达兰克进来之后也没有在一开始就多说什么,只简单地祝了酒后就示意大家开餐。萨那特斯懒洋洋地坐在他旁边,做出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眼神却仍然精神矍铄。 “怎么样?你准备什么时候讲两句?”他漫不经心地端起杯子碰了碰达兰克的杯沿。 达兰克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后者挑了挑嘴角,毫不在意地端着酒杯下去和团员们周旋了。
他继续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扫视他的团员们。他看到礼灵·加洛韦阴沉着脸坐在他的小队旁边。自从执行过抓捕前皇子的任务之后,他的眉头就没舒展过哪怕一天。达兰克的目光与他相对了只有短短的一瞬,小队长立刻闪躲地低下了头。他继而又看到了奥哈拉中队,他们是暗夜骑士团第一批见到新皇子的成员。准确的说,正是他们驾驶的这艘空艇将皇子从圣域的囚笼接了回来,从而扣上了那个混乱的清晨里最后的一环。坐在最显眼处的贝尔法斯特像是在思考什么,眼神疲惫而没有焦点,不自觉地微皱着眉。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达兰克的目光,从自己的走神中惊醒后就迅速投入了晚餐之中。达兰克接着将他的骑士团扫了一圈,没能捕捉到黑发青年熟悉的笑容,然后才想起耶米利的中队正好轮到这一班巡逻。 他无所事事地又看了一会儿,恍然觉得是时候了。 人群的讨论声也渐渐弱了下去,因为他们都注意到达兰克已经站了起来。下一刻的事情尚未发生,而这一刻对这场聚餐而言就已经像是解脱,在汪洋之中仓皇逐浪的船只终于快要入港了,就连他们自己也未曾清楚地察觉他们正在等待这个时刻。达兰克·弗瑞德现在的眼神比刚才他随意四顾时要坚定得多了,不带一丝阴霾地看着他的团员们。继任团长之后,他几乎从来没有在任务前做过任何类似誓师大会或战前动员的事情。他深知自己不擅此道,即便偶尔为之,也是将最主要的讲话工作交由萨那特斯。 这一次他也只有几句话要说。 他先是对神圣节假期的取消表示了歉意,又由衷感谢了每一位骑士团员与非武装人员在这一年中的辛苦付出,特别是先前和他远征尼恩格兰的半支队伍——工作完成得虽然算不上圆满,也仍然有许多捉襟见肘的纰漏,但毕竟也经受了巨大的一番压力,特别是心理上的。他最后祝贺骑士团:距离新年只有几天了,他们几乎算是度过了这格外难捱的一年。
“明年……下一年,会更难,有更多的命令、更多的任务。过去的几年我们几乎只进行常规的工作,没有经历过大的考验,连你们自己也会说暗夜骑士团是‘精英标本箱’。”他顿了顿,“但今后不再是了。” 他努力与每一束看着他的目光对视。
“我不要求你们毫无疑虑,即使判断任务正误既不是我们的职责、也不是我们的权力,我也不能对你们做这样的要求。”他缓慢但直截了当地说,“每一个人都害怕犯错,这不可耻。在面临选择时我和你们同样恐惧,我也并不耻于承认这一点——但无论是惧怕,还是犹疑,都不能令忠诚蒙羞。”
它在荒原上掀起风,又漫出茫茫的雾。片刻之前还清晰的路就此隐去了,它又将悬崖送到咫尺之处来,妄图令人止步不前。 可他必须向前。 赶在在星光永远地跌落的前夕。
“以暗夜之名,”他举起杯来,“愿守护之剑无所畏惧。”
【END】
—————————————————————————————— NPC设定
罗伊·弗瑞德:黑发蓝眼,身材高大的骑士,达兰克的父亲,外貌与达兰克非常相似。性格公正严厉,思虑谨慎而行动果断。圣历360年出生晓光,后任晓光骑士团副团长,与年龄相仿的罗连·奈特为好友,在骑士团战争中与后者一同出兵夏维朗,一直辅佐在罗连左右。拥护艾尔温皇帝登基后,于圣历390年受命调任夏维朗创建暗夜骑士团,担任首任团长,于圣历409年病逝。
凯特琳·弗瑞德:栗发灰眼的贵族女子,382年嫁入弗瑞德家,383年生下长子达兰克,394年生下次女米夏。性格安静温柔,对丈夫十分顺从,随着达兰克的成长,对儿子也由幼时的疼爱转变为如今的依顺。现居夏维朗。
塞拉维·弗瑞德:黑发蓝眼,虽然身为贵族公子却不太遵守礼仪。罗伊的幼弟,耶米利的父亲。性格与稳重的大哥不同,相当散漫,却仍继承了弗瑞德家富有正义感的传统。成年后四处游历,在晓光暴乱发生后对故乡十分担忧。(耶米利相关NPC)
芙兰娅·弗瑞德:铁灰色长卷发,绿眸,耶米利的母亲。原是尼恩格兰希尔里斯家的小姐,于386年嫁入弗瑞德家。成熟严谨又善解人意,总是帮着塞拉维善后。(耶米利相关NPC)
还有大家的老朋友礼灵小队长,就不贴了w
因为故事时间截止在神圣节,达兰克也不知道暗夜没过几天就又要摊上大事儿了,到头来,这一年还是没有顺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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