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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29 11:5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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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
本帖最后由 莱赫雅·巴泰拉 于 2016-11-30 10:39 编辑
平整过的地面硌得生疼,野兽的臭味混着排泄物的气息涌入鼻腔,我能听见它隔着笼子附在我耳边磨牙的声音,但我已经无处可逃。
——外面有比关在笼中的受伤野兽更加可怕的东西。但是,是为什么?
我无法理解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幕,只能紧咬牙关、躲在这顶帐篷之中,透过布上的小孔向外张望。该死,真该死!我只是想应库铎老爷的请求偷点东西、给这个地方搞点破坏,为什么会遇上这种情况?
一般人难以察觉危险,但我一眼就能分辨。想在黑市混得风生水起,一定得有迅速地判断出对方的实力、决定要抬价还是卖乖的直觉。我的顾客大部分都是附庸风雅的笨蛋,即使卖给他们的是不值几个钱的垃圾,只要看上去新奇有趣,他们就甘之如饴,我只要秤秤他们丢过来的钱袋就好。但有一次——只有一次,我发誓,我也是见过大场面的——我曾经被个身高两米多的壮汉像拎小鸡一样掐着脖子拎起来,吓得差点尿裤子——话说回来,那家伙真的能算是人吗?在我看来,他顶多只是只徒具人形的魔兽。当学徒时我曾经跟着二舅到山里挖药草,顺便学了些从魔兽嘴底下逃生的策略。二舅扭曲得有些夸张的表情仍然历历在目。
“记住!无论它看上去有多温和,只要你觉得不妙就别多想,赶紧逃!要是逃不过的话——”
他的脸庞定格了,尔后迅速地转变成一具喉咙被爪牙剖开的尸体,死死地瞪着我,不肯闭上眼睛:
“——要是逃不过的话,就赶快躲起来!别移动,别出声!不要让它察觉到你的存在……”
现在,那份恐惧在我身上复苏了。但这一次,我看到的却只是个不超过十岁的小姑娘。
“要不然你就是在自取灭亡!”
“希区列克,我想您应该已经‘明白’了。”
那个小姑娘落落大方地提起裙摆,行了个礼。从她面前传来了几声含混不清的呜咽,我这才注意到了那个藏在帐篷间阴影底下的男人。他套着展会的制服,应该是这儿的工作人员,然而那间制服染上了污渍,让本来就形容落魄的他更加不成人形。男人像是条狗一样胡踢乱蹬。他的头发不自然地少了一大绺,淌着唾液的舌头从半张嘴里掉了出来,五官因为惊恐而扭曲错位,布满血丝的双眼向外翻出。任谁都会明白他已经疯了。
他所感受到的“恐惧”应该比我强烈得多——我咬紧牙关,不负责任地想着。与我相对,小姑娘只是盯着他,露出温和有礼的微笑——那副表情真是相当怪异,就像是将个苍老的灵魂强行塞进了幼童的躯体之中。余晖将她的影子拽得极长,在昏暗的幻境之下轻轻摇动,恍如活物。在我背后,笼中的野兽又低低地咆哮了一声,但也只让她的视线离开了半秒。白天还相当热闹的空气此刻就像是凝固了的冰,重重地压在我的背上,仿佛下一秒就能让我粉身碎骨。
——那是洗练而澄澈的杀意。
“身为前任守密人的您竟然背弃了自己的职责,这足以让您落得比这凄惨百倍的下场。”
她庄严地宣告道。远方的表演场地爆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欢呼,像是在为她的暴戾之辞喝彩。扭曲……一切都是那么地扭曲!小姑娘的态度就像是在表演一场早已排练过无数遍的戏剧,只现场表演一遭!
“对此,我固然是感到万分遗憾,但却决不会同情您。秘契的效力是双向的,我必须根据这份契约,赋予背约者合适的结局。”
异样的词汇接二连三地从那张小嘴中吐出,哪一个都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会讲的。但是我已经无力去思考个中含义。我明白她说的是阿尔洛语,每一个单词我都能听懂,但我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讲些什么——不,不是不明白,只是我并不想理解罢了!
那份沉重的杀意已经清楚地表明了“理解”了这一切后的结局。
男人已经完全丧失了他身为人类的尊严,甚至不像是还有逃脱的欲望。那更像是一种基于习惯与本能而进行的挣扎。小姑娘前倾身体,用我听不清的音量对男人说了些什么,等了一会儿,等男人像是筋疲力尽地放慢了,才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然而——我想您也知道,我并不喜欢流血。”
——重压骤减。
“考虑到您过去的功绩,我准许你进行一次选择。”
有那么一瞬间,男人好像恢复了身为人类的神智,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发出了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嚎叫。那声音听上去跟我身后的野兽有些相似,但更像是天鹅临终前的哀鸣。
“请看这里。”
小姑娘将一直握在右手的什么东西举到与男人的视线齐高之处,轻轻地晃了晃。
“这个酒杯是我从‘您也很熟悉’的那位旧货商手上买下的。没有别的效果,只是能够将杯中的液体转化为忘却之水(Nepenthe)。服下它,忘记一切,与绚烂的世界告别,接下来……也就‘没你什么事’了。”她顿了一顿,又换上了充满胁迫感的语气,“——还是说,您比较喜欢‘通常’的方式?”
——是恶魔。
我下意识地想起了这个字眼。要是有那种不符合常理的力量,一切就都能解释了。我想起了教堂的神父们宣讲的讲义。以往我总是对这些说法将信将疑,甚至是嗤之以鼻的,如今才第一次察觉到那宣讲的可靠性。
——恶魔就在我们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男人好像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在天色完全黯淡下去以后,他才突然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发出粗粝沙哑的嘀咕声来:
“哈、哈哈哈……你这个……少冠冕堂皇……说什么选择……这不是根本没得选吗!”
他竟然还能发出能够称之为言语的声音,我有些惊讶。
“您说呢?这是由您的抉择导致的必然性结局,我希望无论如何,您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就像是,男人一边唾沫横飞地用肮脏的词句咒骂着面前的小姑娘,一把夺过酒杯。我在一旁看着,只感觉到错愕与扭曲,还有一丝不协调的感觉。男人将鼻子凑近酒杯嗅了嗅,皱起了眉,随即将杯中的内容物一饮而尽,用空了的玻璃杯指向那个小姑娘:
“你,还有那些个破窟窿的愚者们,迟早都会遭报应的。”
“那是另一码事,”美丽的怪物不为所动,“而且与现在的您没有关系。不过方便的话,我倒是很想请教一下您现在的感觉?”
男人只是一阵狂笑,比了个粗鄙的手势,拒绝回答女孩的问题。对此女孩只是耸耸肩,好像也对此不甚在意。那阵笑声慢慢低沉下来了。男人的手臂缓缓落下,嘴角逐渐上扬,表情开始放松,变成了种……像是窝在火炉前的暖床上般的幸福表情。他不再看到刚才为止还恐惧着的少女,眼皮慢慢下坠,喉结上下滚了滚,紧绷的四肢与躯干逐渐松弛,最终滑落在地。
他死了。
“莱赫雅大人,您的作风仍然一如既往,让人不知该说温柔还是残酷。”
一道黑影翩然落到小姑娘的身边。之前他站在视线的死角,所以我没有看见。但我发现那个老人的手中似乎拿着弩一样的武器,看来这就是小姑娘提到的,那个男人的“另一个选择”了。
——既然如此,在暗处是否有更多他们的同伙?
“而你说的话听起来既像称赞又像批评。”小姑娘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尸体身上,“我从书上看过一个故事:远古时期的国王会给予死囚一次机会,从两扇门中选择一闪。其中一扇门通向自由,另一扇门里有饥肠辘辘的狮子。但几乎没有人选择这种挑战,即使选择接受,实际逃出去的人数也是零——我一直很想亲身试一试。”
“姑且不论这样做是否合理,为什么?他们有一半的机会能够逃走吧?”
她耸了耸肩:“纵然其中一扇门通往自由,但两扇门里都有狮子,就这么简单。”
老人点了点头,似乎对死囚们的命运不太感冒:“莱赫雅大人,请告诉老朽,那个杯子可是真的具有神奇的力量?”
“怎么可能?要是奥法真能做到那种事情也太方便了点——只是个从休息室里带出来的普通玻璃杯罢了。”
说着,小姑娘便毫不怜惜地挥手,把酒杯从尸体手中打落,清脆地摔了个粉碎。
“希区列克其实是数一数二的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发现真相……真可惜。不过我倒是学到了一课。那就是人在极度恐慌中连最拙劣的谎言都无法分辨。”
“即便如此,死亡的降临得也相当突兀。”
“我已经取得了他庇护者的首肯。”
她平静地反驳。老人则笑着补充了一句“是通知了他您的决定吗?”,变魔术般从怀里摸出了个小酒瓶。他将塞子拔出来,撬开尸体的嘴灌了一口,随即将酒瓶往地上一砸。深红的液体夹着玻璃碴子,顿时就在尸体周边漫延开来。
“他看上去非常平静。”结束了伪装工作后,老人评价道,那声音中听不见丝毫对死者的敬畏。只是种评价物品般的语气。
“那是因为‘太阳鸟’调配的药剂中添加了狮尾花的萃取物,”小姑娘从胸前取下了什么,随手递给老人,“她说这种花是能净化血液、安心定神的冥想药物,能让使用者产生欣快感——在这重意义上,也的确能作为忘忧药来使用。但大剂量下会导致器官衰竭,是很适合我的药剂。”
“那还真是方便哪。然而为什么您会觉得适合自己?”
“我还以为那个理由早就是我们之间的共识了呢。不过嘛……杓鹬(Numenius),你知道三百年前的人们是如何描述狮子的习性吗?”
“不甚了解。”
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拿捏要如何陈述。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终于开口说道:
“狮子拥有三种特性。其一,狮子出生时就是一具尸体,只有受领父祖的生息后才会复活醒来;其二,狮子即使睡着了,眼皮也是睁开的,无休无止地观测整个世界。其三——”
被称作莱赫雅的小姑娘高高地举起手,以仿佛戏剧表演般的动作,由左至右奋力一划:
“当狮子察觉自己被追踪时,会以其尾抹消一切踪迹。有人问过我这花的花语,那时我回答了‘没有’。但要我来说,狮尾花的花语应当是净化……不对,是‘消除’。正如同祛除血液中的毒素一般,消灭所有病灶。因此我说,这毒剂很适合用来处决叛徒。”
“您还是一如既往地拘泥于形式与暗喻。”老人的声音像是在感慨,又像是感到无奈。
“形式是很重要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故事,你我不过是其中的登场角色。我们是影子,是随‘作者’的笔尖一同起舞的小丑,自然要遵守她的礼节,让这个故事变得更加精美动人一些。”莱赫雅伸出手,从老人接回那个像是胸针的东西,“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来源于经验,我们的记忆塑造了我们的‘自我’。你刚才说忘却之水的谎言是一种仁慈,我觉得那有失偏颇的。既然构成‘我’的一切要素——经验与记忆被抹去,那‘我’跟死亡并无差别。即使活着,那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大部分价值在于我所拥有的知识,没了记忆的我就像是没了身体的一半,肯定活不下来——她弹了弹自己的脑门,又补充了一句。
“是这样啊……莱赫雅大人,既然正事办完了,我们可以回去看马戏了,黑鸫会处理剩下的手尾。不过在那之前,您要看一眼狮子吗?您好像一直挂念着它呢。”
“是啊,狮子真的相当可爱,这次没看见还真的有点可惜……”
自出生以来,我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自己的运气。那头该死的野兽现在岂不是正在我身后?我连忙用余光打量着四周,期盼能找到一些用以躲藏的地点。然而就在我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间,莱赫雅忽然猛地一转头,直直地望进了我的眼里。
啊……
我的声音差点就从双唇间流泻而而出。紧接着,我看见她抬起手,竖起食指贴在唇上——
“不过,不必了。”
——天真无邪地、傲慢地、娇艳地,笑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的?我不知道,也不知道为何她忽然放弃过来这边,只感觉自己的双腿发软。我知道等他们一离开,我就必须得逃。我说什么都得推掉这份工作金盆洗手,从此以后跟雷瑟普家再无关联。她看到我了。她已经发现我了。她已经盯上我了。那个笑容是警告,同时也是威胁,性质介乎于仁慈与玩弄之间。因为那狮子的特性是对从者诉说,也是对我所说。
——狮子永不眠,狮子观测着整个世界,当发现被追踪之时,其一切踪迹将被其抹消。
而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又能对谁诉说这一切呢?我的眼前只有一具尸体,一具自杀的尸体,凶手——根本就没有凶手!我虽然知晓其名,却根本不知她究竟是什么人,也不清楚她是从何而来。我能做什么呢?
身为旁观者的我能做的,就只有“旁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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