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帕西瓦尔 于 2017-3-30 20:51 编辑
加害者は誰で…被害者は誰か?
(加害者是谁?被害者是谁?)
——《見えざる腕》Sound Horizon
◆
她走在森染的雨中,少女还带着稚气的脸庞上仍沾着未干的血迹。雨水从她的头上淋下,将那罪恶的印迹冲刷干净。
她仰起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阳光没有从云层后面渗透下来,这座为森林和湖泊所包围的城市氤氲在雨雾气中,朦朦胧胧看不见前方的路,只有魔物的咆哮声隐约从林子深处传来。
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将手掌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雨水将掌心余留的血腥味洗得干净,几乎一丝红都不剩下了。她再回过头去,凝视着自己走来的方向,那座饱含了自己所有阴暗与痛苦的小破屋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少女低下头。她的身体不住抖动着,低低的笑声从她的口中传来,消散在了雨中,娇小的少女跪坐在了地上,她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摆脱了那个深不见底的地狱,抱住了身体发出畅快无比的笑意。
“哈哈哈……都是女神的恩赐……这一定是女神的恩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赞美女神……那个老头终于死了……那头懒猪也终于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她破碎的词语听起来毫无逻辑,金色的眼中弥漫着疯狂的情绪,似乎这件事情真的很好笑一样,少女甚至兴奋地不停捶着草地,发出爆裂般的大笑声。
良久过后,少女好似终于感受到了雨浸湿衣服带来的寒冷。她打了个寒噤,抱紧了双臂徒劳地试图抵御寒冷,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但她坚信拯救了自己的女神一定能引导自己走向温暖光明,那份不知从何处来的盲信像飞蛾扑火一样愚昧而毫无根据,她只是驱使着细瘦的双腿走着,耳边一时间弥漫着的只有雨声,但她咬着牙往前走着、走着,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那具随时可能倒下的身躯。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的身体已经冷得麻木,大脑也几乎停止了思考,连意识都模糊了起来,只有“走,往前走”的念头驱使着她的身体。少女哆嗦的双腿一个重心不稳,向前摔倒在了地面上,溅起无数星点的雨水。
在昏迷过去的意识边缘,她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盔甲的碰撞声,少女纤细的手指死死抠住身前的泥土,在上面留下泥泞的指印。
——啊,是骑士团的大人。女神果然没有抛弃我……她没有让我就这么死掉……
——伟大的女神,您是唯一的……最美的……我愿意用此性命侍奉的神……
她的视线慢慢被黑暗所浸染。
“醒一醒!你还清醒着吗!怎么有这么小的孩子倒在蓝减区里……”
——看啊,真的是来救我的人……您是爱着我的……
“你叫什么名字……家人呢?”
少女朦胧中看清森染骑士团红色的披风,她使出最后的力量,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微弱的声音被悄然吞没在雨声里。
“梅洛蒂娅……我叫……梅洛蒂娅……”
◆
森染的雨向来闷热而潮湿,为这座被魔物所厚爱的城市罩上阴沉的气息。在沙沙的雨声下,昏暗的房内充斥着喑哑而不堪入耳的辱骂与诅咒,伴随着瓶罐砸在地上发出清晰的碎裂声响,传来的是压抑的哭泣声,被这阵骚动惊醒的黑发小女孩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边,她透过小小的门缝,清晰地看见父亲正将母亲按倒在桌子上,举起酒瓶砸了下去。
血液溅出的腥味和母亲沙哑的哭喊交织在一起,男人丝毫没有感到犹豫,抓着母亲的头发,拎起来就往墙上摁。雨势越来越大,甚至从窗外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声,突如其来的闪电在那一瞬照亮了整间屋子,明晃晃的白光照亮了母亲满是尘土和泪水的脸,照亮了父亲带着发泄情绪的笑意,照亮了女孩玫瑰般幼小的脸庞。炸响般的雷声紧随起来,吓得小女孩忍不住连连往后退几步,她的背撞在身后的墙上,失去控制地跌坐在地,她努力将身体缩了起来,尽可能地缩起来,像作茧自缚的幼虫不愿意接触外面过于可怕的世界,紧紧捂住了耳朵,压抑的抽泣声被埋在膝上,几乎无人听见。
滚滚的雷声慢慢消散,房间里的声响也渐渐低了下去,重新回到了宁静的雨天。
突然地,门被打开了,母亲被狠狠推了出来,惹得小女孩抬起头,窗外的光照不到父亲的脸,只听见男人愤恨地啐了一口,训斥道:“没用的女人,还待在这里做什么,给我滚出去干活!”他低下头,看见了蹲在地上的女孩,显得更加怒火中烧,“你又在这里干什么,废物!生你有什么用!什么用都顶不了!生出来就应该掐死你!”说着说着,男人上前一步举起拳头就要打下来,女孩吓得放声大哭,只觉得有人死死抱着自己,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在身上——母亲一边用孱弱的身躯为她抵挡了父亲的拳头,一边用已经沙哑到几乎说不出话的嗓子反复念着求饶的话语,男人包含力量的拳头夹着风声一下一下地捶在母亲的身上,直到他终于打累了,才冲着抱在一起的母女俩“呸”了一声,骂骂咧咧地回到房间里,“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都会过去的……梅洛……都会过去的。你爸爸他也只是,压力太大了,不要怨恨他,好吗?”母亲勉强的笑容在昏暗的走廊里是那么虚浮,头上的血迹和肿块映衬出她脸色的惨白,仿佛下一秒,眼前的女人就会消失不见,“你之前说自己做的人偶……妈妈想看一看,不哭了,好吗?”
梅洛蒂娅咬紧了下唇,她抬起小手擦了擦眼泪,点点头,拉着妈妈的手走向厨房的角落。母亲的手很瘦,跟她的手一样细瘦,却是唯一能给她安心感的避风港。小女孩跑到厨房旁的稻草堆——那是她睡觉的地方,也是她唯一的小天地——女孩翻出了自己第一次亲手做的人偶,她用并不干净的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却把娃娃弄得更脏了。就在这时,尖利的哭声打破了沉重的空气,母亲脸色微微一沉,弯下腰摸了摸梅洛蒂娅的头,很抱歉地说道:“弟弟好像在哭呢,不知道是不是踢被子了……对不起呀梅洛,妈妈要去看看维迪怎么了,下次再来看你的人偶好吗?”
“可……可是……”梅洛蒂娅委屈地低下头,母亲的脸上出现为难的神色,显得有些不豫,她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怀里的人偶,软糯的童音低沉了下去,“好的,妈妈。”
母亲急匆匆地跑向弟弟睡着的小床,梅洛蒂娅凝视着手里的人偶,毛线笨拙地缝起来包裹着木偶,做成了简陋的小裙子,木偶的脸上歪歪扭扭画着微笑,头上粘着几根金线,就像妈妈的头发一样,小人偶的笑容在跟稻草的摩擦下有些残缺,映着窗外的雨显得几分寂寥。
“妈妈……”
她想要妈妈能笑起来,所以做了妈妈的人偶。她想看见妈妈幸福,不再像现在这样痛苦。可幼小的梅洛蒂娅已经明白了这些并没有什么用、现实不可能因为自己的人偶而改变的残酷道理。
正在她盯着人偶发呆的时候,令人生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梅洛。”
梅洛蒂娅怯生生地回过头去,她的长兄戴斯特拉正站在她的身后,他身上还滴着雨水,手上拎着一袋看起来很好吃的东西,想必是刚从森染城里回来,他看起来比梅洛上次见到的时候还胖了一圈,在看见梅洛的时候,长兄扬起了梅洛蒂娅再熟悉不过的笑容:“这几天有好好讨钱吗?”
“有……”梅洛蒂娅不敢直视他,攥紧了衣摆,“戴斯哥哥,我……只有两个铜币,求求你……”
“怎么才这么点,都交出来。”
她颤抖地站起身,从那叠稻草的最下面挖出了一个破旧的小铁盒,将铁盒倒过来,两枚铜币掉入她的掌心,戴斯特拉一把拉过她的手,抢走了那些零钱。
“再给我出去讨。”
“可是……”
“我不吃得好好的,怎么有力气去城里当工匠,你想让我们家一辈子住在蓝减区等着被魔物吃掉吗?”她壮硕的长兄眯起眼睛扫视着瘦小的女孩,“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讨饭以外的价值,能让我们家吃上饭?”
“……是,哥哥。”她深深地弯下腰。戴斯特拉突然注意到女孩手里拿着的木偶,他上前来就要拿过去,梅洛蒂娅本能地紧紧抱住了木偶,男孩皱起了眉头。
“你是想反抗我吗?”戴斯特拉质问,梅洛蒂娅拼命摇摇头,将人偶藏到了身后。
“戴斯哥哥,不要……我……”
那可是她做给妈妈的人偶,一针一线,都是做给妈妈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不可以……
戴斯特拉才不管这些,他上前扯过梅洛蒂娅,轻而易举便从幼小的女孩手中夺走了人偶,不顾梅洛蒂娅伏在地上不住的恳求:“这个归我了,应该能卖一两个铜币。不知道又能买点什么呢?”他大笑着,拎着那袋吃的转身走了,只留下梅洛蒂娅一个人跪坐在厨房的地板上。
令人厌烦的阵雨又越下越大了起来。她的耳边充斥着弟弟的哭声和妈妈的安慰声,夹杂着父亲烦躁的吼声,梅洛蒂娅爬到稻草垛里,紧紧抱住了那些杂乱的叶梗,好像这是她唯一的世界。
◆
“爸爸又打妈妈了?”
黑发的艺人蹲下身抚摸着梅洛蒂娅的头,他转过身,在脚边的背袋里摸索着什么,然后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将手上的东西伸到了女孩的眼前:“锵——别伤心了,小妹妹快看,这是什么?”
梅洛蒂娅眼前一亮,她伸出手接了过来,那是一个精致的木头小玩偶,包裹着它的毛线编着灰色的小裙子黑色的发,上面涂抹着金色的眼睛,看起来就跟梅洛一样,小女孩紧紧抱在怀里,连声道:“谢谢艾尔达哥哥……谢谢你!”
“稍微费了点时间,但还是做出来了。”人偶艺人艾尔达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发丝,“帮不上你家里的事情……真的抱歉……可不做些什么,一直看着……我也……”他又顿了顿,拍了拍裤袋,摸出了三枚铜币放进了梅洛蒂娅身前的空铁罐里,“昨天赚的钱拿去买新的线了,只剩下这些……”
“谢、谢谢艾尔达哥哥……你对我太好了……”小女孩低下头,她感到鼻子酸酸的,忍不住抽泣了起来,“你还教我怎么做妈妈的人偶……还帮我这么多……可是,那个人偶,被戴斯哥哥……”
“你的哥哥吗?”艾尔达阻止了她的话,他一边递出了手帕,一边严肃地说,“虽然我也没什么钱,但……总是比你的境地好。人要是能眼睁睁看着你这样的小孩子受苦而袖手旁观,也就没什么可救的了。”看着梅洛蒂娅感激地接过手帕擦干了眼泪,艺人松了口气,又拍了拍女孩的头,问道,“今天的人偶剧,来看吗?”
“来!”梅洛蒂娅的眼睛亮了起来,小小的女孩努力站起身,抱着手里的铁罐,“要看,要看!”
“好。”艾尔达也站起了身,看着女孩终于露出的笑容,他也微笑了起来,“为了我的小客人,今天也要好好表演呢。”
游历的人偶艺人艾尔达・旺斯总是各个城市的小孩子们最期待的惊喜,他带着亲手制作的木偶们,推着一辆挂着幕布的小小推车,那就是他全部的装备,可艾尔达总有一肚子精彩的故事,随时拉开幕布张口就能来,人又亲切和善,没有人会不喜欢他。老远看见他黑色的针织帽和围巾,人们都会好奇地涌上来,期待他带来新的有趣故事。
梅洛蒂娅才刚认识他。那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情,她被爸爸轰出了家门,让她去城里多讨点钱回来。
但乞丐总是不讨人喜欢的,不像艾尔达这般“万人迷”,哪怕只是梅洛蒂娅这样的穷小孩子,也不是人人都愿意给钱的,可讨不到钱,爸爸就会打她,哥哥也会打她,也许还没有饭吃。她们家太穷了,早在她出生之前,父亲做生意就把家里的钱全赔光了,还债台高筑,若不是仁慈的贵族大人让父亲在蓝减区看矿来还债,她们家甚至连蓝减区破旧的小房子也住不了。她的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头还有年幼的弟弟,而森染向来多魔物,她的其中一个哥哥前不久就葬身在魔物口中,他们极其想摆脱现在的境地,所以即便她还没满五岁,如果不能“有点用处”,爸爸肯定会大发雷霆。要不到钱就不能回家,她被逼无奈,只能上前抓着路人就要钱,然后果不其然被一脚踢开。
那时拯救了她的人就是艾尔达。
路过的艺人少年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摸了摸后脑勺,拿出一个老爹的娃娃,放在抽泣的小女孩面前,灵巧的手指微微灵动,捏着带点滑稽的老嗓,问:“不要哭了小妹妹,发生什么了?”
她抬起头,看见他关切的笑容,平生第一次受到妈妈以外的人给予的温柔,小女孩抓住艺人的袖子,放声大哭了起来。艾尔达被忽如其来的意外弄得有点手足无措,他忙摆摆手,笨拙地道:“哇……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哥哥给你变魔术,好不好?”他顿了顿,张开的双手上空无一物,小女孩含着眼泪,好奇地看着他,艺人的手指轻轻一抓,反手一张开,一只手中站着一只用木头雕刻的小猪。
“送给你,年轻的小女孩。”艾尔达操控着手中的老爹玩偶,他的嘴并没有张开,却能不知从何处发出略微有些滑稽的老人声音。
梅洛蒂娅看得呆了,她小心翼翼接过了那只小猪,它只有小女孩的掌心那么大,还残留着小刀没有刮干净的小木屑,却胖乎乎的憨态可掬,豆豆一样的小眼睛极为可爱,小女孩宝贝似的握紧了手,急忙抬起头道:“这个是——怎么做到的?”她又指了指艾尔达手中的玩偶,“这个呢?还有,说话——怎么做到的?”
“你想要学?”艾尔达眨了眨眼,他坐在了地上,“来看今天的人偶剧吧,喜欢的话,我可以教给你呀。”
“好!”女孩欣喜地喊道,她看着森染难得的艳阳,金色的眼睛绽放出从未有过的明亮色彩。
——人偶剧要开始啦!
那是艾尔达的声音。梅洛蒂娅从回想中回过了神来,她正抱着装零钱的罐子,站在繁忙的街口,人流涌动的尽头是艾尔达吆喝的声音。她小,又灵巧,很轻易就能从人群中穿过去,挤到最前排,艾尔达身形一闪,躲到了小推车的后面蹲了下去,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梅洛蒂娅睁大眼睛,看着小小的人偶从帘子的后方慢吞吞走了出来。
“很久很久以前……咳咳咳……很久很久以前!”老人的腔调夹带着咳嗽声,小人偶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引起了一阵哄笑。梅洛蒂娅也笑了起来,她看着老人的人偶背着重重的包袱,步履蹒跚地走上了推车上搭的小舞台,兴奋地踮起了脚尖。
“——啊……有一个帅气的小伙子,他爱上了一只鸟——”艾尔达的声线一转,一个小少年的木偶从老人的背后走出,向天上伸出了手,“它总是高傲地站在树顶,优雅地梳理自己的羽毛,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它的羽毛像天边的霞光,清丽而美好,没有人不会被它展翅的姿态吸引——可人怎么会爱上一只鸟呢?又怎么能爱上一只鸟呢?”
“‘我想带它回家。’小伙子这么说……他每天都会站在这棵树下,看着那只高傲的鸟,’给它最好的食物,不让它经受风吹雨淋,让它生活在舒适温暖的房子里。’”
“他在地上摆上好吃的谷子和蜜饯,鸟只是站在树顶默默地看着太阳,根本不理会他。他又去捉了好多虫子,用小笼子装起来放在地上,鸟扇了扇翅膀,还是没有看他。”
“于是小伙子去求魔法师,问有没有能让鸟爱上自己的魔法。可这世间怎么会有这等愚蠢的魔法呢?’我无能为力。’魔法师说,’这样的魔法是不存在的。’我的朋友们,这是不是一个荒谬的请求呀?”
梅洛听得极其入神,她托着下巴,把铁罐包进了衣服里。艾尔达还在继续往下讲着故事:“春去冬来,树叶儿都落光了,小伙子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巴巴盯着孤零零的鸟儿……”小女孩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突然,有人大力地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拽着拖出了人群,那只手像铁钳一样抠在她的手臂上,根本不容任何挣扎。
接着,女孩稚嫩的皮肤被用力掐住拧了起来,突如其来的疼痛啃噬着她的神经,泪眼汪汪的她叫都没能叫出来。
“老爸让你去要钱——”她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上,而拖着她的人继续拧着女孩就拽着走,膝盖磕在地上肿了起来,摩擦在石子路上刺得人生疼,“——而你这个废物,居然在这里胡闹——!”
“——我错了哥哥……我……”
戴斯特拉一把将她推进偏僻的胡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梅洛蒂娅低着头啜泣着,不敢抬头看长兄。
“罐子交出来……”
“不要……”
“交出来!”
响亮的耳光伴随着灼热的疼痛,捂着衣服的手被狠狠掰开,装钱的铁罐被夺走,艾尔达做的小人偶咕噜咕噜滚到了阴暗的角落,戴斯特拉的声音饱含着怒气低声嘶吼道:“你竟然敢反抗我——”梅洛蒂娅的手指摸索着身后的地面想要逃跑,兄长却用力踹向了她的腹部,“你一个废物居然敢反抗我!”
女孩的尖叫声被强壮的男孩捂住嘴咽进了喉咙里,戴斯特拉仍觉得不解气,他又在女孩柔软的腹部使劲跺了几脚,这才打开了刚刚抢来的罐子打开来看:“哦?这次有三枚铜币。可以,非常好。”他弯下腰,亲切地拍拍啜泣不已的女孩,仿佛方才凶狠的一面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的好妹妹,你做得很好。”他倒出了艾尔达给的三枚铜币,空空的铁罐掉在梅洛蒂娅的面前发出清脆的“当啷”声,“继续加油吧。”他往小巷外走出几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过头,“马上回家来,听见没有?”
戴斯特拉的脚步走远了。梅洛蒂娅呆呆地盯着面前的铁罐,无声的泪水顺着幼小的脸庞留下,热闹的街道仿佛离她很远、很远,一切又回归于宁静。
她眼里绽放的光芒消失了。
◆
梅洛蒂娅坐起了身,她推开遮盖用的稻草揉了揉眼睛,聒噪的闹音在她脑内沸腾,让她无法入睡。
炸响的滚雷照亮了窗外的天空。森染的雨总是繁密又令人心焦,但彼时已是小少女的她并不是被这阵雷声吵醒的,她悄悄地从厨房探出身体,被父亲不知对谁的当头棒喝吓了回来:“真是吵死了!别叫了蠢女人!”
母亲的呻吟声一阵一阵地传入梅洛蒂娅的脑海里,她扒着门边想要看个究竟,却因为光线过于昏暗而认不清光景,只听见姐姐的声音恳切地道:“爸爸冷静……!妈妈是不是要生了……”
“那有什么好叫的!她是第一次生孩子吗!”
紧接着,她听见弟弟稚嫩的哭闹声在屋内响起:“睡不着觉了!好吵好吵,宝宝睡不着觉了!”
“维迪都不能睡觉了,她还在叫什么?!”梅洛蒂娅听见父亲仍在说,“拿东西来,塞住这女人的嘴。……让开,你想挨打吗?!”
东西撞击的声音伴随着姐姐的哭腔,夹杂着长兄慵懒的声音道:“今晚怎么吵吵闹闹的……”
“可是爸爸!你不能让妈妈这样……!”
母亲的呻吟声愈来愈烈,雷声、雨声、父亲的唾骂声、弟弟的哭闹声、哥哥的抱怨声交织在一起,在梅洛蒂娅的脑海里反转回想。她紧紧抓着门边,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发出什么不该发的声音把那喧闹引到自己的身上。
终于,父亲像是忍无可忍了似的,用力一拍桌子吼道:“我受够了,戴斯,把这女人丢到后面的柴房里让她生去!不要在这里唠唠叨叨。”随后响起来的是姐姐的恳求和哭喊,紧接着又是拍桌的声音,“你也跟着这娘们儿一起滚到柴房里,她要真生了总要有人搭个手!”
屋内的喧闹声渐渐沉寂了下来,又只剩下了雨声和雷声。梅洛蒂娅缩起了身体,抱紧了稻草坐在狭小的角落中。这就像她以往经过的夜晚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梅洛蒂娅安慰着自己道。她庆幸方才没有走到门外边去,万一在这种情况下被父亲看到了,那就正好一头撞在他的盛怒上了。
倾盆的大雨完全盖掉了柴房那边的任何动静。小少女在黑暗中拨弄着手中的娃娃——人偶艺人做的、很像她的娃娃——她后来偷偷捡了回来,压在了稻草下面,戴斯哥哥不知道这个的存在,爸爸不知道,维迪也不知道——她幼小的弟弟已经知道跟自己抢东西了,而爸爸嫌弃女娃不能干粗活,总是偏心维迪克塔的,若是被弟弟看见了,只怕又要抢了去。
她已经有几年没见到艾尔达,人偶艺人很快又去云游四方了,她没有听到那个故事的最后,亦没有将当时被哥哥带走的事情告诉他。但她真羡慕艾尔达,能自由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在她看不见的世界另一端,艺人又在做什么呢?是在烛火下苦苦制作新的人偶,还是在编着新的故事,抑或是在街头表演新的戏剧?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听见耳边有虫豸爬动的窸窣声,随手拍在了墙上,翻了个身,又陷入了沉眠。
等到梅洛蒂娅又一次被吵醒的时候,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父亲在疯狂拍打着厨房的门,怒吼着:“还睡什么赶紧给我起来!!”小少女吓得浑身一激灵,连滚带爬扑上去扭开了门把,闭着眼睛等着预料中的疼痛来临。
可父亲难得没有盛怒地殴打她,男人铁青着脸,似乎身上还带着烧焦的烟味:“你给我赶紧过来——帮忙。”梅洛蒂娅迷茫地跟在父亲的身后跑出了家门,绕到了屋子后边,她在看见眼前场景的一刻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雨还在下着,雷声仍然在不断回响,伴随着骇人的电光。离他们的家只隔了一条小路的柴房里往外冒着滚滚浓烟,木做的屋子被烧去了顶上的一部分,意识到了什么的她跌跌撞撞向柴房跑去,跟抱着襁褓跑出来的哥哥差点撞了个满怀,而她并没有理会戴斯的怒骂,只是奔进了狭小的柴房。
焦肉的气味弥漫在小少女的鼻尖,她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母亲的尸首已经连脸都无法辨认,焦黑的躯体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只剩下残破的衣服可以勉强认出她,躺倒在地上的另一具长发的躯体看起来还有气,她向梅洛蒂娅伸出烧得血肉模糊的手指,姣好的面容被狰狞的伤爬满,黑色的长发散落着,像从生死的尽头爬出的女鬼,姐姐似是喉咙已经发不出哭喊,那具肉体挪动着,向小少女发出残破的啜泣。
梅洛蒂娅在尖叫。
她无法控制地发出尖叫,连连向后退了几步避开了姐姐的手,捂着眼睛疯狂地往外跑,生怕那残破的肉体追上自己来。小少女一头撞进了房屋,她跪在地上颤抖地喘息着,甚至连撑住身体都快做不到,雨水顺着发丝滴落在地上,留下淡淡的水痕。
“……这个孩子还活着,但烧成这样怕是也活不成,而且出生时遭遇雷击,怎么着都是不详的……”
“……扔到林子里去,我们多不起拖油瓶了,只能让她自生自灭……”
隐约的话语从门外透进了她的耳中。幼小的梅洛蒂娅抱紧了身体,她弯下了身体,额头轻轻贴在冰凉的地面,闭上了眼睛。
只有弟弟肚子饿了的嚷嚷声在屋内响起。
◆
黑发的少女木然地架着比她看起来要大很多的木杆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杆子上挂着很多精致的编织品。
“小的两个铜币一个,大的四个铜币一个,可以做挂坠,也可以装饰在房间里,请您停下来看一看吧。”梅洛蒂娅的叫卖声清澈而平静,路过的人偶有感兴趣的停下来看看,她便会熟练地点起钱来,再将钱收进了小腰包里,再继续转身向路人问,“请您停下来看一看……”
“梅洛蒂娅……?你是梅洛蒂娅吗?”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少女猛然回过头去,人偶艺人站在她的背后,他仍像走的时候那样帅气俊朗,脸上比先前要更多添了一份成熟的气息,带着奔波的洗练,他那顶针织帽和那条围巾还留着,多了些许缝补的痕迹,却让艾尔达・旺斯看起来更加英气。
“好久不见了小妹妹,最近过得怎么样?”
那是一句再平淡不过的问候。她毫无征兆地流下了泪,捂住脸哭了起来。
他们坐在了绿茵茵的草地上,艾尔达倾听着小少女断断续续地讲着这些年的遭遇,他看着她卷起袖子,露出几乎无一块完好皮肤的手臂,眉头愈发皱了起来,不禁沉下了脸道:“抱歉……我竟然这么久都不知道……也没有回森染来……”他思考了一下,道,“你不能再留在家里了,不然你迟早会步上你妈妈的后尘。”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我跑不走的。”梅洛蒂娅喃喃道,“我没有钱坐空艇……森染,我又能躲在森染的哪里呢?如果被他们找回去,我一定会被打死的……”
艾尔达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化为了一声叹息,他揉了揉梅洛蒂娅的头发,愤愤不平地道:“女神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世间……”
“女神?”
少女茫然地发问。人偶艺人惊讶地睁大眼,重复道:“女神。你不知道吗?”
黑发少女眨了眨眼睛,她确实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小时候听过母亲无力的祷告,听过哥哥拿着工坊的工资欣喜的叫喊,听过路人念念有词,听过穿着袍子的人从街上穿过,但她从未对这一存在有过确切的实感。
女神,保佑人类,爱着人类的神。她真的存在吗?若她真的存在,又为何听不见母亲的哭泣呢?
她正在沉思着,艾尔达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到:“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了吧。”少女轻声道。
艾尔达猛然一拍手,站起身:“你还没有测试过魔力频率吧?”
“嗯……?”梅洛蒂娅好奇地偏了偏脑袋,人偶艺人握了握拳,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如果你有特殊的魔力频率,能去做骑士或者法卫……或者星士之类的,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离开那个家了!”艾尔达弯下腰,认真地看着少女的眼睛,“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真的吗……可是我怎么可能……我们家里没有会魔法的人啊……”梅洛蒂娅低下了头,艾尔达笑了。
“魔力的能力跟血脉没任何关系,小妹妹。”他拉着小少女道,“可能的……一定可以的,女神不可能放着你不管,她是爱着世人的。”
“女神是爱着世人的……”梅洛蒂娅无意识地重复道。
艾尔达用力点了点头,坚定地道:“去试试看吧,梅洛蒂娅。”
梅洛蒂娅抬起头看着人偶艺人,像是看着某种炽热的信仰,她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
她兴奋地奔跑着,像是迫不及待了一样。所有的景物都被少女抛在了身后,连撞到了人她都没有停下脚步。
——她的小手与教堂法祭的手掌贴在一起,频率的纹案绽放出漂亮的蓝色波纹,照亮了她的眼睛,照亮了艾尔达期待的面庞。
少女激动地奔跑着,裙角在她的身后飘扬。
——“测试结果0.6,是合格的数值呢。女神在上,亲爱的孩子。”法祭温和地笑着说,摸了摸她的黑发,“你可以成为一名星士,为了女神而战了。”
她可以离开家了,她可以离开了。父亲终日醉酒,长兄戴斯特拉工作稍一不顺心就知道揪自己的头发,维迪克塔那小子才到自己胸口,也知道抢走她的食物自己偷吃了。没有了母亲和姐姐,所有的气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她一秒都不能多待下去,赶紧告诉他们就逃跑吧。
——“太好了小妹妹,你可以离开那里了!”
她可以离开了。梅洛蒂娅想着。她可以离开了,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少女撞开了歪斜老旧的房门,一个酒瓶正好冲自己飞了过来,她习惯性地低头躲开,酒瓶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发出碎裂的声响。
“你怎么才回来?”良久,昏暗的屋内才响起悠悠的声音,父亲的舌头都大着说不清,含含糊糊地念叨着,“维迪说……看见你没好好卖东西……又和那个人偶小子在嘀嘀咕咕……你是又想挨打了吗!”
“她大概是不长记性。”兄长靠在门边摊开手说,因着梅洛蒂娅学会了编织,卖的钱也更多了起来,他看起来又硕大了一圈,“可能又皮糙肉厚了,大概是需要再打一顿。”
眼看着戴斯特拉举起手走了过来,梅洛蒂娅偏偏头,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
“你难道是要找死——”
“结束了。”
梅洛蒂娅说。她抬起头看着哥哥,又看了一眼躺在长椅上的父亲,眼神里闪烁着狂热的光:“结束了,爸爸,戴斯哥哥。我不会再回来了,我要去侍奉女神大人。”
“废物,你在说什么瞎话……?”父亲撑起了身体,眯着眼睛问。
“我通过了魔力频率测试。女神选中了我,我要去做星士,为女神战斗。”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戴斯特拉凝视着她,半晌,发出了一阵爆笑。
“骗人也要骗得有水平一点,梅洛。”兄长说,“这种鬼话我是不会相信的。”
“你们可以跟我去一次,看着我做测试——”梅洛蒂娅还没说完,头顶就传来了一阵刺痛——戴斯特拉狠狠揪起了她的长发,像是要把她的头皮都扯下来一般。
“是真的也无所谓,是假的也无所谓!”戴斯特拉几乎要将她拎了起来,梅洛蒂娅满腔的话都憋在了喉咙里,化为痛苦的哽咽声,“我们不会同意你走的,知道吗!教会又不给工钱,让你去了谁来做家务,谁来做活计,维迪还小不能少吃东西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要——”
“你想逃跑是不是?”父亲的声音隐含着愤怒,“你就是想逃跑,跟你妈一样没出息!就该把你关在屋子里做工不让你出去!”
“不好,我要走——啊!”
娇小的身体被撞在了墙上,戴斯特拉危险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不用说别的话了爸爸,直接把梅洛的腿打断,她就不可能再离开这个家了。”
他笑了起来,将少女摔在地上,转身拿起了擀面用的木棒。梅洛蒂娅浑身都在颤抖,慌忙地爬到了角落里。
——哥哥是认真的,他真的要打断自己的腿。她不想死,不想留在这里。不想死,不能死。
母亲不成人形的尸体浮现在她的眼前,那股焦臭的味道还萦绕在她的鼻尖。
——我不要变成那样。
姐姐冰冷而血肉模糊的手扣住了自己的脚腕,痛苦地哭泣着。
——我不要变成那样。
雷雨交加的夜晚,即将临盆的母亲被丢在了柴房里,没人关心她的死活。
——我不要变成那样。
兄长上前几步举起了棒子,她没来由地回忆起每个夜晚母亲被父亲毒打发出的绝望哭号。
——我不要变成那样。
她摸索着在潮湿的角落,在慌乱中随手抓住了酒瓶锋利的碎片,抓紧在了手里,碎片在她稚嫩的皮肤上割出了淡红色的痕迹。
——我要离开这里……任何一种方法,任何一种手段,怎么样都好!!!!!!!
她吼叫着,不知从哪里来的胆量,举起碎片扎进了戴斯特拉的脚背里,深深刺了下去。戴斯特拉抱着脚一边跳一边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他一面倒抽着凉气,一面低下头,发出愤怒的嚎叫扑了上去。
“你这废物竟然敢……!”
他死命掐着梅洛的肩膀,而梅洛蒂娅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了一样,她张开口用尽全力咬上戴斯特拉身上任何一处她能看见的地方,头发跟头皮被扯得要分离开来,肩膀上的肉都要被戴斯特拉拧下来,她却毫不在意,也不管背后被哥哥的拳头捶打,手四处乱摸着,触到了戴斯特拉的脚,碰到了扎在上面的玻璃片,手指一使劲,拔了下来,带出横流的鲜血喷在手上。
“梅洛蒂娅你在干什么?!你是疯狗吗?!”父亲站起身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沸腾着,使出全身的力气跟戴斯特拉扭打着,少女松开咬在戴斯特拉胸前的口,支起身体,举起玻璃片尖叫着刺了下去。
伴随着兄长的惨叫落入她的耳朵,跟她疯狂的叫喊夹杂在一起,少女一下又一下照着身下的人胡乱地瞎刺,每一下都伴随着越来越多的鲜血溅在她的脸颊上、胳膊上、身上,她失控地挥舞着手,直到父亲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在了墙上。
“你都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你这疯子!你都做了什么?!”男人卡在少女脖子上的手指越缩越紧,“早知道你妈生下你的时候就该掐死这条疯狗,不愧是那个婆娘的女儿,你这废物——”
她剧烈地喘息着,眼前的视线都模糊了起来,却在听见母亲的名字时,脑海里再度浮现出母亲死时惨烈的光景。
——“你爸爸他也只是,压力太大了,不要怨恨他,好吗?”
少女吞咽着口里带着腥味的液体,抓紧了父亲掐着自己的手,举起酒瓶的碎片狠狠扎了下去。
“去死吧。”
她说,恶狠狠地吼道。外面的雨又下了起来。
“去死吧。”
她骑在跌倒的父亲身上,雨水带着泥土的气息,与鲜血的腥臭交织在一起。
“去死吧。”
她口里反复念着,好像这就是世界上最强力的咒文,麻木地重复着刺下的动作。
“去死吧。”
她举起手又落下,血光照亮了她稚嫩的面庞。
良久,世界又恢复了沉寂。鲜红的血液从少女的发丝上滴下,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亦不知这究竟是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父亲和兄长的身体倒在地面上,被染红的他们已经再也发不出呵斥的话语。
她缓缓地站起了身,挨个拖着他们的身体往外走。被雨水浸泡的草地十分泥泞,在来来回回的幼小脚步下溅脏了她的衣衫。在把父亲和兄长丢在森林里之后,少女又回到了房间里,拿出了挖土的铁锹,走回到那两具身体丢弃的地方,举起了铁锹,挖起了坑。
等少女麻木地做完了这一切,她丢下了铁锹,走出了家门。背后响起窸窣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了躲在炕下弟弟惊恐的目光,似乎意识到姐姐在看自己,小男孩深吸一口气,更加缩紧了身体。
一时间,他们之间只剩下了雨声。
“再见,维迪克塔。”梅洛蒂娅淡淡地道,“再也不见。”
她回过头走在倾盆的雨里,发出了无法抑制的疯狂笑声。
誰が加害者で…誰が被害者だ…
(谁是加害者…谁是被害者…)
——《見えざる腕》Sound Horizon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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