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年祁 于 2017-6-3 23:00 编辑
【三】
虽然短暂,但安伊其实是记得自己在远京的生活的。 一般来说,从四岁开始人们就有了长期记忆的能力。虽然这些童年记忆会随着人的成长逐渐丢失,但是对于安伊来说这些从十多年前就开始不停回想的事情早已根深蒂固,想忘也忘不掉了。他记得家里的所有摆设、记得父母和兄长的脸、记得父母经营着的小但受欢迎的药店、甚至记得自己曾兴致勃勃陪着兄长到离家不远的山坡上采药的事情。那时候远京才刚独立不久,大部分设施还未设立完整,作为一个城市的机能才刚刚发展起来,但是终于获得了自由的朝灵们无不是满怀着希望投入新家园的建设。生活是艰难的,但同时也充满色彩。 对于在晓光土生土长的朝灵来说,有在远京生活过的经历是令人羡慕的,它们是一份珍贵的回忆,是记忆里唯一的一抹色彩。然而这些记忆未尝不是撕开伤口撒上的盐,越是美好就越是提醒着他这个再也回不去的事实,在这之后带来的只有痛到极致的绝望而已。在被刺得遍体鳞伤之后,他再也没能从幼年的回忆里汲取过一丝温暖——“啊,我有过这样的生活啊,可是又怎样呢?”——仅此而已了。他记得父母兄长的样子又怎样呢?他回不去了,记得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是没有意义的。
来到晓光的第一天,他被一个赫赫有名的贵族买下了。出面的是贵族的管家,在人贩子手里的一帮不大的孩子中苛刻地挑挑拣拣选中了他。贵族是个吝啬而又眼高于顶的主,生来就低人一等的朝灵在他手下的生活不言而喻。不过可能是体谅到未满十岁的孩子身子骨还未长开、万一出了问题得不偿失,一开始分配给这些他的工作大多是零碎的跑腿杂活。严格来说的话,除了吃住条件过于苛刻之外,体力劳动上可能也并没有比在远京的生活多太多。
然而身体能勉强负担得住,心理上当然又是另一回事。 和贵族拥有的其他奴隶相比,对于安伊这种刚被从温暖的家庭里掳过来的孩子们来说这里如同地狱。在晓光成长起来的朝灵奴隶从小就习惯了阿尔洛人的剥削和奴役,对他们来说生活也就不过如此;然而这些来自远京的孩子们——他们甚至有些还未被父母告知远京外有将他们视为奴隶的阿尔洛人的存在——就这样猝不及防、无助而绝望地被扔进在残酷的名为世界的真实的深渊中。 最开始,安伊在阿尔法·霍华德的手里过得非常艰难。年幼的他天真而无知地企图反抗着,他甚至试图以自己的小聪明和管家讨价还价、或是和其他的奴隶协商一起去取得哪怕一点的话事权。被他当成商议对象的奴隶转头便向管家报告了这件事,就为了换取多一块黑面包——为了苟活下去,哪怕是处在同一阶层也不乏两面三刀。结果显而易见,安伊在这段时间受到的毒打和挨饿数都数不过来。
无法反抗、无法逃离,在这种情况下心如死灰选择自尽的奴隶并不少,比如那个时候的安伊。 他是想过死的。他才八岁,未来的人生根本还没开始,可是他看不到未来了。 可是当他好不容易从厨房偷来割肉刀,准备在深夜割开自己的手腕的时候,他才发现,世界上是有人会畏惧自杀的——不是还对生活抱有希望,只是单纯地害怕杀死自己。 这其实很正常,说不定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没有自愿告别这个世界的勇气——这再正常不过。 然而偏偏是他。 他已经把刀按在自己的左腕上了,刀刃已经压进皮肤里,血丝已经从刃口渗出,他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一只脚已经悬空,只需要用力一划就结束了—— 功亏一篑。 仿佛身体被洞穿了一般,全身的力气顷刻流失得一丝不剩;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握着刀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感觉两眼发黑,呼吸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侧躺在被窝里僵持了一阵,在眩晕感退去后,他看见架在手腕上的刀被自己拿开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勇敢的人——和其他默不作声的奴隶相比,他敢于对有权直接处死他的大管家据理力争,他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然而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软弱,他竟如此懦弱,比那些以自杀结束生命逃避现实的人还不如。 眼泪是在下一刻不受控制地涌上来的,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却只能拼命咬牙把哭声咽回去。他在那一刻只觉得无比委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竟如此懦弱,比那些以自杀结束生命来逃避现实的人还不如。 其实哭泣是放松的表现,能因为无法承受重担而放声大哭的人是幸运的,哭声让压力得以释放,往往在不顾一切大哭一场后就能轻松很多,世界上最难受的应该是在泪意不受控制地酝酿出来却只能硬生生憋回去的一瞬间。安伊蜷缩成一团,身体控制不住地抽动着,眼泪爬满了整张脸却硬是没有哭出来,只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抽噎声。 你看,你是这样没用。连这个都做不到,有什么意思? 你只不过是一个胆小鬼。
第二天,安伊手上的伤痕被发现了。不出所料,大管家勃然大怒。虽然奴隶的生死完全由主人处置,但是一直以慷慨大方闻名的阿尔法伯爵家竟然有因不堪忍受剥削而自杀的奴隶,这样的传闻是不能被容许的。安伊被关进马厩里的柴房、不允许吃喝了一天一夜。 不过和以往不同,这一次大管家惊讶地发现这个向来难管教的奴隶竟然不需要强行扭送、自己默默地走了进去,全程一点都没有反抗挣扎。 一向棘手的奴隶突然学乖了,管家和仆人们虽然百思不解,但也没有再深究下去。 安伊抱着双腿缩在柴房的角落。春寒料峭,身上仅有的一件破破烂烂的麻布衫显然无法抵御刺骨的冷。手上的伤口也还未包扎,血污凝固在伤口的周围,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地刺痛着。然而和脑袋里一刻不停的嘲笑声相比,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你是个胆小鬼。那个声音在说。 嘻嘻,你还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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