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克劳迪娅 于 2017-9-11 11:50 编辑
“我原以为我们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青年以沙哑而粗粝的声音这么说。 “原先是,但现在不是了。”少女挺直脊背回答,“我咬断了绑住我的绳子。”
※※※※※※※
时值圣历四百一十一年七月下旬,仲夏的海风携着湿润的水汽自晓光城外蜿蜒进来,扑在他们面庞上时又带了些草木的香气。克劳迪娅·安德尔森站在子爵府邸中正面对着花园的那一个窗台边上,看着自己的长兄笨拙地擦燃火柴,试图点燃一支卷烟。
克劳迪娅不喜欢烟,放在平时,她肯定会向对方直言不讳。她会强烈地主张自己讨厌烟草燃烧的气味,并且希望他至少不要在她的面前吸烟。不过鉴于拉尔夫·安德尔森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与她的在源头上完全相同,现年十七岁的都青府军校应届毕业生决定对他稍微宽宏大量一些。她默默地注视着对方笨拙的动作,在烟草开始燃烧的时候也罕见的没有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令克劳迪娅网开一面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她的长兄看起来实在是太糟糕了。
安德尔森子爵的继承人应当是永远英俊而风度翩翩的。他继承了他们母亲柔和优美的容貌以及灿阳般的金发,与他们父亲肖似的碧蓝双眼之中总是满溢着似水的柔情,总是盘绕在眉宇之间的一缕愁绪也为他增添了独特的魅力。这位毕业于国民高等学校的贵族少爷在社交场合向来举止得体,进退有度,并且能够适当地展现出自己博闻强识,文采斐然。即便要抽烟,他也应当先面带微笑地向在场的女士——哪怕是他妹妹——征求意见,在取得同意之后,才开始进行下一步动作。
但是现在,看得出他仿佛鎏过金的短发曾被打理过,但那是许久之前的事情,而且已经被他自己抓得乱了,柔顺的短发就像一团枯黄的稻草那样凌乱地堆在他的头顶;他原本白皙得很自然的脸孔上擦了粉——为了遮掩双眼之下深重的青黑——而这使他显得毫无血色,或许他本来也没什么血色了;与之相对的,则是他昭示着主人疲劳的布满了血丝的眼白;那种缠绕在他身上的那种令人着迷的忧郁气场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彷徨的、凶暴的,宛若笼中困兽的焦躁感。
与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的拉尔夫·安德尔森为自己点上了一根完全不应该出现在任何一个有偿付能力且有品味、有格调的人手中的劣质烟卷。紧接着,呛人的烟气就开始弥漫在这个小小露台的上空,雾蒙蒙的,让这一对兄妹一时间有些辨不清对方的脸孔。
拉尔夫就要订婚了。
这不奇怪。他二十二岁了,正是合适的年龄。而且就算退一万步,不提他的继承人身份,拉尔夫也依然对与他在同一个社交圈子里的异性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的确不够强壮,拥有的财富不值得称道,家室也不够显赫。但富有、强壮,或者家世显赫的贵族少爷在上流社会里一抓一大把,能够即兴拿出一首行文足够优雅的十四行诗来讨女孩儿开心的,在克劳迪娅看来却只有拉尔夫一个。如果他放出自己需要一个未婚妻的消息,克劳迪娅敢打赌,把那些希望自己能够获得垂青的少女们聚在一起,能凑够开三场沙龙会的人数。不过作为当事人的妹妹,克劳迪娅也很怀疑拉尔夫会不会接受这三场沙龙会中出现的任何一个女孩。
安德尔森子爵继承人的心中那座隐秘而美丽的城堡里,应当是住着一位公主的。克劳迪娅虽不知这位公主姓甚名谁,但以“女人的直觉”担保,她敢极为确定地说,拉尔夫肯定早已经有了意中人。这姑娘大概从他的学籍还在都青府时就存在了,但也不排除一点微小的可能,是他在某一场无聊聚会上认识的。但无论事实是哪一种情况,克劳迪娅知道,他们都一直保持着秘密的书信交流,频率不高,不引人注目,但对他们来讲足够甜蜜。
爱意总是在压迫与封锁中才会成长得茁壮的。这样看来,他们是多么幸福的一对爱情鸟啊,只可惜很快,这一对就要被迫分离了。
安德尔森子爵的继承人将要订婚这件事,与拉尔夫·安德尔森几乎毫无干系。
他们,安德尔森家所有的子辈,都是在十几个小时之前才听说这件大事的。他们的母亲,安德尔森子爵夫人,在前一天的家族晚宴上以一种愉悦且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了这个“令人欣喜而振奋”的消息。她声称即将与拉尔夫缔结婚约的另一方是一位豪商之女,嫁妆将会很丰厚,订婚仪式会在一个月之后举行。
“正巧,你也该做几件新的礼服了。”子爵夫人这么云淡风轻地说,绝口没提那姑娘的相貌秉性之类的,就好像笃定不论拉尔夫知不知道那些信息,事情都绝对会如同她所说的那样发展一样,“在典礼上,你该穿得比平时更加隆重一些。过几天我会叫裁缝过来,拉尔夫,你该想想自己应当穿着怎样的款式。”
这话音落下去后,餐桌上的气氛陡然间便沉重了下去。克劳迪娅不清楚这到底是她自己的错觉,还是另有些人能够对此视若无睹:他们的小弟弟,十四岁的克里斯托弗,就好像根本没听见他们的母亲说了什么一样,只是转向女仆萨莎索要更多的海鲜炖菜;而他们的父亲,理论上的一家之主安德尔森子爵,只是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眼前的盘子,就好像他突然之间对自己从不喜欢的苹果挞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与研究欲望。
子爵夫人用殷切而炽烈的目光注视着她的长子,就像一直以来那样。克劳迪娅不曾被那种单属于继承人的、令人不适的目光笼罩,但她清楚其中有什么:一种胜券在握的俯瞰,一种润物无声的逼迫,又或者干脆,应称之为一种建立在血缘长辈所持有的世俗道义之上的,被矫饰过的、不容反抗的圣旨。刚刚从军校毕业的少女对此感到很不舒服,她放下手中的叉子,在椅子上坐正,准备说些什么。然而就在她的声音真正溢出口唇的一秒钟之前,她的长兄已经先于他的动作低下了头去。
“好的,母亲。”拉尔夫的语气平静,双手在桌布底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谢谢您这样为我费心,我很高兴。”
他不高兴。克劳迪娅知道。克劳迪娅总是知道。安德尔森家的仆人总是以平均三个月一次的频率在不停地更换,因为阿尔洛人的雇佣合同总是三个月一签。而长期在都青府住校克劳迪娅却总有办法,能在自己回到家中居住的三天之内撬开最为内向的仆人的嘴。是以她知道,拉尔夫在当晚向女仆要了一瓶烈酒。安德尔森的长子不怎么擅长饮酒,但第二天早上,那瓶子还是空了。除此之外,他的房间里还有未散尽的焦糊味儿,仲夏绝不会被点燃的壁炉之中多出了一小堆灰烬。
他一定是彻夜未眠,思考怎样将自己的遭遇落在纸上,才能以最为柔和的方式令那位隐秘城堡的公主殿下知悉了。
“你当初不应该同意从都青府转学去国高。”克劳迪娅在一片烟雾中说。她的声音发闷,因为这廉价烟卷的气味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少女是捂着口鼻才敢开口说话的。“如果你是个军校毕业生,你还可以选择去骑士团服役来躲过这一劫。你是爵位继承人,她肯定会拼命将你留在晓光的。她还会上下打点,使你不必出外勤,而因为服役,你也可以骑士团的驻地里得到一个房间。”
这样你就依然是安全的,但她却因为一定的距离和你的公职,不能像现在这样恣意摆布你了。克劳迪娅言下之意如此,但她并不能将这种大逆不道的词句说出口。他们的母亲同父亲一道出去赌马了,但不知身在何处的克里斯托弗可能在听壁脚。这告密精热衷于将一切有意不利于子爵夫人统治的可能性扼杀在源头,以确保他们的母亲能够彻底地君临在他们的头顶上,从而变相地保证自己现在在家中一人之下的地位。
拉尔夫在烟雾中茫然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我不知道。”他指缝间的烟头慢慢缩短,几乎要烧到他的手,“是母亲让我转学的。而且,我在都青府的成绩的确没有在国高的那样好。我想正如母亲说的那样,我的确不适合成为骑士。”
他没领会到自己的言下之意。克劳迪娅看向自己长兄的眼神带上了介乎于怜悯与嘲弄之间的微妙感情,并且从这一刻起,她的语气也是了:
“拉尔夫,母亲也要求你遗忘自己在理魔法上的天赋吗?”
或许他在体能方面的成绩都是一团糟,但在理魔法上却截然相反:他的频率很合适,才能也是足以令他出人头地的。安德尔森子爵的继承人仅仅在都青府学习了两年与理魔法相关的课程,而现在,读满六年的克劳迪娅依然丝毫没有能在这一方面上胜过自己疏于练习的长兄的自信。拉尔夫完全可以为自己的资质感到骄傲,但他并没有。最可悲的是,这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他已经看不到它了。
他的人生轨迹已经被他们的母亲规划完毕:结婚生子,承袭爵位,传递安德尔森的姓氏,管理家族的事业与产业,除此之外一切都是不需要的,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他自己欲求的部分。拉尔夫·安德尔森不需要过于出众的才能,不需要能够在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领域崭露头角的资质,他只需要乖乖听话,做妈妈的好孩子就行了。
薇薇安·安德尔森就是这么想的。克劳迪娅知道。而且现在,她知道了另一个令人悲伤的事实:她的母亲成功了。她成功地将自己的长子做成了任凭自己摆布的牵线木偶。拉尔夫·安德尔森没有自己的意志,没有自己的欲望。或许再过不久,克劳迪娅就能听见兄长对她说,他其实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爱着隐秘城堡里的公主殿下,他和母亲安排的未婚妻也能够生活得很幸福。
克劳迪娅放弃了继续与长兄谈话,关系冷淡的兄妹也的确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谈了。拉尔夫的烟卷烧完了,他没有再点一根,但也没有随着自己妹妹的离开而回到房间里去。仲夏的微风带走所有烟气的速度不会很快,在那之前,安德尔森子爵的继承者都必须等在半开放的户外,以免他们的母亲闻见这味道,然后斥责拉尔夫“我们又不是买不起,你怎么能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但这与克劳迪娅就没有关系了。她转身离开了露台,回到不远处自己的房间里,听着幼弟的脚步声隆隆地从楼梯上响过。克里斯托弗尖锐的大笑声仿佛刀子一般,背景音中掩藏着佣人的惊呼与哭叫。大概是这个母亲口中“顽皮得有点过分的小男孩”又想出了什么作弄人的新点子,而且是相当恶毒的点子,因为少女在一片杂乱中隐约听见了啜泣声,而克里斯托弗是绝不可能啜泣的。遇上不顺心事情的时候,安德尔森家的三少爷只会嚎啕大哭,那声音在空旷的地方会响彻半个城区。
克劳迪娅关紧了自己的房门。
她不喜欢自己的家,因为她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这些事实让她变得愤怒、沮丧,而愤怒和沮丧则进一步令她尖刻而恶毒。
克劳迪娅并不想变得尖刻而恶毒,但只要在家中,她便身不由己。
她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如何看待对方的。他们的父亲在韶华正好的时候也曾有过许多追求者,但他最终选择迎娶了他们的母亲,一位没有丝毫贵族血统的富商女儿。这和嫁妆没有关系,威廉·安德尔森子爵只是想要个足够貌美,并且足够能干的妻子,让他在参加舞会时不会蒙羞,在同友人花天酒地时能不必费心于家事而已。而他们的母亲想要的只是一块能够让她进入上流社会的踏脚石——钱,她有的是,她只想要高贵的身份,为此她不会在意婚后自己身边的,到底是英俊潇洒的落魄贵族还是脑满肠肥的黑心政客。
安德尔森夫妇的结合是一场无关爱情的商业婚姻,契约的双方各取所需,连带着作为副产品的子女,都被视为这场利益交换的一部分。他们是商品,是货物,是具有使用价值的道具,是剧院舞台上既定的角色,而非一个独立的、有思想的、享有自身权利的个体。
在薇薇安的剧本之中,作为长子的拉尔夫占据的是“继承人”的角色,而作为幼子的克里斯托弗占据的是“贵族少爷”的角色。克劳迪娅看得很清楚,他们的母亲是个绝佳的导演,不论她的儿子们是否自愿,都已经彻底地被她的剧本困住了。区别只在于,拉尔夫偶尔还会向着真是的世界中眺望一眼,而克里斯托弗则是全身心的成了一个剧中人。他任性,蛮横,无礼,刁钻,跋扈,惹是生非,不学无术,臭名昭著——符合他们的母亲对“贵族出身的放浪少年”这一概念的一切想象。或许是因为心底某一部分扭曲的欲望借此被满足了,薇薇安总是对自己的小儿子有着近乎无底线的偏爱,而克里斯托弗自己,也对现在的生活并无不满。
沉重的脚步声正迅速地靠近克劳迪娅的方向。安德尔森的次女将自己的后背抵在坚硬的门板上,那死物微凉的温度从她蚕丝制成的轻薄裙装后渗过来,廊下三少爷隆隆脚步声所带来的震动也是。混世魔王独个嬉笑着从房门前溜过去,逐渐归于沉寂的空气中还隐约传递着被克制住的饮泣声。
克劳迪娅无端地感到愤怒。她说不清这情绪的来源,可能是因为她幼弟的品行太过不端;或者是因为被欺负的佣人的虚弱无力;甚至又或许是因为总是笼罩在他们头顶的,名为“薇薇安·安德尔森”的沉重阴翳。她不太想管这件事,明天她就又要从这家中离开了,再也不回来(至少她是这么希望的),因此认为在此时继续插手可能无法一时被处理干净的琐事是不妥当的。但房门外远处传来的女仆微弱的呜咽声叩击着她的心房,属于一个骑士的正直精神令她无法对此置之不理。
于是,她最终还是推开了门,向着声音的发源地走去。
※※※※※※※
安德尔森的府邸不大——一个子爵的住宅又能大到哪里去呢?是以克劳迪娅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可怜的佣人。那是个有着姜黄色卷发、脸上带着雀斑的可爱女孩,名叫萨莎·伯纳,安德尔森府只雇佣一个女仆,子爵夫人不想在制服上有过多开支,因此萨莎总是穿着一条恐怕原本是鹅黄色、但现在已经有些发暗的亚麻裙子做活。两天前,从毕业典礼上回来的克劳迪娅初次见到她的时候,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虽然怯生生的,但还是鲜活的、充满着温柔与善意的。而现在,温柔与善意已经不见了,那双眼眶里满溢着泪水与苦痛。她蜷着身体蹲在门边的地上,脚边落着一个空桶,半边身子都湿透了,从桶中流淌出来,并且浸染了她浅色亚麻裙装的并不仅仅是水,里面还混杂着散发异味的墨汁。黑漆漆一大桶,几乎全数落在了她身上,随后才如泼洒一般在地上铺陈蜿蜒。
那一整套衣服都算是毁了。克劳迪娅自己亲手洗过衣服,因此她知道那种痕迹是几乎不可能被完全清除的。鹅毛笔偶然间甩上的墨点还好,若是在不显眼的地方,努力清洗之后还不怎么明显。但落上了这样大的一片墨渍,只要是境况还过得去、不至于仅有一套衣服的人,任谁看来都可以直接为那条裙子宣判死刑。
始作俑者的姐姐叹了一口气,谨慎地踩着地面上墨迹之间的空隙上前去。
“别哭了,萨莎。”她从怀里摸出自己的手帕,也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女仆脸上的泪痕与黑点,“你被他欺负了,你受伤了吗?”
女孩摇了摇头,克劳迪娅因这动作表示的含义而舒了一口气。她就像一个姐姐那样,继续温和地劝解:“你没受伤,这就是好事。你被他欺负了,这令你十分、非常、极度的不舒服,这没错,但你不应该哭。女孩子都不应该哭的,这会让人显得难看:你看,你原本花儿一样的脸孔都变得像花猫一样了。”
萨莎啜泣着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她大概是想笑一笑,克劳迪娅猜想,但显然,她现在笑不出来。
“……这、这是我……我父亲给我留下的裙子。”才十三岁就得出来做工的女孩儿啜泣着解释,“唯一一条……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
亡父的遗物,最好的一条裙子,被沾污损毁了。对一个十三岁的女孩来讲,这简直就是天塌下来、圣盾塔凭空爆炸那种等级的绝望。克劳迪娅想了想,挽起袖子以免白色的蕾丝花边被墨迹弄脏,再次增加小女仆的工作量,然后将手伸往萨莎的腋下,长期接受体能训练的结实手臂一下子就将那蜷曲在地上女孩抬了起来。萨莎太轻了,这动作不会比拎起一袋面粉更困难些。
“站起来,萨莎。”她让女孩的双脚碰到地面,“站好,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
从克劳迪娅柔和的语气来看,那不是个命令,但萨莎仍旧乖乖在光滑的地面上站好了。她噙着泪水仰着头,以目光求助于整栋宅邸里唯一一个可能对自己伸出援手的人。
“你得先去把自己弄干,免得受凉染了伤寒。”贵族小姐说,并且用干净的那只手擦拭着女孩脸上的泪痕,“别管厨房里这一团糟了,我会找几个男仆来帮忙收拾。然后,当夫人按铃要求你去服侍的时候,你就穿着这条裙子去。”
萨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就穿着这条已经被毁了的裙子去。”克劳迪娅重复,“当她问起你为什么不换一条的时候,你就说你只有这一件衣服。这也是事实,不是吗?”
这倒的确是事实,因为父亲意外去世、母亲重病缠身而不得不给人当帮佣的萨莎的确身无长物,除了这条鹅黄色的裙子之外,她所有的衣物都并不适合出现在贵族的府邸之中。但对仍旧天真的萨莎来讲,以不得体的穿戴面见子爵夫人仍旧是很大的压力。
“我……我不能这么做。”小姑娘慌乱地说,但克劳迪娅对着空气嗤笑了一声:“你只能这么做了。不然呢?只穿着内衣去吗?”
萨莎倒不是真的没有能穿的衣服了,即便粗麻布做成的简陋裙装不适合在贵族的府邸中出现,但它们至少还是干净的。不过现在,小女孩已经隐约感觉到二小姐将说出的话语别有深意,于是没有开口反驳。
“你穿着染黑了的裙子去。”克劳迪娅接着说,“如果她问起这是怎么回事,你就照实说,但别说得像是告状,那样倒霉的只会是你自己。”子爵夫人对克里斯托弗的偏爱是整个宅邸中所有的人都有目共睹的,即便是不通世故的小女孩儿,也能立即领会到贵族少女要她这样做的原因。“然后很快,你就会得到一条新的裙子。”克劳迪娅接着说,“夫人总是很看重‘体面人的体面’的,她不可能叫你穿着肮脏或者不得体的衣服在宅邸里干活,那让她也颜面无光。所以这样做,至少你能得到物质上的赔偿。”
萨莎吸着鼻子点了点头。克劳迪娅清楚,这条裙子于那女孩在情感上的意义可能比物质上的更为重大,不过这个结果是她可以接受的。安德尔森给的工钱很高,但看看佣人更换的频率就能知道,这儿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主人家。能得到一条新裙子而非三少爷进一步的羞辱或者打骂,已经是萨莎预想之外的好结局了。
但克劳迪娅并不满足于此。她认为作恶者应该付出代价。
“好了,别傻戳在这儿了。”她微笑着对那可怜的小女仆说,“去把自己洗洗干净,衣服晾干,换一身内衣。剩下的交给我。克里斯托弗会为他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我以自己的名字担保。”
※※※※※※※
安德尔森夫妇在傍晚时分回到宅邸之中。克劳迪娅知道他们赢了钱,赢了不少,马夫安德烈说的。但她在晚餐的餐桌边上见到她的母亲时,却发现她没有惯常赢了钱之后那样的高兴。
萨莎不在房间里,上菜的人暂时性的变成了男仆德文,看来子爵夫人已经清楚她的小儿子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了,而她却对这些绝口不提。餐桌边的克里斯托弗一如既往的颐气指示,嚣张的气焰没有丝毫受损,这也和惯常一样,毫不令人惊讶。
克劳迪娅沉默地在同样沉默的拉尔夫身边落座。她的长兄看上去多少比之前好了些,但是依然很憔悴。安德尔森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教条,晚餐期间,这家的长子还向所有人抱怨自己储藏的好几瓶墨水都不知去向了。他本想尝试着给那位即将成为自己未婚妻的姑娘写一封信来着,但却因为失去了最重要的道具而未能成功。
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那几瓶墨水去了萨莎的裙装上,但没有一个人点破。拉尔夫得到的回应只是“打发人去给你买新的”,克里斯托弗收获了一个嗔怪意义居多的白眼,小鸡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说到这个,克劳迪娅。”不知怎的,话题突然转移到了家中次女的头上,“你今年十七岁,终于从都青府毕业,也是该考虑婚事的时候了。”
话题的主人公根本没抬头。克劳迪娅知道,这并不是她的母亲突然在此时想起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而是她此时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库存里还有这么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在今晚之后,她就会离开家去社交,并且去逼迫她的丈夫社交,好为这一件货物定下一个好买主,一个有利于她和她所喜爱的“体面身份”的买主。在这个过程里,克劳迪娅本人是可有可无的,货物不会自己思考,因此她的意见也完全不会被纳入考量,就像拉尔夫那样。
果然,紧接着落下的就是一长串的行为规范。子爵夫人要求她唯一的女儿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她已经从骑士校毕业,也没有服役的压力,就应当将那些不符合身份的服装束之高阁,将那些野蛮而暴力的技巧抛之脑后。她是子爵的女儿,就应该向一个子爵的女儿那样生活,穿上勒到让人断气的束腰和装饰繁复的裙子,走出门去和与她身份相当的人谈论诗歌和音乐,而非长枪的重心。
薇薇安像对待拉尔夫那样对待克劳迪娅,或许更糟一点。女性没有爵位的继承权,但却可以进行政治联姻。她不会像考虑拉尔夫最低限度的体面那样去考虑自己女儿体面,她只是想要用克劳迪娅的婚姻为她换来她想要的东西。一旦她敲定了买主,恐怕连个订婚仪式都不会有,嫁妆也会少得可怜。
但克劳迪娅不是拉尔夫。她不会平静地在餐桌上说“好的,母亲”,也不会仅仅在桌布下面绞着自己的双手。
安德尔森的次女咽下了她在这一场晚餐里最后一口食物,放下了叉子,微笑了起来。
那个微笑的意思是,“不”。
“恐怕不能如您所愿了,夫人。”她用礼貌但却疏离的措辞叙述,“实际上,在毕业之前,我就已经向导师打了在典礼之后便前去骑士团服役的申请,并且同意服从学校的分配。当然,现在介绍信和调令都已经发到了我的手中,机票也已经买好了。明天我就将启程去森染就职,您不会想阻碍一位骑士前往她的驻地上任的。所以很遗憾,您的小算盘在我这儿打不响了。”
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子爵夫人甚至不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她虽然经历了时光的溶蚀,然而依旧风韵犹存的面庞僵硬地凝固住了,带着染成鲜红色的、养尊处优的长指甲的双手颤抖着,几乎捏不住餐具。在克劳迪娅解下餐巾,向在场的所有人施施然表示自己吃好了、要先一步离席收拾行李的时候,薇薇安·安德尔森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那不是子爵夫人惯常温柔动听、游刃有余的嗓音,而是某种类似鹰隼那样尖锐的啸叫。那是暴君意识到自己的要求得不到满足时的咆哮,是谋略家发现发现事态脱离自己掌控的慌乱,是一个女人盛怒之中歇斯底里的怒号。她用自己纤细而白皙的手腕用力地锤在餐桌上,饱满的胸脯急促而剧烈地起伏着,她盘得整齐的金发从鬓间散落下来,湖水绿的双瞳之中几乎要喷出实质的怒火。
“克劳迪娅,你怎么敢——”
“——违逆您吗?是的,当然。”已经站在餐桌边上,正将椅子推回原位的棕发女孩带着漫不经心的冷笑,说,“夫人,这甚至不能成为一个问题。这样说来,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要反问:
“您只不过是一个子爵的夫人,一个远称不上称职的母亲,一个仅能在这间屋子内指点江山的可笑领主而已。撇去道义上的责任与权力,您在实质上并不具有任何的权威。在您并没有很好的履行自己责任的前提下,为什么您会觉得,您那位差不多生了之后就没怎么养过的女儿会不敢违逆您呢?”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克劳迪娅在安德尔森府邸中,都是一个几乎找不见的存在。拉尔夫担负着延续姓氏的任务,克里斯托弗则扮演着受宠佞臣的角色,这对子爵夫人来讲,都是不可替代的。克劳迪娅?一个除了联姻之外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女孩?只要让她能够长大,并且适当贴一贴金就行了。子爵夫人并不需要一个女孩来满足自己在物质上或者精神上的任何欲望,安德尔森次女的存在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
商人不会为自己不看好前景的商品进行过多投资,薇薇安也是,但这也使她逐渐失去了对克劳迪娅的掌控力。子爵家的二小姐曾经希望通过让自己变得优秀来吸引母亲的目光,然而可惜的是,她把自己变得太优秀了,优秀到看清了这整个家庭的本质。沉重的现实向还仅能被称为女孩的克劳迪娅压下来,母亲可能并不爱他们这一事实几乎要将她扼死。死里逃生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失望,是绝望,是渴望挣脱束缚的挣扎,是敢于挑战权威的叛逆。
现在的克劳迪娅·安德尔森,已经不是晓光贵族之女克劳迪娅了,而是即将上任的森染见习骑士克劳迪娅。即便她此生还从未去过那遥远的南方城市。
见习骑士小姐并没有等待子爵夫人的回答,带着胜利的微笑飒爽地转身离开了餐厅。她本来就不需要这问题的答案,克劳迪娅早已经知道了。长久地把持着权杖的伪王是想不到竟有人敢于将她从玉座上拉下来的。更何况,薇薇安·安德尔森已经近乎完全地陷入疯狂了。理应端庄贤淑的子爵夫人掀翻了盘子,食物撒得到处都是;她将手中的刀叉向着克劳迪娅的背影掷去,毫无疑问地掷偏了;她像是愤怒的母狮一般怒吼着,口中说出的话却全都是虚妄的威胁,没有丝毫的威慑力。根本谈不上忠诚的仆人早已经撤离了风暴中心,受到了惊吓的克里斯托弗也从餐桌边上退开了,拉尔夫坐在桌边看着他母亲发火时的丑态,一如既往地沉默,而子爵本人也是照旧只会盯着自己的盘子看,哪怕其中现在空无一物。
但这一切已经被克劳迪娅抛在身后了。她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这无关紧要。
※※※※※※※
第二天的凌晨时,克劳迪娅被门外的一种奇怪的窸窣声惊醒。
她因睡眠而迟钝的大脑花了三秒钟才告诉她那声响到底是因何而生的,这个结论令她瞬间扫清了睡意,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出于一种与毕业典礼前“再不做就没机会了”的放纵狂欢式的紧迫感所驱使,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给自己披上了晨衣,拜骑士学校严格的训练所赐,这些动作她做得迅速而寂静。随后,即将成为见习骑士的少女凑近了门边,仔细地倾听外头的响声,找准了一个时机。
这有一半是为了萨沙。她这么想,然后迅速而用力地推开了自己房门。
都青府是个全日制寄宿学校,对克劳迪娅来说,她在学院中的简陋宿舍都比这个放满了华贵奢侈然而陌生的摆设的房间更像是所谓的“家”。她不熟悉这个房间,但至少,她清楚房门该是向外开的,也清楚它最多能开到多大:
大概是走廊的一半,正巧能够结结实实地撞上在门外设置他可恨的小陷阱的克里斯托弗的鼻梁的程度。
事情也正如她所预想的那样发展了。充分地上了油的门轴在见习骑士受过训练的推力下迅速地滑开,坚硬厚重的木板边缘划出了一个八分之一圆,随后便“砰”一声巨响遇见了阻力。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散了一地,紧接着更加沉重的东西也失去了平衡,倒在了地毯上。
被一堆零碎工具环绕在中间的克里斯托弗捂着自己的鼻子,以愤懑而恶毒的目光剜着施施然从门缝中探出来的克劳迪娅的脸。后者抱起双臂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可怜的失败者。她的容貌更多的承袭了她的父亲而非母亲,而当那张略带刚毅的俊俏面庞上摆出一种常他们的母亲眉宇之间的从容不迫时,也令人觉得非常恰当。
“早安,克里斯托弗。”她表现得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看着自己蜗居在地面上、因为仍是凌晨的关系而不敢大声哭叫幼弟时也仅仅是微微颔首,“你实在是太早了,比都青府每天的晨练都要早。你有什么事情吗?我正想去一下卫生间,然后睡个回笼觉呢。”
显然,那个棕发的少年想说些什么,但他开口吐露的却全是破碎的呜咽。克劳迪娅的这一记完全没有手下留情,门框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克里斯托弗的脸上,但也不至于真的将他撞出个好歹来。如果光线再亮一点,恐怕就能欣赏到这小恶魔手底下捂着的鼻梁了,那一定是红得发亮的。
“不论你有没有事,都快从我的门前离开。”对于自己不喜欢甚至厌恶的人或物,克劳迪娅从来都没有什么好耐性,而克里斯托弗不幸位列其中,得以迅速地享受到自己姐姐最坏的态度,“算了,不论你离不离开,我都要从房门里出来了。”
安德尔森的三少爷像是被装了一个弹簧那样的从地上猛地跳了起来。在他离开原地的下一秒,克劳迪娅的房门便推动着属于他的所有沉重的工具,稀里哗啦地大敞四开,在门前的地面上清出一小块空白。
房间的主人从那片空地里踱出来。克里斯托弗要是在这时候依旧没离开原地,他亲生姐姐的小皮靴也依旧不会改变自己的落点。她会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全身的体重都放在弟弟的身上,骑士训练而使她拥有的卓越平衡力使得克里斯托弗的挣扎也总是徒劳无功的。显然,半夜里在自己姐姐的房门前作乱对克里斯托弗来讲不是第一次,而遭受这种恶毒而痛苦的刑罚,他也颇有经验了。
姐弟俩的交锋不是第一次,但克劳迪娅令克里斯托弗这样明确而严重的受伤,倒确实是头一回。他可能流血了,因为在他跳起来之后,他的一只手也没有离开自己的鼻梁,指缝间似乎也的确有液体滴落,不过克劳迪娅对此毫不在乎。
“你这该死的东西,你会后悔的。”克里斯托弗瓮声瓮气地发着狠话,然而这几乎让他的姐姐笑了出来——事实上,她可能真的笑了出来,因为在回话时,那些词汇中还藏着笑意。
“你想要怎么令我后悔呢?”仿佛是觉得这话题挺有意思一般,克劳迪娅停下了脚步。
克里斯托弗气急败坏,跺着脚低声嘶嘶地威胁:“我要将这件事告诉妈妈!”
克劳迪娅因为这句话明确地笑出声来了。
“你认真的?告诉妈妈?哎呀,这真叫人害怕!”安德尔森的二小姐丝毫不顾形象地捧腹大笑,任凭另一个当事人气得跳脚,“克里斯托弗,你都十四岁了,那些吓唬八九岁的小孩用的套路该扔一扔了。”
更何况,就算薇薇安·安德尔森知道了她一向视若无睹的女儿打伤了她的宝贝心肝,又能怎么样呢?克劳迪娅马上就要离开晓光了,去到她鞭长莫及的森染。除了歇斯底里的斥责之外,子爵夫人还能做什么呢?用自己被海螺的内胆染成红色的长指甲抓花自己女儿的脸吗?考虑到克劳迪娅在都青府度过的六年时光,恐怕她连这个都做不到。
“妈妈不会再为你花一分钱的。”少年怨毒地说,“她不会花哪怕一丁点精力让你能从森染调回晓光来,也不会寄给你哪怕一分钱的生活费。你就踏上去往那个被魔物环绕着的城市的行程吧,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就死在那儿吧!你被扫地出门了,你很快就会死的!”
克里斯托弗为自己这一番逻辑严密完整的推论沾沾自喜,直到他意识到他的姐姐看着他的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一条脏兮兮、瘸了腿的赖皮流浪狗那样,冷漠而不屑,还带着一点厌恶,以及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离开了晓光就会活不下去呢?”她的话语中含着真正的疑惑,“是因为以己度人吗——你离开晓光,离开这个家,准确地说,离开你的妈妈,就活不下去吗?”
这原本不是一个严谨的推论,克劳迪娅在遣词造句时仍给自己留有余地,但紧接着,克里斯托弗露出的慌乱表情便证实了他姐姐的一切猜想。
“你怎么能活下去?你凭什么能活下去?”少年虚张声势地咆哮着,色厉内荏,手上沾的鲜血糊了他满脸,“你的一切都是母亲给的,我们的一切都是母亲给的,离开了母亲,你当然活不下去!”
“她给了我什么?”克劳迪娅冷笑,“给了我吃穿,给了我用度,给了我都青府的入学通知书,仅此而已。这些她收不回去的,而将来的那些,我又要来做什么呢?现在我有手有脚,有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六年来习得的才干,以及一具难能可贵的自由身。我怎么会活不下去呢?”
“你被扫地出门了!”克里斯托弗可笑地重复着,但他自己也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论点的苍白无力了。
“或许是吧,但我是自愿的。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伤心生气的那个可不是我——正相反,我好着呢,甚至一想到不必跟你们相互折磨,就想立刻跳上一段踢踏舞。”
克里斯托弗后退了一步,因为他的姐姐看过来的目光里,正明明白白地说着“我希望舞台正是你柔软的肚子”这句话。
但或许是顾念着最后一点同胞情谊,这句话最终没有被她化作声音。克劳迪娅又开口时,说的已经是另一个话题了:“我或许几乎算是被被净身出户了,但这更好,我是我自己的了。你呢?克里斯托弗?除了母亲给你的之外,你还有什么呢?”
“——你甚至连你自己都不属于你。”
见习骑士转过身去,抛下了呆若木鸡的小弟弟,真的去往了卫生间的方向。而她在回程时,却又被拉尔夫拦住了。
“最近流行夜游吗?”克劳迪娅挑着眉头看着她的长兄。拉尔夫显然也是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的,发丝凌乱,也只套了一件晨衣。月亮渐渐西沉,而太阳还未升起,惨淡的月光下,安德尔森的次女隐约觉得她长兄眼底的血色又深了一点。
“你真的睡着了吗?”她忍不住问,“我以为夜游是一件更浪漫一点的事情。”
然而拉尔夫没有回答。
“我原以为我们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青年以沙哑而粗粝的声音这么说。
“原先是,但现在不是了。”少女挺直脊背回答,“我咬断了绑住我的绳子。”
她以一种属于先驱者的姿态傲然地擦过拉尔夫的身边,然后听见了近乎耳语的两个字。
“叛徒。”那是拉尔夫的声音。
克劳迪娅微微一笑,回过头去:
“懦夫。”
她字正腔圆。
※※※※※※※
圣历四百一十一年,七月下旬的某一天。森染见习骑士克劳迪娅·安德尔森带着不多的行李孤身一人踏上了去往森染的空艇。没有人给她送行,未来也不会有人给她寄信。克劳迪娅总是知道,但她不在乎。
她有手有脚,是一个难能可贵的自由身。她知道,有更加艰辛甚至可怕,但更加有趣的生活在等着她。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