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乌秋 于 2017-12-12 17:18 编辑
二 ·离· 青草歌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柳条伸进池塘,荷叶上滚动的水珠里有朵朵白云倒映,大晴之后方觉夏深。 乌秋把脸藏在书下,身子被晒得发烫,仍不愿动,懒洋洋凑合躺着,鼻子里充满草叶蒸腾的湿气和一点点墨香。有人走到跟前,伸手拾起他脸上的书,影子正替他挡住一半日照。乌秋眯眼看到靖书满面愁容望向自己。 “怎么没去万卷堂?多少次了?” “我在自学嘛。”乌秋嬉皮笑脸回答。 靖书赌气似的深吸口气,一屁股坐到乌秋身边,乌秋往旁边蹭了蹭算给他让地方。 “你也不去,开谊也不去。云罗长老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几天下来面容憔悴。” 乌秋噗嗤笑出声:“好好,我明儿就去。”他微微侧身,把胳膊架在额头遮挡阳光。 靖书明明感到他还有话要问,却迟迟不开口,死活不开口,像是在和他自己较劲,结果到是局外人的靖书忍不住替他先开口:“开谊说最近难得好天气,请了几天假到竹林里练剑去。” 乌秋无动于衷,仿佛睡了。 靖书只好又道:“真的是去练剑!我有朋友不巧遇上过……就他一个人,一把长剑舞得风生水起。”开谊得名师指导,人又刻苦,注定在剑术上有万人莫及的高度。 乌秋突然起身,将靖书怀里的书抽去,盖在脸上躺下继续睡。靖书大急,转过身推搡乌秋:“你又生什么气?本来就是你不该说那番话,你自己不是也后悔,现在反来闹脾气?开谊这番反应——”靖书鼓起脸,闷闷道:“我觉得不为过。” 乌秋猛地伸手压在书上,势要揭开,突又顿住:“我生什么气?知道有人不愿相见,我是在避嫌。” 靖书说不过他,自少主长大,他越发觉得自己道理没他多。明明每次都是别人有理在先,结果最后都会变成少主单方面歪理服人,每每这时,开谊便露出一副“教子有方”的玩味表情,远远看着,理所当然地等人凯旋而归。 原本磐石之固的两人,却在少主成人礼当天因少主一番不慎言语出现了隔阂。 目睹全程的靖书替两人提心吊胆,最后仍牵不合分飞燕。他向开谊解释少主当晚被灌了不少酒,语无伦次不该当真;而少主却告诉靖书当晚他早命人在酒里做了手脚,他分毫未醉。 “那你还能说出那番话?!”靖书气急。 乌秋平心静气反问:“哪句不对?” 是啊,到底哪句不对?让他们都觉得是错,错得离谱,大错特错。 青鸲这年八岁,已是百花园中最娇嫩明媚的一朵,无论城主还是少主都把她高高捧在手心里,日月不换。开谊成天被乌秋带进朱雀殿,耳轮目染自然也成了半个护花使者,几人一同守在花园外,静候那朵含苞欲放的花。日子久了,窗外起了风,风过花月,吹进城主耳朵里,开谊成了最具竞争力的门当户对的女婿候选人。 乌秋拿此当玩笑说难得有机会要好好笑笑开谊,靖书拦不住他们闹,开谊却云淡风轻拨开乌秋晃在眼前的手:“还有比我更适合的人吗?” 乌秋一怔,随即更笑得前仰后合。靖书心慌意乱,他看不懂乌秋为何会笑得如此狂放,也看不透开谊的心如止水。 那一天他们三人站在杨柳抽芽的河堤上,两岸一派新绿,春风抚水,撩动碧波荡漾。 青鸲自幼身体羸弱,她坚持出席哥哥的成人礼会,咬牙撑到掌灯,乌秋看不过去,正要哄她回去,开谊却先人一步劝动了二小姐,青鸲眼巴巴望向被众星捧月的哥哥,开谊站在她身边一同望过来,等他一个交代。乌秋耳边立刻响起一片称赞:“好一对璧人。” 乌秋笑道:“在说我吗?” 不远的靖书险些把酒喷出来,看着众人不知所措地尴尬表情,他又想笑又泛起一阵紧张,他生怕有人就要绷不住。 乌秋这时候又转向两人:“来人,快带二小姐回去休息,她要早睡。稍后哥哥去看你。”青鸲乖乖被侍女带走,开谊留在原地,这时候又有人自作聪明向少主献殷勤:“二小姐眼看已有归宿,倒是少主您,既已成年,不知心系何处?” “远京啊~”乌秋失笑:“我还能心系什么?自然心在家园。” 他们声音不大,传不出很远。开谊偏偏正在不远处。 “是是,少主说的是。少主自然胸怀大志,情系远京。那么人呢?”问的人眉飞色舞:“这条路上,总得有人与少主相伴?”他们自以为问得一语双关,小小圈套无伤大雅。 少年顽皮的脸上有了一种端凝的表情,抻着下巴道:“能有什么人?不然你们问问他愿不愿意。” 开谊半晌才在靖书使劲暗示下转过头,正看见乌秋身边一干人等惊心破胆的表情。 当夜开谊埋怨乌秋不该拿他取笑,乌秋却依着栏杆悠然道:“没有啊。”他不承认。 “你明知道他们要问的是什么,你与他们装傻,何必拖上我?” “他们说到你和妹妹的事,你要不要装傻?” 开谊一怔。乌秋又抢道:“我分明是在护着你们。还是我真的傻,挡了你的路?” 三娘说的没错:太美的男子,惯坏了要无法无天的。 他是被说中了心事。 两人一直维持着这种不冷不热的逐渐疏远的关系,后来在靖书某次爆发下,两人惊惶地答应重归于好。云罗长老很欣慰三个学生再次同堂,他讲得起劲,学生们读书更认真,认真的像在互相较劲,学得刻苦异常。尤其开谊,早来晚归手不释卷,然而叫人意外的是,每次考试,无论大小难易,拔得头筹地往往都是乌秋。他们自己心知肚明谁也没故意让谁,乌秋决不比另两人用功,却成绩斐然,实在令人费解。 也并不真的难以解释,开谊有一次对靖书说,他毕竟是住在朱雀殿里的贵人,多的是人才辅导,不像他们。其实开谊没说,自己也有一位非同寻常的人物教他剑术,那是他的底牌。大约是朝灵人多年养成的一种骨子里内敛的性格,叫他们有什么事:好事、坏事都藏着不说,等旁人发现再自得其乐,或干脆享受掌握运筹帷幄的自喜。开谊断定乌秋也是如此,瞒着他们用功,不给人知道他的底限。即便是他们也瞒着。 靖书听罢踌躇起来,满脸有话要说,又不说,开谊看出内有乾坤,耐心等了几天,连加追问,这才套出惶惶恐恐一点不能说的内幕:乌秋成绩好,因为有人总能帮他提前问来考题。 靖书以为开谊要大气特气一顿,谁知道他不怒反笑,笑得异常痛快,靖书从没见过开谊笑过这么久,笑得叫人心生寒意,笑得心如死灰。 从此,开谊再不与乌秋主动说过话。 日子过着过着也就习惯了。言归于好后,乌秋又常邀他们两人一同玩耍,如今人都大了,戏耍的地方早不限于朱雀殿内的山山水水,少主顶爱往坊间跑,尤其越过神息广场之后,是一番想象不到的热闹非凡。他总说自己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青黛里,那是开谊家的住址,后来又跟城主去了神庙和冥塔林祭奠,才算打开眼界,也打开了他那颗不安分的心。 “我还要去更远的地方。”乌秋倚在茶楼二层窗框,往外看。远京坊间高大建筑不多,逸萤楼外总有叫人高瞻远瞩的风光,三人一同向外看去,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时节,这时天底下是数不清的云涌风飞,云是山桃玉兰的红河白海、飞起了丁香槐花的软土新香。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正自仙气缭绕的山间铺进坊间,一路上紫藤簇簇,香尘细细,直看到两旁白墙黑瓦上飘起了袅袅炊烟,方知人间烟火。 “多远?” “能去多远就去多远。”乌秋回过神,望向同桌两人。 开谊不为所动,低头喝茶。自从元洲举荐开谊到戍卫队任职之后,能约他出来小聚的机会越来越少,他即便来了,与他们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靖书继续留在云罗长老身边学做事,都说他有继承文典之位的才情,他的时间远比开谊充裕,基本随叫随到。乌秋说靖书始终未变,叫人看着安心,暗地里却在旁敲侧击另一人转瞬间判若两人。 开谊放下茶杯回了一句:“白云苍狗。” 各有各的不满。 可到底是多年的朋友,还有同窗之谊。 乌秋斟酌地向两人透露了一些自己的计划:“近日坊间失踪的小孩越来越多,戍卫队可有眉目?” 闻听此言,开谊总算动了心思,眉头微蹙:“不出意外的话,应还是阿尔洛那些人贩子所为。队里已经加派人手……你要做什么?!” 靖书一直听得专注,被开谊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他吃惊地望向开谊,不明所以。乌秋倒是明白开谊的问题,或者说……是开谊太懂乌秋。 “利用他们。” “不行,太危险了,你才多大?” “我已成年。” 上午的太阳斜斜照进窗口,茶水杯里都是明晃晃耀眼的金色。太阳底下,鸦雀无声。 开谊推开茶杯,眼睛里还有退潮的余波未息,但很快已静如止水:“我早该想到。” 乌秋突然焦虑起来:“我一定回来。” “你以为,你那时候还在远京?还能随心所欲?” “没本事回来,我留在这儿就只是白活着。” 开谊冷笑,挖苦一样的笑。 “你活着就行了~” 靖书到此才算听明白两人的哑谜,明白过来听不下去,连忙插话道:“你们别这样,有什么事我们从长计议。” “你别听他的!”乌秋开谊异口同声呵道。 “他出去就没打算再回来。” “不为回来我根本没心思出去。” “我原以为远京可以托付你,你却不顾后果一意孤行。”开谊沉下脸:“你若有一定要去的理由何必不说出来?你不说清楚,又要人如何相信?” “那就别信。”乌秋没法向任何人解释,封硝临走前告诉他的事:导师另有图谋,远京恐有内患。他不能向任何人提及,父亲让他保证找到彻底解决办法之前,一个字都不能说,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母亲。他以命立誓:如有违背,饮鸩抵命。 开谊推开桌子,咍笑:“没人等你回来。” 最终不欢而散,靖书劝了一会,劝不动,临走前抱怨乌秋:“你非要出去做什么?” 因为答应他过:远京在你心里要比一切都重要。 这一年初夏,少主失踪,织芳翻遍全城没找到儿子。开谊跟在每一波派出寻找的戍卫队中,沉默的一坊接一坊的寻,他知道根本找到他,乌秋被人贩带去了阿尔洛。他留不住他。 最后,开谊向城主透露了乌秋出走的计划,无论他是否能如约归来,至少让大家知道,少主在人贩手里暂时性命无忧。 织芳撤回了搜寻少主的命令。 开谊被提拔为戍卫队副队长,众人要为他庆祝,他推说家母抱病要回去照顾,博来一片赞许。 夕阳将他独自走下大殿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直伸到台阶末端,那里也有条人影停在原地等他。 开谊之前很少与导师西加尔接触,如今相见,颇有些意外,匆匆行了礼要走,被西加尔唤住:“早听别人提起开谊队长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说罢,翩然离去。 开谊到家将事情向父亲禀报,元洲摸着脑袋想了一阵断定是好兆头。 “导师是城主跟前的红人,他主动与你接近一定看出城主有意提拔你。你想想,远京就这么一个少主,还失踪了,能不能回来两说,将来怎么办?这么大的事,长老院当然要提前有所准备。”他说着洋洋得意起来:“你可不是眼下最好的人选?” 开谊想起西加尔对自己慈祥的笑脸,满眼只有期待并无贪图。他不觉得父亲说的全对,好在他们目的相同。 不久,西加尔私下也成了开谊的导师,与武备长老一家相交甚密。 开谊的二娘自年前一直病着,请了许多大夫也看不好,二娘自己心里起急……越急,病越好的慢。渐渐她自己心也凉了,不肯咽气是还想亲眼看见开谊娶个妻回来,三娘也说这个注意好,准能冲喜。可老爷不答应,武备长老的公子,岂能随便找个人家的女儿就娶?他娶的一定得是能带给他未来的人,众人不由自主眺望朱雀殿的方向,唯有开谊自己静静候在病榻前。 他的未来,谁知道在什么地方。 家里没来冲喜的人,二娘的身子像枯了油的灯,一日不如一日的垮下去,等到那火苗再也熬不住,远京那阴雨连绵的夏季早已结束,是萧爽的秋天了。 开谊一身重孝走在出殡队伍最前,那天天气阴阴的,大白天的不见天日。满天飞散的纸钱,遮天蔽日,飘在开谊眼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雪。这场雪只下在他面前,一路走去,他走过的地方皆是无常。 围观人群中,靖书抓住了一个险些冲进队伍的年轻乞丐,他死命把乞丐拉扯到墙根,激动得喘着气:“别过去,别再刺激他了。” 乞丐举着手里半根糖葫芦,盯着他。 “谁走了?” “二娘。” 乞丐垂下头:“那我晚上再去看他。” 靖书摇头:“别去,你现在这个样子。”他指着乌秋一身破烂衣服:“还是别去了。” 队伍向冥塔林的方向远去了,听不见嘈杂的悲泣,只留下一路惨白的纸钱。 “他不会在意我什么样……他需要有人说说话。”乌秋试图挣扎:“让他知道我已经回来,或许是种安慰。” 靖书一摆头,半晌沉着嗓子叹道:“至少别今晚去找他。日后找一天你们确实应当好好聊聊,你走的突然,回来了又遮遮掩掩,瞒着大家……你准备好如何解释了?” 乌秋刚要开口,后腰被人猛地撞了一下,趁他不备,手里的糖葫芦被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去,乌秋转身要追,却见初云甩着两根马尾一溜烟拐进胡同,接着啪地一声,随即传来尾树劈头盖脸的叫骂:叫你多少次了走路看着点!这么好的东西掉地上……多可惜啊,这败家孩子。乌秋吃独食!妈的回去就教训他,小兔崽子,不像话! 他,确实没有准备好。 那天夜里,夜深了,月亮照得地上碧清,篱笆里挨挨挤挤长着肥厚的豆角,从墨绿的叶子里露出身段。乌秋依在廊檐下偷了尾树珍藏的酒来喝,原本没有心事的人,轻易就醉了,昏昏沉沉,那个人呐,受不了的苦也会硬撑着去受,简直和他一样,咬牙忍着,不知谁更像谁一点。操心无用,偏要操心。 乌秋想,靖书说的对,今夜醉的太容易,不适合找他说话,尽管他很想去见他一面。乌秋总有种惴惴不安地预感:如果今晚不见,他们就要错过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月夜之下,开谊走出母亲的灵堂,走到空无一人的街上,仆人不敢拦他,知道少爷今晚心情一定很差。然而他们都错了。街上、屋檐上、树叶子上,到处都是跳动着的鲜活的清辉,像在迎接一位新生的古老的灵魂,它重新来到它们身边,重新降临于世。开谊像一个回家托梦的鬼,飘飘摇摇地走在坊间,寻找一个可以领他进入的门口,终于他停下来,看到道路尽头更黑暗之处有一个身披斗篷的人影在等候他,向他伸出手。 西加尔笑容满面:“欢迎回到恶魔之中。我相信你现在一定有许多关于觉醒后的问题想问。” 开谊冷冷盯着西加尔。 “首先,你不会失去任何一点做人类时的记忆。尽管放心,它们全都在一个也不会少。”导师指向自己的心脏继续说道:“然而,对这一切你将毫不在意。” 开谊再次把冰冷的目光转向前方无尽无边的黑暗:“走吧,我想知道的还有更多。” 从此两相忘,何必要相逢。
(作者都觉得虐得鲜血淋漓) 怕是真的要·完·或可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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