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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刃刺进身体的时候,除去衣服被割破时发出的细微的裂帛音外,几乎是没有声音的。
属于这一世的身体分崩离析之前,他抬起头向侧前方看了一眼,掩藏在身体深处的一部分惯性让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却只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然后他失去了所有身为“人”的知觉。
一、克里蒙多
时间对于克里蒙多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英灵塔内潮湿而阴暗,他躲在其中,好似对外界毫无抵抗力的幼儿,躲藏在母亲的怀抱。英灵塔是他的母亲,他的庇佑者,阴暗的光线让他感到相对的安全。
直到“那个人”的到来。
他控制住他,赐予他姓名与衣食,委他以看守之责。
姓名让他学会交流,衣食让他得以温饱,任务则让他安心。
是的,任务让他安心,他不再是毫无目标地苟活,被不知为何的恐惧缠绕,他有主人,有任务,有可以守护的对象,这是他要做的事,他熟悉这种感觉,也喜欢这种感觉。
他是能做些什么的,他是被需要的。
他混沌的心智,因此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欢喜。
他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样畏惧阳光,会在每天到塔口取饭的时候伸手去触碰那些淡金色的光线,它们时而温暖,时而灼热,卷曲而有弹性,他用手指穿过它们,感受它们缠绕上来时柔滑的触感……这感觉似乎来源于一些很久以前的记忆,然而他不会去过多的探寻,因为那会让他头痛欲裂。
每隔一段时间,主人会来看他一次,他并不是十分在意这段时间的长短,如果他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间隔是一致的,然而现在他早已经不会去思考了。
他不想思考,不愿思考,它仿佛是一根线,另一头牵着令他痛苦和恐惧的东西,他只关注现实,现实让他平和。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主人带来了一个孩子,黑发黑眼的孩子。
这样的外貌特征应该是代表了什么,然而他混沌的头脑想不起来,他呆呆地望着主人,听他对男孩介绍自己。
“塔蒙,你的师父,也是你的奴隶。从今天开始,他传授给你剑术,听从你的命令。”
孩子抬起头,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望向他,带着探寻的光。
“我是开谊。”
主人带来的人,自己的另一个服务对象。
他教授他剑术,多年以来,他忘却了很多东西,但用剑的技巧,却仿佛深刻在他的血液之中,变成了一种本能,剑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手臂的延伸,也是他的命——在野外生活的那些年,他就是靠它活下来,即使现在,他也要抱着它才能入睡。
开谊专注于他的每一个动作,他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学起剑来进步神速,这一点即使混沌如克里蒙多也看得出,然而他对剑术的渴望更甚于进步的速度,起初他只在夜里来,后来他甚至白天也会偷偷摸来,缠着克里蒙多学习。克里蒙多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急,他明明还那么小,明明还有大把的光阴可供挥霍,然而他却像有什么怪物在后面追赶一般,恨不得一下子将克里蒙多所有的本领都学到手。
他只能竭尽全力教导他,毕竟这是主人给他的任务,毕竟他眼前也只有这么一件事可做。
直到有一天,在他们对战的时候,他手中的木剑划中了开谊的手臂,男孩轻轻叫了一声,手中的剑跌在地上,他紧张地过去查看,男孩的胳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他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开谊却只是甩了甩胳膊,满不在乎地重新拾起木剑。
“老师,继续。”
这是请求,也是命令,所以他无法拒绝,在他重新举起剑的时候,他听到开谊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句朝灵语的意思。
“我不会输给他。”
更久的时间之后,他才知道那个人是谁。
二、开谊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谊其实并不讨厌导师。
这个阿尔洛族的中年男人有着棕色的头发和眼睛,长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青绿色的布条扎在脑后,他相貌平平,脸上常常挂着一副云淡风轻不疾不徐的表情,好像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他来撑的样子。因为他个子矮嘛,年幼的开谊在心里暗搓搓地想,并没有想到自己也不过刚刚到达对方的腰际而已。
那一年他只有八岁。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怎么会进来自己家的院子,当时他正在院子里练剑,一抬头就看到导师站在那,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在开谊眼里,导师除了那张属于阿尔洛的脸和一点书卷气以外毫无特别之处,但他看到导师身后跟着的守卫,就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不简单。他已经八岁了,见过来找父亲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甚至还见过城主本人,已经懂得区分那些制服的颜色。
导师向他走来,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又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胆怯,于是强迫自己站在原地。男人走到距离他两步的距离,低下头来,开谊翻起眼睛,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映在对方浅棕色的瞳孔里,然后他听到导师开口问了一句。
“是你吗?”
很轻却很清楚的三个字,传到开谊耳朵里,他却完全不懂它们的意思。“如果你喜欢剑,我可以介绍一个老师给你。”导师似笑非笑,望向开谊,“单论剑术的话,大概整个远京也找不到比他更厉害的人了。”
直到他克里蒙多发狂的那天,他才真正明白导师的话。
男人持剑扑来的样子简直是一只猛兽,失了智的猛兽,然而奇迹的是他的剑术居然没有受到影响。
导师一定也有过这样的遭遇。
他对自己的老师有相当程度的好奇,从外貌他可以分辨出老师是个阿尔洛人,然而远京城不欢迎阿尔洛人,唯一可被接纳的阿尔洛人只有导师。他怀疑老师是被导师偷偷带入远京的,也许是导师的亲人或者朋友?然而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把他带入朱雀殿呢?毕竟以导师的身份,留一个阿尔洛人在身边,没有人会有异议。
他试着向老师询问,然而得到回答让他失望,男人对过往之事已全不记得,似乎除了剑术,多问一句便头痛不止,甚至连剑术也无法教授,他只好暂且放下自己的好奇心。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武技日益精进,年纪轻轻就已经开始统领戍卫队,而他曾经当作对手的那个人,却早早成为了远京人口中的纨绔,沦为众人的笑柄。
导师似乎对这一切非常满意,作为城主的指引者,开谊觉得他应该对少主更为照顾,但出乎意料的,导师似乎更加中意开谊,虽然他极少在人前出现,然而开谊能感觉得到,自己的仕途顺利的背后,或多或少有着导师的影响,他并不喜欢这种影响,也不懂导师为何独独青睐自己。他觉得老师该知道一部分答案,所以来到塔中追问。然而男人只记得自己曾经在林中生存,甚至连如何来到英灵塔中也不甚清楚,对于导师的记忆,也只开始于塔中相遇的那一刻,至于导师为何将他安置在此处,却是半个字也不曾吐露。在开谊各种激烈言辞的刺激下,老师的脸色一点点涨红起来,又变得煞白,直至崩溃。
开谊陷入冷酷的欢乐中,他看着自己的老师在那里惨呼,疯狂地撕扯自己金褐色的头发,脸上的疤痕涨红如丑恶扭曲的蚯蚓,心里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意,好像自己的一直以来郁积的情感得到了宣泄。直到老师挥起剑冲过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了危险,然而他无法让眼前疯狂的男人停下来,他有种预感,如果不及时阻止他,将会闯下大祸。
他忽然又想起了导师的脸。那么就索性闯个大祸吧,他想。
三、克里蒙多
克里蒙多抖了一下,从睡梦中醒来。
开谊已经很多天没有来了。
其实不来也不奇怪,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交给他,所有的技法他都已经学会,甚至连姿势也不必纠正,剩下的只有熟练。
可他还是觉得不安。
他想起上一次发狂的时候,他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只记得自己的剑切进了开谊的肩头,血红的颜色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和胆怯,好像有无数悲惨的哀叫在脑中响起,他忍不住将剑丢在一边,双手捂脸啜泣起来。
黑发的青年走过来扶住他,他的肩头还在流血。
“我们走吧,老师。”
“离开这里,外面的世界也许会有你的亲人,你的朋友,我和你一起离开这里,去寻找你失去的东西。”
“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里的人,我当作对手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个城市里,我想他也去了阿尔洛,或许我还会在那边碰到他也说不定……”
少年的眼睛一如刚见时漆黑,里面却夹杂了更多他看不懂的东西,他从未看懂过他。
然而他摇头,他有主人,他有任务,他不能离开这里,这里有他要守护的东西,然而少年的固执没有人可以动摇。
“十天后我来找你,老师,到时你一定要和我离开。”
他懵懵懂懂,看着开谊出去。十天是多久?他想,从前他不会计算时间,因为那对于他而言并没有意义,然而现在……他开始在墙上划下代表日子的竖线,用它们来计算开谊不在的时光。
他转过头,借着塔口透进来的月光看墙上的刻痕,每一道都是他认真刻下,它们参差不齐地并排在那里,他试图查清它们的数目,开谊离开有多久了?
窗口透进来的月光被搅乱了一刻,把少年人的影子映在地上。克里蒙多抬起头,他看不清来人的脸,直觉告诉他那是开谊,又告诉他那不是开谊。
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经过长时间的漠然相处,曾经有一瞬拉近距离的师徒两人,却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少年望着克里蒙多木然的脸,又用嘲笑的目光看向墙壁上的刻痕。
“你在等我吗?老师?”
他不记得开谊会用这样的口气来说话,声音里带着一丝轻佻,男人忽然变得扭捏起来,好像被人说中了什么心事,连脸上的伤疤都变得通红。
“我……你上次说过的事……”
“哦,那件事啊。”开谊轻飘飘的说:“我记得,不过,这么大的事,总得好好计划一下,是不是?也许我们应该再多考虑一段日子。”
是啊,你上次说十天。克里蒙多想,也许十天确实是一段很长的日子,也许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也许开谊说的是其他什么事,他根本就没有提过要离开,也许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本来也没有过要离开的念头,或许开谊曾经将那束火把递给他,然而现在,他又成了亲手熄灭这火焰的人。
四、开谊
在开谊的眼里,女人的死并不突然。
她已经卧床很久,连咳嗽都欠力气,脸色从枯黄变作苍白,好像一只粘在灯罩上的孱弱的蛾,在煎熬中一步步走向死亡。
她没有生下过他,却又确实是这座宅子里的女主人。
他的亲生母亲在生产半年后去世,二娘从此接替了母亲的位置,她生得不美,然而贤淑,即使在下人中,也有着相当好的口碑。
她对他的照顾尤甚,即使面对他的冷淡,也总是以浅浅的微笑回应。而他唤她母亲,接受她的照顾,对她敬而远之。
确定要离开远京的那天,他从英灵塔回到家里,路过她养病的屋子,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问安,却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哭泣。
于是他走进去,坐在她余温尚存的尸体旁,很久很久,直到父亲从门外走进来。
当夜他为她守灵,他想这并不是自己想做的,因为他并不关心她,然而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翻腾,堵住他的喉咙,他想好好计划离开远京的事,脑子里却只有那个女人的音容笑貌,他好像还听到她在唤他,用她特有的柔软的声音。
“谊儿……”那个声音轻声呼唤,“我带你走……”
他疑惑地抬头,看到半空中漂浮着女人的幻影,惊骇让他猛然站起身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一定是幻觉。他想,然后紧闭双眼,再次睁开时,女人果然不见了。他松了一口气,却发现那个声音并没有随着幻影的消失而离去。
“该走了……”女人的声音轻轻地说,好像一阵微风吹过他的耳廓,温柔而充满魅惑,“时间到了……”他惊慌地感觉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就如同海边岩石上潮湿的砂砾,被正午的烈日烤干,又一点点被风吹散剥离,露出下面被掩盖的坚硬的真实……
他发出一声无助而绝望的低泣。
灵堂门口,年轻的侍从听到少主人发出哽咽的一声,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探头向灵堂里面看,开谊背对着门站在那里,似乎在用袖子擦拭眼角。
“少爷到底和夫人还是有感情啊……”年轻人想,“毕竟那么多年的母子,夫人又是那么好的人……”他这样想着,忽然看到开谊回过头来望向他,那一瞬间,侍从忽然有一种如坠冰窟的感觉,汗水像冰冷粘腻的毒蛇游过他的背脊,火红的信子舔过他的脖颈,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是眨了眨眼之后,眼前的开谊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少、少爷……”
“回去休息吧,今晚我一个人守着就够了。”
平淡温和的语气,却也让人无法不服从。
“是,少爷。”
开谊望着侍从的背影,嘴角的微笑一直没有消失。
今晚是个好日子,他想起了很多事,需要把他们好好的理一理,这种时候,还是一个人比较好。
五、克里蒙多
从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开始,他就重新规划了自己的使命。
作为傀儡的日子让他蒙羞,幸好他手中还有剑,可以尽力洗涤这一切。他同阿齐斯和方墨并肩浴血,制服元洲,不出所料的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开谊,他不在这里。
他在城主的寝殿,和他的亲卫队一起,准备将远京颠覆。他不知道少主那边是否会成功,也不知道如果真的再次遇到开谊,他又将如何面对。
他想起那双漆黑的眼睛,朝灵人都是黑目黑发,然而只有这双眼睛对他来说别有意义。可是他也清楚,自己从未有过一个叫开谊的学生,那不过是一个虚无的人格,随着恶魔的复苏而永久消湮。
塔中二十三年的岁月,以及这一场师徒缘分,也不过是恶魔和自己开的一场玩笑而已。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六、开谊
城主寝宫之外,两势对垒,亲卫队在步步逼近,而另一边则只是保守抵抗。
很明显,对方不想伤到同族,这样的想法让开谊在心底发出轻蔑的笑,到了这个地步还做好人,只会将自己送上死路。
隔着重重人群,他认出了另一方的首领,自己的对手。
朝灵之子看着他,眼中再也没有曾经的轻浮神色,曾经深掩在眼底的那一点清明,如今浮上水面,灼灼发光,事到如今,乌秋再也无需掩饰真正的自己,而开谊,却仍要在众人面前演完这最后一场戏,过了今天,世上就再也没有开谊这个人,他将会回到自己效忠的主人身边,成为他的贴身护卫,在远京二十几年经营的一切,全都将交付给那个叫鸣泉的傀儡。
他这些年所想得到的,将全部失去,然而能回到主人的身边,那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是在这之前,他还要将这个对手,送往他该去的地方。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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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刃刺进身体的时候,除去衣服被割破时发出的细微的裂帛音外,几乎是没有声响的。
属于这一世的身体分崩离析之前,他抬起头向侧前方看了一眼,掩藏在身体深处的一部分惯性让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却只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没有人过来扶住他,无论是玄甲重剑还是红衣长枪的身影,都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然后他失去了所有身为“人”的知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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