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春日里一个常见的雨天。如注的大雨冲刷着王都夏维朗,在天与地之间拉起一道间隔不断的白色雨帘。两三个打着伞依然被淋得半身湿透的旅人匆匆挤进这间破旧的小旅馆的前厅,一边将满是泥泞的靴子脱下倒出泥水,一边咒骂这该死的天气。
但对于住在楼上某个房间的洛克斯·费特而言,这样的天气却是求之不得。
特纳森·豪斯,男,21岁,星芒圣域所属第二十四星士。
这是他目前的身份。
洛克斯坐在镜前,略微审视了一下上妆后的自己。眉被淡化描细,脸部也涂抹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粉,让他的肤色显得比平时更偏褐色,并且巧妙地修饰了脸型,使这张脸看起来不那么棱角分明。
尽管不会直接露出来,但他还是小心地将颈部和双手也涂上了相同的颜色,现在的他看起来正像一名平平无奇的棕肤女人——好吧,至少预定是这样,在他套上胸衬、穿上礼服、戴上假发以后。
在他身后,一直歪着头安静地看他化妆的伊希多尔·菲利斯见他似乎已经完成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难得扮一次女人,怎么不把自己弄漂亮一点呢?”
“你好像忘记了,我是要去参加自己父亲的丧礼,而不是一场盛大的舞会。”
洛克斯站起来,没好气地从他怀中扯过用于固定胸型的衬式内衣,几乎是粗鲁地扯开系带。伊希多尔帮他固定好在背后打上结,有些好奇地摸摸柔软的胸垫,让洛克斯不禁想跟他说既然这么有兴趣不如今天这场戏你去演。
“既然这么有兴趣不如今天这场戏你去演。”
好吧他说出来了。
“不不不,”伊希多尔笑嘻嘻地拒绝,“自己的任务必须由自己完成,老想着依赖同伴的家伙死得最快——这可是杜兰的箴言喔。就请好好努力吧,豪斯家的特纳森小姐。”
“那位杜兰阁下也亲口告诉过我,所有特纳森·豪斯的资料都已经改成男性了。”
“资料可以改,亲人的记忆却无法修改呢。”伊希多尔耸耸肩,将一直抱在怀中的黑色礼服递上去,“所以,穿吧,特纳森。”
“……”
等洛克斯穿戴好准备出门时,雨似乎变得更大了。伊希多尔站在窗边看着没有半个行人的街道问:“真的不用我陪你去吗?”
“不用。”
洛克斯提了提领巾,确保已经遮住喉结,一只手拿着伞打开了房门。
3月的风还带着微寒,挟着雨滴钻入行人的伞底。在这样冷清的天气里,人们都攥紧雨伞,目光盯着地下的水洼匆匆而过,即使与高大的黑衣女人擦肩而过,也懒得瞅上半眼。洛克斯慢慢地走着。过窄的束腰勒得他有点不舒服,胸前一层一层的蕾丝花饰也犹如蚂蚁爬过一般令人发痒。
他不由得开始回忆自己不得不打扮成这样的起因,试图从中找到某个罪魁。
特纳森·豪斯。
在成为星士候补生之前,她是夏维朗一个贫苦家庭的第三个孩子,有一个大她十岁的哥哥和一个年龄较近的姐姐。就像下城区许多的家庭那样,特纳森从未接受过任何淑女教育,像个野小子一样被放养长大。之后被司祭带走进入星殿,苛刻的训练之余大概更没有那样的机会了。至于她本人为何在年纪渐长、第二性征开始显露时特意隐藏自己的性别就无从得知了。杜兰什么也没说,但多半跟她的家人有关。
事实上,真正的特纳森自从来到圣域后就再也不曾与家中联系过。两年前,特纳森的母亲去世曾给圣域发过讣告,那时的特纳森早已回归女神身边,名字和身份被洛克斯取代,自然不会有任何回应。这一次本应也是同样不予理会,然而豪斯家却接连发信件到圣域催促,希望特纳森能出席父亲的葬礼。如果依然没有回应,这家人也许会直接去圣域找人也说不定。
尽管成为星士已经代表着脱离家族,缺席亲人葬礼也无可指摘,但为了不让事情扩大,杜兰还是把身在森染的洛克斯叫了过来。
世人常说,血脉相同的亲人无论相隔多远也会有无形的联系,那这次就由我彻底切断好了。
洛克斯看着前方已经渐渐出现在视线中的墓园,心想。
位于夏维朗近郊的这片墓园是仅供市民阶层使用的公墓,每周会有人来打扫一次,清理一些过密的杂草,除此之外的修葺一概没有。墓园入口的石门久经风吹雨打已经剥落得颓败不堪,唯有翠绿的藤蔓蜿蜒爬过,显露出一点春意。
洛克斯向葬礼负责人报上特纳森的名字,顿时引来在场之人的瞩目。“她”的哥哥和姐姐快步走过来,已经嫁人的二姐瓦妮莎甚至想给这个超过十年未见的妹妹一个拥抱,但洛克斯反应迅速地后退了一步,躲过了这个只到他肩头的女性的亲昵举动。尽管特意挑选了一双低跟的女式靴子,但过于紧绷的尺寸还是让洛克斯眉头拧了一下。
瓦妮莎一怔,虽然特纳森大部分的脸被黑色网纱覆住,但这样的距离足够看清“她”不悦的表情。她垂下因为流泪而发红的双眼,轻轻地说:“爸爸去世前一直想见你,去陪他说几句话吧。”
洛克斯点头。
一旁看着两个妹妹交流的派恩·豪斯沉默地转身带路,洛克斯抬步跟上,暗暗庆幸没有出现类似一个熊抱然后“你是小特纳?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哥小时候我经常带你玩还帮你洗过内裤”之类的感人认亲场面——好吧,会这么没脸没皮的似乎只有自己那个哥哥。
……
或许是眼前的一切太荒诞了。
他,穿着女人的葬礼服,在一群陌生人中,被叫着一个早已死去的女孩的名字,给一个刚刚去世的陌生人送葬。
在这个荒诞而扭曲的空间中,他的意识仿佛被抽离了出来,既不是完整的洛克斯,也不是完整的特纳森,在两半灵魂组合的缝隙中冷眼看着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一群,就连内心深处的伤口被回忆翻出来,也不再那样尖锐地痛。
洛克斯站在霍尔·豪斯的棺木边,听瓦妮莎边拭泪边说起父亲是如何想念幼小的女儿、病危时一直小声嘟囔着特纳森的名字,嘴边勾起了一丝嘲讽的弧度,尽量模仿女性的声调轻轻说:“他是不是后悔太早卖了我,没能卖出个好价钱?”
“你怎么能这么说?!”瓦妮莎变了脸色。
听见她们对话的派恩也沉下了脸开口道:“父亲的身体不好,没有办法养活我们一家人,你忘记自己因为肚子饿哭了一晚上的事了吗?父亲把你交给司祭大人,至少这样可以让你每天填饱肚子,甚至学会读书写字,也不必为将来担忧,你有什么可不满的?”
有什么不满?
洛克斯想起了那个只见过一面,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少女。被家人舍弃,为了获得自己的生存位置,拼死熬过星殿严苛的训练,最终依然殒命于恶魔之手。死后甚至不能举办一场葬礼,没有任何人为她哭泣。
“你说得对。”他颌首回应,“我应该感谢霍尔·豪斯先生,虽然为了几个酒钱就把女儿卖给了人贩子,但精明的他一定早就知道司祭大人当时会路过那儿,司祭大人一定会阻止,最终就相当于将女儿送去了司祭大人身边,从此衣食无忧前途光明,真是位慈爱的好父亲呢。”
“你……”派恩扭曲了脸,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
虽然快了点,倒也是个好时机。洛克斯将表情隐藏在黑色的面纱之下,一字一句轻声说:“请不要搞错了,派恩先生。我对你们的亲情游戏一点兴趣也没有,仅此一次,今后无论豪斯家发生任何事情,都请不要联系我,这让我很困扰。”
见豪斯兄妹铁青着脸似乎还要说什么,“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噤声:“葬礼上吵闹可不好,而且是不是该请父亲入土为安了?”
话已至此,多言无益。瓦妮莎扶着棺木再度哭泣起来,不善争论的派恩只能愤愤地转身打算离开。这时正好有人匆匆向他走来,钻进他的伞下叽咕了几句。派恩的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两人快步往墓园的入口走去。
工人已经准备下棺,洛克斯后退到一旁参加葬礼的人群中,眼睛却顺着派恩走去的方向瞄了过去。他看到一名身着丧服女性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往这边走过来,却被派恩拦住,两人随即低声争执起来。金发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束洁白的百合,仰头看了看派恩,趁他没有注意,轻轻挣脱女人的手,朝棺木这边跑来。洛克斯看着她在无止尽的雨幕中一路奔跑而来,雨水纷纷落下打湿了她的金发和黑裙,在她手中的百合花束上撒下晶莹的珍珠。,最终她来到墓穴边,伸展双手将洁白的百合花洒落在棺木上。那场景实在过于纯真圣洁,连一旁原本想要阻止她的瓦妮莎也迟疑而没有开口。
小女孩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漆黑的棺木,用手臂擦去脸上的雨水,抬头向瓦妮莎无邪地笑了:“姑姑,我给爷爷送花了,爷爷会开心吗?”
“哎…嗯……”
“那爷爷什么时候把礼物给我呢?”
“什么?”瓦妮莎错愕之下一时语塞。
“妈妈说,爷爷死了一定会送我一份礼物作为纪念的!他现在已经死了对不对?”
瓦妮莎更加说不出话了。洛克斯听到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
“听听她说的,哪里来的没教养的孩子…”
“是派恩·豪斯先生的女儿?”
“我听说派恩的女儿前几年去世了…”
“哎哎,听说夫人在女儿死后就开始有些不正常,总把别的小女孩说成自己的女儿…”
“他们不就因为这个闹到离婚了吗?那这孩子…”
“多半又是从哪里捡到的吧…”
“居然真的把自己当成豪斯的女儿,真是不知羞耻。”
“没人要的孩子都是这样…”
墓园的入口,夫人似乎被人强行带走了。终于得以脱身的派恩沉着脸赶到这边来,一把抓住小女孩的手腕将她向往外拉去。小女孩拼命挣扎,一口咬上了他的手。派恩吃痛一甩,顿时将她掼倒在地上。小女孩一动不动地蜷缩着,没有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豪斯愣了愣,但随即冲着她大声呼叱:“这里没有你爷爷!你跟豪斯家没任何关系!给我滚!!”怒喝之后,他仿佛心虚似地抬头将目光从小女孩身上移开,却看见特纳森正冷冷地看着自己,黑色的面纱之下仿佛能读到“她”轻蔑的眼神。那冰冷的目光令他心头怒火更盛,颤抖着伸出手指着“她”:“——还有你!你也跟我们豪斯家再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要是觉得她可怜,就带着她一起滚!”
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
“如你所愿,豪斯先生。”
早已对这场荒诞剧感到厌烦的洛克斯一挑眉,走到他身边扶起小女孩,轻轻为她擦去脸蛋上沾着的泥污:“我们离开这儿,好吗?你叫什么?”
小女孩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只好低头回答:“芙罗拉。”
这个名字一出口,派恩的脸变得更加扭曲——大概芙罗拉正是他去世的女儿的名字。
“走吧,芙罗拉。”
在人们惊讶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中,洛克斯牵着她的小手离开了这个荒诞的舞台。
刚一走出墓园,拐到最近的一条街上,芙罗拉就挣了挣他的手说:“我要回家了。”
“回家?”
“嗯!妈妈在等我。”
……是说豪斯夫人吗?
洛克斯半蹲下身,注视着面前这个孩子。纯真无邪的眼睛,稚气十足的面孔,似乎对自己的遭遇没有半分自觉。这个孩子跟自己一样,被冠上了不属于自己的名字,成为死去之人留在世上的亡魂。
——牢牢维系着你,不让你消散于世间的,是那位夫人的思念吗?
洛克斯无言地松开手,将伞递给她:“回去路上小心。”
芙罗拉点点头,打着伞跑出两步,又转过身来向他挥挥手,很快跑远了。洛克斯抬头望向迷蒙的天空。硕大而连绵的雨滴依然不断落下,仿佛要将这个世界冲刷殆净才肯罢休。
如果所有的罪恶和悲伤,都能受到天之雨的洗礼而消失就好了。
然而即使如此,当雨尽天晴,阳光之下又会生出新的罪恶之花。
洛克斯回到旅馆时,伊希多尔被他全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连忙取来毛巾,一边帮他擦头发,一边不停地追问葬礼上的事。
洛克斯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句:“被淑女甩了。”
伊希多尔更加好奇了。但最终洛克斯也未曾告诉他关于芙罗拉的事情。
然后很快,他就将为他的这个决定,付出惨重的代价。
SA412 THE FLOWER IN THE RAIN·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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