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伊斯雷 于 2014-2-18 20:18 编辑
失落的商籁
漫步于岁月之间,始终携着提琴和长笛,使那 徘徊于睡与醒边际的人复还,披着 白色的光,将他席裹、笼罩。 新的岁月流逝,用一片灿烂的 云彩似的泪,将岁月,复还 用一行崭新的诗句令那古老的音律复还。救赎。 岁月。救赎。 …………
直至风从紫杉枝间抖落千声耳语 在那之后是我们的流放。*
其一 晓之钟
你的永恒彼岸上空的影子
在方舟前展示了自己的舞姿,
就随雨、随风、随雪而去。
你的声音来自那黑暗的深渊。**
I
在这世上,如果有什么比起床号更加难以忍受的,那一定是夏日拂晓时分杂喉薮鸟的高鸣了。
辛卡·德雷拉以手掩耳,但那犬牙交错的嘈杂声——如果声音也有形状的话——仍然一股劲儿钻进他的鼓膜中,抓住他的神经又刮又挫,就像坏脾气厨娘手中的锅铲对一着口破锅为所欲为。他长叹一声,放弃了挣扎。用不着找怀表,他也知道现在已经差不多四点半钟了,灰白色的天光已经轻轻落在他紧阖着的眼帘上。再有三五个转侧,等到这位勤劳而无天赋的音乐家告一段落,林雀、织布鸟和带鹀或清越或婉转的歌声才会交织响起——仿佛它们之前羞于与那副破锣嗓子为伍似的。被浅眠和嘈杂撕来扯去的神经终于得了解放,在如清晨流光般的啾鸣声中飘浮、舒展,就在懵懵懂懂正要重回黑甜之乡的时候……
——不,辛卡·德雷拉已经不是刚进校门的新伢子了!他猛地睁开眼,摸出枕头下的怀表借着半晦半明的光亮看了看,就一骨碌爬起身来,一边伸脚去找床下的靴子,一边把目光投向对面的铺位。
“……马克西安,该起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稍大的声音说,但没有任何回应。马克西安·沙弗尔仍然持续发出稳定、响亮的鼾声,宽阔的胸膛在薄被下一起一伏。辛卡戴上眼镜,眨了眨迷蒙的眼睛。他拿不准是应该去推一推他,还是拉开窗帘,或者弄出一些响动……他的选择从来没有正确过:如果叫起的方式太过生硬,这位与他同样十七岁、但胳膊粗上三圈的骑士预备生铁定会赏他一记老拳;而如果他没能成功让马克西安在起床号响起前清醒过来,等着他的则是结结实实的全套修理。
辛卡·德雷拉的每一天都开始得十分艰难。自从跟马克西安同寝舍以来,他不挨揍的早晨寥寥可数。
这是七月过半的一个阴霾天气。海风仍然从西面吹拂而来,却驱不散天空中无穷无尽的重重云层,只撩拨着演兵场周围连排的梧桐树,把一片片硕大的黄绿叶子拂落在地,给低年级学生们平添扫之不尽的烦恼,如果再赶上一场雨,那就粘在地上扫也扫不起,只能弯腰把它们一张张揭开……不过这已经不是六年级毕业生们需要操心的问题了。他们仍然每天列队、点名、排队用餐、祈祷,不能迟到、不能缺席,但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课要上了,只剩下队列训练,而且还比以往宽松了许多——毕业考试和实操甄选已经结束,接下来是令人忐忑不安的分配程序,因为必须深思熟虑,所以不得不花费三天之久。他们的派遣名册将被寄送到夏维朗交由皇帝陛下过目以作最后的审定,而他老人家当然会欣然在那张满载他们命运的轻薄的纸上签下他尊贵的名字,然后,又是新一轮的文牍程序……但满打满算也拖不上一个礼拜。再然后,他们就可以雄赳气昂地步出这所对他们来说已经太过狭小的温室,投身到真正的风暴之中了。
这些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的毕业生们对自己光辉的未来越是急不可待,就越是努力做出沉静持重的样子。但不论是他们自己,还是他们的教官们,都清楚地感觉到升腾在他们之间的那种由激动、迫切和忧伤混杂而成的躁动气氛,就像干透了的木柴,谁也说不准哪一点火星就会让他们炽烈燃烧。在这样关键而敏感的最后关头,教官们往往变得更通情达理、更加温和,想尽一切办法避免“点火”的风险,不想这些实际上已经踏上荣耀之路的少年在一时意气之下犯下任何荒唐、莽撞的错误,因为假如万一不得不加以处罚,不论对于罪者本人、他将要前往的骑士团,还是这所学府本身,都将是难堪的污点。
辛卡跑步穿过大演兵场,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体检通知。他眼看就要迟到了,一是因为替马克西安刷昨天弄脏的靴子,上面的血迹总也刷不干净,还因为马克西安把他的体检通知扔到了垃圾桶里。早餐后十五分钟的自由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两个小队的中年级学生夹着测绘仪和三脚架与他擦身而过,去北面高地继续他们为期一周的地形测绘,更多学生则已经在主楼的教室里坐满了,等待着即将开始的文史、地理、军事或者理魔法理论课程,而军械库前的甬道上,低年级学生已经在教官的训令下开始为几日后晋级典礼的宣誓仪式演练。那是一群十岁上下的半大孩子,努力绷紧了他们稚气的、红扑扑的脸,做出肃穆庄重的样子,尽管他们也许连誓词的意思都不甚了了。 时至今日,我懂的并不比他们更多一分。辛卡·德雷拉想。
当他拉步入诊疗所的等待室时,不大的房间已经挤满了人。他默默地站到一个角落,感到三两道向自己投来的目光,低下头去。用不着回视,他也能知道那些眼睛中混杂着讥讽与惊讶——这么一个软脚虾竟然也通过了终试?他要去的地方该不会是教会的慈善院吧?倒是块当保姆的好材料,递递奶瓶,换换尿布……然而毫不掩饰的讥笑忽然消弭了。梅格尔大夫从里间的诊室大步走出来,两手揣在口袋里,用他的独眼扫视着未来的骑士们。
“把衣服全部脱掉。叫到名字的人跑步进诊室。第一个,普蒂奇。”
他冷冷丢下这句话,就又消失在诊室的门内。幸运的普蒂奇着急忙慌扯起马甲扣子来,其他人也纷纷脱衣解裤——他们可不想梅格尔大夫那钢铸铁打般的手爪在自己身上多锨上三两下。房间里所有人都变得赤条条的,一听叫到自己的名字,就立刻走进诊室去,等待的人则三五成群絮絮闲谈。没人觉得不好意思。六年当中,他们已经裸裎相对过无数次了,洗浴、游泳、摔跤,展示自己的体格,互相比试,品评高低……
这是辛卡·德雷拉一向无缘参与的活动,而马克西安·沙弗尔则永远是优胜的那一个。他的个头儿即便放在全级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宽肩长腿,胸脯、胳膊和腿肚子上的肌肉鼓得仿佛要从制服下面跳出来。这样一副傲人的体魄,配上他待人那一贯轻率、粗鲁的态度,他能够对其他学生——哪怕是同级生颐指气使,似乎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这会儿,他挺胸叉腿站在屋子当中,拿下巴对着跟前的几个人指指点点:
“夏维朗有什么可高兴的?今年往那儿去的都是大拨轰!”
虽然毕业生的去向完全由校方分配,但他们心里仍有一副分斤拨两的小算盘。一直以来,最受这些贵族子弟青睐的自然是王都和晓光,气候宜人、热情开放的时茵也是不错的选择。相比之下,尼恩格兰和森染就显得比较艰苦了。如果不是出身于当地,很少有学生特别情愿去这两个城市就任的。
情况在今年则大不相同了:鉴于夏维朗骑士团在之前第七城市探索的伤亡惨重,本年度大部分毕业生将被直接分配去那里补员是可以想见的;对于其余的人来说,晓光的魅力也因为不得不接手夏维朗未竟的苦差而大打折扣。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半大男人们胆怯、懦弱、畏惧流血。恰恰相反,他们对可能将要进行的远京讨伐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在今年的“民间”志愿表上,时茵骑士团上是上榜次数最多的一个。
也许,征服永远比创造更令人饕足。
辛卡·德雷拉没有什么具体的愿望。如果一定要他选择,他倒宁可被分配到最无人问津的地方去,不管是尼恩格兰的峭壁危崖,还是森染的密林泥沼——只要不和这帮人,不和马克西安继续待在一起,任何地方……他慢吞吞地褪掉最后一件衣服,没有把它像其他人那样丢在地上,而是抱在身前,遮挡住胸腹肋间的青紫瘀伤。
不管怎样,我熬过来了。
又一个人从诊室放出来了。大夫冰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纳提亚·约夫米尔。”
悉窣响起一阵略带惊讶的嗤笑。“他竟然也过了?”“天,今年真缺员缺到这个地步?”“他不是应该跟德雷拉一起去慈善院吗?不过他得是躺在床上被照顾的那一个……”
然而没有人应答。大夫的声音提高了:“约夫米尔?纳提亚·约夫米尔!”
仍然无人应声。等待室慢慢安静下来。梅格尔大夫猛地拉开诊室大门,大踏步走到学生中间,用他唯一的一只眼睛缓慢地扫视着。学生们全都立正了一动不动,但眼睛的余光也在努力四下搜寻,互相探问——
在他们当中,没有纳提亚·约夫米尔的身影。
学生和教官最后一次看到纳提亚·约夫米尔,是在昨天晚祈祷前的点名时。祈祷过后,他请了病假,没有吃晚餐,也没有出席今天的早点名。人们以为他在宿舍休息——他没有室友,单独住一间宿舍。没有其他学生注意到他,直到他们在梅格尔大夫的命令下推开他宿舍的门——床上空荡荡的,铺盖叠得整整齐齐,而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就像夜露一样,在夏日的朝阳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是一件很难让人接受的事。就算在休息时间,没有准假条,即使是毕业生也不可能越过大门的哨岗半步,至于翻越四周的巍峨高墙——除非附加相当程度的弦力,而一个将将毕业的学生当然不可能有这个本事。整个上午,教官们已经搜索了学校包括禁闭室在内的每一个角落,一无所获。
“约夫米尔……?不太清楚,教官先生,非常抱歉!”
一大半被问到的学生都作此回答。少数几个迟疑地补充了一句:
“马克西安也许知道……”
辛卡·德雷拉靠着墙沿慢慢穿过廊下如幽灵般飘忽,仍然清晰感到临去时马克西安掷来一瞥,就像尖石正中额角般剧痛。廊下尽头迎面走来几人,见到他纷纷吹起口哨:
“嘿,德雷拉,真有你的!”
“等着回来马克西安收拾你吧!”
辛卡对嘘声充耳不闻,默默转上楼梯。
不要辩白,不要挣扎,不要哭泣。咬紧牙关,一切都会过去……这是他这些年赖以支绌的经验。六年的骑士校生活并没将他塑造成坚硬磐石,而是一块千疮百孔的海绵,可以任意蹂躏,催折,弃于沟渠之中,而后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复原、干燥……辛卡并不觉得这有多么屈辱。相比之下,自己遭人欺凌的种种情状一旦教父亲得知所将引起的波澜才更令他恐慌。父亲一定会认为自己辱没了家族的门楣、由此勃然大怒吧,母亲则又会哀哀饮泣,黯然神伤……不,也许父亲会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那才是最可怕的。相比之下,假使没有他,马克西安就算没有早在三年级就因为缺勤过多而退学、也必定不能通过下一年的测绘学考试……诸如此类的种种,又算得了什么呢?当教官前来询问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尽管如此,那些人恶意的预言毫无疑问会成真:就算马克西安相信他的缄默,他仍然会因着被怀疑、盘查的怒气将他砸得鼻青脸肿。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既然一切都将结束了。
他走进副教长办公室立正行礼,余光掠过一旁客用沙发上散坐着一个金发青年,面容英朗、身姿卓然,正带着饶有兴致的微笑打量着他,沙发旁站着一名年轻的女骑士,看年纪并不比毕业生们大上多少,海蓝色长发挽在脑后,一身笔挺的森染绿沉静凝练,胸前别着见习骑士的徽章。
辛卡看着这两位客人愣了愣,未及反应,办公桌后的副教长已经发问了:
“辛卡·德雷拉士官,对于您的同学,纳提亚·约夫米尔的去向,您了解什么情况吗?”
有着“石客”之称的副教长,声音也坚硬如磐岩。辛卡垂下目光。
“非常抱歉,教官先生,我对此一无所知。”他像别的那些人一样回答。
“那么,对于约夫米尔士官昨天晚上和马克西安·沙弗尔的冲突,您是否知情?”
“石客”的第二个问题并未令辛卡惊讶。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把自己单独叫到这里来讯问。但他能说什么呢?首先,那真的能称之为一场冲突吗?那对于马克西安来说不过是例行的余兴节目,也是纳提亚、或者他自己在这所骑士校生活的日常:粗重吐息夹带喷薄酒气,夏日傍晚蝉鸣充耳,余晖在远处钟楼的指针上闪着眩光……他和纳提亚接连踉跄扑倒在地,未及喘息又被拖曳起身。马克西安一群人围成一圈,拿他们像两颗弹珠一样从一头搡到另一头,拿刀鞘抽,拿靴子踹,拳脚相加,不时爆出空洞的、疯狂的高笑……
他是不会像纳提亚那样的,太天真,太冲动,毫不明智。微弱而徒劳的反抗给那可怜虫带来的只有更多瘀伤。他只一味以手掩头闷声不吭,纳提亚却比平日更加顽强地躲闪挣扎,甚至想要伺机冲出包围,结果……
辛卡没有看到结果。马克西安对他腻了,叫他先滚——他的沉默不抵抗策略的胜利。他扶着仓库后墙跌撞而走,身后高笑声、叫喊声再次迭起……
他深吸一口气,驱散胸腹间重又泛起的钝痛。
“非常抱歉,我并不知情。”
副教长固然严厉,但离毕业还有几天?到了这种时候,就算“石客”又能怎么样……辛卡·德雷拉直盯着脚下,避开副教长的坚硬目光。他觉得那目光仿佛要将自己也石化了。
良久,他终于听到“石客”生硬的一句:
“您先回去吧。”
这时,坐在沙发上的那名金发男子忽然开口了。
“您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他说。
少年愣住了。他茫然看向对方,不知道他是否在向自己发话,也不知道这样的问题究竟有何意义。金发男子翠蓝的眼睛柔和而澄澈,但那里面有某种令辛卡无从面对的东西。
辛卡·德雷拉彷徨着,最终没有回答,行礼之后匆匆离去。
II
目送辛卡·德雷拉离去,金发青年叹了口气。
“现在这些孩子们真是……您可知道我当年是多么教人省心的好学生了吧,副教长先生?”
副教长还没有开口,一旁的见习女骑士先笑了:“非常抱歉——看刚才把那孩子吓得,您比较像是恶霸呢,阁下。”
被称为“阁下”的金发青年像孩子一样瞪大了眼睛:“天大的误会,我当年可是挨揍的那一个——副教长先生可以作证!”
“是啊,没本事强出头,当然要挨揍。”“石客”面无表情,“然后,森染和时茵的学生为了给你扳场子,就成群结队找对方火并去了。再然后就是整个年级一多半的学生一起蹲禁闭——女神在上,这还算是哪门子的禁闭?”
女骑士默默背过身去,肩膀轻轻抖动,始作俑者则笑着挠挠头:“唉呀,怪不好意思的……”
“您太客气了,副团长阁下……”副教长叹了口气,“说回正题。苏瓦,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名为苏瓦的金发青年只是眨着眼笑着,好像完全没有意见似的。
“听着……虽然不符合正式流程,但骑士团来挑人这件事也算是默认的惯例了,更何况是你,我当然是愿意配合的。但是,眼下已经不是我能够控制得了的情况了。”“石客”说,声音暗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要那个孩子不可,但事到如今,你坚持下去也没有意义。”
“唉,唉,不要向我发脾气嘛,副教长先生。这么一个大活人,就算我不非要他不可,你不也照样得把人找回来嘛……”金发青年笑着说:
“眼看就是毕业典礼了,到时候这孩子的父母都要赶来参加吧,到时候你拿什么交待给人家?人是在都青府内丢的,到时候难免要落个管教不严的名声;要是万一再牵涉到什么小孩打架打过了火候,那可是更大的丑闻……”他还要如数家珍地掰过第四根手指,费隆重重地咳嗽一声。
“行了行了,就不劳副团长阁下替我操心了。”他苦涩地说,证明苏瓦所言并非杞人忧天,“你赶紧挑个替补,回去交差就完了。”
“别这么着急赶我走嘛,挑替补也得慢慢来呀。不过今天你是没心思陪我干这个活儿了。”青年笑吟吟地说,站起身来,“我就不在这儿添乱了,明天再来看看情况。加油哟,亲爱的费隆表兄——”他一边招呼部下:
“走了,阿尔蓝!”
见习女骑士微笑着向副教长致礼后,才追随上司而去。
步出主楼后,苏瓦·坎贝尔在钟楼狭长暗影的尖顶上略一驻足。
云层在海风的吹拂下飞快移动,时而投下大片荫翳,时而露出午后的盛夏艳阳,洒落灿烂光芒照亮了主楼门廊上方的百合剑纹章——那是历代骑士荣耀的起源,早在王国创立之先。经过四百年岁月的沧桑磨砺,这面纹章并未缺损褪色,而是愈发璀璨、眩目,成为一种偶像式的象征:这里接收的都是最有天赋的少年,来自最高贵的家系,走在街上时,他们身上剪裁合体、样式优雅的褐色制服总是收获称许和艳羡;同样令人神往的还有那古朴的宫殿式的主楼,有着纵伸高远的长窗和恢宏的通层巨柱,伸展开两翼环抱宽阔、平整的大演兵场,四周环植着沉郁的经年梧桐;那爬满常青藤的宿舍,洁净雅致,三叶草拱窗下秘藏着无数少年的密语,和梦……
一场延续百年的梦境。
演兵场上,两队中年级的学生正在进行队列训练。
“是不是有点怀念这样的情景?”他说。
“啊……如果您一定要听真话,”见习女骑士,阿尔蓝·兰斯笑了笑,“我们那儿一年级就带重武器操练。”略一顿,她又道:“不过,我们对都青府的理魔法课程一向是很钦羡的,要是有机会参观一下就好了。”
“可惜。理魔法训练场在湖那边,不然倒是可以让你见识见识我们当年是怎么拿鸣破打青蛙的。”苏瓦说着,自嘲地一笑:
“话说回来,我们现在又比当年打青蛙的时候长进了多少呢……”
——看着数百年来理魔法天才会聚之地如今的光景,又有谁能想象曾经还有过那样全民高频的黄金年代呢?
金发青年发出一声轻喟,重新望向高悬的百合剑纹章,久久凝视着流云掠过其上的游移光影,瞬息无定。而少女骑士只是微笑着,仿佛对上司话中的落寞余韵浑然不觉似的:
“啊……不过您在这儿的时候真的挨过揍吗?”
“不像吗?”
“如果是恶霸那一方,倒还比较能想象……”
“你啊……”苏瓦一时哽噎,“一天不插我两刀就不舒服是吧……”
“能分配到森染,真是太好了呢。”见习女骑士笑盈盈地如是道。
苏瓦耸肩。“如果毕业去向是自愿申请,我相信你会更来得更容易。”
“别灰心嘛,副团长阁下,至少在海柏,森染还是挺有人气的。”阿尔蓝的话并非是纯粹的安慰。对于相当一部分平民子弟来说,即便成为骑士团的一员,王都和晓光这种浮光掠影的生活仍然过于昂贵而复杂,着实应付不来。
“不过实在有些意外呢……海柏也不是没有口角争执,但这样的恃强凌弱可从来没听说过。论起来,都青府的学生还都是贵族出身不是吗?”
苏瓦的笑容带上了几分涩意。
“别忘了,这里可是第一城市。单纯的门第在这里……尤其是在都青府,根本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你知道滋生这些恃强凌弱、忍气吞声,为它们提供养分、使它们不断膨胀、毒化的东西是什么吗?”
阿尔蓝静静聆听着。
“是那所谓的‘体面’啊。”他说。
阿尔蓝默然凝视着演兵场上不断聚拢、分散的少年的队列。过了一会儿,她转回头来:
“您在这方面不太讲究,真是太好了。”
“你还真是容易满足呢……”苏瓦苦笑着回敬了一句。
“一切都是女神的恩泽。”阿尔蓝笑应道,“那么,纳提亚·约夫米尔怎么办呢?您不会真的光替副教长先生操心了吧?”
一说到这个,苏瓦的笑容变得更苦闷了。他用力揉起太阳穴来。
“唉……我当然也头疼啊——头疼得很呢!最好他是还有小命一条——虽然说死了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措施吧……嗯?这么说起来,倒是他活着还麻烦些……?晓光这么大,不管他是自己还是被人往哪个犄角旮旯一塞,没个十天半月可扒拉不出来啊,而且动静搞太大,伊斯雷一定不会答应的。这次统共只能待三天,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要是不能干脆利索地解决……啊啊——真是想想都要胃疼了!……”
金发青年滔滔不绝的愁苦简直堪比最虔诚的信徒的长祷,就连那忧心忡忡地飞快霎着的碧蓝眼睛也仿佛被神香熏过般湿亮亮的。蓝发少女倒是很有耐心,既不劝慰,也不打断,只是笑吟吟地听着,直到上司将胸中块垒一吐而尽、长长舒了口气。
“总之,还是先确认一下比较好……”他终于放过了自己的太阳穴,“阿尔蓝?”
“明白,阁下。”蓝发少女立刻应答,“我这就去孤儿院看一下情况。如果有变化,立刻向您报告。”
“唔。别忘了换便服哟。还有,好好慰劳一下温德伊——他一定难为坏了。”
“阁下别光顾着担心别人,记得要回去换正装礼服啊。接下来不是要去骑士团总部吗?”
“别提,被放鸽子啦……”青年摇了摇头,但神情里未尝没有侥幸的意思,“我还是老老实实干自己的活儿去吧。蹲守的人也得安插好,空港那边也得派人盯着些。”
“啊……”阿尔蓝眨眼,“但是如果他已经乘空艇走了呢?”
“应该不至于吧……”苏瓦望着天几乎是喃喃自语道,“感觉上……哎呀,不管了!”他泄愤似地挠了挠头,随即露出与之前忧烦形状判若两人的明朗豁达的笑容:
“有什么想不想得开的……真运气不好,就来晚这么半天教他跑了又能怎么办——总之就再满世界找去呗!”
话虽豁达,但苏瓦当然并不真想落得满世界搜寻纳提亚·约夫米尔的下场。直觉也好,希望也罢,他总感觉纳提亚·约夫米尔还在这城市的某个地方。另一方面,他对空港的方向也不太热心:诚如阿尔蓝所说,如果那孩子要跑,早就已经搭空艇跑到不知道哪个城市去了;而如果一切如自己所推想的,那么最先有所斩获的也不会是空港这一边。
无论如何,他还是抱着尽人事的心态在那里细细打点了一番。等到一切布置妥当,也不过将将三点钟时间。他沿着晨风河边的步道一路而回,经过对街露天雅座清静别致,就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
这样的清闲实在是出乎预料的。按照预定,他这会儿本来应该端坐在晓光骑士团团长的会客室里了,但今天中午临出门前却接到通知,说这个私人拜访不得不取消,因为团长艾里欧斯·奈特上午会同执政官与夏维朗方面的商谈进展不甚顺利,需要延长的缘故。
苏瓦并非不能领会西边的为难之处。夏维朗骑士团重损、天隼号坠机事故等一系列噩耗并未震慑住人们对于新生存空间的渴望,就在上一次天平会议上,艾尔温皇帝还亲自垂询了第七的探索计划;但另一方面,上个月底发生在时茵的风波和其后光复派的抬头又使人重新认识到夺还塔菲这一切实存在的选项,而怀特曼执政官甚至已经不顾萝蔓·海佩尼团长的立场,直接向民众许下了出兵远京的承诺。局势以雪崩般的态势急转直下。在这种时候,晓光的步步为营毫无疑问是明智的选择。
相较之下,时茵的炽热空气带来的灼痛感则更清晰得多。
无论是出于对故乡的情感,还是身为一名骑士的理智,苏瓦都不能理解这名为“光复”、实则如飞蛾扑火一般的愚行。但是无论坎贝尔家还是阿尔卡纳家,在这件事上却都尚未明确表明反战的立场——即便对塔菲出兵之后,森染骑士团也必定不得不以协防时茵、甚至更加直接的方式涉入这场战争。
而伊斯雷对这件事一直三缄其口,这种暧昧的沉默也令苏瓦格外心焦。
只有一次,在前两天伊斯雷刚刚回到苍犀馆的那个晚上,兄弟三人小聚,利亚姆曾经半开玩笑地这样说起科德拉尔·怀特曼执政官对于荣耀和力量那近乎偏执的热望。
“因为那个人不明白,将骑士送往死地的意义之所在。”
那时,伊斯雷如此回答道。
何谓荣耀,何谓力量——骑士们为之舍生赴死的,并不是那么肤浅的东西……褐发少年没有说出的话语隐含在深绿色的眼中,如一息不绝穿越摇曳灯光投向未知的方向。
看着那样的目光,苏瓦不知不觉安定了下来。
不,应该说伊斯雷平安归来这件事本身就令他心安。在团长羁留王都的期间,他作为履职不满两周的新任副团长一肩挑起森染的防务重任,虽然秉着缜密守成的方针成功稳定了士气,但毕竟还是感到不小的压力。至于每天一回到苍犀馆就抓着利亚姆翻来覆去非要问个表弟的平安,那就更不足为外人道了。那两天里,执政官阁下一见副团长就像见了丈母娘一样,那种想哭想笑又想跑的神情,现在想来实在是相当精彩。
苏瓦不由得微笑起来。他轻阖双眼,深吸了一口仲夏傍晚的空气——六年来,置身清冷微涩的森染,偶尔也会不经意想起的晓光的空气。六年来晓光仍然是富足而祥和的,而且一发祥和,而今日他所呼吸的空气,比之六年之前更加馥郁、甘甜……
——过于甘美,甚至近乎于迷醉的气息。
他将头仰在藤椅靠背上,闭目聆听水音桨声交织流过。那规律的轻柔的声音如催眠曲般一波一波轻抚着他的神经。河畔街边遍植着合欢树,正当盛花时节,轻柔细腻的粉色绒华满树怒放,在夕照中氤氲成如梦似幻的恬淡薄雾,与天际刚刚现出的淡橙晚霞遥遥相映,点染了自街前缓缓流过的晨风河。不时有两头尖尖、披缎缀锦的游船摇曳划过,船尾立着脸膛黝黑的摇橹船夫,船内坐着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提着手杖、撑着阳伞,把悉窣低语洒落在碧波碎影之中……那是他所熟悉了的晓光的风景,即便不能目见,那景象也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之中,而且与都青府宏丽肃穆的门墙混合在一起,交织成五光十色的光斑。他断续、跳跃地回忆起在这个城市曾经的种种:轻狂的游弋,澎湃的、惨绿的意气、恋情与哀愁,寝室内夜读的暖黄灯火,宣誓行剑礼时随着剑指所向看到的高远蔚蓝的天空……六年的过往乘着无尽水波在眼帘内连绵而去。
在那光斑流逝的尽头,渐渐显出一个蜷缩的身影。
苏瓦不觉皱了皱眉。在闭阖的眼底,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矮胖、讷言的少年慢慢起身,慢慢、慢慢转过头来——
在陆离光怪之中,那是一张已经模糊难辨的面影。
苏瓦感到有什么东西逼面而来。他的呼吸瞬间僵止了,眼皮则急剧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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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译自艾略特《灰星期三》。
**节选自阿赫玛托娃《二十三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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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PC满坑满谷的事件文=v=b祝表哥有个愉快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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