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雷古勒斯 于 2014-4-5 12:26 编辑
快到公寓的时候,雷古勒斯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那天骑士团的工作格外繁忙,自从时茵发生那次不幸的恶性事件开始,城里反朝灵人的声浪日益加剧,各种针对朝灵人的犯罪也屡屡发生,要处理的事务无形中增加了很多。还有那些对骑士团抱有敌意的激进主战派——他咬了咬嘴唇。
缇可小姐、那个被营救回来的女孩虽然没有受到伤害,也很快恢复了过去的活泼开朗,但她的双瞳却还是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阴霾。夜晚时她会更少地待在黑暗中,突然接近的脚步声偶尔会让她纤弱的双肩微微一颤。纵使如此,街上还是不断传来各种毫无同情心的流言蜚语,有时让雷古勒斯都愤怒得忍不住想拔剑上前,质问他们到底想要得到些什么才会满足。为何人能够为了一些虚幻的词语和概念便对同类如此残忍?
眼看就要走进公寓了,雷古勒斯重重地甩了一下头,想驱赶开这些沉重的思绪。但他的努力似乎失败了,那些思绪不但没有老老实实地跑掉,一瞬间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缇可无助地倒在公寓门前的幻觉。
……幻觉?
雷古勒斯擦了擦眼睛,才意识到门前真的躺着一个黑发小女孩,不过她并不是缇可。
雷古勒斯的第一反应是她被暴徒伤害了,冲过去查看时却发现女孩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只是衣服已经褴褛不堪,似乎刚经历过一段相当艰难的旅程。
“振作点!发生什么了?”雷古勒斯轻轻揽起她的肩膀。
女孩勉强张开和头发同色的双眼看了看他,用陌生的音节小声说了几句话——这是朝灵语,她是个小朝灵。雷古勒斯感觉更加头大了:他懂的朝灵语大概只到能说几句“你好”、“谢谢”、“多么可爱的小猫”的程度(最后一句还是学自云容)。
“你……不会说阿尔洛语?”雷古勒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女孩困惑地睁大了眼睛,显然,她听不懂他的话。
雷古勒斯揉揉开始发痛的头,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女孩是朝灵人这点毫无疑议,问题在于她是从哪儿来的。时茵城内几乎没有不会说阿尔洛语的朝灵人,这种时期又不可能有朝灵人主动从外面跑来这里。谁会自愿……对了。有非自愿来到时茵的朝灵人。
四天前,曾经有一群朝灵人跑进教会寻求庇护,他们自称是被人贩从远京绑架至此的。雷古勒斯原本想去找他们询问远京的信息,但执政官科德拉尔却抢先一步率领警备队将他们全部带走……
这么说起来,女孩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他没见过的款式,时茵朝灵人里除了拜伦伯爵家的云容,很少有人会穿民族色彩如此强烈的服装。
“你不会是远京人吧?”雷古勒斯小心翼翼地问。似乎是对“远京”这个字的音调起了反应,女孩像要用尽全身剩余的能量般用力点了点头。
真是最坏的时机。不能把她丢在这里不管,雷古勒斯比谁都清楚那些狂热的主战派群众如果在街上看到一个无主的朝灵女孩会对她做出什么。望了望四下无人,他拼命把自己所知的朝灵语组织起来,轻声说了一句“别担心,你会没事的”,然后把女孩抱起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不知道是否因为听懂了这句话,女孩没有作出任何反抗的表示,只是无力地靠在他身上,再次合拢双眼。
进了房间,雷古勒斯把女孩放在自己的床上。由于手头并不宽裕,他当初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地点和租金都还算合意的房子。这座公寓位于离骑士团只有一刻钟路程的地方,后面有个长着茂盛树木的院子,从雷古勒斯所在的四楼房间看出去刚好是葱郁的枝叶,虽然挡住了一些视野,但雷古勒斯反而觉得这才令人安心。屋内只有一个被用作卧室兼书房的小房间和一间同样不大的客厅,但家具齐全且都很整洁,刚好符合雷古勒斯一个人的需求。
而现在,他的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朝灵少女。
经过了一夜的休息,女孩看起来好一些了,能睁开眼睛,也能对雷古勒斯的话有反应,但依然没什么精神,脸也红扑扑的。雷古勒斯摸了摸她的额头,烧得相当严重。他试图问女孩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她有没有家人,却只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勉强听懂她叫菱歌,似乎正如他猜测的一样是被人贩子抓来的。她好象也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在雷古勒斯笨拙地询问怎样做能让她舒服一点时说出了几个他连听都没听过的药名,雷古勒斯反复确认读音后,将发音记在纸上。
看来只有去找来这些药了;对医药不比对朝灵语了解更多的雷古勒斯不敢擅自给她乱用药物,又不可能请医生上门诊疗——也只能按女孩自己说的治治看了。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这些药在阿尔洛语中是怎么称呼的,甚至连时茵有没有这些药都不清楚,如果不找人求助依旧毫无办法。
但是,向谁求助呢?
懂得朝灵语。要对医药有一定了解。要站在朝灵人一边。还要值得信赖,绝对不会泄露这件事……
雷古勒斯换上便装,匆匆向拜伦府走去。
好久没见到云容了。最近的事情弄得大家都焦头烂额,虽然不知道云容有没有受到那些极端反朝灵者的攻击,但从拜伦家的声望和奈提雅一家人对他的照护来看,想来应该没事。和他聊起来总会让人不知不觉地放松心情,如果最近不是这么忙,真想与他好好喝杯茶……
正在任思绪漫无目的地游逛时,雷古勒斯的注意力忽然被前面的一个男人吸引住了。那个男人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中年阿尔洛人,衣着既不破旧也不算光鲜,总之是走在街上谁都不会多看一眼的那种人。雷古勒斯之所以会特别留意到他是由于他的举动——和尽量避开人流的普通行人不同,他不但不躲着别人走,反而故意向人多的地方挤过去,然后装作无意的样子与别人擦身而过。
雷古勒斯凭借经验判断出了原因所在:这人是个小偷。
不知是否该算运气不好,那个人目前似乎还没有得手过,每次和别人擦肩时都是刚刚来得及伸出手碰到对方的口袋对方就已经走掉了。雷古勒斯看见他把头侧过一旁皱着眉做了一个“该死”的口形。稍微犹豫一下之后,雷古勒斯决定继续跟在他身后直到他真正得手的一刻再抓个人赃俱获——他不想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在这种时节给骑士团再添纠葛。
好在小偷似乎也开始心急,在对面一个穿戴不错的阿尔洛青年走过来时,他干脆明目张胆地撞了上去,两个人同时跌坐在地。小偷一边嘟哝着“抱歉抱歉”一边作势伸手拉对方起来,雷古勒斯的目光却没有放过他借机悄悄把另一只手伸向青年腰间的动作。
青年似乎被撞得有点重,咳了两声才站起身来,完全没有发觉男人的举动,雷古勒斯看见一个黑色钱包在他腰间的口袋一闪,接着便滑进了小偷的袖口。
——就是现在!
雷古勒斯大喊一声,拨开前面的人群向两个人冲过去。不明所以的青年看上去比小偷更加意外,直到雷古勒斯喊着“钱包,你的钱包被偷了”才如梦初醒地转头望向刚才撞倒自己的人。然而晚了一步,小偷已经趁这个空隙扭身逃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雷古勒斯和青年也没多想,立刻一同追了上去。
狭窄的小巷曲曲折折转了几个弯,雷古勒斯的速度尽管绝不能算慢,还是被小偷利用复杂的地形渐渐甩在了后面。他没有时间回头看身后,但从脚步声判断那个青年也紧跟着追了过来。
转过三个几乎连在一起的巷口之后,小偷的踪影彻底不见了。雷古勒斯向周围迷宫般四通八达的各条小巷望去,每条巷子里都空无一人。
“追丢了吗。”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虽然带点喘息却听上去意外地平静。
“嗯……看来是的。”
雷古勒斯在心里责备自己没有留意到旁边那条小巷,让小偷钻了空子,早知道应该跟得更紧一点的。不管怎样,这次被小偷彻底逃走了,他转过身向那个青年道歉。
“抱歉,我本来以为赶得上的……要不要我陪你到警备队报个案?如果日后抓到小偷,也许你的钱还能找回来。”
青年摇摇头,刚想说什么却突然用手掩住了口咳嗽起来。雷古勒斯关切地上前一步扶住他,对方躲了一下,但这短暂的接触已经足以让雷古勒斯从他身上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草药味……
雷古勒斯确定他没有弄错。虽然自己对医药一无所知,但他看过云容收藏的那些药材,也曾在光叶身上闻到过类似的味道,那种朝灵药材特有的带点植物香又带点苦涩的气味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然而眼前这个人明显不是朝灵人——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对方。青年的咳嗽已经逐渐平息,也退后一步正注视着他。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大他八九岁的棕发青年,黑水晶般清澈的双眸让他看上去有一种独特的沉静之美,皮肤略显苍白却格外细腻。他的服装是时茵常见的贵族装扮,不算华丽却很雅致,看得出是裁缝仔细地量身定做的。
应该是个普通的年轻贵族或家境不错的阿尔洛人吧,雷古勒斯想道。但这依然无法解答为何他身上会有朝灵药材的气味。
大概因为被他注视得有点久,青年的眼中渐渐露出了一丝警觉。雷古勒斯这才意识到这样盯着人看下去不太礼貌,干脆开口直接询问他为何身上会有那种草药的味道。
“草药?”青年的表情有点疑惑,随后又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是说这个味道么……的确。我是个医师,最近正在研究朝灵的药材,恐怕是不小心染上了些气味。”
明显让青年更加意外的是,雷古勒斯听到这句话立即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如果不是顾及到礼节,他几乎要走上前去握起青年医师的手了——或许是察觉到这一点,医师又向后退了一步。
“啊,请别误会,我没有恶意!”雷古勒斯急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唔……我想请教一些药材方面的知识。能否告诉我这几味药在阿尔洛语中怎么说?我只知道它们的朝灵语发音。”
青年犹疑了几秒钟,伸手接过雷古勒斯递出的纸条看了一眼,一瞬间眼中似乎有一道光芒闪过,随即又恢复了淡然的表情。
“可以是可以。但你为何要问这些药名呢?阿尔洛人一般不会用这些药吧。”
“唔……”这次换成雷古勒斯犹豫了,“我的一个朋友……呃,朋友的仆人……生了病。他是朝灵人,呃、病得很重,所以只好靠我替他买药……”
“你为朋友的仆人出来买药?”青年更加疑惑了。
雷古勒斯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还好青年医师摇了摇头,看上去不想再追问,随即展开纸条向他解说起来。
“连翘就是菊花。由于菊花连绵的花瓣向上卷曲翘起,故得此名。”
“噢噢……原来如此!”雷古勒斯茅塞顿开地点了点头。
青年用不易察觉的锐利眼光迅速瞥了雷古勒斯一眼,不过什么也没说。雷古勒斯想都没想便指着纸条上的词继续问下去。
“那马蹄呢?”
“马蹄是马的蹄子。朝灵人将其作为一种独特的药材,泡软后方可食用,以未足一岁的小马之蹄为上佳。”
“居然连这种东西都能做药……那请问桔梗又是什么?”
“是桔子的梗。桔子在刚从树上采摘时连着的细梗是非常好的药材,阿尔洛语中唤作艾茹兹·斯苔姆。”
…………
雷古勒斯在药店没能买到想要的药材。听到那些奇怪名字的店主并不拿药,只是露出不解的神情,在雷古勒斯说出“对了,还有马的蹄子……请给我几个月大的小马的!”后才如梦方醒般拿起扫帚把他赶了出去。困惑的雷古勒斯又换了几家店,却都遭到同样的命运,最后直到天快黑时才在集市的一个摊贩那勉强买到了菊花和甜菜(据那位年轻医师说,甜菜就是朝灵人称之为甘草的东西)。
明天去弗拉吉姆的店委托他帮忙找找吧,原来朝灵人会用这么奇怪的东西治病啊——雷古勒斯一边在心里感叹着,一边抱着东西回到了公寓。菱歌和他离开时一样依然虚弱地躺在床上,看到他回来转过头勉强想露出微笑。雷古勒斯一阵心疼,连忙过去安抚她说药已经买回来了,她的身体很快就会好转,虽然不知听懂了多少,女孩还是点点头闭上了双眼。雷古勒斯以为她睡着了,正准备拿着那堆药材去厨房设法模仿云容把它们弄熟,她忽然又开口说了几句话。
“什么?”雷古勒斯赶忙回到她床前。女孩又重复了一遍。
“……不要……我……卖掉……笼子……会听话……”雷古勒斯只辨认出了这几个字,然而即使只从女孩恳求的眼神中他也足以猜测出她的意思了:她害怕自己好转之后会再次被关起来当作奴隶出售。
“不会的!”雷古勒斯立刻做出了否定,女孩无力的哀求触及到他某些积淀的记忆。“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做的,我也不会允许其他人卖掉你。虽然我现在无法送你回家,但我会保护好你的……”雷古勒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太过沉重,他转成温和的语调补充道,“别怕,安心养病,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菱歌虽然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但雷古勒斯的语气让她明白自己得到了保证。她又向雷古勒斯微笑了一下,再次合上眼皮,这次似乎真的睡了。雷古勒斯帮她掖好被子,正要向厨房走去,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雷古勒斯警觉起来。很少有人会来他的小公寓做客,莫非是团里有急事来通知他?或者更糟,有人发现了他把这个朝灵女孩藏起来而找上门来?
然而门外响起的却是一个陌生的温和声音,他似乎在哪里听过,却一下想不起来。
“不必担心。请让我进来帮忙。”
稍微迟疑了一下,雷古勒斯回身关上女孩所在的内屋的房门,这才走过去把门打开一道缝。
门外站着他刚才在街上遇到的青年医师。
因为过于意外,雷古勒斯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青年好象料到了这一点一样,微微一笑说了声“借过”便轻推开门从雷古勒斯身边走了过去,雷古勒斯还来不及阻拦,他已经打开了内屋的房门。
糟了——雷古勒斯这么想着准备赶过去找个借口解释,但青年却关切地在菱歌床边伏下身去,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和她交谈了几句——用流利的朝灵语。说的时候,两人还一齐看了看雷古勒斯——青年似乎是在向菱歌确认雷古勒斯的为人。
交谈完毕后,青年重新正视雷古勒斯,表情温和了许多:“尚未自我介绍,失礼了。我叫井镜,感谢你对我同胞的照顾。很抱歉我刚才一直在门外倾听。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同族?你也是朝灵?”雷古勒斯静了半晌才茫然地开口,“可是你的发色——啊——难道……”
“是的,”青年点了点头,“是易容术。”
疑惑解开了,似乎暂时不必担心被人告发私藏朝灵,“那么,能拜托你帮忙给这个孩子看一下病吗?”。雷古勒斯立刻恳求对方。
青年却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并不是医师。”
“……啊?”
“我因为暗疾的原因一直在服药,你闻到的草药气息恐怕就来源于此。说到这里雷古勒斯才恍然想起还没有给菱歌弄药,急忙道了声歉便起身准备去厨房熬药,却被井镜叫住了。
“熬药?你想熬些什么?”
“就是这些你告诉我名字的药啊。虽然只能买到两种,不过应该也多少能有点效果……”
雷古勒斯把装着甜菜和菊花的纸袋拿给井镜看,井镜哑然失笑。
“抱歉,那些药是我随便说的,当时不清楚你究竟有何用意,故而才胡乱解释一下试探你。在那之后我一直尾随你而行,直至来到此地得知一切。”
“那……这些……”雷古勒斯呆呆地望了望手里的纸袋。
“这些你可以自己吃。甜菜烹饪一下便可食用,菊花茶在远京也是很流行的饮品。”
“……”
“我想菱歌是按自己平时感冒时吃的药报给你的。那些药当中有好几味都是远京的特产,时茵不可能买到,这也是我当初怀疑你的主要原因之一。”
“那菱歌……”
“她应该只是由于水土不服加上连日来路上的折磨引起了发烧,给她服些阿尔洛人的普通退烧药即可,当然,谨慎起见改日我会带那位擅长医药的朋友再来替她看看。”
“啊……普通退烧药没关系吗?我当初也这么考虑过,但不知道阿尔洛的药会不会对朝灵小姑娘的体质有效……”
“阿尔洛人和朝灵人都是人。当然是有效的。”
井镜的语气中并没有谴责的意味,但雷古勒斯还是觉得有点窘迫,只好说了一声抱歉后再次坐下来。
“那么,现在轮到你为我讲述时茵的情况了。时茵对远京到底抱着何种态度呢?”井镜开口问道。
“这个……并不是所有人时茵人都对远京保持不满的。”雷古勒斯边说边想着该透露多少才好,时茵对于朝灵的排斥不是他能瞒住的,恐怕这几天时茵的风波早已被对方看在眼里。“尤其是骑士团……团长是想要和平的,无论阿尔洛还是朝灵的生命,她都一视同仁地珍视着。她从来就不赞成那些对朝灵人的歧视,更不想主动与远京开战。但是你们远京……我们并不知道你们的想法,如果被逼无奈,时茵人民也绝不会坐视自己的城市受到侵略。”
井镜思考了片刻。“我明白了。那么若是可以好好谈一下,你们一方意下如何?”
“当然求之不得。”
“那好。几天后我的同伴也会抵达这里,到时我会带他们过来详谈,这样可以么?”
“和我……谈就可以了吗?”雷古勒斯询问道。为免给团长带来更多危险,他并不想立即让她知道这件事,但将这样重大的事件完全交由自己决定,也多少有些忐忑。
“和你谈就可以了。”井镜回答得很肯定,“我们并不想把自己的存在暴露给太多人。”
于是方案就这样暂时定了下来。两人约好等到同伴抵达后井镜会尽快带他们过来,在那之前雷古勒斯答应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他们的事。随后井镜便起身告辞。
“请自己多加小心,”雷古勒斯提醒对方,“城里还是有一些……唔,对朝灵人很敏感的人的,万一你的身份被他们发现……”
井镜笑了笑,但眼中并无笑意。
“如果真有那样的人,我们会让他无法说出去的。”
又道了声再会之后,井镜转身向门口走去,却被雷古勒斯叫住。
“啊,请等一下……”
井镜停下脚步,耐心地回过头等着雷古勒斯说完。
“这孩子……真的只是发烧吧?会好起来的吧?”雷古勒斯担心地望望沉睡的菱歌。
棕发的青年微微笑了一下,这次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会的。不用担心。”
之后雷古勒斯又等了几天。井镜是对的,服下退烧药的菱歌次日一早体温便有所降低,意识也清醒多了。等到井镜带着同伴再次造访的时候,她已经能自己下床吃东西了。
那天晚上,雷古勒斯刚忙完了团里的工作,揉着僵硬的肩膀赶回家。虽然最近工作数量剧增,但一想到家里还有个人在等自己,就会不知从哪里涌出许多干劲,将工作更快的解决掉。
女孩经过这几天的时间对雷古勒斯已经相当信赖,一看到他回来就会露出难得的笑容。尽管她没有说过什么,但雷古勒斯感觉得出她心中的孤寂与悲伤——突然被带离熟悉的家乡和父母身旁,在一个陌生的异族城市里躲藏着人们充满恶意的目光,那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雷古勒斯几乎不忍去想象。
虽然个性和外表都截然不同,菱歌的样子有时还是会让雷古勒斯想到缇可。如同回来后不但没有哭叫过一次反而反过来安慰他不要心存怨恨的缇可一样,菱歌也表现出了远超出她的年龄的坚强,无论在发烧得最难受的时候或是孤零零地望着窗外明月时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却反而让人看着更加心痛。
如果连一个小女孩都保护不了,我们还有什么资格自称大人呢。雷古勒斯在心中问着自己,握紧双拳。
为了菱歌的安全,雷古勒斯买通市政厅的人造了个证明,以合法的形式将她留在身边。而菱歌羞于做一个吃闲饭的,将这小屋子的家务活包揽了个大半。不管雷古勒斯回来得多晚,总有一碗热乎乎的汤乖乖被捂在桌上等着他。
这就是只有家人才能给予的温暖吧,雷古勒斯忍不住又微笑起来——好像多了一个勤快的妹妹。
待他轻快的大步迈上台阶,敲开房门,才发现在屋里等他的除了菱歌,还有三个男子——井镜及他的两个同伴,远清和夜霾。
“晚上好。这两位是远清和夜霾。”走进房间关好门后,井镜介绍道。
远清身材修长,看上去有点冷淡,似乎就是井镜上次提到的医师。夜霾看上去最年轻,不知道是真实年龄如此还是故意易容成这样,但显然也比雷古勒斯年长几岁,表情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菱歌一反往常的文静,与三人叽叽喳喳地说了许多话,说到激动处,咕嘟咕嘟连喝大半杯水。看得出来她一直很期待能再次见到这几个曾经与自己共乘一车的同族人。虽然三人精心伪装过的相貌已经与阿尔洛人无异,但她还是迅速地接受了他们就是自己的同伴的事实。或许有某些东西是超越肉眼可见的外貌而存在的吧,雷古勒斯想道。
初步打过招呼之后,远清便开始给菱歌看病。雷古勒斯好奇地打量着他,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朝灵人的医生为人诊断的情景,医师轻轻把女孩的手拉过来放平,然后把自己的手指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仿佛在聆听什么。与此同时,他的表情也渐渐变得温和起来。
“无碍。只是普通的风寒罢了,且已基本病愈,再静养几日即可。你的判断是对的,井镜。”诊断完毕后,远清抬起头说道。
雷古勒斯松了口气。远清又用朝灵语对菱歌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安慰她不用担心并叫她好好休养,然后雷古勒斯让她先到房间里自己休息一会儿,女孩对远清等人道了谢便听话地进屋了。
雷古勒斯把内屋的门也关好,再次检查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在偷听之后,雷古勒斯和三人开始了正式的谈话。
雷古勒斯一直对远京人有点好奇。他知道远京人和时茵城内的朝灵人在种族上并无不同,但独立的地位与由此充分发展出来的民族文化让他们看起来十分特别,如果说时茵的朝灵是套了马鞍纽绳的骏马,那他们就是山林中最不羁的鹰鹫,怎样的烈风都阻挡不了他们的羽翼。
这样的远京人是如何看待这些迫害过并继续在迫害他们同胞的阿尔洛人的,主战派拼命主张的远京威胁论是否有哪怕一分属实,不受限制的他们在自己的城市里采取了怎样的生活方式,还有那神秘的医药和易容术——这些都让他有种一窥究竟的冲动。
但现在当然不是放任好奇心的时候。雷古勒斯只能小心地试探着对方的话头,那三个远京人显然也作此想法。
“我们一直希望有机会和你们好好谈谈。城里很多人都在猜测远京的动向呢。”
“彼此彼此。我等也颇期待得知时茵的真实想法。”夜霾回答。
除了用词上有时与普通阿尔洛人略有差别之外,三人的阿尔洛语可谓天衣无缝。
“时茵现在需要的是和平,骑士团也一样,我等骑士的天职是与魔物战斗、守护城市。”雷古勒斯临时自做主张地代表了一下时茵骑士团,“所以如果远京没有敌意,时茵骑士团也不会将剑指向东方。”
“无人会需要战争,”井镜说道,“少主也并非好战之人。只是正如你上次所说,远京也不会允许朝灵人来之不易的自由与安宁受到侵犯。”
三个人都很少将心情形诸于外,雷古勒斯不知道这是不是远京人共同的特色,又或者只是他们的特殊身份所致。不管怎样,这样毫无收获地来往几个回合之后,雷古勒斯决定放弃兜圈子,采取更适合自己的坦诚策略,除了不想把城内主战派与主和派的内讧说出来给时茵增加危险之外,他把团长与自己对朝灵的想法都和盘托出了。三人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所以……我们希望双方能达成持久的和平。”雷古勒斯又补充了一句,“阿尔洛人也好,朝灵人也好,大家都是人类不是吗?我认为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对抗恶魔与魔物,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都是人类么?”远清重复了一句,“可惜一些阿尔洛人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那是……”雷古勒斯低下头,“是少数人的想法。迫害朝灵人和想对远京开战的都是很少的一部分人,多数阿尔洛人并没有参与……”绑架了缇可的女人被按倒在地、一脸不甘的神情,洁白的贵公子立于被告席上的身影,同僚们与时茵民众一同高呼、要求出战的景象纷纷不合时宜地浮现于雷古勒斯眼前。
“有何差别?若你们只是坐看那些行为发生。”夜霾冷冷地说。
雷古勒斯一时想冲口而出说不是这样,想说你根本不知道团长她们为了维系和平付出了多大代价。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辩解,只是摇摇头说道:“我们有在尽自己的努力。”
“我们并无意指责你们,”井镜的语气更温和了一些,“只是如果你们虽有好意却无力阻止时茵向远京开战,岂非对当前的时局毫无意义?若真到了那时,远京自然也别无选择,只好奋力自卫了。”
“我们会阻止的,”雷古勒斯坐直了身子,“我们一定会不惜一切地不让时茵主动开战。”
“如何阻止?”夜霾问。
“这需要你们的帮助才行。老实说,那些反感远京的观点之所以能被那么多人接受,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我们完全不了解你们。许多人害怕如果我们不有所作为,远京就会主动打回来。你们自己也是花了很大力气才建成远京城的,应该明白这种想保护家乡的心情吧?”
“换言之,若是远京表示不想开战,时茵便不会开战?”
虽然雷古勒斯很想肯定地回答“是”,但他不想说谎,“至少我们会尽力让时茵不会开战。并且我认为我们能够成功。”
井镜微微侧了一下头,似乎在思考什么。这时远清插了一句话。
“说起来我有点好奇。”
“是什么?”雷古勒斯问。
“井镜之前告知我们这些事时我便想问了。作为一个阿尔洛骑士,你为何要收容朝灵人?又为何那么执著地想阻止战争?”
雷古勒斯搔搔头,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仅凭种族来决定喜恶实在太奇怪了?我最重要的人是阿尔洛人,但她也曾被阿尔洛人伤害过,我同朝灵战斗过,但我也有几个朝灵好友,而且……”
“而且?”
雷古勒斯看向菱歌所在的内屋。
“而且,我不希望再看见有小孩子受到伤害了。”
远清没有回答,但也看不出否定之意。沉默了片刻之后,井镜转头望望窗外,雷古勒斯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天上的月亮被浓云遮住了大半,只能勉强透出一缕微光,却也冲不淡这浓郁的黑暗。
“恐怕我们差不多该先告辞了。你的意思我们已经明白了。”井镜说道。
“那……”雷古勒斯望着他。
“我无法擅作主张,但我答应你一定会将你们的心情转达给少主。这之后我们立刻就离开时茵,赶回远京,只是……”
“只是什么?”雷古勒斯心里一紧。井镜看到他的表情,安抚地微笑了一下。
“不必那么担忧。我只是想说,恐怕我们很难在短时间内把回信告知你们,毕竟我们回去之后要再派人过来拜访并非轻易之事。”
“嗯,我会努力在你们回来之前,让时茵恢复到往昔的平静”。虽然远征队横遭意外后,民众的情绪冷却了许多,但雷古勒斯知道,这只是一座暂时平息的火山,下面涌动的名为憎恨的岩浆依然炙热且庞大。也许说不定,当井镜他们再度归来时,“雷古勒斯”这个渺小的存在已经被那岩浆吞没了。
井镜似乎看穿了雷古勒斯的担忧,只是微微一笑:“总之我们会想办法的。到时再联络吧,但愿到时也能得到你的好消息,保重。”
雷古勒斯到菱歌的房间让她出来与三人告别,正在床上安静地抱膝而坐的小女孩听到开门声吓了一跳,等到看清进来的人是雷古勒斯便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和平。雷古勒斯下定了决心。
———————————————————————— 再次感谢弗兰!这次也是我出大纲他出正文我略作修改的成果,我好喜欢井镜先生故意解释错误草药的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