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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得有点久,真没办法……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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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与信
“啊,终于见到您了,格尼瑞安·怀特先生。”
过分热情的男人,就像他背后刺目的午间阳光。
我一言不发越过他,关上窗子,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这里是时茵有名的酒馆,名号无须多言,二楼休息室的中央摆了一张木桌,上面用竹篮盛着消暑的水果,旁边则是一大碗加了冰块的玫香酒。桌边有个张开双臂的、穿一身鲜彩绸衫的男人,黑发打成许多条络子挽在头顶,眼角褶子不少,却像个年轻人咧嘴大笑。
我自认并不是带给人们愉悦的快乐使者。
“萨瓦尔·蒙特利多阁下?”我轻声应答,从他的后背绕过,尽量不使脚步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动静。他的笑声渐渐干瘪,后颈生出一层细密冷汗,右耳与脸颊略微发白,大约感受到视线——我就知道,我不是让人愉快的开心使者。
但这个男人很快恢复了常态。
“幸会,幸会,‘狩猎者’!我是萨瓦尔·蒙特利多,维伦一定跟你提过了,在下来自圣域,是一名小小的司祭。能与传闻中的阿尔洛狩猎者交谈,啊,真是女神的考验,非常感谢您拨冗前来。”
“我好奇您的身份。”我绕过木桌,一面观察他的表情,一面拉开椅子,“萨瓦尔·蒙特利多阁下,您是时茵人——据我所闻,一位纯粹的商人,还是个享乐主义者。有人说您十五岁的时候离乡旅行,二十五岁返家,从此专心做生意,当然,也捐助教会。但圣域司祭?这真是十二万分的惊人。”
“正如您是猎人,而我为圣域效力。”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玫香酒,微笑着举起示意,“我是女神的仆人,格尼瑞安·怀特先生,尽管不能得到世俗认可——您也可以这么看:‘那个可怜的旅人在世间游荡,像一片浮草找不到方向,直到女神开启他灵魂的门扉,啊,归处就在前方,而他强忍痛苦背道相向’。”
“……所以正确的说法是线人,或者密探?至少由于某些安排,您并没穿上司祭袍,对吗?就像那句朝灵古话说的,现在的您……酒肉穿肠过,女神在心中?”
“比预想中还要善解人意,‘狩猎人’朋友,所以您肯定明白,这非是一个容易谈论的话题。而我毫无保留地将它告诉您,只是为了表达我的诚意。”
他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隔着桌子轻轻推了过来。
“有件事需要您的帮助。老实讲,它相当危险,但对我们极为重要,所以我们绝不吝啬报酬。”
“说吧。”
“不,怀特先生,您必须先给出承诺。”
我听见自己的笑声。
“承诺?司祭啊,您想方设法直接与我见面,就为了从我这儿得到一句空口白话的‘诺言’?多么高贵,这诚挚几乎感动了我,萨瓦尔。但很可惜,我既不用对‘你’负责,也无需‘承诺’任何事。不,那不是我的工作。”
“令人悲伤的拒绝,格尼瑞安·怀特先生。不介意的话,能否说说您的工作呢?”
我屈起手指,弹了弹钱袋边缘:
“背叛。萨瓦尔,背叛从未停止。为了几块金币,我可以去达成他人的愿望,不管它是否真如表面所示,而我的行为同样无人干涉。交易与合约只存在你们与‘合法的’联络人之间,这就是为什么极少有委托人见到我的缘故。如果想要虚假的安慰,去找维伦吧。除了酬金与目标,其它建议对我无效——我们还有必要继续谈下去吗?”
“我想那是有必要的。请原谅,我并不是在浪费您的时间——”萨瓦尔·蒙特利扭动肩膀,用夸张的姿势给我倒了一杯玫香酒,冰块们叮当碰撞,琥珀色的液体溅到他的手掌,而他恍若不觉,殷勤地将酒杯推过来。
“我理解您的处境,但我们也有需要忠诚的理由。”他这样说着,褶起眼角露出友善的微笑,“我不能装糊涂。与你们相比,我们——委托人,需要付出更多的信任。我们把秘密交到你们手里,承受着巨大风险——失去的可能比得到的更多,光是想象结果,就十分难以承受了。”
“所以‘秘密’通常会被永远埋葬。”
我没有碰酒杯。
“不是一切,格尼瑞安·怀特先生——或许您会同意我的说法吧——‘什么东西能被轻易埋葬,它就不值得人们献出生命’。”
我向后靠在椅背上,柔声回答:
“人类为什么去死,不需要理由,更不必提‘价值’。”
“价值不取决于一人的存亡,格尼瑞安。就像是……有一些东西,世世代代的人们为之趋寻……死亡不能掩埋它,背叛也无法阻挡它。有些人在这条路上披荆斩棘,只为早日迎接它,尽管大多数人只在他们成功时报以一声短暂欢呼……但他们的举动有价值吗?噢,我认为是有的。”
我摊一摊手,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这就是为什么要寻求你的‘帮助’了,狩猎者。我们需要‘盟友’,一个忠诚的、能够与我们共进退的,值得尊敬的朋友。”
他目光灼灼:“我希望您是。”
多么天真啊。
我盯着酒杯中渐渐平复下来的琥珀色液体。
“听上去你们认为自己在进行一个伟大的行动,不惜揽络我这样的人。”
“是‘必要的’,狩猎者。您也如是。”
“‘忠诚的’盟友,‘共进退’的朋友。”我嗤笑道,“您要向‘狩猎人’传教吗,司祭?”
“我……不,不是想说服您。”他喝光了那杯酒,又重新倒满,“唉,这么说吧,您的能力对我们来说非常宝贵,或许找遍整个阿泽兰也没有第二人了,因此您大可不必担心我们……呃,出卖您。”
我沉默。
他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我们需要一个……熟悉红区,能应付各种……突发事件,并且对……呃,即将出现的危险,不只是魔物带来的危险,有充分预见性的……您体会一下?”
“异想天开的提议。”我低声笑起来,“让我做你们的野外向导?暴露于人群,被你们像看珍兽一样参观?萨瓦尔·蒙特利多阁下——”
“不不不不!”他连连摆手,不慎碰翻了酒杯,琥珀色的污渍泼溅到胸口,染脏了彩色的绸衣,“噢,天哪,不不!信!”
他踉跄地站起来,后退好几步,飞快从怀里抽出一封信。素净的白信封,上面沾上了几滴玫香酒的深色。他从腰间掏出手帕,小心地擦了又擦,又对着光线检查一番,这才松了口气。
“真该死,我失态了,怀特先生。”
他把椅子挪了挪位置,离我近了一些,重新斟酒,压惊似的猛灌几口。
“您瞧,都是我胡言乱语,害您产生误会,差点连这封信也遭殃——刚才说到哪儿了?不,并不是野外的……向导,更确切地说,是暗中的……保护者。”
“至今为止我只接过杀人的工作。”
“这就是您的协会不对了,”他摇着头,将手放在太阳穴上,“您被坑了,先生,没有哪个赏金猎人除了杀人什么都不干,那是最危险、回报最不稳定的活儿,更重要的是,报酬还要经过他们抽成!谁晓得他妈的抽了多少——我不得不为您打抱几句不平——”
我瞪着他,这个商人——虽然将心献给了教会,但骨子里显然是个商贩。
“我们就不同了,显而易见,我们更尊重您的才能。为什么要顺着他们的意思,一辈子只做低贱的杀人者呢?您值得更好的,更好的工作!”
“‘低贱’的杀人者?”我说,“您信不信,我轻而易举就能扭断您的脖子?”
他缩起脖子离我远了一些。
“我并无轻视之意,狩猎者,但请仔细想想——为何会遭到背叛?为何他们毫无顾忌地牺牲您?您是这么出色,迄今为止杀了无数阿尔洛人,然而您的名号——‘阿尔洛人狩猎者’,与其说您成功杀死了谁,倒不如说是您屡次成功从阿尔洛人手中逃脱而传扬开的呢……”
玻璃杯碎了一地。
萨瓦尔·蒙特利多被我抓住衣领,半个身子压扯过来,酒瓶、杯盏、滚落的水果,桌上一片狼藉。
“喘……喘不过气了!格尼瑞安……格尼瑞……请放手听我解释——您,您成功杀死了他们的敌人,然而即使没有您……他们也……也有万千种方式!有无数人选除掉眼中钉——然后抹消……‘证据’,就跟对您做的事情一样……”
我推了他一把,然后松手,让他的脑袋狠狠撞在墙上。
“接着说,萨瓦尔。”
“所有的杀人者都是可被替代的,格尼瑞安·怀特。”他衣衫不整,抠住脖子剧烈咳嗽,“所以代价也十分‘便宜’。恕我直言,不是好出路。”
“而您会给我更好的出路?”我嘲讽道。
“那并非我能决定,狩猎者。不过我敢肯定,只要办好这件事,您就是我们的朋友。”
“您的友情也太过廉价了,我可不相信你。”
“也不相信您自身的价值?”
“那由我判断,萨瓦尔。”我走近他,居高临下挑起他的头发,“要保护的是谁?”
“您还没有承诺做我们的盟友。”
“哈,要发誓吗?捧着福音书宣告对女神的爱吗?”
“请摘下面具。”他擦掉嘴边的血迹,冷静说道,“我需要知道,您是不是我所知的那个人。”
“你所‘知’的。”我缓缓蹲下,凑近他的脸孔,享受他紧缩的瞳孔中掩饰不住的惊惧,“多么危险的话啊——看来您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了。”
“而您就在这里做出选择吧,狩猎者。”
“我会怕您吗?”
我拿下面具,含笑望着他。他的眼珠就像其他阿尔洛人一样定住,然后疲累垂下。
“孩子,”他叹息了一声,“来,拿着这封信,我受人所托,要将它交予你的手上。”
我瞧着他又摸出那封被染脏的信,放进我的手心。
没有收信人,信封上用清隽的笔迹写着“斐伦·卡莱尔,八月某日寄于福音省”。
“你应该不会忘记吧……十二年前,你逃出尼恩格兰,躲进圣域的时候,是谁偷偷收留你,救了你的命?”
“您知道得可真多。”
“斐伦一直在忏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天天为你的罪行祈祷,希望能分担你的痛苦。”
“他就像我离开时一样愚蠢。萨瓦尔,等你哪天回到圣域,替我带句话:爱怎么折腾都无所谓,反正我不在乎。”
“如你所愿,狩猎者。”
走出酒馆,等了很久的少年从墙头飞跃而下。
“师父!没有埋伏,所以我去偷听你们说话啦!”
“嗯。”我在他头顶重重敲了一梆子,“三日之后,四叶空港,知道吧?”
“知道知道,但是我们为什么要保护那个格尔希因·奈特啊?”
“因为我们不去,他可能会死。”
“可他带了很多人啊。”
“被其中一个杀死。”
“吓!我觉得被魔物杀死的可能性比较大!”
“纽霖河中部……那条路我们也没有走过。”
“他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勘探新城市,No.7。”
“哦呀,以后又有新地方歇脚了吗?”
“很久很久以后。”
“师父!”
“嗯?”
“谁写的信?”
我瞅了他一眼,那小子贼紧张……问了那么多,其实就是想问这个。
“一个旧友。”
“什么时候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时的记忆,就跟鼹鼠一样。”
“什么!”
“难得睁一睁眼,四面八方找吃的。吃完闭眼一睡,醒了什么都不记得。”
“………………师父太过分了!!!”
“嗯。”
“师父心情不好,是因为那封信吗?”
“怎么说?”
“他们拿那封信来,显然是威胁我们吧?‘你的朋友在我们手上,不好好干活就不让他吃饭’!不过师父,万一那个朋友真的死了,我们要不要给他报仇?”
“……”
“哼嗯,师父,你很在意他啊,我们什么时候也去圣域看看吧?”
“我没所谓。”
“那我们可以不管他,干掉那个格尔希因·奈特吗?”
“不行。”
“所以还是在意吧?哼嗯,一次就算了,要是圣域下次再拿他做挡箭牌,我就噗嗤他,要报仇冲我来。”
“……”
这小子愈加无法无天了。我拎起他的后领,将他从地面提了起来。
“说大话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师父过分,呜哇啊啊啊…………”
我用另一只手掏出怀中的信件,三指一搓,将它碾成碎片。
并不会改变什么,萨瓦尔·蒙特利多。什么也不会改变。
(END)
注1:葛拉派尔·维伦,因为在另一篇中出场过,所以偷懒让他做了时茵联络人……真不想回顾那一篇啊。
注2:未详细列出委托内容,实际上是让我和天狼在不现身的情况下暗中保护目标……当然,理想状况是不现身,可惜未能如愿。
注3:还有四天,努力吧。(怪我咯)——对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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