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鸲 于 2014-9-26 11:56 编辑
二 思玄
圣历412年9月13日,朱雀殿,二小姐书房。
思玄进门的时候,青鸲刚刚打开鸟笼的门,青蓝色的小鸟儿在笼内蹦跳着,歪头望望笼外的少女,似乎一时间犹豫不决。青鸲微笑着伸出手指逗弄,鸟儿迟疑着啄了啄她的手指,踌躇片刻,终于跳出笼门,振翅飞起,却并未远去,而是在小小的居室内低飞盘旋,鸣声清脆如歌。 “开谊送来的。”青鸲回头望向书记官,微微一笑,发间青绿色的珠钗仿若滴翠,思玄在躬身施礼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刚刚得到的消息,导师已经在昨日出城。”青鸲的眼光向门外飘了一下,又很快收回,她知道低芍和坚果都守在外面。“我想……召见十二支,今夜。” 思玄心里动了一动,抬头望向面前的少女,青鸲只是微笑,但在思玄看来,二小姐的笑容里多了些与以往不同的东西。 “十二支……只有少主才可以召集。”思玄打着手语,十二支是少主一手培养的绝密亲信,只听少主之命,为一人而战,除此之外,连远京城主都不知这支队伍的存在,自然也不会调遣,青鸲虽然贵为城主之女,少主之妹,然而要调动十二支为其所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青鸲神色微微一凝,刚要说话,却又转头望向门口方向,二人身处屏风之后,只听得脚步窸窣,似有人沿着门外石径缓步而来,至门口方停。 “二小姐吩咐之事,已然办妥。”来人声音低沉,波澜不惊,说完便转身离去。思玄听出那是史官墨鸢,入殿多年,也是少主身边的亲信,行事一向稳重,他心念意转,不知道二小姐吩咐墨鸢何事,只隐隐觉得二小姐召见十二支也与此事有关。 “此事事关重大,本来应等哥哥回来再议,只是机会难得……才不得已仓促为之。”青鸲将目光收回,又望向思玄,“前期之事,墨叔已经安排妥当,只是此事顺利施行,还需要十二支助力。”看思玄沉吟不语,青鸲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伶仃一物,背身片刻,再转回来已是唇染丹霞。平日只是淡妆的少女,此刻涂了艳红的口脂,隐隐透出绮丽的风情,思玄一瞬间仿佛看到那个人,那个将他们召集在一起的人,赋予他们双重身份,让他们行走在阳光下,奔驰于黑暗之中,为整个远京抛头洒血的人。 “哥哥临行前将它交给我,思玄书记,可识得这味道?”青鸲朱唇轻启,若有似无的甜糯香气便在空气中散逸开来,思玄嗅到了甜糯中隐藏着的血腥之气,他识得这管口脂,也知道它的意义。 “今夜午时,十二支觐见。” 打出手语的一刻,思玄忽然想起自己入殿第一天在花丛间见到的那个轻轻捏住蜻蜓翅膀的小女孩,年与时驰,只不过八年的时间,一切都已不复当初。 屋内的小鸟不知何时已消失了踪迹。
三 开谊
圣历412年9月28日,远京,朱雀殿。
远京城的二小姐和兄长出城去近郊游玩,与少主走散,下落不明。 开谊收到这个消息,是在城主召集的机密会议上,报信的人一脸惊恐,连声音都在瑟瑟发抖。 城主的脸色惨白,开谊猜得到她的痛心,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否和自己一样厌弃了跪在门外的那个年轻人,那个不学无术,耽于玩乐,永远不会把远京政事放在心上的废物。 曾经不止一次弄丢他想要的人。 二小姐十三岁的成年礼当晚,也是因为跟那个人去茶楼听戏,而失了踪迹。 记忆慢慢浮上来,他想起那时二十岁的自己。二小姐丢失第三天的清晨,他早早起身出门巡视,在漫天的大雪中看到那个一身红衣的单薄身影,慢慢从远处走过来,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停滞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他隐在暗处看着她,最近的时候,似乎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的衣角,然而他没有做任何事,只是看着她从他面前走过,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中簌簌而下,缀满她漆黑的长发,累积在她红色斗篷的每一个褶皱,又在下一个摔倒中洒落,他记得她冻得通红的脸蛋和颤抖的嘴唇,却看不清她长长睫毛下的双眸,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神情。 他目送她,直到她走近那幢逸萤楼,直到楼里有人出来扶住了她。 他认得那是逸萤楼的楼主刹那。 你看,无论何时,我总能第一个找到你。 但是你从不会想到我,在意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去帮你? 他为当初的那个意气用事的自己在心里笑了起来,转身趋前两步,深深下拜。 “请城主万勿忧心。城外虽有少许魔物,但并不十分危险,二小姐吉人天相,一定会安全无虞;开谊立刻挑选精锐部下出城寻找二小姐,不惜一切代价,一定将二小姐平安护送回城!” 终归是曾经的自己……是……曾经的自己吧…… 为了曾经的,和现在的自己。 这一次,就让我来牢牢抓住你。 只有我能牢牢抓住你。 怀着这样的心情,开谊从跪在殿外的那个人身边走过。 他们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四 青鸲
圣历412年9月29日,烬月森林,夜。
青鸲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什么也看不到。 闭上眼睛,是黑暗,睁开眼睛,亦是黑暗。 就像曾经身处奴役之地的朝灵一族,跋涉在不见光明的黑暗之途。 她索性重新闭上眼睛,开始聆听。 帐篷隔绝了一些声音,但她还是隐隐约约听到。在这广阔的森林中,即使是夜间,也会有各式各样的生物出没,有呼吸的,有眼睛的,有温度的,遵循它们自己的轨迹,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着。 …… 不对! 虽然明知道什么都看不到,青鸲还是猛地睁开双眼。 其实刚刚睁眼的时候她就该发现,这个时候外面是该有火光的,坚果或者栀子守在篝火旁值夜,她们坚持要她去睡觉,她无法拒绝,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体远不如她们,所以不能给她们带来更多的麻烦。 这是她在烬月森林的第二夜,在她的计划中,她至少要在城外待上四天,住上三夜,以自身为饵,引那个男人出城,在野外拖住他,留给城内的那些人足够的时间去圣盾塔行事……这样想的时候她不是没有一点担忧的,但是完成这个计划的渴望最终压倒了一切犹豫。 她对思玄说,“此事事关重大,本来应等哥哥回来再议,只是机会难得……才不得已仓促为之。”但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她其实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趁哥哥不在的时候,独自完成这样一件大事,好把它当做礼物,送到哥哥面前。 那座塔里,到底隐藏着导师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直保护我的人,也是我最想保护的人。 哥哥,你看,我长大了。早在十三岁成人礼的那一天,我就长大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可以保护你,保护远京的人。 可是现在,她躺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篝火的光亮,没有同伴的呼吸,烬月森林的风从帐篷缝里扫进来,仿似透过薄毯刺穿了她的骨头,带着恶毒的寒意。 害怕的情绪像毒蛇,稍一冒头就牢牢缠住了她的心脏,青鸲挣扎着伸出僵硬的手指,捉住枕边小巧的轻弩。 那是远清临行前送给她的,她记得他把它递给她时的样子,眼角眉梢带着淡淡的忧心,那时候她还有些失望,机械这些东西她也是在行的,制作这样一副弓弩绝不是件难事。 “可是你想不到去制作它。” 更想不到有一天它真的会派上用场。 她甚至还不大会使用它。 帐篷帘动了一下,青鸲紧张地举起轻弩,箭是早就上好的,她觉察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任何东西进来,只有那令人不安的抖动,越来越剧烈,甚至波及到了整个帐篷。 有什么东西在外面,但是它为什么不进来?
五 湫栀
圣历412年9月29日,烬月森林,夜。
湫栀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怪物。 她并不是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对她来说,平日里到远京城近郊采药实在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所以这次跟随二小姐出城,她也只当做是一次类似捉迷藏的远游,做梦也没想到会碰到这种只在书本中看到的怪物。 阱蛙。 这种有着深棕色皮肤,平日里将自己巨大的身躯隐藏在泥土之下,甚至三五个月都动不上一下的怪物,只有在需要进食的时候才会收起覆盖在食囊上的厚厚的皮膜,将误入自己身上的小动物沉到食囊之内,慢慢消化。 都怪晚上扎帐篷的时候没有细看,虽然知道以阱蛙高明的拟态就算细看也不一定能看透,但是自责还是将她整个人都裹紧了。 帐篷在抖动,看得出阱蛙还没有完全苏醒,皮膜还没有收起,但是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女孩觉得自己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了。 篝火早就熄灭了,为了不惊动阱蛙,但是如何能再次让它陷入沉睡?她拼命翻找自己的背包,想找到能够让它陷入昏迷的药物,却又不敢动作太过激烈,怕惊醒了它。坚果站在一旁,看得出她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二小姐从帐篷里拖出来,但她们都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 “冷静。”低沉的声音在湫栀身后响起,她条件反射地想叫出来,却被人捂住了嘴。 “阱蛙的感觉没那么灵敏,坚果,你慢慢爬过去,把二小姐带出来。”因为怕惊动了身前的魔物,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听在湫栀耳中便是说不出的诡异,她挣扎着看向坚果,后者向她打了个“自己人”的手势,随后捂住她嘴的那只手也松开了,她扭过头,狠狠剜了一眼,却被身后人诡异的蝴蝶面具吓了一跳。 “二小姐安排的帮手。”坚果低声说:“他……不方便被人看到,所以暗中跟来。” 湫栀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她觉得坚果和眼前的面具男人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这种默契仿佛构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将她隔绝在外的屏障,让她心里别别扭扭的,说不出的不舒服。 坚果对着男人点了点头,压低身子,慢慢向帐篷摸去,湫栀紧张地看着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有那个戴蝴蝶面具的男人,镇定地摸出一束银针夹在指间。 那是让湫栀很不满意的一种镇定。
六 坚果
圣历412年9月29日,烬月森林,夜。
坚果觉得,这是自己十五年的岁月中,走过的最为漫长艰难的一段路。 从她们所在的地点到帐篷,其实也不过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帐篷恰好搭建在阱蛙身体的边缘,而篝火则在阱蛙的范围之外,或许她该庆幸自己没有把篝火点在阱蛙身上,但如果一开始就惊醒了阱蛙,或许二小姐也不会陷到现在这样危险的境地。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二小姐救出来。 终于摸到了阱蛙的身边,坚果后背的衣料早已湿透,二小姐所在的帐篷近在眼前,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掀开帐篷的门…… 但是她迟迟不敢动作,这样的时刻没人会不紧张,她忽然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场终究会醒来的噩梦。很久以前她有一个习惯,在遇到艰难险阻,或是异常紧张的时刻,总是想给自己一瞬短暂的失神来忘记眼前的现实,哪怕只有几个眨眼的时间,将自己从让人神经紧绷的环境中抛出去,求得片刻的清闲。后来这个坏毛病被养父发现,用残酷的语气命令她改掉。 “战斗中是没有放松的时间的,即使是一个眨眼间的犹豫,也可能会要了你的命。”夜霾的声音冷硬如冰,“我可不想在为你父亲收尸之后,再为你收尸。” 这个毛病她已经改掉了很久,但是在今晚,似乎又有复萌的趋势。 身后的目光烧灼着她,她知道湫栀和蛇骨和她一样紧张,她咬了咬下唇,不知道二小姐现在的情况如何,她是不是已经醒了? “二小姐?”她试探着轻轻唤出一声,想着该如何唤醒帐篷内的少女,又或者,如果二小姐已经醒了,该如何告知她现在的情况? 帐篷里传来轻轻的应声,青鸲似乎是从护卫的语气中听出了不祥,发声也是小心翼翼,坚果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掀开帐篷门口的帘子。 “出来,轻点。”她尽量用简单的词语表达自己的意思,在似乎格外漫长的等待中,青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帐篷口,但还没等她松开一口气,她们脚下的“土地”便剧烈震颤起来。 “!” 两个少女几乎同时低声惊叫起来,坚果一把抓住青鸲的手,空气中有轻微的嗤嗤声传来,那是蛇骨射出了银针,银针上淬了麻痹神经的毒药,但皮膜收起的速度并没有减慢多少,青鸲的身体随着帐篷陷落下去,悬在空中,脚下不远处便是散发着恶臭的阱蛙食液,坚果伏在阱蛙食囊的边缘,拼命拖住青鸲向上拽,她听到湫栀尖叫着冲过来。 “笨蛋!先带她们——” 蛇骨的声音没有响完就止住,或许他知道与其命令栀子倒不如自己亲自动手来得利索,坚果觉得身体一轻,已经被一只大手拖离了阱蛙,青鸲也被一起拖了出来,她的鞋子已经被帐篷裹夹着落进了阱蛙的食液里,被腐蚀得千疮百孔。蛇骨拖着她们退到树丛中,阱蛙的身体颤抖着,但是没有追来,或许是银针上的麻药终于发挥了效力,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它不想费力来追——这种魔物本来就是个奇懒无比的家伙。 湫栀跑回来和她们汇合,女孩的眼里还噙着泪水,她丢下手里的锤子,一把抱住青鸲低声抽泣,坚果没有笑话她,因为她知道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哭出来。 “开谊正带队向这个方向前进。”蛇骨露在外面的一半面孔比面具还要缺乏生气。“二小姐最好现在就起身赶路。” 他的语气是恭敬的,但冰冷而缺乏感情,仅露出的半边脸上,却渐渐凝聚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来。 “我想,我们还能再拖上一天。”
七 开谊
圣历412年9月30日,烬月森林,傍晚。
开谊伸手拨开眼前的树枝,皱了皱眉。 寻找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要长。 他一向是自信的,这自信来源于他22年的人生经历,他从未觉得有什么可以成为自己的阻碍,但这一次…… 他抬头看看太阳,时间已经是正午时分,这是他出城寻找青鸲的第三天。却依旧没有少女的踪迹。 说是没有踪迹也不完全正确,他曾经寻到过篝火的痕迹,而且在同一块地方,发现了沉睡的阱蛙。 这一度令他不安,但他依旧相信,自己所看中的少女,不会这样轻易消失在魔物的爪牙之下。 所以他依旧前进。 而这一次,他似乎真的寻到了…… 林中的空地上,少女们在同青狼群对峙,坚果的斗篷已经几乎被撕成碎片,手中的镰刀也染满了鲜血。另一个陌生的女孩,正用流血的手臂,在人们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挥舞着双锤。 而青鸲背靠着一棵大树,手中举着轻弩,她的脸是脏的,发辫有些散乱,但这样看过去,仍旧不失镇静。 一些片段在脑海中闪过,从模糊到清晰,9岁的她,13岁的她,靠着白梅树流泪的她,在雪地里跌倒又爬起的她,前两次,他寻到了她,却又眼睁睁看着她投进别人的怀抱。 这一次,他要牢牢捉住她,再也不放开。 一只狡猾的青狼,似乎是匆匆赶来加入伙伴的战斗的,从青鸲身后的林中悄悄接近,少女手持弩箭,紧张地观察眼前的战局,完全没有注意到来自身后的危险。 青狼终于暴起,生着灰绿色皮毛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接扑向少女单薄的肩。 一次完美的猎食。 生生被一把长刀截断。 开谊看着倒在地上抽搐的青狼,它的身体几乎被一刀砍成了两段。腥臭的内脏从体内滚落出来,喷溅出来的血液在地上形成诡异的图腾。 少女在他的怀中颤抖,直到这一刻,他才确定自己真的已经抱住了她,那一瞬间他的心底似乎泛起一丝久违的情感,却在下一刻消失无踪。 “孱弱的女人。” 取而代之的这几个字浮上他的心头,盖住了那一瞬间的情感,仿似从未有过。 但他还是抱起了青鸲。 “回城。” 他没有注意到少女对着森林深处眨了眨眼睛。
八 尾声
圣历412年10月1日,清晨。
戍卫队长开谊自城外找到二小姐青鸲及护卫坚果,护送回到城中,再一次为自己在远京城中赢得了巨大的声望。而随着他的归来,持续数天的闹鬼事件终于彻底平息,再也没有发生。连日来笼罩在远京城上的阴霾,终于散开。
没人知道这会不会是更大风暴到来前的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