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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岁魈 于 2015-1-31 15:46 编辑
雪中弃婴
(1)
397年12月初,雪一直没停。一名身披兽毡的野人出现在尼恩格兰城门外。他个子不高,只够大多数成年人的肩膀,裸露在风雪中的手腕十分纤细。
他的头发是黑色的,长得盖住了眼睛。鼻梁和嘴唇的形状算得上清秀,却淡如寒霜。
彼时,城门外聚集了许多人,有身着锦缎的贵族老爷,也有肩挑手提的随员和家丁。离他们稍远的是抱着孩子,愁眉不展的农民。车马与人一样多,上面堆积了各式各样的物资,大多是皮草,也有数不清的木材和铁。
传令官大声宣讲着什么,底下则是一阵一阵的沸动。道路远处的队伍似蜿蜒长蛇,一眼望不到头。
天空是阴沉灰暗的,雪花像云上冰川撞出的屑儿,铺天盖地往人间跌落。
野人一动不动,如一株无魂枯木。他的肩头低垂一只巨大狼首,雪白爪子从右肩缠往左臂,使他整个人藏身白色皮毛之中。
他在稍高的山崖边上,瞧着来来往往的骑士巡视于人车马周遭。骑士们均佩戴武器,防范一切可能的异动。城门附近的道路照理说是蓝减区安全度最高的区域,但魔物——近日的魔物,谁晓得会怎样反常?
还有三天,魔物潮就要来了。
对野人来说,只要有一辆马车,一辆满载兽皮的马车,避开行人与巡逻骑士的注意,他就能闷声藏入货堆,被带进圣盾里,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他一定是找到目标了,因为披肩上的狼头颤动起来,少年的身形像掠过雪原的白枭,奔跑、腾空——顺着积雪滑下断崖,借惯性起落,很快就在山路转角处消失了。而在他身后,一匹粗壮矮脚马逐渐在山坡上露出脸来,它不仅拖着捆捆扎扎的皮草,而且由于行路缓慢,与前面的队伍脱开了距离。
野人少年伏身灌木丛中,静静等待马车经过。就在他眼前,一辆装饰华丽的贵族车厢刚刚远去。他听到妇人的哭声,最初令他凛了一凛,以为自己被发现,但随着声音远去,一切都没有变化,他便也不将它放在心上。
然而没过多久,又一声嘹亮的啼哭穿透寒风,从道路对面传来。与妇人抽抽搭搭的泣声不同,那是肆无忌惮、无知无畏,只属于幼兽的啼嚎。
他一个箭步冲向对面,从雪堆里抱起幼儿,又回到灌木丛里,所幸等待的马车还未到达。
他牢牢按着婴儿的口鼻,打算不发一声捂死它。这个小东西的哭叫无疑会引起路人注意,他可不希望节外生枝。他准备忍受手底的挣扎、抽搐、垂死呻吟,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有,小东西缩了一缩,拱进他怀中皮毛,竟然安静下来。细小、湿润的呼吸喷在手心,温热得发痒。
少年一时犹豫,而雪地吱嘎作响,已有轮辄倾轧之声,那辆马车很快就要到了。
他试着放开手掌,婴儿竟不哭闹。于是他把这玩意夹进腋窝,左手使力,从途经的车板后面攀上,掀开几捆皮草钻到底下。想了想又摸出匕首,比着指尖,垫进右腋窝里。
直到入城,婴儿也未发一声。
(2)
颠簸的车马行过深绿大道,于半途拐往朝南小径,向银眼湖区域不紧不慢拖行。
不比北方平坦大道,南边多是些木料、皮毛加工之地。东门外的山货拖运过来,在城南山头的简易窝棚里做些处理工作,便可拉到西面贸易集市贩卖。
往日,城里一年到头也见不着雪,偶有大雨冲刷山头积土,将道路搅得泥泞不堪,临时架一块长木板就能垫过。而今年不仅结了霜,积雪更是冻住地面,整条山路都比往常更加难行。矮脚马蹄子打了滑,又被车夫抽得狠了,竟使起性子,犟在一处陡坡底下不肯再走。
车夫无法,只能下来安抚它。喂了些草料,好言好语哄顺脾气,自己还需托抬板厢助推一把。
他使劲托起车板,成扎的毛料往前滑落一分,竟露出一片上好白色皮毛。那皮子未经捆扎,被挤得翘了起来,夹于左右各色杂毛中间。
老猎人眉心一紧,立即放下板厢,伸手去扯那皮子。边扯边在嘴里嘟嚷:
“怪了,摸着像狼皮,还是少见的雪山狼,哪里收——”
一声巨响,成堆货物朝四面飞散,他眼中欣喜、震惊转瞬即逝,肩上搭了只白色狼头,而心口深深扎入匕首。
老人重重往后倒在雪地里,少年牙齿探向他的脖颈,将喉管扯破。
人血打湿唇舌,淅淅沥沥灌进食道。少年俯身舔了片刻,忽然一震,跌跌撞撞爬起来,撞到了车板。马匹哀鸣两声,并不前行,而雪地里血肉模糊的尸体已明白揭示,方才发生过什么事情。
他发出野兽般的悲号,半蹲下来,伸手到喉管里抠挖,想呕出喝过的血。粘稠液体顺着下巴滴淌,落在洁白雪地,绽开刺眼艳丽。
“我不是——”他哑声,“不是——”
眼泪滚热涌出,滴滴答答打湿手背。他忍不住啜泣,像压抑的鸮啼。直到边上传出动静,他警觉起来,却见一个小东西咕咚滚落。
是那个婴儿,挣开褥子滑下来了。那一摔似是有些吃痛,婴儿光滑皮肤碰到雪地,变得红通通。它四肢尚不能使力,手舞足蹈划拉着,嘴里咿咿呀呀咕哝,好一会儿也没人听懂。它顿时失去耐心,哇地大哭起来。
这城中僻凉之处,倒也不怕守卫。
少年呆呆瞧着它,它似有所感,睁大漆黑的瞳目,泪汪汪地,与这唯一能救活自己性命的人目光相对。野人鬼使神差伸起手臂,又一次将婴儿捞进怀里,裹进狼皮。
周围一暖下来,小东西就安静了,紧紧挨着他的心口。这叫他有些害臊,幸好周围只有一匹活马。他发现马也没有回头的意思,就放心紧了紧领口,扶着车板站直,拿别的皮子擦干净脸上手上血污,又顺手拾起车板上遗落的婴孩被褥,一并塞进怀中。
他生起快些进城的念头。城墙越过来了,但尚未得见石头砌成的屋顶,烟囱里的黑云,窗中暖色的灯火。以及街头忙碌来往的行人,推着小车,扯嗓叫唤的小贩。
他记得那些声音,思念那些声音。
矮脚马不安地喷着鼻息,少年回头瞧了它一眼,从雪地里抓了一大块积雪咀嚼,然后把带着颜色的污雪吐出。
我还是个人。他在心中说。
然后抹乱雪地里的脚印,爬上板车,踩着横辕跃进树丛。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3)
天色沉暗,教堂里敲响钟声。
黑衣司祭端着粥碗,派放给排队等候的穷人。眼看锅里粥汤见底,他舀了两勺,正待再刮一刮,队伍后头那人等不及了,夺了他手里的碗,转身就跑。
那是个纤细少年,黑发垂肩,似是朝灵,怀抱一团价值不菲的白皮褥子,身上却穿着过分宽大的长衣。司祭尴尬地举着勺,追随那个背影,心道或许是做了小偷的逃奴。
少年穿梭在各样视线中,有觊觎、嫌恶,也有好奇、怀疑。
他从人们的手心里穿过,从叫嚷和尖叫中奔过,从警备队的脚步和斥喝声里窜过。谁也捉不住他,他像一只野猫,能挤进最狭窄的缝隙,跳到最高的屋顶。他的额发长得盖住半张脸颊,看不到眼睛。他在暗处观察这座城市,彷如外来的幽灵。
夜色降下,他消失在静默的巷道里,溶于这片黑夜,不带一丝声响地消失了。
少年坐在避风的夹层中,街灯火光透过缝隙照在他的肩膀。他并不觉得冷,但怀中婴儿有些恹恹,既不吵闹,也不进食。他不知如何是好。
些微光亮映开婴儿的眼睛,眸中盈满水光,像猫一样……不,和狼一样,于黑夜荧荧生亮。
只是一线灯火。
若能活着……
他戳一戳那柔软的面颊,婴儿就咯咯笑。这东西很喜欢笑,好像什么都能惹得它高兴,只是吃食太过挑剔。
拿随身携带的肉干喂它,当时就吐出来了。捡了水果掰开,似乎也不能得它青眼。至于面包,他自己尚不爱吃,当然更不指望它去吃了。只有教堂里抢来的稀粥被灌了些进去,可惜灌多了又咳嗽。
少年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饿着,进城还饿着简直不像话。可婴儿偏偏宁愿饿着,这是什么道理?原以为多养一张口不难,现下看来,没有比这更难的事。
他心里犯愁,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挠着婴儿的脸。婴儿眼睛睁得滚圆,盯着那支怪东西,猛地探头叼住,吞咽几下,吧唧吐出来。
这玩意是真的饿了,他确定。
但指尖触感让他似有所悟。少年托起婴儿下巴,再次把指头戳了进去。婴儿迷茫地啜了几口,又想用舌头顶出来,指头却已被抢先一步抽走。
“你没有牙齿。”他严肃地宣布自己的发现。
“咿——呀——”婴儿随之欢呼,将逃跑的手指抢进嘴里。
“不能吃。”少年面无表情拿走指头,“你没牙齿。”
“咿呀!”
婴儿高兴回唤一声,扭头扭脑又去咬那会动的细长的指头。少年不解,抽手到婴儿看不见的地方。它急了,扒着少年领口,奋力挣扎往上爬,头壳一顶一顶,不爬出褥子不甘心。
于是少年按着它的脑袋,想把它塞回去。这东西却似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小短爪激动抱紧脑袋上的手,一口含住了离脸最近的大拇指。
这执拗的精神令少年笑出声。
“不想饿死,对吗?”他放柔了声音,“我有法子,我会养你。”
他把婴儿放在膝盖上,凝望缝隙中的火光。半边唇线轻轻挑起,似乎忆起什么趣事。
“明年春天,你若还能活着,我便赐予你天上最亮的星星名字。”
[完]
后记:拖了许久,赶在月末前发出来了。曾在红区做过一阵野兽,见不着人,忘了人是什么样。故有失态,血腥勿怪。
——顺便说一说我捡着的这个东西,被皮子埋着以为是盖被子,被夹着逃命以为是飞高高,饿了有根手指就能吃得香。
这都养不活就没天理了。
……可能我不做赏金猎人一样养得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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