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流离 于 2015-7-22 17:32 编辑
故乡
他们一生向往却未曾谋面的自由之地,那是我们的故乡。
缙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她揉了揉眼睛,看到阿爹已经坐了起来,他轻手轻脚地穿好了鞋袜,回头看见缙云醒了,走过去用胡茬蹭了蹭她的脸:“阿囡继续困,阿爹巡夜去,回来给你带吃的。”
她被扎得咯咯笑起来,小小的胳膊轻轻挠着阿爹的胸膛,他也闷声笑起来,用手虚捂缙云的嘴,示意她小声一点。她攀上阿爹的臂膀,瓮声瓮气地撒娇。
“不要阿爹走,阿爹唱歌哄囡囡困觉嘛。”
他又低声笑起来,胸口一震一震,缙云贴在他胸口,觉得好像是天公伯在打雷,隆隆隆的。她往阿爹怀里拱了拱,那声音更大了——那是因为阿爹很高,又很结实。她想。她高高地昂起头,看着阿爹方正的下巴,歪歪扭扭地催促他。
阿爹轻轻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别个家都还在困,阿囡乖乖的,弗要闹。”然后又俯下身,亲了亲她肉乎乎的脸颊,嘱咐她“听灵会姊姊的话”。
她点点头。
阿爹给她掖好了被角之后就转身走了——说是被子,其实那只是阿爹的一件厚外套。缙云睁着眼,看着阿爹小心地绕过地上其他人的草席,他的背影在夜色里越来越模糊,然后消失在树林尽头。她眨眨眼,然后扑腾着站了起来,把阿爹长长的外套叠成几迭裹在身上,跨过好多排的草席,摸索到了长生身边。
长生也醒着。看到缙云跑过来,使劲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了一大块地方。
“我阿爹去巡夜啦。”她坐下来,把外套拆开来披在身上。
长生瞄了瞄四下,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灵会的姨姨说,今天晚上我们就能到啦。”
她嘟嘟嘴:“阿爹说要叫姊姊。”
“要叫姨姨。”他认真地皱起了眉头,“如果你叫她姊姊,她就要叫你阿爹叔叔,但我听见她是叫的濯远哥。”
“她不许叫我阿爹叔叔,阿爹很年轻。”
“所以你要叫姨姨。”
她认同地点点头。
他们一起坐了一会,四下的人都还在睡觉——白天的时候大家都在很辛苦地赶着路,现在都累坏啦。她有阿爹背着,所以只需要睡很少一会。阿爹其实也好累了,他连续几天一直背着缙云,晚上还要和其他的叔叔一起交替着守夜。但他没说过累,还一直逗着缙云玩。
她轻轻问长生:“今天晚上我们一定能到吗?”
“我不知道呀。”长生睁大眼睛看着她,“灵会姨姨说能到,应该就能吧。他们先到了的人要来接我们。”
“塔菲是什么样的?”
他鼓起脸颊,使劲想了想。“反正,应该没有时茵漂亮。他们阿尔洛人都不往那儿住。”他说。
她歪了歪头。
“那为什么我们要到塔菲去?”
“我们为什么要去塔菲?”
整队出发的时候缙云趴在阿爹背上问了他。阿爹的脚步停了一下,没有说话。
“时茵比塔菲更漂亮对吗?”她问。
“时茵很美。”她听见阿爹低沉的声音,那声音因为连日的劳累还带着一些嘶哑。他说。“但塔菲将有我们的家。”
“那主人家呢?那里不是我们的家吗?”
阿爹摇摇头:“那是主人家,不是阿爹和阿囡的家。所以我们才要去塔菲。”
她困惑地眨眨眼,等着阿爹继续说下去。
“那里将是我们的故乡。”
天已经黑了很久,但队伍还在继续赶路,没有人停下。
她牵着阿爹的手,看到长生喘着气跑到她旁边。他的脸上红红的,鬼鬼祟祟地环顾了一会,看到没人注意,偷偷塞给她一颗芽糖。
“你哪儿来的?”她把糖给阿爹晃了晃,得意地舔了一口。
——好甜。
长生小声说:“是清澜娘给的。我听见他们说清澜没了,他爹也没了。”
缙云晃了晃脑袋,看到阿爹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乖巧地蹭了蹭阿爹的手背,然后转过头问长生:“他们不去塔菲了吗?”
长生叹了口气:“是的吧。刚出发的时候还有好多人呢,现在就这些啦。”
她也颇有同感地学着叹了一口气。
队伍刚刚出发的时候还有好多人,阿爹轮值守夜的时间还是两天一次,后来人就越来越少啦,阿爹也几乎睡不到一会就要去巡夜。灵会的姨姨说是那些人不想去塔菲了,于是回了时茵,霏叶和渊笠的爹都是扔下他们就回去啦,也不要他们的娘了。阿爹说男子汉是应该保护自己的家人的,所以他们的爹一定都不是男子汉。
阿爹是男子汉,因为阿爹一直没有回去,一直保护着她。
他们继续前进着。已经入了夜好久了,平时这个时候早就应该整队休息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要休息,他们就这样继续走着。
他们又继续走了差不多大半夜——缙云是这样觉得的,因为她已经趴在阿爹背上睡了一觉了,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蹭了蹭阿爹的脖子。然后她抬起头,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燃起跳动的星火。
她在阿爹背上扭了扭,指着那片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火光问:“阿爹,那里起火了吗?”
阿爹停下脚步,他看了很久才看到那些光亮。然后她感觉到阿爹开始颤抖。
“乖囡囡,那里没有起火。”他说。“那是塔菲。”
阿爹大声喊起来,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一道隆隆的雷声一样划过,他颤抖着,但高声地向四下呼喊:“那是塔菲!”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他们仔细辨认着那个极远的方向,有的人看到了,然后惊呼着指给旁边的人看。
她听见周围陆续有人哭了起来,有的是啜泣着,有的直接开始呜呜地哭出声,她偷偷瞄了一眼阿爹,他的眼圈也红红的。她和长生手牵着手,站在人群里,不明所以地看着大人们哭泣。
然后突然有人开始唱歌。
那是朝灵们从襁褓之时就已熟知的歌谣,它通常伴随着母亲温柔的拥抱和亲吻,每一个朝灵都记得那些古老的旋律,它歌颂绿叶的生长、斗转星移,歌颂四季的更替和生命的生生不息。他们开始唱起来。
古老的歌声随着风声呜咽着。他们开始唱起来。
阿爹和长生爹在临近的两个空屋里置了家。阿爹说那些房子都是以前这里的阿尔洛人住的,他们要住在这里,但还要好好翻新,房檐和院墙也要换成朝灵制式的。
缙云使劲想了很久朝灵制式会是什么样子,她又问了长生,他也不知道。长生爹说,等他们修好了就能看到啦。
她于是很期待阿爹快点把屋子翻修好。
可是没过几天,翻修只刚开了个头,灵会的人来找了阿爹,阿爹和长生爹就都出去了,把他们托给了住得近的姨姨们照顾——长生说现在塔菲没剩下几个男人了,灵会的人把他们都叫走了。
“可是灵会的人要他们去干什么呀?”她问。
“我哪儿知道,”长生说。“总之我爹说,织芳大人召集了全城的男子汉。”然后他顿了一下,往缙云身边挪了挪:“我现在还不是男子汉,但我过两年就是了。”
她严肃地点点头。“那个纸房大人是谁啊?为什么叫他大人?他是阿尔洛人吗?他比贵族老爷还厉害吗?”
“是织芳大人。”长生纠正她。
“志方大人。”她重复。“他是谁啊?”
“你长大就知道了。”他说。
第八天的下午,长生爹终于回来了。
他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也被划破了口子,身上到处都是血。他一瘸一拐,背上背着什么东西,一步一步地向家里挪着。
长生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然后他闭着眼,一边嚎一边跑到他爹身边,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缙云伸长脖子看了看,阿爹还是没有回来。她走到长生旁边,看到长生爹对她招了招手。
“阿叔,我阿爹呢?你见着他未?”
长生爹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慢蹲下来。她看见长生爹的背上背着一个好高大的人,脸上都是血和泥,看不清楚样子。
她瞪大眼:“这是阿爹吗?怎么弄得这么脏。”
阿爹的眼睛紧紧闭着,她伸手推了推他,叫唤他:“阿爹阿爹别睡啦。”
长生愣愣地戳了戳阿爹的手臂,被他爹狠狠一巴掌拍在手上,委屈地缩回了手。他不高兴地嚷嚷:“我知道,濯远阿叔这是‘没了’。”
“可是我爹就在这儿啊。”缙云歪了歪头,很认真地说,“他又没有回去时茵,他只是睡着了啊。”
长生爹搂过她:“他再也不会回去时茵了。这儿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故乡。”
“我知道,阿爹说过塔菲是我们的故乡。”
“不。不是塔菲。”他说。
“这里是远京。朝灵的远京。”
长生爹自己做了一个方方长长的木头柜子,把阿爹放了进去。他们全部穿上了白色的衣服,听年迈的长老念完长长的祈福词,然后他们在一个大大的炉子里点起大火,把木头柜子扔了进去。
于是缙云终于知道,她再也见不到阿爹了。
她和长生一起慢慢长大。他们把阿爹葬在了城郊的墓地,她偷偷地留了一点点阿爹的骨灰,撒在了院子里。
第二年,撒着阿爹骨灰的一角偷偷长出一颗小小的、矮矮的树苗,长生说准是鸟儿飞过的时候把种子扔到那儿了。
第九年,长生把两家的院墙打通,她穿上红色的嫁衣,由长生背着踏进了门槛,街坊们在院子外抛撒着鲜花,小孩子们顺着墙爬上院落里的大树,躲在树荫里看新娘子进了洞房。
第十一年,早春刚过,缙云迷迷糊糊地看着窗外,绿树抽出了新的嫩芽。长生在树下没头没脑地转悠着,然后随着一声哭喊,他们的孩子出生了。
他们抱着那个小小的新生命。
英灵逝去,新的生命诞生。他们将生长于斯,悲喜于斯,然后腐朽于斯。
这儿将是他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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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NPC】(直接复制粘贴了)
长生 :流离的父亲。老实温柔的手艺人,英年早逝。
缙云 :流离的母亲。美丽柔弱的朝灵女子,黑发黑瞳,头发总是胡乱盘着。原本因为丈夫的疼爱而十指不沾阳春水,在丈夫过世后却孤身扛起了养家的责任,是一个坚强勤劳的好女人。
濯远 :很显然,他是流离的外公。死于390年朝灵奴隶在塔菲城外对时茵骑士团发起的伏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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