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伊斯雷 于 2016-1-12 16:13 编辑
森染骑士团内部调查纪录
编号N4-408-07
『…………。我要控诉!!我要严重(划掉)……严正控诉!!
我布尔布克·尼库林活了整整四十三年,从没遇到过这么可怕、这么险恶的事!!看到这份控诉书的大人,好人,善人,请您评评理:骑士,骑士的职责难道不是保护我们这些国民?像我,布尔布克·尼库林这样体面、正派的国民,正该不惜性命保护才对!……可是到他这儿,简直反了天了——这小子,这个疤瘌眼儿的小狼崽子,他竟然说要杀了我!!
穷凶极恶!!骇人听闻!!……
所以,我打定主意,得把他干的好事儿一丝不漏,全记下来。万一他真冲我下手——这小狼崽子干得出——
拿到这封控诉书的大人,您可千万要为死不瞑目的老布尔布克·尼库林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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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员G:您上交这份笔记之前,看过其中的内容吗?
被调查人:没有。
调查员M:那么,您确实威胁过要杀死这位布尔布克·尼库林先生吗?
被调查人:是的。
调查员M:而后来您确实杀死了他。
被调查人:是的。
调查员M:您——
调查员G:嗯……按顺序来吧。
调查员G:我们还是先继续看后面的内容。
调查员M:当然——我没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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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本捏不住笔……这么丑的字儿,像个盲流——丢人!
……不过,这难道能怪我?抬着老洪塔的时候,我止不住地想撒手,可现在真放开那两根棍子,我的手像死鸡爪子,连伸都伸不直——这还能写字儿,我就算够可以的了!一路上我都不敢低头看自个儿的手,我老觉得手指节那儿的皮都已经迸破了,骨头白花花地露出来——不然怎么能这么疼!脚呢,好像筋给抽掉了,每一步都打软;到这会儿一伸开,又涨得硬梆梆的跟石头似的,里头偏还有无数只小虫子又啃又咬,一阵酸,一阵麻,简直恨不得锯了它才好…………明天再这么走上一天,先不说老洪塔,我这条命非先交待了不可!
就这,小疤瘌眼儿还不让我睡觉,还叫我守夜,他自个儿倒先睡了!老洪塔刚才还在哼哼,这会儿也没声儿了……就我一个人醒着,对着这黑黢黢的林子。叫我看着动静,其实除了火堆照得到的这一旮,往远了什么都看不见;但越是看不见,我觉得有东西,有东西在动——好像这没着没落的黢黑本身就是个活物,也一直在看着我,只等我一霎眼儿,就会扑上来把我囫囵吞进肚去…………
我不敢看了。可是闭上眼睛,就忍不住要瞌睡,要是叫小疤瘌眼儿知道,饶不了我!我就写吧——还好身上揣了纸和炭笔。趁这段想睡也睡不成的空当,见缝插针把该说的都给写下来。我得说清楚,我们是怎么落到这个田地的…………
嗐!我到底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我真是想不通!明明说好了的,一声令下,怎么别人都往东,就我一个人往西呢?哦,不对,不只我一个,还有个老洪塔:这老糊涂,就知道跟着我瞎乱窜!不过话说回来,肯定是那个骑士小队长没说明白,所以那些家伙都闹不清,都往东奔。这群昏蛋可害苦了我!他们把我一个人撂了单,这不等于是拿我做诱饵,往魔物的嘴里送吗!
……等等,难道他们是成心…………
不……不能够,他们不会这样对待我。我可是个讨人喜欢、受人敬重的人,就连德米里安·马弗雷,我跟他说话时候,他脸上都带笑容……
德米里安·马弗雷是矿长。
…………
总之。我刚觉着不对,还没来得及转身往回跑,两只大猫就扑过来了。直到这会儿,我还能看到它们鬼火似的眼睛,莹绿莹绿的,在我眼前晃;大獠牙,冷森森,像两把大长刀,眼看就要把我挖肺剖心!太吓人了…………我觉得我的人干脆就已经死了,一步也迈不动,一声儿也喊不出。但是身子死了,脑子——灵魂还清楚得很,急得要哭,又想我为人一直本本分分,一会儿没道理不教我去见女神……这么一想,我好像就看到她老人家就在我跟前儿了。我想:唉,毕竟我还是个好人…………不一忽儿,她老人家的脸也能看清楚了:秃眉毛,雀斑脸,厚嘴唇……我还琢磨女神怎么这么丑;再一想——这不是我的玛霞吗!当时我眼泪就下来了;我这才想起来忘了告诉玛霞,上个月拉斯金借去的那十斤面粉,是有一分五的利的,到这个月七号该管他要十一斤半,不是十斤……
我这人优点不多,其中一条就是思维敏捷:我脑子里转了这么多事儿,那两只大獠牙竟然才到我面前。我叫了声女神…………
但是突然有人把我死劲儿一推。我坐了个屁墩儿,睁眼一看:走运啊!——正好一个骑士冲过来,把那两只家伙给架住了!
他叫我跑,可我连耳朵都发抖,哪儿站得起来?老洪塔也是一样。我俩就坐在那儿肩挤肩看他打……他麻利地做掉了一只,要做另一只的时候,那玩意儿背上的黄色石头突然亮了。黄光像火一样“噌”一下就蹿起来了。紧接着眼前一片白晃晃的,耳朵里一声巨响,比拿海胆石炸坑还凶!我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给掀起来了,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就觉得自己不断往下掉,往下掉…………
我在一片黢黑里头迷糊了半天,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后来太疼了,才明白我还没死。但是就算没死,也离死不远了: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左手和右脚尤其疼得不得了,我觉得一定是断了……我喊人,没人应;眼见全是泥巴树杈,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就那么趴着……但是过一会儿,实在趴不住了——腿太疼,压得受不了……我试着翻了个身,发现我的左胳膊竟然没有断——疼是疼得要死,可是没有断!连个口子都没有!蹬蹬右脚——也没断!
这下我又觉得自己还能活了。我鼓足劲儿爬起来,左右一看,吓了一大跳:这是哪儿啊——我不是在矿上吗?怎么跑到树林子里来了?
我仰着脖子看了一圈儿,才看出这是个山谷,三面都是树,就左边一面是山崖,老高老高,七拧八转,根本看不到头。难道我就是从那上头掉下来的?
那我的命可太大了…………我还是积了德的呵!
一块儿掉下来的两位,看来就没我这么受女神保佑了。他俩就倒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个是老洪塔,另一个,应该就是那个骑士。老洪塔眼看是不行了,一截粗树杈子扎进他肚子里去了,哗哗流血。我又去看那个骑士,也够呛,估计是肋骨断了,前胸形状都不对了,脑袋哪儿还磕破了,一脸血。我这会儿其实已经快吓死了——我哪儿见过这么惨的模样啊!……但我还是壮着胆子去推了他一把。他一动都不动,连气儿都不出一丝儿,看样子也是过去了……
我赶紧向女神祝祷了一句,为这两个不幸蒙难的可怜人,也为她老人家对我格外青眼有加——我虽然哪儿哪儿都疼,但是除了五六处青肿、七八处划伤,竟然全须全尾,这真是除了神迹,没别的可以解释了。
但是接下来我就犯了愁:眼下要怎么办好呢?我拼命朝山崖上仰头张望,脖子都快断了,连我们矿场的影儿都找不见;就算看见了,我也爬不上去。我也不敢大声喊,万一再引来什么要命的东西……
一想到这儿,我打了个哆嗦——可不是,听说那些魔物鼻子可灵了,一丁点儿血腥气就能把它们都招来!……
我看看那俩,决定无论如何不能在这儿待了。这里我得事先声明,我绝不是成心扔下他俩:我不懂医术,也没力气,治也治不好,抬也抬不动,难道非得叫我眼睁睁守着他俩死了再走?而且这地方太危险了,再待下去,搞不好女神赏我的这条小命又搭回去了……他俩一个老,一个小,我可是个有家有口的人;我死了,我的玛霞可怎么活啊!……
说走就走。我这人优点不多,其中一条就是豁得出去。我看见那个骑士的剑掉在一边,就捡起来拴在腰带上。我不会使剑,我没拿过比算盘更重的东西……但真要遇上魔物,布尔布克·尼库林可不会怂!
临要走,我突然想起来,又回那个骑士身上翻了翻。还真叫我给翻着了——一挂信号弹!这个,横竖他也用不上了,但我可得靠它呢。等我走得离血腥气远一点儿,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信号弹一放,骑士团就会来救我啦。
我的打算对头得很,没一点儿疏漏。但是好些事儿,不是光靠头脑睿智、意志坚定就能成功的,唉……这么多年下来,这一点我是再清楚不过了。
首先,进了森林,根本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说什么看太阳、看星星,可这些树也忒密、忒高了,别说太阳,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上路前我本来看好了方位——矿场在森染西北,我从那儿掉下来,高度差得多,方位总不会差到哪儿去,所以我该往东南走。但是在这林子里,想要一只朝一个方向走,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儿!到处都是比我还高的灌木,长满刺的荆棘,乱糟糟缠在一起像堵墙,非得从它们中间砍出一条路来才能过得去。那把剑也实在是不灵光,只能慢慢儿地磨。就这样,我一个钟头也走不了一百米;走不上两三百米,胳膊就抬不起来了。实在砍不动了,我只好换一条道儿走,这样左一绕右一绕,就不知道原来的方向是哪边了。……而且,这树林子里也太热了!本来以为没有太阳,能凉快些,谁知道一丝儿风也不透,活像个蒸笼。衣服没多会儿就湿透了,然后就再没干过,汗还直往眼睛里跑,又痒又疼。不过淌水的不光是我:树梢上,藤蔓上,到处都滴滴答答,每一声都叫人心惊肉跳,要是不知打哪儿再传来点儿簌簌的响动,那神经就更加禁受不了……本来就浑身上下疼,精神一紧张,累劲儿也跟着往上蹿,腰也直不起来了,腿也抬不起来了;胸膛像是要炸,喉咙里也有团火,简直要冒出烟来。我连挥手赶虫子的力气都没了,一大群绕着我的脑袋阴魂不散,我也随它们去,反正那嗡嗡声,我也听不见了。我现在只听得到我自己的喘气声,像打雷那么响。还有那柄剑,本来就够沉的,现在简直沉得拿不住!到后来我只能拽着它拖在地上走,但是就连这也太费劲了,实在没法,我只好把它扔下了……
这下我就只能捡开阔点儿、平坦点儿的地方走。其实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了,单只是不敢停步,生怕一停下来,就会有东西从高草丛里,从密不透风的树叶后头蹿出来把我给叼了……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不觉,好像热得没那么难受了……再朝前走了一小段,就看见一个湖!——不,没那么大……一个池塘吧……不过总归是水啊!我这会儿已经流汗流得身体里连一滴水都没了,一看到它,当时我眼泪就下来了。我赶紧跑过去,美美地、足足地喝了一通——哎呀,太舒服了,太畅快了!这个时候,就算有人叫我去当会计处的主任,我也不去!
我喝饱了,就仰面朝天在水边躺下,伸一伸我的胳膊腿。我再也不想站起来了。这地方也是树枝密布,阴森森的不见天日,不过,又宽敞,又凉快,又有水。我决定就在这儿把信号弹放上去,然后就舒舒服服地等人来救我就行了……
不过,我的头,脸,脖子被汗糊得黏哒哒的,还添了数不清的血口子,比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伤得还多。我得先好好洗一洗,收拾收拾。
——到了这儿,我就想不明白了…………我到底是怎么掉下去的呢?是不是水响了一声?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拽了我一把,还是根本就是我自己出溜下去的……?我实在记不清——我给吓坏啦;我不会游泳,我这辈子没下过比浴缸更大更深的水!我睁不开眼,喘不上气儿,使劲瞎扑腾,明明是个小池塘,死活碰不到底儿。我开始呛水,呛了几口,我就不知道了…………
等我再张开眼睛,我以为见着鬼了。
可不是鬼吗——那个骑士,我之前没看清他的脸,可是我认得他那身制服——就是他!在一片黑暗里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我……而且还是个双头鬼!他肩膀上还多长着个脑袋,是老洪塔的脑袋,眼睛半睁不睁,脸盘儿青里发紫,那副模样,别提多吓人了!我“嗷”地一声就哭出来了。我求他俩放过我:我不是成心见死不救,实在是没法儿救!我一边哭,一边说,把我的难处一股脑儿都说出来。我说得太诚恳了,到最后简直哭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鬼说话了:
“信号弹呢?”
我傻了。我把他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细细看了三个来回…………感情他是个活人啊!头拿布条包起来了,血也擦了,手里拿根火把,照得脸那么吓人;老洪塔是被他背在背上,不知道死活……
怎么不早说呢!真不是人!!
他又问了我一遍信号弹。我这才想起来,我不止拿了信号弹,还把他的剑也拿走了,还在路上给扔了……我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再一看——剑就插在他腰边的剑鞘里呢!
这下我又觉得他还是鬼了。我又害怕起来,想赶紧把东西还他,可是一摸身上:信号弹没了!
这下我可傻眼了:刚才在池塘边我还摸着过来着,怎么这会儿就不见了呢?再一模,不止信号弹,连挎包都没了,浑身湿答答的……我这才想起来:我掉进水里来着……
那我是怎么上来的……?
这个事儿,我倒是很快就想明白了。我想明白了,心里就有了底气,就跟他说:非常感谢尊驾把鄙人从湖里救起来。不过既然如此,那信号弹肯定也是尊驾弄丢的,与鄙人毫无关系。
“我没有救您。”
——这人,一点儿也不客气,没救我,他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他说他顺着我一路留下的痕迹找过来,就看到我倒在池塘边上。剑是他在半路上捡回去的。
这下我又糊涂了……那我到底是怎么跑到岸上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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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员G:您调查过那个池塘吗?
被调查人:我下水去看过。面积不大,但是水很深。我没有下潜。在浅层调查,没有任何发现。
调查员M:贵府的浴缸——浴池应该挺大的?
被调查人:……
调查员G:您没有深入,是出于谨慎的考虑吗?
调查员M:这个问题是不是提得太体贴了些,G队长?
调查员G:是吗?那么我收回。
调查员M:继续吧。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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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他不是鬼,老洪塔也还没死,我们仨都还活着。……
本来,这该是件高兴事儿,但是再仔细看看他俩,我就高兴不起来了——这骑士,他也忒嫩了,本来觉得他有二十啷当,现在一看,充其量也就十五六,还是个半大小子呢!再看看老洪塔,活倒是还活着,但是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人事不知,就知道哗哗地流血,伤了的肚子包着绷带,但是早又叫血给浸透了。
就这么个小孩儿,加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儿,能管什么用啊?
但我想,到了这个地步,最要紧的还是得团结。……说实话,这孩子模样儿还挺周正的,就是右眼上一道疤,显得有点儿凶,看着是不那么容易亲近,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腼腆起来,都是这个样儿。他说话倒是客客气气的,而且,我把他的信号弹弄丢了,他也没说什么,倒像是个好商量的……他把老洪塔放躺在地上,生起一堆火,叫我也把衣服烤一烤。嗐,原来他身上还有火石呢!早知道……
他问我有没有哪儿受伤。不问还好,这一问,我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起来了。我赶紧给他看我的左手和右腿,还有新添的那些伤,可他看过之后只给了我一把草叶子,叫我嚼碎了敷上,说不碍事儿。——什么不碍事儿!明明又青又肿,疼得腿都伸不直了……
……这时我突然又想到:我疼得这么厉害,老洪塔也奄奄一息;可是他,他那会儿不也快过去了吗?肋骨也断了,头也破了……可是现如今,除了脸有点儿发青,怎么看着就跟没事儿人似的?(说真的,要不是这样,我也不至于把他给当成个鬼。)
他说,他们的理魔法有一种治愈术,可以治伤。
这我就不明白了:那他为什么不给老洪塔治一治呢?他说,治愈术只能自己给自己用,治不了别人。
我想了想,就又问他,我的伤没那么重,他给我治一治,行不行。他说:“抱歉,不行。”
——不行!…………
唉,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本来以为他是个好孩子……………………
我忍着没有教育他——要是在平时,我非得好好给他讲讲做人的道理不可!但是现在,信号弹也没了,没人来救我们啦;要想回森染,还得指着这小子呢……我就老老实实烤我的火吧。可是这小子——他可真会生事儿!他叫我呆着别动,自己“嗖”一下就上树去了。我也看不清他在上头嘁哩喀喳地捣鼓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提着两根长木头棒子下来了。
我还以为他是给我们俩一人做了一支拐杖呢,心想这孩子倒也没那么坏……可是他自顾自把木棒往地上一放,又从腰间抽出两根短的。他把他的披风解下来——他那件披风,本来就是红的,看不大出来,一解下来,我才发现他连背上都是血……是他自己的,还是老洪塔的?我估摸着是老洪塔的。老家伙肯定是活不成啦……
我也没看清这小子怎么捣鼓的……披风给绷在长木棒中间,短木棒横插在两头,他又把左边胳膊上缠着的绷带拆下来,又捆又扎。(我看老洪塔肚子上的绷带也是他右手上拆下来的。他胳膊看着也没伤,缠那么多绷带干什么?……)他在木棒的四头捆完了绷带,又把自己的皮带解下来,比划了比划,就朝我转过脸来。
“请您把皮带也解下来。”他说。
我捂住腰……我看出他是要做个担架,但这不是已经做成了吗?还要我的皮带干什么?
“得在底下交叉打个十字,不然吃不住。”
到这会儿,我已经看出来了:这小子说话客气归客气,可不是跟你打商量,也不容你不答应——这个小暴君!家里有钱有势,惯得不成样子!……我把皮带给他了。这上面犯不着跟他争。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儿……
果然,他把我的皮带一起扎好之后,就指着老洪塔对我说:“请您帮我把他放上来,我们两个抬着他走。”
这我可无论如何不能干!干嘛非要我来抬?他之前一个人背不也背得好好的!
“他伤在腹部,需要平躺。直立会让伤势恶化。”
还用恶化?老家伙根本就是没救了!——还叫我抬他!我连把剑都拿不动,还叫我抬人?他老归老,可比我还高一头呢,我抬得动他?就我这点儿力气,自个儿能不能平安走回森染城还不一定呢,还要我在一个死定了的老家伙身上浪费力气,这不是存心不让我活吗!这下我可忍不住了——他一个当骑士的,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不识大体呢!他知不知道活人比死人要紧,知不知道照他这样,别说老洪塔,就连我们俩也回不到森染城?……我拿这些话把他好好教训了一顿。末了我跟他说:他要是非叫我抬,对不起,那我只好不和他们一路——我宁可不沾他的光,也不愿意为了个死人白白把自己的命送掉!
说完这些,我站起来就走。我本事是不济,但是气势不能输给他!他决不能就这样让我走,我想——他得保护我呀!他得听我的……
可是刚转身走了一步,一个又尖又硬、凉冰冰的东西忽然顶在我的后心上了。我听见他说:
“您一个人走不回森染。按照我说的做,否则我现在就杀了您。”
……杀谁?杀我…………?
…………为什么??凭什么??一个骑士,要杀我这个好老百姓——还有没有天理了!!但是——女神在上——哪儿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吓人的话啊…………光听到这两个字儿,我就透心凉了!我两腿直打软儿……但我还是拼命硬撑着。我不信他是说真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和之前也没什么两样;他一定是吓唬我,拿根什么木棍子戳戳我……小孩儿把戏!……
我慢慢地回过身……刚转了一半,眼前白光一闪,胸口一凉,原先抵着后背的那东西不知怎么变到前心来了。我低头一看,是剑——是我半路扔下的那把剑——可它在我手里的时候,怎么就没这股亮晃晃的煞人劲儿呢!我又看了看他……
一看他的眼睛,我就明白了:他是说真的。他是真要杀了我。一看他的眼睛,我就坐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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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员M:嗯,就结果而言,他倒是没看走眼。
被调查人:……
调查员M:您非要这样恐吓他不可吗?
被调查人:……
调查员G:唉,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平时,被调查人是位顶和善、顶有教养的人。
被调查人:……
调查员M:依我看,您是太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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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他是个疯子。……
他想要干一件事儿,就无论如何要干成,既不管这事儿到底有没有意义,也不管别人的死活。他没有一点儿同情心。……我就那么点力气,很快就耗尽了。我的手很快就酸了,麻了,担子忍不住地要脱手。头一次我实在没忍住,左手一撒,把老洪塔给掀到沟里去了。这下可好,他又拿那种眼神看着我……他叫我下次觉得要抬不住了就赶紧说话。但这我哪儿管得住自个儿?有时候就是,突然就不行了……我又不小心撒把了一次。这回他不看我,也不教训我了——他把上衣撕成布条,把担架的两根棍儿套在我手腕子上,再在当中拉了根长带子挂在我脖子上——他这是把我当牲口啦!这下倒是不会脱手了,但是我的腰也直不起来了。我就像头牲口似的提着担子,被他拽着往前走,其实我已经不会迈步,也不会喘气儿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不在走、在往哪儿走,眼前一片黑,嘴里都是胃里翻上来的酸苦味儿……每次他一让我休息,我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恨不得再也不爬起来,但是每次连五分钟、十分钟都没有,他就又逼着我上路了……
但要是您觉得他对我这么冷酷,是为了救老洪塔的缘故,那您就大错特错了!这小子,他对可怜的老东西也是一样的绝情……!老洪塔在半道上就醒了,但是已经昏了头,起先是说胡话,什么小羊羔吧,樱桃树吧……后来就哭起来。然后就叫疼,我走一步,他叫一声。本来我就累得快炸了,他叫一声,我心里就一哆嗦。……哪儿禁得住他这一声一声的催命!……但是老家伙也可怜啊,原来多壮实一个人,这会儿脸整个都塌了,像一张破布搭在骷髅架子上。时不时就有一串血沫子从他嘴角冒出来……他一叫,连我的肚子都跟着疼起来。我又害怕,又不落忍,就哄着点儿他;可是前头那一位,就跟听不见似的,连回头看都不看一眼!
过一会儿,老洪塔不喊疼了,喊要喝水。
那小子本来倒是拿个布条沾湿了放在他嘴上,但是——哪儿够呢!在这密不透风的林子里,人就跟被先蒸透了、再抽干了似的,从里到外火辣辣地冒烟;更何况老洪塔烧得那么厉害……他不住声儿地求,又是哭,又是骂,那小子还是理都不理。我这个人优点不多,其中一条就是心肠软。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说,要不还是给他喝点儿水吧……我话还没说完,他就回过头来盯着我:
“绝对不能给他水喝。您让他喝水,等于杀了他。”
这话是怎么说的……?喝口水能死人?人不喝水才要死呢!老洪塔要是死了,要么是肚子流血流死的,要么是叫他活生生渴死的!但是我又听出来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您要是给老洪塔喝水,我就杀了您”——
老洪塔,不是老弟我不心疼你啊……
我们就在老洪塔的叫唤声里朝前走。小疤瘌眼走起道来一点儿都不掂量,他说林子里的树都朝一个方向长,是被无限之海那边来的风吹的,都指着东北,所以我们就该朝九十度的方向走。他可真够狠的,一路上什么拦着他,他就砍什么——树丛、刺蔓蔓,好些熊啊狼的,我也分不清是魔物还是野兽,反正都叫他给砍了就是了……但是后来我们遇到硬茬儿了——三只足有两人来高的大刀螂,浑身上下跟包着铁板似的,紫幽幽的,左右开弓的一对儿大刀,恨不得比铡草的大铡刀还长、还宽!我当时就连人带担架地跪下了……但是小疤瘌眼冲过来拎着我就上了树。他把老洪塔也拎上来,叫我抓牢他,就又跳下去了…………
…………………………………………
……。昨天正写着,小疤瘌眼儿就醒了。好险没叫他发现。要是叫他知道我写的这个东西,那可不得了……
……现在他找晚饭去了。
昨天没写完的,也不想写了;左不过就是魔物呗……今天早晨一起来,旁边还死着一堆不知道是大鸟还是蝙蝠的玩意儿,我没仔细看,看了恶心……中午又遇上一拨两条腿站着的大蜥蜴。小疤瘌眼儿又挂彩了,昨天是腰上,现在连肩膀也血呼啦的。但他还是一点儿也不放松,还是那么发狠劲儿地朝前走。他的脸色越来越差,眼睛通红,看着更吓人了…………但是今天,他不叫我守夜了,叫我直接睡到天亮。
我也是熬不住了。我已经累到骨头里去了,一待下来,整个人都要散架,肚子里一天只吃了半只兔子、两把野果子,这会儿一阵阵地往上泛,想吐却又怎么都吐不出来……我的手上,脚上,磨得全是血泡,这回是真正连笔也拿不住了。纸上也蹭的全是血。我写不动了……背后有个地方又疼又痒。我自个儿看不见……我不敢告诉小疤瘌眼儿。他老问我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可是我不敢告诉他——万一他也不让我喝水了怎么办!要我像老洪塔那样受折磨,还不如叫我痛快死了的好……
老洪塔已经发了狂了。骂了一整天,从德米里安·马弗雷,到管他的工头斯帕克,到管饭的布琳卡,还有他以前的二十多个东家,挨个儿骂了个遍——老家伙记性可真好啊!然后他就开始骂我们俩,骂我们俩成心颠他,成心不给他水喝,成心给他罪受……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稍微清醒了点儿,又开始哭,说我俩是好人,说不想拖累我们,让我们别管他,扔下他让他自己死了算了…………
唉,我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何必叫这个可怜的人受这样的折磨!但那小子总之是一声儿也不应………………
我觉得老洪塔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捱不到森染了。
矿上的人不知道怎么样了。不知道有没有人把我的事儿告诉玛霞……傻婆娘,还不知道吓得什么样儿呢……
不行,眼花了…………
等不了小疤瘌眼儿的晚饭了。我得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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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员M:嗯?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调查员G:还有一点,从后面往前翻。
调查员M:哦。
调查员M:可怜的人——您把他吓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啦。要是他不怕您怕得那么厉害,当时就跟您说了——嗯,您会不会当时就下手了?
被调查人:……
调查员G:M队长,我们还是看事实,不做假设吧。
调查员M:当然,当然。不过,事实也差不多,不是吗?来看看吧——
调查员G:比较潦草,请与这份誊清的副本对照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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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洪塔今天骂我臭。明明是他自己的肚子发了臭了,倒来嫌我……!
今天恐怕连五里地都没走到……
小疤瘌眼儿也不行了。我是早就不行了,他也拽不动我了。但他还是发狠……他到底图个什么呢?小疯子…………
要是只有我们俩,要是不抬着老洪塔,老洪塔就不用受这份儿罪了……我俩也早就到了森染城啦…………
是太累了吗……今天不怎么觉得疼了。背上也不疼了
是我已经习惯了吗?
还是我快要死了……
眼前老发黑,东西都看不大清了
女神啊…………
玛霞啊………………
玛霞,
我要是回不去,你就改嫁吧……你模样儿是丑,脑子也不清楚,但是勤快……找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千万别放他踏出森染城一步……
唉,我也是白操心。只有你听别人的,你哪儿有叫人听你的本事
拉斯金上个月借的面粉,说是这个月十号还,一分五的利,你得管他要十一斤半
东墙上挂画儿后头有个小抽屉,里头是房契,还有十六个银阿斯方。还有张期票,远方商会开的,本金是三十五个,利息是六分二。你明年二月拿着它到远方商会去,管他们要三十七银一千七百个铜雷诺……
这点儿也不够你下半辈子过活的。唉,玛霞啊,你可别死脑筋,千万要找个人嫁了……
当我白死了。别去找德米里安·马弗雷。他是个坏蛋,不会给你一分钱
我的尸,估计是没处收了。给我立个牌子就行了……东门外头河对岸那棵大榕树底下有个小墓碑——我把咱们的小姑娘就埋在那儿了。是个挺可爱的小姑娘。我没跟你说过,怕你伤心……现在你免不了要伤心了。你就把我的牌子和咱们的小姑娘立在一起吧。以后你走一趟,就把我们爷儿俩一块儿给看望了…………
………………………………………………
小疤瘌眼儿怎么还不回来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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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员M:这下是真没了。
调查员G:是的。接下来是作为补充的一份目击证言……
调查员M:在那之前我想问被调查人一个问题:死者写这些笔记,您难道一直就真没发现过吗?
被调查人:我发现他在写。但是不管他写什么,我认为都没有必要打扰他。
调查员M:如果您发现他写的这些,发现他其实是个善良的人,您还会对他采取那种态度吗?
被调查人:我从不认为死者是个不善良的人。
调查员M:您………
调查员G:来看这份目击证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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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塔·科利马的证言
(前略)
『——当时您清醒吗?
清醒,那天我从早上起就挺清醒的……就是疼得、渴得更厉害了。我还是叫——没用也叫。不叫出来,就更忍不住啦……
——那名骑士情况怎么样?
那个后生?还是老样子,在前头抬着我,一声不吭埋头走……我只能看得到他后背。
——死者——布尔布克·马库林呢?
布尔布克——愿女神保佑他安息——也是一句话没有。我还挺奇怪的——起先我一叫,他就哄我,求我,有时候还自己发牢骚,喊累。后来他的话就越来越少了……到这天上,他大早起就没话,也不喊累。我还以为他是给累傻了呢。他的脸——我的头冲着他,正好看得到他的脸——他的脸上已经变得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了,不像之前那样哭哭咧咧的,而是麻怔怔的,蜡黄蜡黄的,简直像张死人的脸。我想他是给累脱了形了……哪想到呢……
——还有什么异状吗?
唉,臭。和他说,他还生气……其实他那个臭,和我的肚子不一样!他那是一股鱼腥味儿!越来越臭,到那天,简直熏得人受不了!
——你们到达森林边缘,是什么时候?
这我可不知道……反正我看见天了的时候,太阳正扎我的眼。
——后来呢?
我想想………………
……看见天了,那个后生就叫把担子放下,趴到地上去了……趴了一会儿,他爬起来说,有人来接我们了,我们有救了!……可是布尔布克,他本来成天抱怨怎么没人来救,这会儿听了这话,竟然一点儿都不开心。后生让他抬起我再走两步,他也跟没听见似的,站着不动。我躺在地上,仰着正好看到他的下巴。他的下巴先开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顶,顶了几下,突然就有两根牙一样的东西一下子从下巴里面扎出来了……那股臭鱼腥味儿跟漏了似的,一下子臭得不得了,我当时就吐了……我一边吐,一边看见从他脖子两边、肋骨两边,都有刺一样的东西长出来……
我以为我又烧糊涂了——我不但看见布尔布克长刺了,还听见远远的好像有马蹄声……我还听见那后生扯着嗓子喊布尔布克的名字,喊了三、四声。布尔布克还是不应声儿。我觉得有湿湿凉凉的东西滴在我脖子上,伸手一摸,黏哒哒的,也是一股腥臭。我再抬头一看,是从布尔布克嘴里滴答下来的!可怜的布尔布克——愿女神保佑他安息——他已经不是他啦……他的脑袋变成了一个怪物脑袋,也说不上是像苍蝇,还是像螳螂,两只凸眼睛里头有数不清的绿点点摇晃。他的前胸,肚子,大腿,都胀得变形了,裂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把他撑开似的……
然后那个后生就一剑把他的脑袋给扎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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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员G:以上就是全部的证言。被调查人,对这两份材料中的内容,您有什么异议吗?
被调查人:没有。
被调查人:我想提一个问题,可以吗?
调查员G:请讲。
被调查人:洪塔·科利马现在情况如何?
调查员G: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被调查人:明白了,谢谢。
调查员M:……………………
调查员G:您有什么问题要问吗,M队长?
调查员M:……您应该早就察觉到了吧,那股气味……
被调查人:是的。
调查员M:………………
调查员M:被调查人的处置非常正确。辛苦了。我没有任何异议。
调查员G:好的。那么,本次内部调查会议就到此结束。
调查员G:很快就会有结果。总之……您不用担心,嗯?
被调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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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结束
被调查人:见习骑士 伊斯雷·阿尔卡纳
调 查 员:中队长 杰贝兹·阿尔卡纳
中队长 莫迪亚·豪尔
日 期:S.A. 408.08.19
地 点:森染骑士团总部第三会议室
END
====关联设定====
晶芒猞猁
由大型山猫变异而成的魔物,爪牙锋利,行动敏捷,背部生有芒刺状的金黄色晶体,流光溢彩,十分美丽,但这正是晶芒猞猁最危险的地方——一旦陷入绝境,背上的晶体就会瞬间爆发,以强大的热量和冲击波令敌人与自己同归于尽。
水隐螳螂
外形为巨大的螳螂,成虫体长可达五米,直立时也有人类男子的两倍之高。生有坚硬的青紫色外壳和巨大的铡刀一般的双臂,可以轻易伐倒巨树,在森林深处横行霸道,以弱小的魔物和其他野兽为食。
虽然成虫如此凶残,初生的幼虫却十分细小脆弱,而且完全得不到双亲的照拂——公虫在交配后便会被母虫杀死作为食粮,母虫在水边产卵,然后就径自离去。孵化出的幼虫只能蛰伏在水边,等待前来饮水的动物,伺机穿透它们的皮肤在它们体内寄生。螳螂幼虫以宿主的内脏血肉为食,飞速成长,只要短短三到五天的时间就能将宿主啃食成一具空壳,最终撑破宿主的躯壳,显露出自己真实的姿态。
被水隐螳螂幼虫寄生的动物,都会逐渐表现出神经麻痹的症状,同时散发出强烈的腥臭,特征比较明显,因此,寄宿之后,幼虫会尽量操纵宿主到一个隐秘的所在,以便顺利完成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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