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我不想上魔法课了……”
“嗯?”
|
“好冷、好冷……”
皎白月光笼罩着树影幢幢的花园,轻而急促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穿过凝滞的冬末深夜。塞缇丝拎着单薄的睡衣裙襟,沿着弯曲小径,一溜儿小跑奔向宅邸。
“好冷啊……”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快到楼面跟前时,微一跺脚,借着弦力向上一跃,伸手攀住头顶上方一根粗壮的树枝。
那是离她卧室窗户最近的一棵斑叶槭【注 1】。塞缇丝荡了两下,熟练地翻身上去,快速向深处走动几步,沿着粗壮的树干,几下爬到了距离树冠不足两米的地方,尽可能轻巧地挪到枝梢。十几分钟前,她就是沿着同样的路径,从房间径直溜到了后院里。一阵凛风骤然拂过,扬起小女孩金色的卷发。她狠狠地打了个寒噤,顾不上撩开挡住视线的发丝,一蓄力,朝着窗扇的位置飞身而去。
甫一跃至半空中,她才骤然察觉到不对劲儿。那扇玻璃在她爬出来时明明是开着的,特意用插销支好了,此时却透着柔润的月色反光,定睛一看,竟被关得严严实实。塞缇丝吃了一惊,极短的距离却已来不及反应,只得在慌乱中撑起护盾,就着刚才弦力的惯性,“啪”地一下生生硬撞了进去。
静谧夜色中响起一阵壮观的稀里哗啦破碎声。下一秒,一句更加高亢的女声惊叫而起:“塞缇丝小姐啊啊啊———”
片刻,好几个房间的门扇都传来重重的开阖声。
小女孩狠狠地摔在地上。护盾早已碎裂消失,身下和周围是一地大大小小的玻璃渣。她趴在地毯上面,动也不敢乱动,只好微微仰起脸,冲黑暗中惊慌失措的艾蒂勉强笑了笑。
“好痛……”她可怜巴巴地说。
|
“……”
“不喜欢魔法了么?”
“………”
|
二层起居室里燃起旺旺的炉火,跳跃的金红色火光映照下,塞缇丝挂着大大小小的血痕坐在软椅上。艾蒂披着头发蹲在一旁,眼泪汪汪地给她清理着伤口。
“呜呜呜,都是我不好……”绿眸侍女带着小小的哭腔说,“关窗户之前,应该先确认一下塞缇丝小姐在不在床上……”
“笨蛋啦,”真宙站在一旁,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小女孩金色的卷发,“要先看清楚嘛……还疼么?”
“不疼……”塞缇丝嘟嘴看着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
“真宙、真宙,看,我可以把这碗水变成冰哦。”
“咦,怎么不行了……?”
“咦、咦咦咦……”
“本来是可以的,真的!”
“啊怎么会……”
“………”
“为什么嘛!”
“………”
“爷爷!”
“真宙,不用找火引了。”
“我昨天刚刚学了燃烧哦!”
“看……我来点着。”
“那我站远一点。”
“啊,对……”
“真宙、真宙,我们比比谁先摘到那棵树的果子!”
“好的,你从这儿出发,我从那里出发。”
“嗯……嗯嗯。”
“你走这边,我会注意跟你保持距离。”
“……好的。”
“出发了?”
“嗯……”
“?!哇啊———”
“!”
“啊,真宙……”
“没事吧,塞缇!”
“没、没事!哈哈幸好你抓住我了。”
“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没避开你。”
“没关系的!”
“我拉你上来。”
“嗯。”
“………”
“……你的手蹭伤了!”
“没关系。”
“对不起,都是为了拉住我!”
“没关系的。”
“我再也不用弦力爬树了!”
“嘿,别这样嘛。”
|
“……我再也不用弦力爬树了。”塞缇丝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嗯?”真宙站在不远处,好奇地偏头看向她,“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她小声地随口答应道。下一秒,小女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分心早已让治愈术中断了,然而身上的伤口并不深,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
塞缇丝有些赌气似地突然从软椅上站了起来。
“基本都好了,”她抬头看向真宙,鼓起了腮帮子,“我们走吧。”
男孩眨了眨眼睛,“还去花园么?”他看着小女孩走过来,伸手牵住她的手,“你真的要一直守着它啊。”
“当然啦,”塞缇丝肯定地点点头,“沙利亚·月光【注 2】一年只开一次花,而且只在月色最好的时候。”她扭头看向真宙,“很可能就是今晚!”
“嗯……”黑发男孩想了想,“你带纸和笔了么?”
“看!”小女孩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浅色亚麻手袋,“要不是为了拿这个和披肩,我可能还不会撞上窗户呢……”她说着,又撅起了嘴。
“那好,”真宙勾起嘴角,“我一会儿和你一起守着,不过不能就这样去。你去拿一件厚披肩,然后下楼找我。”
“诶?”塞缇丝眨了眨眼睛,“真宙也不睡觉啦?明天还要早起训练呢。”
“没关系,”男孩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快去拿外套吧,别翻窗户了,走楼梯。”
“好啊,”女孩点点头,露出开心的表情,“等着我。”她说完,转身跑向了自己的卧室。
|
“嗯?想跟着我学剑术?!”
“……嗯。”
“……”
“可以嘛,埃拉?”
“哎……”
“……”
“看来我们的小姑娘终于………”
“想通了诶!”
“嗯?”
“当然好啦!”
“我亲爱的塞缇丝小姐!!”
“???”
|
寒冽的午夜,塞缇丝裹着厚厚的毛绒披肩,踩着天鹅绒拖鞋站在花园的小径上,歪头看着真宙展开一个大大的黑色睡袋。
“去野外,就睡在这里面么?”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有些好奇地问道,“我还以为是睡在帐篷里。”
“有时候是帐篷,”男孩一边把睡袋在地上仔细地铺好,一边说,“不好支帐篷的地方,就用睡袋,毕竟是冬天。”他回过头,微笑地看着塞缇丝,“钻进去试试。”
小女孩不等他说第二遍,立刻从拖鞋里抽出脚,攥紧披肩,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哇哦,空间好大。”她翻了个身,仰起脸,兴奋地说,“还有好多地方,真宙也快进来。”
黑发男孩点点头,俯下身,也钻了进去。
两个人肩并肩地趴在睡袋里面。真宙扭过头,看着塞缇丝:“暖和么?”
“暖和!”小女孩甜甜地一笑,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想去野外。”
真宙勾起嘴角,“埃拉说,等我再熟练一点,就把你也带上。”他眨了眨眼睛,“我一定会努力的,等我。”
“好!”塞缇丝目光闪闪地注视着他。
两个人随即转向前方。就在小径一隅,不过咫尺的距离里,沙利亚·月光心箭形的叶子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曳着。花茎早已经抽了出来,修长花苞紧紧地闭合着,呈现出和叶片一样的深绿色。温润的月光银辉般洒落整个花园中。
“真宙,”塞缇丝突然轻声地说,“我打算不学魔法了,改学剑术。”
|
“………”
“哎哟,老爷,你怎么得罪我们的小可爱啦,吵着要跟我学剑术呢。”
“………”
“两个小家伙都是我的了,你会不会很伤心啊,老爷?”
“………”
“我打算明天就给我们的小姑娘配把剑去,要不要一起去?”
“………”
“老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没事儿就出去。”
|
一阵沁凉的夜风拂过,真宙扭过头,略有些惊讶地看向塞缇丝。
小女孩没有转头,只是自顾自地静静趴伏在睡袋里。月光映照在她雪白的脸上,垂到鬓边的淡淡金发仿佛覆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为什么……?”男孩带着些许探询的口气小声问道,“你说过,你最喜欢魔法了。”
“………”
看到对方半天没有回应,真宙又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她,“为什么啊?”他眨了眨深黑的眼睛说。
“………”
过了一会儿,男孩转回头去,也静静地趴着不说话了。
片刻,塞缇丝小小地吁了一口气。
因为……
她嘟着嘴,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魔法不喜欢你啊。
|
“爷爷,教我魔法吧……”
“我喜欢上魔法课。”
“最喜欢魔法了!”
“喜欢!”
“喜欢……”
“喜欢哦。”
“………”
“……”
“为什么在真宙面前魔法就失效了?”
“封魔是什么……”
“不能一起用魔法么?”
“为什么……”
“………”
“想和真宙一起玩啊……”
“一起训练。”
“为什么真宙必须离我远远的。”
“讨厌啊……”
“不开心。”
“不开心……”
“想和真宙一起……”
“我不要学魔法了!”
“不要学了……”
“……”
“为什么……?”
“………”
|
当沙利亚·月光开花时,带着细碎光芒的花瓣在盛华的月光下缓缓打开,整个外围都由之前的绿色逐渐变成近乎透明的雪白色。月华仿佛流淌的琼浆一样盛满杯形的花朵,再由花瓣边沿轻纱曼舞般洒溢而出。女孩和男孩眼前尽是一片萤婉的银辉,仿佛整个视野里都充满着跃动的月光。
两个人握着对方的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出神地注视着那一片梦幻般的光芒由轻盈转为全盛,再渐渐化作一片透薄的轻纱,最终缓缓消隐于夜色之中。
塞缇丝呆呆地看着那一支已经蔫萎的花朵,手中握着一支炭笔,许久都只字未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稍稍从刚才的情境中回过神来。
“真的……好漂亮哦。”小女孩低下头,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
“是啊。”真宙趴在一旁,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惜,不能留下种子。”塞缇丝仰起脸,回忆似地念起图鉴里的文字,“‘花朵盛放之时,花种随月光散落,随风传播’……”她停顿了片刻,又转向男孩,带着些许期待的表情,“不过,或许会分出新株来,那样,我们也能有好多棵‘月光’了!”
“嗯!”真宙看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过了片刻,又抬起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塞缇丝,“塞缇,你之前说想学剑术。”男孩语调轻快地勾起嘴角,“如果真的想学,就和我一起吧,我可以教你。”
“真的么?”小女孩眨了眨天蓝色的眼睛,“好啊!”她立时一脸开心的样子。
“嗯,”真宙点点头,“那从明……不,还是从后天开始吧。”他说着,看向塞缇丝手中的羊皮纸,“快把笔记写了,现在先去睡觉。”
“嗯嗯嗯。”女孩低下头,用炭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起来。
“啦啦啦……”她一边写,一边不自觉地哼起了一首不成调的歌儿。
真宙无声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
“………”
“剑术……好难啊?”
|
“嗯,不对。”真宙走过来,一边思索着,一边伸手纠正起塞缇丝握剑的姿势,“关节不要这么僵硬,手腕要……嗯………”
“这样么……?”女孩试着略微地调整。
“大概……”男孩歪头看了看,又站在她身后比划了一下,“但……总觉得哪里还不太对,你再试一次吧。”
“嗯。”塞缇丝于是收回注意力,双脚站稳,目视前方,微微蹙眉凝神。片刻之后,她挥动手臂,自右上向左下斩出迅速的一击。
剑锋劈开气流的震颤令她感到心下十分不稳。不待真宙出声,她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依旧是有问题的。
小女孩略有些忧愁地看向黑发男孩。
真宙微微一笑,“没关系,塞缇,”他走过来,温和地说,“才一周而已,多练习练习就好了。”
“嗯。”塞缇丝轻轻地点点头。
“不过,”男孩又小小地思索着,“我觉得你的动作始终还是很僵硬,挥剑的时候注意力也不太对。你有特意意识到自己在挥剑么?”
“嗯……”小女孩嗫喏着回答,“有啊……”
“……不要这样,”真宙眨了眨眼睛,“把武器看作身体的一部分,不要下意识地去分离它。”
“嗯,好的。”塞缇丝抿着嘴,点了点头。
可是……
她不自觉地在心里想着——
武器毕竟不是身体的一部分啊。
………
魔力才是。
她闷闷地想。
同样是一种力量,后者熟悉得就像是自己最……不对,不能超过真宙!应该是,第二好的朋友。而前者………塞缇丝小小地吁了一口气,走到一边,抬起手,继续开始最基本的练习。
前者,是这么的陌生,陌生而冰冷。她花了足足一周的时间,也无法与之亲近半分。
……真是有点让人沮丧呢。
不过,小女孩抿着嘴,默默地鼓舞起斗志,挥动长剑,一下一下斩过凝滞的空气。
才一周而已,她想,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提高。
|
“………”
“不喜欢剑术……”
“………真的不喜欢剑术呢。”
“没有感觉……”
“还是魔法好………”
“……”
“……喜欢魔法。”
“………”
|
早春的训练场边,塞缇丝独自坐在刚刚冒出新嫩绿芽的细砂地上,一柄长剑纵向放置身侧。
她双手扶在身后,呆呆地注视着场中真宙的身影。黑发男孩依旧在如常训练,锐利剑刃渐次劈开空气,带起风声和蜂鸣一般的震颤音。
“啊……”小女孩有些懊恼地长吁了一口气,索性仰面躺倒在碎砂地上。
她眨了眨眼睛,忧愁地注视着泛白天空中尚未完全匿去的星星们。片刻,就在远处绯红云霞缓缓晕染开来的时候,那些零星的细小光芒也渐渐消失了。
初春清晨的寒冽气息依然浓重,沁人肌骨。这样静静地躺着,让她感觉有些冷。
没过多久,碎石地上传来真宙快步走过来的脚步声,塞缇丝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手腕好些了么?”男孩在她的身旁蹲下,把剑放在身侧,接过了小女孩伸过来的手。他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腕子的部分。
“疼么?”他看向塞缇丝,眨巴着眼睛问道。
“嗯,有一点。”女孩老实地点点头。
“唔,”真宙松开她的手,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这几天不要练习了,先养好伤吧。”他扭过头,看着对方天蓝色的眸子,“埃拉说,动作不对,是很容易受伤的。错误的动作一再重复,更容易积下老伤。”男孩用手指挠了挠头,“是我大意了呢。”
“没关系。”塞缇丝有些闷闷地抱起膝盖,“是我自己笨蛋,怎么都学不会。”
“没有啦,”真宙摸摸她的头发,“塞缇并不笨蛋,之前魔法不是学得好好的?”
“………”小女孩把下巴埋进臂弯里,看起来更加郁闷了。
“唔……”真宙歪头想了想,柔声问道,“开治愈术了么?”
“………没有。”塞缇丝顿了一顿,嘟囔着回答。
“那……”
“不用!”小女孩立刻转身,一把攥住男孩的胳膊,“真宙不用走开!”
“呃,”男孩微微一愣,“但是……”他刚想要说些什么,看到对方的表情,一时怔住了。
塞缇丝扁着嘴,一脸要哭的样子,泪水几乎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真宙不要走开,我再也不用魔法了!”
“啊……?”真宙眨了眨眼睛。
|
“………”
“喜欢魔法。”
“………”
“想和真宙一起。”
“………”
“可以啊。”
|
“可以么?”塞缇丝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有些期许又有些好奇地问道。
“……原来,塞缇突然不学魔法,是因为这个啊。”真宙带着些许恍然又有点复杂的表情,憋了半天,最后伸出手,戳了戳对方的脸颊,“……笨蛋,最喜欢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放弃呢?”
“我最喜欢的是真宙啊!”小女孩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反驳道,“魔法是……第二喜欢的。”
“噗……”真宙笑了笑,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塞缇丝,“那也不应该放弃啊,你用魔法我又不会消失掉。”他探手轻轻地晃晃对方的脑袋,“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啊。”
塞缇丝嘟起嘴,“我就是不喜欢你每次都离我远远的……”她颇为郁闷地低下头,“每次每次都是,太不开心了……这种时候,我就会忍不住想讨厌魔法。”
“可是你明明喜欢魔法啊。”男孩温和地端视着她,“放心啦,我不会离你太远的。”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只是3米的距离而已,我保证,绝对绝对不会离你更远了。”
“真的么?”塞缇丝目光闪闪地注视着他。
“嗯。”真宙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女孩顿时露出了明朗的笑容。“但是,”她略微想了想,又有些忧愁地说道,“3米的距离也不近呢,很多时候就……不能一起玩儿了,去野外也不能……‘并肩作战’。”她眨了眨眼睛,看着真宙,“你知道‘并肩作战’么?是唱诗里的词。”
“知道,”男孩挠了挠脸,“就是‘密切配合,一起战斗’的意思。不过,很少听人这么说呢。”
“嗯,对呀。”塞缇丝拉起他的手,“那我们要怎么‘并肩作战’?”
“………”真宙托着腮,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不如,”片刻之后,他的眼睛一亮,看向塞缇丝,“我们做个约定,从今天开始进行特训吧。”
“什么特训?”小女孩的瞳眸也亮了起来。
“从今以后,”真宙微笑着说,“不管是玩还是训练,我们都要在一起。你可以用魔法,距离的问题我来配合你,你也来配合我,看我们能不能成为搭档又不影响对方。”
“好啊!”塞缇丝毫不犹豫地举双手欢呼。她停了停,又有些好奇地问道:“什么是‘搭档’?”
“大概……”真宙歪歪头,“就像是爷爷和埃拉那样的关系吧。”
“噢。”小女孩似懂非懂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