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希 于 2016-11-7 17:21 编辑
Ⅰ
剧场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一位反戴宽沿礼帽的女士已经昏昏欲睡,大概是因为最后一点儿礼仪让她强撑着看两眼,至少别在开场前就睡了呀;还有一对情侣,抱着牛皮纸扎好的蔷薇花,他们不关注演什么,只关注这个环境是否适合谈恋爱,所以他们巴不得剧情更无聊更冗长点,以值回票价;另一位单独坐着的女士扎着高马尾,微卷的白发如雪堆在鼓起的锁骨边,冷淡的黑裙摆层层叠在并拢的脚背上,穿戴整齐,可惜少了男伴;最后一起坐在第一排的人,男士则穿了件不太像是来约会的黑色……训练服,总之不会被剧场拒之门外,但对于看一场六个银币的高价戏剧来说,这衣服实在太敷衍了;他身边的女孩无论如何都不像他的情人,头发直接披散下来,穿着一条红格子短裙,鞋子上的绑带一高一低,那浅蓝色的眼睛非得说是聚拢着无限之海的美——对,说再多好话,怎么看也还是个还没成年的小孩子。 女主角大口咬着熏猪肉鸡蛋三明治,确认场里只有这么几个人后,水润的指尖合拢了帷幕,躲到后台把吃掉的口红补回来。
怎么说呢,扬希并未被他可亲的养父熏陶什么艺术天赋,被埃德加赞许的钢琴也因为工作繁忙而长久不练习了,他不太精心保养的手指也就还勉强记着那几个没趣的曲调。对于这种戏剧、歌剧,他以前连进来都没兴趣。 斯卡蕾特没说话,看向她也没什么话可说的哥哥,干脆在油灯逐盏熄灭的时候挪到了伊丽莎白那里,骑士姑娘揽过斯卡蕾特的肩膀,两人都不算会为六个银币发愁的人,但她们对戏剧的兴趣都不大,若不是扬希以为这样能约到小软…… 失意骑士的妹妹晃了晃被她绑在手腕上的金属片,边角都微微卷了,写着这场戏的名字《Black Snow》和价格,另一面是剧团标志,斯卡蕾特在灯没暗下来之前只看到一个X。 帷幕拉开的时候,斯卡蕾特靠在伊丽莎白的肩膀上。女士盛装出行,她的男友却因为临时抽调不能前来,斯卡蕾特仿佛听到伊丽莎白正在优雅地咬牙切齿。 “……赢我之前,可别再想我出来了。”
女主角……大概是女主角,斯卡蕾特还没来得及怎么看演员表和剧情说明,她把长发盘了起来,面前垂着黑纱,侧面露出一只缀着小拇指节大小白珍珠的长耳环,她提起裙摆,从舞台边慢慢地走过,露出悲切的神情。 “小姐……”有人喊道。 “请过来吧。”她坐在地上说。 “您怎么坐在这儿啊?”一个穿着素净黑裙的女孩走过来,“马上,少爷就该来接您了,您得打扮好了。” “替我找找我的耳环,我……”那女子掩面哭泣,“哥哥……”接下来便是她有些喘不上气的哭声,而那仆人却没有劝解,反而是随她去哭。 她哭着哭着,自己站了起来,挂着鲜活的泪水走开了,帷幕又缓缓拉了起来。扬希实在没什么兴趣,几乎是昏昏欲睡了。这大约是个非常无聊和刻薄的剧本,女孩本要嫁给她的爱人,爱人却死在红区,她就被迫嫁给了死去的姐姐曾经的恋人,婚礼后的第二日那新郎就死去,而她被怀疑是个杀人犯。女主再登场时,脸上是一面雪白的面具,勾出一段永恒的微笑。 直到斯卡蕾特推了扬希一下,男骑士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脱离,然后侧耳听了听后,露出有点疑惑的表情:“这段弹错了啊……” 这首《星空之中》算是扬希的入门曲目,音调平板无力,经常被用来弹奏给喜欢的姑娘们听,无非是歌词里赞美女孩的眼睛灿如星辰,皮肤如星光滑落般白皙通透,性情像流星一样轻快诱人……老得掉牙的赞美诗,扬希听说他的父亲以此捕获母亲的芳心。 但这错误未免太明显,连斯卡蕾特这样几乎不会什么乐器的人也能听出一二。扬希安静地听完整首曲子,女主角穿着沾血的礼服四处逃遁,与追来的士兵哭哭啼啼地争辩。 “中间那一段全部都是反着弹的……”扬希凑近他妹妹说。 斯卡蕾特流露出有点不忍看的表情,她挽着伊丽莎白的手臂,女骑士的另一只手支着太阳穴,斜坐着看这悲情的戏。在那钢琴曲消失之后,剧场里就只有几个人的呼吸声。
直到女主倒下又站起来,伪装成雪花的棉絮和纸屑被踩着椅子的人撒下来,她叹息一声,面具掉落在地上,露出一张五官深邃、冷酷可悲的妆容,连薄唇都是墨黑色。这个姑娘在原地缓慢轻盈地旋转起来——“怎样,这凶手就是我又会如何呢?”旁白温柔地说。
女孩杀死了利用她的恋人,那剑是爱恨;妹妹杀死了事事完美的姐姐,那剑是妒忌;新娘杀死新郎,那剑是冷酷;使家族蒙羞,那剑是报复。 女主角啜泣一番,她身边簇拥着的白玫瑰开始滴答滴答地落着白颜料,露出已经泛白的嫣红。扬希还饶有兴趣地想了想这效果是怎么做出来的,他同时松了口气,心想这能结束实在是太好了。 伊丽莎白身边的灯已经摇晃着火苗了,剧场里一点一点地亮堂起来,女主角仍沉醉地走在一片森林间,似傻似痴,直到灯已经快全部亮起来了,她向观众跑了几步,跌倒在地上。 “我的……都该是……!” 帷幕落下来了。
扬希带头绅士般地鼓掌,接着就有工作人员把铜牌收回,核对信息之后邀请他们留下来喝些甜茶,但几乎没人准备停下脚步。这个剧本并不算多好,处理方法还青涩稚嫩,以至于让人怀疑剧团是否雇佣童工。斯卡蕾特放开伊丽莎白的手臂,走回她兄长的身边。 “茜茜,”斯卡蕾特说,“你不觉着冷么?”她淡蓝色的眼睛里聚起一团烟云似的好奇,“到底艾文怎么了?” “临时任务。”伊丽莎白提起裙摆,走在高低不平的台阶上,“我觉得我们的确没什么必要恋爱了,同作为骑士,竟然假期都没法撞在一起。” 斯卡蕾特竟然挺认真地点了点头:“所以——哥哥,记得给诺恩多放放假哦。” 扬希:“……这我可做不了主,我只能晚上把他锁在宿舍外面。” Ⅱ
名叫泽雪的朝灵姑娘站在门口,向每个进来看戏剧的人欠身行礼。她个子实在娇小,面容又呈现出病态的苍白,简直令人怀疑剧团是否虐待朝灵。由于扬希之前被派送了不少折价票券,为了消耗这些轻飘飘的优惠券,他只好一场一场地来看戏剧,打发他的时间。 身为骑士的人本没有这么多光阴可挥霍,不过他前几日手掌被人贯穿——不,该委婉地说,是他在和中队长切磋的时候在一瞬间走神,那把剑意料之外刺入了他的手掌。斯卡蕾特给他进行了包扎,修玛则在一番嘲讽后替他写了假条。 所以,在大家各自奔波的时候,扬希却能选择看什么戏剧——毕竟他的手上还有狰狞的一道血痂,除了最基础的慢跑训练,他几乎没什么可做的。
前些日子遇到的朝灵男孩正靠在扬希的肩膀一侧,他对剧场赠送的小饼干很感兴趣,在开场前就已经吃完了整整一盘,然后用亮晶晶的黑色眼瞳盯着扬希,显然是想继续吃又不敢要的意思。扬希只能站起身,用十个铜币买了一盘回去。泽雪说,这是他们剧场特别制作的小饼干。 “其他地方绝对不会有。”姑娘很笃定地说,“这是我们夫人的手艺。” 扬希还没反应过来夫人是谁,满满当当装着小饼干的盘子已经递到了他的手上,骑士在回去的几步路上偷偷吃了一块,味道朴实无华,或许称得上好吃,却不够独一无二。他耸耸肩,把这些饼干递到小源的面前,连带附赠的一杯浓牛奶,让小孩子慢慢吃。 可直到小源吃得胃袋不剩一点空隙,这场戏剧也没有开始,扬希已经开始进入警戒状态,或者说他天性多疑吧,只是小源已经迷迷糊糊地靠在了他紧绷的肩膀上,这让扬希多少有点被动,不过他也无心去唤醒小源,因为一个穿着夸张的大后摆裙的女人正向他走来。女人梳着高高的发髻,坠着一对蜘蛛金的耳环,看上去就像是得体的贵妇人。 “我能和您说一个故事吗?”女性递过来一张羊皮纸。 扬希说:“还未请教您是哪位。” 羊皮纸上写下了新的文字:“我是剧团的出资人,星那夫人。” “愿意洗耳恭听。”骑士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生怕吵醒了他的朝灵弟弟,所以他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拒绝,“您随时可以开始。”
“我曾经喜欢一个朝灵,该怎么说呢……这对于贵族家的女儿来说,应该是难以开口的丑闻了。希望您别介怀,我想您肯定会是个好人,能容留像他这么小的朝灵,又关怀备至。” 羊皮纸上接连被写下一串串文字,扬希始终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凝视这个故事,他偶尔抬起头,可以看见星那夫人脸上浮现出少女般的美好憧憬,可以他的判断来看,能让人从少女铭记到中年的故事可能并非是想象中的那么好,就像他已经忘记他母亲二十年前的容颜,却还记得父亲的刻薄。 我当年喜欢一个人。
我的母亲是剧作家,可想而知,她的文学知识应该很渊博了。在我的父亲死去之后,母亲年轻守寡,对我的态度也不尽热心,只是沉迷于能写出一个惊天动地、写上历史的好剧本。也许是我母亲的学识还不够,也许是我母亲本身就没有那样的天赋去写一个完美的故事,她差不多从二十二岁写到三十二岁,剧本没有几个剧团愿意买下排练,偶尔卖出去了,也是普普通通、名不见经传的剧团,尤其是我母亲那时候的生活远没有现在好,相信您从我的年纪就能判断出来。我的家庭哪里算得上是贵族呢,我父亲只是用钱买下了一个勋爵的位置,而我母亲不思生产,家里的钱很快便已经沦入下城区般的少去,我的家庭也一度变得很清贫。后来,我母亲渐渐能写出一些好的剧本了,然而戏剧的成本高昂,并非贫民百姓会选择的娱乐,售卖剧本的钱只够我们一家三个人在中城区租用一间房子。
是的,三个人,并非是我母亲喜欢上了谁,而是出生在我家、父母已经被卖掉的男性朝灵星那。虽然家境一度清贫到几日只有一顿饭可吃的地步,但我的母亲始终没有选择卖掉星那,年轻的我也起过许多疑窦,比如是否是我母亲爱上了他?是我母亲舍不得被人服侍么?还是母亲已经看出我对星那的一片倾慕之心呢?没错,我那时候不知道我母亲的态度,但我是实实在在地爱慕他的,星那写下过许多温柔的诗句,我深深着迷于他的才华。您身边的这个孩子,和当时的星那很像,他还小吧……对,十一岁,星那十一二岁的时候就会写诗了,他时常背着我写一些朝灵语的诗句,阿尔洛的语言在他笔下则是另一支歌一般轻盈美妙。我喜欢他这样的人,不像那些毫无内涵的男孩。
后来他离开了我,在杀死我的母亲之后。
“请节哀,夫人。”扬希微微颔首。
“不必如此,我已经从我失去母亲的痛苦中挣脱了。”夫人合掌抵在眉心,做出祈祷的姿势,接着在羊皮纸上唰唰写下华丽的花体字。 在星那失去踪迹的那些天,我的心情既痛苦又不安。诚然我的母亲对我不太好,可是那毕竟是我的生身母亲,脾气虽差,但母亲给了我她可以给的一切,比如她卓越的文学知识和一个可支持下去的家庭。我担心星那会被抓住,他毕竟是我爱着的人,尽管他可能会很讨厌我;我也希望他被抓住,我的母亲不管犯了错,对她来说都应该是罪不至死的。我实在不明白星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又传出了一个朝灵姑娘要带着一些朝灵离开时茵的消息,我想星那如果没有被抓到,那大概就是跟着朝灵们离开了时茵吧。至少至今的二十多年,我再没有收到过星那的什么消息,无论是作为追求者的还是作为仇人的,他大概已经在远京安居落户了。
我母亲剽窃了星那的创意,这事儿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曾经亲眼看着我母亲盯着在书桌前一刻不停笔的星那,要求他写出最好的故事,如果一有停笔就会挨打,要是写出的故事我母亲不满意,那结果也是一样的。没人会不同情星那,是吧,您也如此?那就好,可是,我同情他,他却不能为此杀了我的母亲啊……就算是我心中悲痛过度了吧,我一直爱着他,可是没有原谅过他,他想必也从没有宽恕过我的母亲和我的沉默。我的剧团现在只演奏他的剧本,并且真实署名,希望他知道的时候能对我们有所宽心。
“您的倾慕之心令人敬佩。”扬希轻声说。 “让您见见别的人吧,年轻的客人。”星那夫人提起裙摆走下观众席,她又回过头,“不过,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我姓方,夫人。” “像一枚毒牙扎入敌人的心脏吗?”星那夫人露出了笑容,“这是个好姓氏,方先生。您来看了这么多次戏剧,我想您也会愿意见见女主演,我的女儿的。” 扬希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他能看出,在星云一般的演员群里,女主演的确是演技最好最刻苦的那一位。
“妙丽是个很勤奋的姑娘,”女人边走边说,也不在意是否有人听得到她如此的赞赏,“她从小就乖巧听话,像是星那于我母亲那样,天天都懂得练习形体的重要性,我从不需要催促她,只要偶尔鞭策她得更加勤奋罢了——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原来她不是说不出话。 扬希身为军人的卓越听力依稀可以听到一二,也不禁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这位夫人对星那的痴迷,那是爱情,还是得不到的不甘心? 穿着一件演出用裙的妙丽·星那从幕布后走出来,她脸上涂着惨白的唇脂,整个人如同雪中走来,怯生生地开口:“您好,方先生。” 虽然妙丽的脸上涂满了妆品,然而她的眼睛却是如墨晕开的黑色,额前的头发用有着呛人气息的东西染过,可发尾还是幽深的黑。 黑发黑眸,即便妙丽有一个阿尔洛名字也无法在灯光中隐瞒她的身份。似乎她的母亲也不准备隐瞒。
“这是我和星那的孩子。”夫人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将刚刚被刮掉一层的羊皮纸递过去,“虽然她是一个朝灵,但她的文学天赋和她的父亲一样好。来,妙丽,为客人念一首诗吧。” 妙丽尴尬地躲在母亲身后, 冲他眨了眨眼睛。扬希不太懂这个眼神,不过他还是及时说:“不,夫人,谢谢您的好意,我的弟弟还在睡觉。” “我忽略这可爱的孩子了。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吗?”星那夫人耐心地刮去羊皮纸上写了字的那一层,碎屑扑簌簌落在她的裙摆上,妙丽刚刚想拍去就遭到了训斥。她面对母亲的表情僵硬平淡,可悻悻起身后,这女孩越过她母亲的肩膀做了个鬼脸,连扬希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是小源。还小,有些贪睡。”他说。两个人轻声的交流还没吵醒这孩子,显然累极了。 星那夫人的眼睛充满母性的柔光,又在空白处留下一句:“他和星那真像。” 骑士垂下眼睑,明白今天这位夫人说出的故事是为何了。从妙丽和小源的容貌来看,虽说都是朝灵人普遍的美貌,却又不大一样,假如小源更像是星那,也难怪夫人不满意她的女儿。 “那可真好。”扬希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午间间幕
扬希和斯卡蕾特交流完这一场罗曼蒂克的故事,被误认为是个小孩子的妹妹打了个哈欠,说:“经你的介绍,我觉得我们一起看的戏剧本尚且算好。” “怎么了?”持刀的骑士被安排去切菜,他尚且还算敏捷的右手握着菜刀,将一把小白菜的根部全部切断。 “至少爱情是真的,而不是虚伪的‘我爱他的才华’,”如今也坠入恋爱之中的斯卡蕾特似乎多了很多力气去思考复仇之外的事情,以前她遇到这种事肯定会充满嘲讽和不屑,“我觉得那个女人已经病态了,强调一下,假如你还舍不得优惠券也可以回去,但是别带上小源了。”
这个不知名剧团的优惠券还是挺贵重的纸券,所以很多人没有第一时间丢掉或者是卖掉,这玩意可卖不出去。但就在从剧院回来的那一天,扬希已经全部塞进了垃圾箱里,不管那位星那夫人到底对小源怀有怎样的热忱关心,他也不希望自己的亲人被一个近乎病态地爱着一个人二十年,并且强迫对方与自己交媾的女人盯上。 “不过,我不去看戏,你就非要分派给伤员任务么?”扬希素来是专精而不多用,他一向只用左手刀,右手虽然也可以磕磕绊绊写点公文,不过终究不是握刀的手,切些菜也会切刀左手手指,斯卡蕾特大约还在计较他之前能在切磋中走神,以至于被贯穿手掌的蠢事,只丢给他一卷干净的纱布和消炎用的高度酒。骑士用水洗去手指上的肉腥味,倒下部分酒精并擦拭伤口后再进行包扎,他期间故意假装忍不住酒精的疼痛叫了两句,也没换回来妹妹丝毫的慈悯。
斯卡蕾特将白菜和肉煮成汤,烤好面包和鱼,这是晓光人的餐桌,只有盐分和糖,不再考虑别的什么。
Ⅲ
扬希从没想过会再回到这间剧院,临近新年的时候只有他们还在上演悲情的故事,因此人影寥落,连当年第一场的小情侣也不会再在这里打发恋爱的时间。 这次来请扬希去剧院的是那位朝灵姑娘,她敲开了扬希的房门,虽说一开始斯卡蕾特想要仓促应付过去,但泽雪敏锐地看到了止步于楼梯上的扬希。 扬希虽然失去了他唯一的亲生妹妹,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有着骑士的美德和身为兄长的仁爱,当泽雪撩开手臂露出一片狰狞的深红色伤痕时,扬希知道他不可能再说出拒绝的话。
剧院里黑暗冷漠,泽雪在门口呼出一团冷雾,点燃了一盏火苗摇摇晃晃的油灯,引他去后台。这个剧院修缮得太过粗糙,楼梯湿滑又高低不同,泽雪走得小心翼翼,在她一脚没有踩稳的时候险些惊叫出来,不过扬希绅士地伸出了手扶住了她。从最近开始,扬希又不顾修玛的提议开始练习左手刀,他的手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新茧子,扶住这女孩的时候,她有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 “请小心些。”扬希说。 “……那个,谢谢您。”女孩说完这话,又轻轻凑到了他耳边,“请您务必小心,夫人今天的状态不太对。” 油灯照出前面方寸之路的一点影子,女孩带着扬希穿越黑暗,走进乱糟糟的后台。堆着尘埃的假花随意乱放,一地都是女演员们的化妆箱和演出服,泽雪不得不自己手动清理出一条道路,期间扬希也帮了两三次小忙,然而泽雪略有些惊慌地告诉他别这样。她眉眼间带着不安地说:“夫人不喜欢谁对朝灵太好的,这只是小事,就让我来做吧。”
——不喜欢对朝灵太好? 可她不是……爱着一个才华横溢的朝灵吗?
扬希在困惑中收了手:“抱歉,是我莽撞了。”
自称姓星那的女人坐在梳妆台前,扬希和泽雪的人影在镜子里慢慢浮现,停驻不前。她挥了挥手让泽雪下去,露出左手无名指上不曾有的一枚宝石戒指,手上多了蜘蛛金的手镯,看上去多半有些年头了。她愉快地转过身提起裙摆,轻轻转了一个圈。 “我好看吗?星那。”她眼神近乎着迷地说。 “维多利亚小姐,我是扬希·方,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么?”扬希后退一步,多谢尼恩格兰的赏金猎人协会,他轻松地从拉祖莱那里得到了有关这个女人的消息,比如她的真名是维多利亚·海罗,比如她是血腥狂宴的幸存者,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即便后来得到了很好的医治,但医疗技术没有改变她容易出现幻觉和妄想的老毛病。从塔菲挣扎脱身后,维多利亚继承了无子孀居的姨妈的遗产,组建了一家几乎无法盈利的剧团X。而就在这之后,维多利亚就在其它几个城市辗转奔波,逼迫她在去塔菲之前生下的女儿(虽然她说是奴仆的孩子)学习演出和舞蹈。 他知道他不该惊醒维多利亚,可谁会愿意自己成为另一人眼里的幻觉呢? “亲爱的,我做了早饭。”教堂的钟声刚刚才停下,现在是晚上的五点钟了,尼恩格兰的天空已经渐渐疲倦地黯淡下来,她却说着不合时宜的话,然而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还格外轻快,“有你最喜欢的太阳蛋,烤土司,还有蓝莓酱。” 扬希没有动。 “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维多利亚委委屈屈地说,“我以为你喜欢我呀。” “维多利亚·海罗小姐。”扬希又重复了一次,他头上的旧伤疤开始隐隐作痛,就好像又一个糟糕的下雨天即将来临,也许是这里的空气太过潮湿的缘故,便宜简陋的木地板已经有地方翘起了一角,他一直更喜欢干燥一点的天气,这里能让他想起湿漉漉的森染。他对人存在着怜悯之心,也会愿意为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伸出自己的手,但这可不是小事了……事实上,在扬希仅存的一些记忆里,出现幻觉应该交给教会处理,虽然这不是恶魔,但司祭们能感化这些心中有困扰而发病的人们。
“你需要专业的医治。”他最终还是把这话说出来了,哪怕不知道维多利亚能否听见。 “什么?你觉得我的早餐不好吃吗?亲爱的,你总得吃了再评价嘛。”维多利亚的确恍若无闻,她端起太阳蛋递到扬希的面前,这个鸡蛋煎得恰到好处,撒上一点黑胡椒的模样更加完美,可是从扬希胃里翻卷上来的只有酸水,他不太敢在这里继续吃什么东西,不过因为维多利亚坚持,他假意插起一块蛋白塞进嘴里,又在维多利亚不在意的时候吐到了角落的垃圾里,现在他急于从这位女士的幻觉中抽身离开,留她自己在这里自欺欺人,然而扬希似乎很难做到。 泽雪站在门前,妙丽站在她身后,只露出一小缕黑色的短发。 “塔菲的事情,一直让我很紧张……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我失去了母亲,不能再这样失去你。”她忽然开始掉眼泪,“那时候的我们多美好,你不喊我小姐,我也喊你的本名……”
星那夫人的故事隐藏了一个真相:她的母亲不是被仆人杀死,而是死在了塔菲血宴中。 那这个故事还有几分的可信度呢?女性倾慕一个少年二十年,只因为他才华横溢?
扬希慢慢退到门边:“妙丽小姐,冒昧一问,您究竟是不是朝灵?” 妙丽正靠在泽雪的身上,懒洋洋地说:“假的黑发,植物染料,你可以摸一下试试。”白才是她原本的发色,黑色才是使用染料的地方。 “她为什么要骗我?”扬希又问了一句。 “因为你在幻想里像她倒霉的初恋吧。昨天看到你的时候,她可是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可不是叫星那的朝灵,我的父亲是个比她小了不少的人渣。”妙丽此刻再也没有一丁点的畏缩,她大大方方地摊了摊手,“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说不定是几个月前和你来的那姑娘的父亲呢。”伊丽莎白也是白发。 泽雪轻轻地告诫她:“不要乱说了,妙丽。”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妙丽又眨了眨眼睛,“要不要我来念句诗给你?” 这只不过是一个无趣的试探。
“好吧,我愿意老实交代。” “汉德勒,请你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我的母亲从小就有妄想症。”妙丽不耐烦地说,她的表情看上去是深深的厌倦,“尽管我讨厌她,她也把我视作那可笑的朝灵强奸她后生下来的产物……” “我很爱你,对其他我都一无所知。” “后来她被我父亲抛弃了,因为这事儿被翻出来,我长得听说也是挺像朝灵的?” “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本来经历塔菲血宴之后,我母亲的精神状态就不太好。” “我真的是无辜的,妙丽是你的女儿啊!” “那个男人甚至没给她留下一个真名就离开了。” “我爱你。” “这件事让我母亲深受打击,时常幻想起过去的事情,她后来把星那和她爱着的那个男人混淆在一起,她遇到黑发蓝眼——哦,别这么看我,我妈妈也是天生白发。她总是忍不住以为某个高大的男性朝灵或者是黑发蓝眼的人就是她的爱人,所以她会不顾一切地把你们认定成她的爱人。” “我真的……只爱你一个人。” “我总不能不管她。” “我爱你。” “所以希望你能愿意帮帮忙,给她一点心灵上的安慰。在这之前,没人愿意和泽雪过来,帮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
“这是真话?” “是。”
尾声前的间幕
剧团的工作人员都被遣走了,这次他们不必回来为了一点钱忍受维多利亚对于戏剧的高要求了,每个人几乎都拿走了好几十个银币,而这笔钱几乎花掉了维多利亚裙子上所有镶嵌着的宝石,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之前见到那个长相和星那很相似的男孩时,她也不可控制地觉得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她总抱怨自己的前半生活得太痛苦,妙丽被她寄予厚望,可是却没有继承星那一分一毫对文学的天赋和热爱,舞蹈和演戏也不过是资质平平,星那夫人觉得这是女神薄待她,然而她也没办法改变这个结局。 “妙丽,去找那个人吧。”女人说出了第一句关怀,“我知道你不爱演戏,今后也不必这样了。”
一切都即将结束了。 “我们在一起那天的星空,真美啊。汉德勒,你还是回来找我了,我也要打扮得好看一点才是。”她换上演出服,对着镜子喃喃自语。
帷幕又拉开了,闪亮的碎宝石铺在地板上,似雪似云。维多利亚·海罗弯腰脱下高跟鞋,随手甩在一边,赤着脚站在场地中间,慢慢地踮起脚尖,平展两臂,垂下松开的五指;她已经年过四十了,哪怕保养得当也已经显出十足的老态。女人的裙摆渐渐如漩涡如流云转起,露出一截光滑的小腿;她的脚掌流出情爱的血,一点点黏在碎了的宝石上,滚成一团深色的雪。可她却是似雏鹰才展翅,刚刚磕磕绊绊地飞起,还不知怎么歇下来。这就是当年她在汉勒斯面前跳起的舞,汉勒斯没有被她的身形迷住,她却从那以后痴迷汉勒斯的一切。
而那台下是死亡的深渊,而她不知痛地坠下去了。
可再没有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