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希 于 2016-11-21 04:26 编辑
S H A D O W L A N D 虚 幻 境 界
一团冷雾吐在垂下的伞面上，女款伞边坠着的发黄流苏被雨水裹在一起，乱得不知所措。萧的眼神始终没法落在墓碑上，就好像他也不是那么确定，他能不能接受这个人死亡的事实。
亚特兰低着头看他养父，外衣肩膀向下湿了大半，浑浑噩噩地顾不上。
“开始吧。”这是萧的声音。
司祭开始诉说此人的辉煌过去，致以敬意和念圣歌祈求他安息。这个过程很短暂，甚至不超过二十分钟，司祭似乎也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家属，既没有崩溃大哭，也没有哀伤得说不出话，以至于他想安慰也说不出口。萧除了最初的呆滞，之后一直都十分有礼，亲自送他到回城的车上，除了要到夏维朗公墓来之外，可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差使。司祭甚至松了松领口，有着闲心想着一件事：为什么这个人打着一把女式的伞呢？
斯基尔特的葬礼在昨日已经举行过，但那时候萧没有来得及赶回夏维朗。他缺席了，所以今日又要任性地补上一场，想必斯基尔特容忍了弟弟这么多年的任性骄矜，也不在乎死后的这一次了。木棺已经深埋在地下，萧的手有些使不上力气，那把老旧的雨伞就滚落在地上，他没去捡，只是不死心地抓起一把泥土，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没哭出来，可比哭出声更绝望。
如说交往，兄弟二人已经有接近十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他们只通过几封信，来信被萧统统丢去储藏室了。
因为二十年前的时候，斯基尔特为了所谓的“荣誉”“脸面”带走了萧的同性恋人，并且一直告诉萧那人已经死了，尸体被丢入了红区。加上他买通萧的好友、亚特兰的生母唐丝娅监视萧的一言一行之类的事情，萧无法忍受失去恋人的痛苦和兄长的控制欲，他们最后的分道扬镳就像是宿命。斯基尔特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就早早告别了骑士这个高危职业，转而接手父母一生的资产积蓄，开始走经商的路线，这让同样早早因伤病退役的萧以为他们还可以这样很多年，毁掉很多个新年和女神祭的好日子，想不到商队也可能被袭击，而他在其中。多年的养尊处优夺走了都青府教给斯基尔特的武技运用和战斗力，让一队人为虚无的金玉葬送了性命。
亚特兰在萧的上方撑起一把黑伞。
“父亲……”暗夜骑士欲言又止，“您……已经入冬了，还是先起来准备回去了？伯父大概也不会希望……”
“他一直希望。”萧说，话语未尽，却再没有下文。
萧也不清楚自己在公墓待了多久，总之人们来来往往，而他始终站在那里。
亚特兰站在他的身后，脊背就像守卫皇宫一样笔直。
“走吧。”萧忽然说，“辛苦你了，特兰。”他的语气是从所未有的疲倦。
而这一切，都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
虚幻境界。
01/
旅馆的壁炉里只有未燃尽的干柴，亚特兰正在慢慢地添进去新柴，然而点起的火只是“唰”的一下映明了室内，却没能带来什么温暖。他坐回沙发的时候，他的养父的手仍旧像屋外的雨水一样冰冷。
在亚特兰的生命里，他还未接触过斯基尔特布雷恩这个人，只是隐约知道他是克莱蒙德第二任妻子带来的孩子，兄弟俩为了什么事而决裂，斯基尔特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尼恩格兰值守，退役之后的事情则如烟云一样散开了，没人会在这个家庭里不合时宜地提起斯基尔特。但是从今日来看，萧从未忘记过他的兄长。
这名退役十多年的暗夜骑士仍然有着骑士的坚毅顽强，他只是不停地痛苦地揉着眉心，长久没有开口。在这样的场合，原本不该出现亚特兰，坐在他位置上的多半该是阿奇尔或者布列塔，他们能更好地安慰萧，而亚特兰似乎从不擅长开口说什么温柔的话语，他只有僵直着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亚特兰之所以急着请假出来，完全是因为他养父的信件，没有孩子会拒绝一位慈父的请求，尽管亚特兰这个月为了阿芙拉小姐已经请了好几天假，也庆幸阿什莉副官是位体贴的长官。
除了去换了一次热茶，亚特兰始终都没说话，女神才知道他怎样在这悲哀的场合忍住不开口的。他了解萧，明白萧终究会慢慢地疏散自己的郁郁，他只需要在那时候再说就好了。
“特兰。”
“我在这，父亲。”父子间的对话就像军队里的点名计数。
“在这三十九年间，我失去过很多人，比如我的母亲，我的另一位恋人。我能明白，你也能明白，人活着总会失去一些人。”萧的声音有点颤抖了，这是他从未流露出的脆弱无助。
就好像一把刀横亘在他的颈上，萧沉默了一会儿，那话如鲠在喉：“虽说天真又可笑，但我从没有想象过我会失去他。他今年才四十一岁。”
亚特兰伸出了手，握住他父亲的手：“我能明白，我从不敢想过失去您。”
“斯基尔特八岁的时候被领到我们家，在那之前他都在晓光本地的私人学校读书，一向沉默寡言。我一年前失去了母亲，想不到我会这么快就迎来新的母亲，所以我和斯基尔特相处得很差劲，一开始我就和他打了一架，只是我还小，没有能够胜过他。”萧说着轻笑起来，“他在那之后对我也挺好的，估计是曼蔻莉夫人要他谨慎点。”
亚特兰安静地听着这个故事。
“后来我们成了好兄弟，男孩们总是这样，打一架就可以做朋友。特兰，如果你不是这样的性格，我也希望你多交几个朋友。”
“唔，其实不该喊你来的，实在是找不到什么人。要是丢脸地昏过去或者发烧就不好了。”萧挤出来很勉强的笑容，“这一切对我来说，还像是在做梦呢。结果还是把你喊来的，应该劝你去和阿芙拉小姐好好出去逛逛的，暗夜的假条可是越来越难批下了。”
亚特兰这时候当然没空想着如何陪女友，他只担心他的父亲会不会因此病倒。好像从没有人能给萧安徒这样近乎致命的打击，他现在就像是风浪尖上的小船，帆已经被打坏了，只等着淹没的那一瞬间。
“其实文斯没死。”萧紧张地深呼吸一次，才缓缓说出这个事实。这是他几年前就知道的事情，然而时至今日，他仍旧没有从那灰暗中脱离，“他被送去罗斯兰家，如今已经成婚生子了。”
“所以您不如放下了这件事。”亚特兰轻声劝慰他，“伯父他并非是凶狠残酷的人。”
萧似笑非笑，又似哭非哭：“我知道，我从没有……”
02/
“从没有什么？”
还在翻腾着热气的红茶被注入精致的茶杯里，女主人的手腕轻抬，正是恰到好处的八分满，得到一声极轻的“谢谢”。亚特兰选了一些牛奶加进去，半融的糖块一点点沉没在茶里。下午茶的小饼干也做好了，每一份都是两个人的分量，包括阿芙拉亲自动手制作的蓝莓小圆饼。意识到这场所谓的“茶话会”只有他们两个人后，亚特兰显得有些忧虑不安，虽说谁也不知道和一位温柔娴雅、精通神学和哲学的未婚姑娘喝下午茶是一件多折磨人的事情。不过亚特兰毕竟习惯了冷肃的神情，他只是不安地屈起手指敲打膝盖，没有做出更神奇（或者说丢脸）的事情。
阿芙拉今日穿着一件高领黑色的及膝裙，也许是照顾到孩子的天性和才十五岁的年龄，哪怕这是最深沉的颜色，裁缝也用了大量的白色蕾丝使裙子充满轻快的调子。
他落在那件阿芙拉从不会穿得黑裙子上，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直到阿芙拉自己不大好意思地开口：“我以为你失去了亲人，会很难过……我想……不如也尽自己的一点心意。”比如一身肃穆的衣服。
“正要向你介绍，我的伯父虽然长眠于阿泽兰，但他是一位可敬的骑士和商人，可惜的是我们在他生前未有机会见过。”亚特兰不动声色地替她圆回了话。“我的确很悲伤，不过更多的还是为我父亲。我父亲非常难过，这三周来都几乎每天只睡几个小时，成天和墓碑说话。”
阿芙拉并不是忸怩的女子，她很快明白亚特兰还是有求于她的。女孩喝下一口口感柔和的红茶，说：“你该让你的父亲清醒点。说实话，当人已经死去，做再多这样的事情也无非只是安慰自己、搅扰亡灵罢了，我知道萧先生不是为这样的事情。唔，需要我介绍一位司祭吗？我的堂哥前几天调任夏维朗，他是一位学识丰富、擅长宽慰信徒的司祭。”
“如果说只是简单的悲伤，我父亲才不会这么执着于小节的。大概是伯父于他好坏各半，我父亲又是优柔寡断的性格，他才迟迟犹豫不定。要说恨呢，似乎也没有上升到这个地步，无非是哥哥对于弟弟太过关注、霸道，实际上人没有死去，父亲却白白承受二十年的悔恨，想必他也不乐意。”亚特兰匆匆吃掉半碟小圆饼，为自己的养父申辩，“或者说谁也不乐意吧，然而父亲也没法说讨厌啊之类的词，因为伯父对他也很关怀可亲。”
“……那你为什么不问出口呢？”阿芙拉问。
亚特兰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我……说实话，我总觉得窥探别人的隐私不太好。”
“那你今天告诉我，难道还得到了你父亲的允许吗？”
“当然。”
“……来吧，我们一起去问问。”
03/
淑女的折扇“啪”地一声合上。
假期的重要性就是令亚特兰不好拒绝女友的要求，他沉默寡言，从不会为了什么而说谎，因此当他回过神来，两个人已经在亚特兰的家门前站定了。他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拉开屋门，请阿芙拉先进，内心却在思考该如何向养父解释着一切。玄关之后的客厅里，还在见习期的司祭布列塔尼·安徒正在做插花。
“哥哥！”她笑眯眯地抱住亚特兰，被哥哥抱起后好奇地望过去，“你就是阿芙拉吧？”
“是我哦，你是布列塔尼对不对？”
“是！我哥哥天天都在念叨……A——F——RA！总算见到本人了。”布列塔尼在兄长没说话的时候跳了下去，“我烤了布丁和樱花饼，等会给你们送来。”
书桌的一边放着洒了香水的布艺插花，书被按类别好好地排列在柜子内，黑发蓝瞳的男子坐在桌后，显得十分悠闲，至少面上完全没有亚特兰说的悲伤哀恸。布列塔尼在十分钟前送来了一盘樱花饼和三份烤布丁搭配焦糖奶茶，三个人在这间狭长的书房里又开始了一次下午茶。阿芙拉并不擅长做饭，对布列塔尼的手艺十分赞赏，以至于差点忘记她的来意。不过这姑娘很明白萧所介意的，她在一开始就说过想和布列塔去学学插花。
“喝会儿下午茶再去吧，你总要尝尝她的手艺。”萧喝着布列塔的爱心奶茶，漫不经心地说，“不如说说你们要问我什么？”
亚特兰可以说是结结巴巴地提出了问题。
阿芙拉从没见过他这么紧张的时候，可见养父对他的影响之远威慑之重，她起身的时候轻轻撞了一下亚特兰，让他别这么紧张。
“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他也没这样过——”姑娘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被隔断在门外，萧由此才露出一个笑容。
“你还真是个孩子。”
“问这种问题的话，直接告诉我就好了，还需要阿芙拉小姐替你开头吗？”
书房唯一的窗户被锁住，萧把那窗帘（这老旧的窗帘年龄至少在十岁以上了）整理好扎束在一边，背对着亚特兰开始了第一个故事。
“我认识文斯的时间并不长，他在我生病的时候来到我家，在这些日子里我们就开始了恋爱。我不觉得喜欢朝灵是多么背德的事情，我们之间也不会再有孩子。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我和他还能谈得长长久久，但是这被我哥哥发现了。斯基尔特是个很有控制欲的人，他不希望我脱离他的控制，在他的设想里，我应该娶一个贵族小姐，和她生下好几个孩子。可是……”萧说这话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什么，“最后他告诉我文斯被杀了，实际上把他送到了别的家庭里，这些我都告诉过你了。”
“您正好还缺一件事没有告诉我。”亚特兰鼓起勇气开口，“关于我母亲的。”
“你不是知道我上次告诉你时说了谎？”萧疑惑地挑起眉毛，指尖按压着眉心，“你还想知道什么。”
亚特兰平静地说：“我母亲是自杀身亡的吧。”
“是，她爱你。”萧应答的话仿佛是扼着亚特兰的喉咙了，一个母亲在她孩子只不过两个月大的时候，因为失去爱情和家庭的抑郁症而自杀，而她唯一的孩子能听到的只有这样轻率潦草的回答。任谁都会痛苦，何况是保守这个秘密的人。
“我见过文斯了，他现在过得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至少不是在女神身边。我痛苦也不是因为这个……”
05/
“我还爱他，就像每一个弟弟敬爱他的兄长一样。”
“不过这些事情总会过去的。”
“您可没有要这过去的意思。”亚特兰说。
06/
阿芙拉告辞的时候，萧对她道了一句谢。
“您该忘记那些事啦。”阿芙拉说，“省得太影响自己啦。您看，我就快忘光了。”幼年就失去父母的贵族小姐眨眨眼，走上了马车。
“我会的。”他郑重其事地保证道。
07/
萧拉起窗帘，躺回床上，油灯里晃晃悠悠的火苗被轻松地吹灭；桌子上还有昨天的晚餐没有动，饥肠辘辘的萧从里面找出来一整个小披萨，吃完了就躺在床上，露出疲倦萎靡的神情。是的，正如亚特兰和阿芙拉所说，萧从没有想要忘记这些悲痛的事情，他时时刻刻都能记得，记住那些灰暗阴霾的日子和经历，以至于他总是郁郁的模样。
他望着天花板，仿佛那上面凝聚着什么，譬如唐丝娅和海文的柔情恋爱和残忍分别，又比如文斯和他坠入爱河时的甜言蜜语，往昔像是缺了一角的镜子，映出他心底里惊异犹疑，却照不出他曾经的果敢坚毅。而过往随着一个一个人离开而成为终结，最后也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幻境。
而他确实该醒了，从这虚幻境界中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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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15 14:4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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