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月任务#lachesism

扬希

lachesism

“……呃。”

“休，快回家吧。”那女人的薄唇一张一合，“我们得趁天黑前回去。”

我抬头仰望着她的面容，生活素来不给人好脸色看，所以她白皙的皮肤已经渐渐泛起一层敷衍的黄色，并伴有皱纹和斑，完全不复青春靓丽时的模样，是的，尽管我没见过她的“青春”，也无从得知她的“靓丽”。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就是这样的沧桑、老态。

我呐呐地说：“好吧。”

她的手臂不容置疑地抓着我的肩膀，让我有点发痛。我试图告诉她这件事，以便让她松开牢笼般的手，可每每我踮起脚尖说出“啊……妈妈你……”之类的开头的时候，她就强颜欢笑着与某个人开始打招呼、聊闲话，一面还不忘紧紧地抓住我。是的，如果不这么紧紧抓着我，也许我就会在某天失控，然后卷走周围的性命，孤独死去。

可即便这么用力、这么坚定地抓着我。

——命运也不会有丝毫地宽待。

我来重新介绍一下我的家庭吧。我本人是什么样的，实在说的太片面，不如就此跳过；我的父亲是一个渔民，他热衷于在恶劣的天气出海航行，用他的话来说，每一次出海都是一次挑战，每一次挑战都是一场死亡。他热情洋溢地教会我一个词：lachesism，而我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着远方的乌云告诉我：“当你在航海上遇见暴风雨的时候，便是一次绝妙的lachesism。

我说：“那要是没遇到暴风雨呢？”

“那你爸爸就回来啦。”他说。

就如你所想的那样，我的父亲死于lachesism。他的船被风雨卷走，他本人尸骨无存，也无处可寻地葬身深海。

我母亲是我父亲的亲妹妹，这是我在一次偶然中得知的，这也许是我躺在轮椅上的原因，也许不是，我也不大清楚，并且不想追究。他们隐瞒了关系，从原本的定居地逃出来，在晓光中心附近定居。他们有一栋独立的房子，后来被我妈妈卖掉；他们有一份独立的爱情，后来被我妈妈倾注到我身上。

芙塔·维斯特是一个顽强、坚毅的女性，我不得不在此下了定论。在我父亲死之前，家庭生活尚且可以维持，因为父亲的技巧高超，因为母亲殷勤地卖花和打工，连我都夜以继日地帮着她编出稻草花和打包贵人们需要用的东西。在爱德华·维斯特先生死去之后，我妈妈更加勤快地做事，她得弥补爸爸死后家庭所缺失的一大块。那时候她的胡子疯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刺激的缘故。

而我是魔力溢出者，没有两条腿的魔力溢出者。

就像你想的那样……我是说，不被女神眷顾，合该离群索居的魔溢者。我的母亲通过搬家五次来隐瞒这个消息，她一直努力地把我塑造成一个正常人。我得谢谢我的母亲，但我深知我并非是一个幸运儿，久居人世无非是让我在脱离它时更舍不得罢了。我终究是要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妈妈如此欺骗自我地把我带回俗世中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必学会如此为人处世，人人知道我的身份，见到我的模样，都会避之不及，像遇到追着祈求一个铜币的乞丐，像见到血淋淋的一把刀。我也不必长久地住着，殷勤地做事，反正人人都会厌我，人人都会嫌恶我。

“——维斯特小姐。”

我和妈妈同时回过头，我的手按在不存在的膝盖上，裙摆上精密地缝过一层的蕾丝暖洋洋地挠着我的掌心。

是卖烟草的杰诺，他尴尬地挥舞着手。我知道他肯定不是来找我的，因而回过头，将两手搭在轮椅的轮子上，抬起头请示着妈妈的意见——“我是说，我先回家啦？妈妈。”她缓慢地犹豫了一下，最终轻快地答应了。我无心看她和杰诺如何浓情蜜意地腻歪：请别想多，我并非是介意我有一个继父，只是不能理解这种感情罢了。所以我飞快地摇着轮椅回家，然而在开门的时候我陷入一阵尴尬。

我没有带钥匙，我清楚地记得钥匙在餐桌上，出门的时候我忘记拿了。

真糟糕，我咬着下唇在屋檐下等着妈妈回来。远处又凝聚起一团乌云，从风浪不息的海面上来，不知道妈妈和杰诺能不能在乌云到来前结束暧昧缠绵，否则我得在这淋半晌的雨，尽管露在屋檐外的只有轮椅的一半和我空荡荡的、用粉色裙摆遮盖住的“双腿”。

那乌云越来越近，像一团活生生的lachesism。

很多年后，我还是过上了我母亲并不期待的人生。这时候我二十四岁，我母亲则永远定格在三十六岁，杰诺早不知道死在了哪堆烟草酒水里。

就好像一个笑话，我们终归都没有得到幸福。

“维斯特小姐——”

我摇着轮椅出去，她，森娜·沃伦斯给我带来新鲜的蔬菜、米、面、鸡蛋和一些肉，我们顺着市价结清账目。我邀请她进屋喝茶，于是她把懂事的驴子和木板车牵到一边，裹着皮毛外套进了我的家。她在玄关努力把鞋子脱下来，然后摆整齐。

“维斯特小姐，你这里还有红茶吗？如果没有，我下次再给你带一点。”

“唔，还有一盒。我想你是该给我带点过来了。”我努力地数了数盒子，“我这有八个空盒子了。”

“那我下次给你带三盒够不够？”她愉快地晃荡着双腿，少女纤细的腿部在我脑海里凝固成美好的碎片，我庆幸我很快挪开了眼睛。

“够了，森娜。”我将冲泡好的热茶放在她的面前，精致的青色陶瓷碟子上放着六块整齐的点心，我继续说，“开始吃点东西吧。顺便，我记得你的婚事即将临近了，你是否做好了准备？杰森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你要珍惜哦。”

我如今住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这里因地理偏远而不被人喜欢，建屋寥寥无几，但到底是在文明治安之下。我住在这里不会引发任何的慌乱，因为我离人群还是都足够远的，但我又因此受益，譬如可以得到运去集市上的新鲜物品。我失去我的双腿，又说住在这里只是因为贫穷，他们总是怜惜我，愿意你给我最低的价格。我自从搬到这里，还没有出现过魔力失控。

感谢女神。我一边殷勤地招待森娜，一边在心里默默祷告。

森娜红着脸兴冲冲地说：“我们打算好了，结过婚就出去旅游，下次我会给你多带一些东西来，免得你这里不够用。我们要把所有城市都去一次，你有什么需要的吗？我可以给你带回来？时茵的酒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

我微笑着说：“都好，亲爱的森娜，你给我带什么回来我都会高兴的。”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脑子渐渐不听使唤，灵魂仿佛也不那么清明了。我渐渐意识到这是什么，开始恐惧这一切，我试图让森娜快点逃开，但在她温柔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时，我的声带就仿佛被彻底割断一样，我发不出声音。我想让她快逃，却失控地将她拉向我的怀抱。

我失控了。

我即将一无所有。

……

…………

………………

家里的食材被吃得干干净净，而森娜再没有踏足过着小小的家宅。

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我终于明白有的人不是死于魔力爆发或者失控的悲剧，而是死于漫长的、永恒的孤独病里。

而我正野心勃勃地开始期待一场永无止境的孤独。

“laches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