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圣历413年1月27日。 这已经是圣战开始后的第三天,迪恩带着他的小队伍走在路上。在他旁边的卡普里特正和周围的圣战徒们大声说笑着,时不时向队伍的后面吆喝一两声,看上去更像是队伍的领导者。 事实也差得不远,如今这个队伍里他领队的头衔也不过名存实亡。圣战的最初,选择让一个颇有一些阅历的圣职者担任领队无疑是处于聚拢人心的考虑。然而只一天过去后,这里已经混杂进不少半途加入的人,这些人都是教会的生面孔,嘴里称颂着女神的伟大,眼里却只有投机者的光芒。人类大约生来就有寻找同类的能力,而思考方式相同的同类更能引起共鸣:显而易见,和一个公正仁慈的司祭相比,他们和佣兵更合得来。
矛盾是在选择目标的时候发生的。 昨天傍晚,他们正在晓光北部寻找下一个审判的目标,在他指向一个曾经抄起铁锹砸向女神像的平民家庭时,卡普里特以一声不屑的嗤笑驳回了他的决定。 “亲爱的施瓦茨兄弟,您莫不是忘记了什么。”他漫不经心地瞟了眼迪恩手指的方向,往那里啐了口唾沫,“看这边,我的兄弟,这边才是真正罪孽深重的人。”他将迪恩的手狠狠拍向另一边——那是居住在北部的富商的家——随后一把压住迪恩的左肩,在其耳边轻蔑地低语:“您是否是忘记了我们今天的目的?” 迪恩感觉他的左肩被对方死死钳着,力度之大甚至快要将他的肩胛骨捏断。他和对方无声地僵持着,抬头却发现他的跟随者们已经不知何时将他包围了起来。这些人默不作声,紧盯着他的眼神却异常灼热,里面全部写着同一个答案。 迪恩最终沉默地放下了手。 他的妥协是令人满意的,钳制他肩膀的大手拿开了,对方大笑着拍着他还在隐隐作痛的肩膀将他往前推,另一只手朝空中挥舞起来。“施瓦茨兄弟已经做出了决断,好了先生们,女神在上,我们是代替她挥舞戒鞭的使者,将天罚降于不义之人身上!”佣兵的演讲在圣职者听来错漏百出,像是一个披着皇帝衣服的小丑,然而周围如潮水般涌来的欢呼声却在表达对演讲者的肯定。这是复仇者的狂宴,然而野兽已经挣脱了他的锁链,再不受控制。 他的队伍重新选定的目标是晓光北部较为出名的一户富民,在这个城市已经经营三代,算是小有名气的商人。这一家人并不太张扬,在之前的政教对立的舆论中也是选择明哲保身的。一家人并不信教,男主人却也是曾经为教会名下的孤儿院捐赠过一笔钱的。这样一个家庭无论如何也不该成为圣战的目标,然而他的队伍就这样带着他砸开厚重的木门,带着绳索和斧子闯了进去。富商家中为数不多的仆人和警卫不是身经百战的佣兵的对手——迪恩发现他突然领悟了在圣战队伍中加入佣兵的意图——很快落败,家主被几个圣战徒推搡着从内室拖出来,成箱的金银财宝不久后也被几个眼疾手快的人翻找出来,几个家眷被推倒在地发出凄厉的哭声,无援无助。 在这之后就是审判的环节。刚才在屋里搜查的卡普里特不知何时回到了迪恩的身旁,用脚尖踢了踢被迫跪在他前方的男人的下巴,然后用可笑的、像是报幕一般的语气说道:“开始吧,施瓦茨兄弟,请宣读女神的审判。”
审判。 审判什么? 那一刻他几乎是茫然的。
圣战其实已经进行了很久,他也审判了不少人。以他的口才,以他的辩证能力,以他杰出的记忆力,那些正义之词本该是信手拈来。然而跪在地上的男人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他记得这个男人,男人为孤儿院捐赠的钱足够让孩子们吃上一整年的新鲜面包,他记得男人用手揽过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时脸上的笑。而现在这个人正灰头土脸地跪在他脚下,等他那毫无用处的审判词。 迪恩的眼角扫过男人身上破了口子的衣服,价值不菲的袍子沾上了血渍和尘土,看起来肮脏而低廉。他们是这一切的促成者,他们对男人的善心视而不见,一棍子将其打入异端的泥泞中,不听辩解、昏庸无道。 他痛恨带走父亲的人,却又在做完全一样的事情。他是复仇者,却将刀挥向无辜的人。 他仿佛置身于一场黑色幽默的喜剧。自以为是正义的复仇者被人裹挟着砍下无数可怜人的头颅,周围的人在为他拍手喝彩,坐在观众席上的恶魔却讥讽地看着他们拙劣的表演,放声大笑。然而好戏已经开场,后方早已没有了回头路。
他几乎是本能地掏出法袍口袋里的福音书,他几乎能听到在看到他的动作时人群中虚伪的信徒们发出的嗤笑,然而他别无选择,只有拿起象征女神的箴言的福音书他才能说服自己。 他打开书,书里夹着的书签直接将他的目光引到向了某一个章节,他的手指擦过略有磨损的书页,看向上面整齐的文字。那是他最喜爱的一节,他时常讲给自己听,也拿它劝诫过无数教徒。
“神爱世人,她无私、她公正;她将美好与希望播撒在大地上。“他说。
他将鞭笞在自己身上。
神爱世人,她无私、她公正;她将美好与希望播撒在大地上。 而我将背负荆棘,我将背负那该万死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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