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克劳迪娅 于 2017-10-5 01:39 编辑
请务必要去看——
本文又名:
《届不到的信》
《社障患者的举棋不定》
《猫叫模仿大会》
《撸猫四十八手》
《时间是把杀猪刀》
《主子的心思你别猜》
《越活越回旋》
《不要怂,正面刚》
赶工出来的
当然会有错别字
或者bug
请大家提,然后假装看不见
——Old Time,Divine——
拉尔夫·安德尔森摔下了笔,任由沾饱了墨水的鹅毛笔尖落在略有些发黄的珍贵羊皮纸上,被甩出来的墨水晕染出一系列极不雅观的蓝黑色墨点,将整张信纸毁了个彻底。
但没关系,这封信他不会寄出去,也寄不出去。海啸之后,市政厅很快就发布了航路管控、AMS暂停的公告,晓光城内民用的运输通道一下子便紧俏了起来。虽说远方商会慷慨地运用自己的资源展开了无偿为晓光市民传递家书信件的服务,但与运输量更大的空港相比,在面对无数想要将自己的信息传递给其他城市中亲友的市民大军时,商会还是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现下里,想要寄出一封信得要花去数个小时的时间排队。拉尔夫不可能自己亲自出去寄信,他的母亲认为“亲自动手”总是有失身份的,而克里斯托弗显然不会为拉尔夫的隐秘行动打掩护。他也不可能像平常那样的差遣仆人去做这件事:安德尔森家雇佣的侍者本来就不多,灾难过后因亲人受伤、死亡乃至失踪而不得不回去照顾、奔丧,或者整日以泪洗面的又占去了其中一大部分。仅剩的佣人每天被他的母亲指使得团团转,一个人做了三个人的活,当然不可能花费数小时的时间来替他将这封信寄往星芒圣域。
而即便他能够将这封信递送到它该去的地方,他又该在信纸上写些什么呢?希望之城遭受的灾难?街市上的满目疮痍?紊乱的城市机能、不间断的搜救行动、快要崩断的气氛,还有被赛兰圣教逐渐动摇的宗教信仰?不,当然不。如果要他写,他能声情并茂地写上数十张羊皮纸——近几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大有可书之处,但拉尔夫拒绝在自己的信纸上写这些东西。作为一切的亲历者,即便安德尔森家相当幸运地没有被直接波及,不过拉尔夫依然清楚这一切的重量。它们太过沉重,沉重到压迫呼吸、令人心碎,宛若摘不下的枷锁,挣不脱的镣铐,只要一闭眼,耳边就能回响起濒死者微弱的呻吟和儿童压抑着的啜泣。
青年用力挥散那些盘踞在自己脑海中的阴云,将视线重新集中在那张已经被毁掉的信纸上去。实际上,这已经是他决定废弃的第三张信纸了,但他脑中仍旧没有任何头绪。
他该在信上写些什么呢?断不该是这灾祸中发生的事情。即便身在星芒圣域,玛尔钦·维斯普尔斯也依旧是晓光人。这意味着他生于斯长于斯,对此地有着相当深厚的感情;也意味着他在这座城市中有着诸多亲朋好友。如此大的一个新闻在城市之间的传播速度定然会很快,女神的脚下自然不可能被疏漏,况且拉尔夫猜想,自从远方商会开始为平民传递信件之后,年轻的法祭一定已经从家人那里收到了雪片一样的报平安的书信。对方不会需要另有一个人去对他汇报自己亲友的近况的,也无需为另一名灾难的亲历者所转述的见闻而间接地哀痛——想来,他在这几日里自信件中读到的关于晓光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需要一个可有可无的朋友再为他多寄一封。
安德尔森的长子思考了一会儿他是否还有其他什么可写,非常遗憾的,并没有。突如其来的海啸将整个晓光一口吞下,不仅鲸吞了无数无辜者的性命,还迫使其中剩下的那些人围绕着它所造成的那些后果拼命维持生活。不论拉尔夫想要些什么,只要是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就无法绕开高耸入云的海浪投射下来的阴影,而那正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要拒绝的。或者他也可以只简单的报个平安,但报平安也终究得要在信纸上填充些内容。拉尔夫不可能只在那样大的一张纸上写:“嘿,你还好吗?别担心我,我最近过的还不错!”就把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封进信封里,寄给一个和自己的关系正逐渐冷淡下去的朋友——这不合礼数,甚至根本称不上是一封信。有与没有无甚区别,它不会比一张便条好到哪里去的。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有了。
拉尔夫向后靠在椅子上,让自己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疲劳的腰背陷在柔软的垫子里,舒了一口气。青年暂且拒绝去思考长时间断绝联络会对他们本就渐渐生疏着的关系产生何种不良影响,只专注于不会再有第四张写着“给玛尔钦·维斯普尔斯”的信纸这一事实。这仿佛为他卸下了千钧的重担,但远算不上解脱,因为在桌上稍远的地方摆着另一张只写了一行字,也就是收信人称呼的信纸。
若说“写一封给玛尔钦的信件”对拉尔夫来说难度不亚于攻克一座难攻不下的堡垒,那么他若要写给名字被端正地写在另一张白纸上方的那一位的话,难度则可能要与战胜童话中不可战胜的恶龙齐平;对玛尔钦,他至少还能写废三张纸,而对另一位,拉尔夫迄今为止连一句问候语都没有落在纸面上。
空白的羊皮纸上仅有的一句话写道:“致我远走他乡的姊妹克劳迪娅”
拉尔夫能对他的妹妹写些什么呢?对克劳迪娅,他当然可以抱怨自己所经历的家长里短,痛斥幼弟跋扈的举动或者控诉母亲过于专制、令人透不过气的掌控;他也可以絮烦地将自海啸之后他的所见所谓一股脑地写上去,然后在其中夹杂上大量的彷徨与低落,洋洋洒洒一共花费掉十页纸。
但他真的该写这些吗?安德尔森子爵的继承人真的应该向家族中唯一一个逃出了囚笼的血亲叙述那关押了她十数年的牢狱中近期发生的琐事吗?克劳迪娅会关心这些吗?
拉尔夫不知道。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他所困惑的第一个问题了。在此之前,拉尔夫甚至为自己应如何在抬头处称呼自己的妹妹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思考了一年。这一年里,克劳迪娅被安上了许多她本人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头衔:“背叛者”、“逃脱者”、“自私”、“冷漠”……无数负面的印象被叠加到那个陪伴了拉尔夫二十三年生命中的十八年的名字前,但不论前缀到底有多长,安德尔森的长子总觉得那不够贴切。他将那些被涂改到面目全非的信纸撕掉、烧掉,独自愤慨一会儿,常常又会怨懑于整个安德尔森都从未接到过克劳迪娅寄回的家书——为什么她不首先写信来呢?那样的话,拉尔夫当然就可以从寄来的文字中寻找一个足够漂亮的切入点,对自己远在森染的妹妹进行一个精确到残忍的角色定位,最后大加批判一番——他想是很擅长这个的。
直到某一天,他突然意识到,克劳迪娅就是克劳迪娅,他的妹妹是鲜活、饱满而充实、富有生机的,他无法用几个落在纸上的贫瘠词汇容纳她的全部,也无法凭借自己的一己之见将其全盘否定。
于是最后,拥有出色文学素养的沙龙宠儿干脆放弃了从自己的主观角度来形容自己的妹妹,即便他在最初那段时间里万分想要至少给那个唯一逃出生天的幸存者一些仅停留在形式上的侮辱。有一段时间,羊皮纸上的抬头时一个孤零零的“克劳迪娅”,但再之后,逐渐冷静下来的拉尔夫认为这还是太薄情了。
毕竟他们本就是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选择也是理所应当。
承载着克劳迪娅的是她所经历过的十八年,正如承载着拉尔夫的是他所经历过的二十三年那样,庞大的信息量不可能在被浓缩成几个笼统的表意字母后还保持着原汁原味。何况到现在为止,同他本人一样,克劳迪娅的时间轴也随着斗转星移向后推进了一年,而这一年里他们完全没有相互通信。拉尔夫无从知道这一年的光阴到底对自己的妹妹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兄妹之间的裂痕已经横亘在两人之间一年有余,最初时拉尔夫没有想要让它弥合,甚至还堵着气任由它扩大,而后来当他准备尝试着填平那道沟壑时(就像每次兄妹吵架之后,都是拉尔夫首先服软请求和好),却发现晓光与森染之间甚至不能通过空艇直达的距离已经令那道裂痕成了天堑。作为血亲,拉尔夫认为自己应当为妹妹的挑战与闯荡多少给予些祝福,然而可惜的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最佳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半年。
而半年之后,他甚至连寄信都会觉得尴尬。
他们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安德尔森的长子想不透。在许久之前,这个家庭之中的长子与长女关系曾经相当好,玛尔钦知道这一点。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亲密无间的感情却逐渐被以远超过二人成长的速度割裂开了。关系冷淡的趋势似乎从克劳迪娅在都青府读第三年的时候便初现端倪,而后在她毕业的那一年降至冰点。这不是突然之间发生的偶然事件,而是一点一滴被填充在二人之间的积重难返。拉尔夫清楚这一点,可是——
——最初的缘由到底是什么呢?
青年疲劳地靠在椅背上,抬起左手来,狠狠地对着自己抽痛的太阳穴按了下去,企图以另一种疼痛来缓解这种强烈的不适感。
※※※※※
“你说你要做个什么?”
僵着脖子的克劳迪娅小心地控制着音量发问。
这场景实在是有点可笑,拉尔夫必须得用尽自己作为一个都青府二年生所有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肌肉,不让自己就在当事人眼前笑出声来:他的妹妹本该在上礼仪课,但是现在显然没有。八岁的小女孩因为某种只有她自己和礼仪老师才知道的原因被罚了站,现下里,身着由华贵蕾丝边与丝绸堆积而成的正式礼服的小姑娘正贴着墙根站得笔直,头顶上是一本装帧漂亮(也有着与之相应的重量)的硬皮书,硬皮书上面是一个重心很高的细长高脚杯,玻璃材质,不是成套的,对他们的父亲来讲不算很贵重,但也并没廉价到能够随意摔破。
是以,现在的克劳迪娅只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梗着脖子用力把自己的眼睛往上翻来直视比自己高出快一个头的哥哥,而这真的令她显得非常滑稽。十三岁的拉尔夫不得不强迫自己忽略眼前的景象,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才能够让这场谈话不至于因为一方笑场另一方恼羞成怒而被打断。
“我说我想——呃——”与拉尔夫视线基本齐平的高脚杯晃了晃,他不得不让自己的视线向斜下方偏斜了大约六十度,盯着墙角壁纸上的一朵抽象金花的图案看,才勉强控制住笑意。
“我想做一个——”他慢吞吞地说。
“什么?”他那向来是个急性子的妹妹催促。
“——一个猫窝。”安德尔森子爵的长子这样回答。
一个猫窝。
克劳迪娅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兄长,没有说话。沉默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后者忍不住歪了一下头问出声:“哪里有问题吗?”
“哪里都是问题!”立刻的,安德尔森的长女压着声音斥责。
拉尔夫伸手摆了一个“请”的动作,随后便抱起了双臂,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见到这样的景象后,小心维持着头顶厚重书本和更上面高脚杯的平衡的克劳迪娅僵着整个上半身,提起袖口上缀满了累赘蕾丝边的双手掐起了腰——但这个动作并没能让她看起来更有威慑力哪怕一丁点。蓬蓬裙不能,蝴蝶结和蕾丝边不能,甚至于她脸上那双常被评价为“与父亲相似”,边角微微有些上翘的湛蓝双眼也不能。或许由于她上吊的眼角和不能移动头颅却必须向上仰视的视线,她显得比平常凶狠些,但可惜的是,那凶狠也不过是一种属于八岁小女孩的凶狠,不会叫人心生畏惧,反而在一定情况下令人觉得可爱。
“哪里都是问题。”可爱地凶狠着的克劳迪娅重复,“首先,妈妈说过类似的杂务应该交给仆人或者侍者去做。子爵家的少爷小姐不应该干这种敲敲打打的粗活,有失身份。”
拉尔夫摆出一副“你少听她胡说八道”的表情,不耐烦且不屑地挥了挥手。
“管那个做什么,别叫她知道不就行了。”他轻快地说。
克劳迪娅对兄长这样的态度显然是不支持的,不过这只表现在小女孩的神情上。她没就这个话题进行过多展开,直接开始陈述自己的下一项观点:“其次,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做一个猫窝。”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我没做过,而且我敢打包票你也没做过。我们甚至不知道做一个猫窝需要什么,材料该从哪来。”
“老乔治肯定做过。”拉尔夫显然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他回答得很快,立刻便搬出了每半年一次来家中检查家具状态并且对它们进行保养的老木匠的名字,“我也敢打包票,晓光城这么大,其中肯定有养猫的人家,养猫的人家里肯定有人向老乔治定过猫窝。我们可以去问他,他总是很好说话,材料也可以直接在他那里买。”
“那为什么不直接从老乔治那里买一个?”克劳迪娅翻了个白眼。鉴于她一直在往上看,拉尔夫甚至都很惊讶她的眼球竟然还有继续向上翻白眼的潜力。
但面对这个问题时,做哥哥的那个便迅速地失去了刚刚的对答如流,眼神反而开始四处乱飘。
“那个啥,你看……”他支支吾吾地说,“买些木板钉子之类的东西肯定要比直接买个猫窝便宜得多吧。手锯、砂纸这些简单的工具家里也都有……”
“——你又把零用钱都花光了?”克劳迪娅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这个月才几号啊!”
“——我才没有!我可是每个月都在做资产管理的!我的每一笔钱都有它们应该去的地方!”拉尔夫也只能堪堪克制住自己申辩时的分贝。
回复他的是自己妹妹极为不信任的目光,安德尔森的长子在这样的视线之下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咳,回归正题。”他咽了口唾沫,说,“总之,我跟人打了赌,必须自己亲手做个猫窝才行。找外援一起帮着做也可以,但只能找一个人,而我选择来找你。怎么样?干吗?”
仍在罚站过程中的小姑娘撇了撇嘴。
“我才不想管你呢,猫窝做出来之后于我又没什么好处。”她想转过头去不搭理自己的哥哥。这动作才刚刚开始,就因为头顶隔着书本传来的摇摇欲坠的感觉而被迫踩了个急刹车。中心偏高的玻璃高脚杯很危险地晃了晃,克劳迪亚屏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高脚杯自己玩腻了,最终还是恢复了最初那种安定而轻松的平衡感。
它大概不会自己掉下来了。这个认知令克劳迪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随后补上了刚刚那句被实在太过惊险,以致于令人没有说话余裕的气氛吃掉的后半句话:
“我们又没有猫。”她有些低落地小声哼唧着,“要一个猫窝也没有什么用。”
拉尔夫得意地伸出自己的食指,在自己妹妹的面前轻轻摇了摇。
“不一定哦。”他的肢体语言和语言本身都在对自己妹妹的结论表示否定,“说不定我们做好了猫窝之后就有猫了呢。”
“——!?”
克劳迪娅猛地抬起了头,在女孩弧形的头顶上好容易待了半个多小时的书本和玻璃杯稀里哗啦地顺着她堪堪齐肩的发丝滑了下去。精装书上精致的雕花和黄铜包覆的书角可能会因坠落而损坏,剔透易碎的玻璃杯想来也必然会万劫不复,这都是会为她带来显而易见的惩罚的结果——不过小女孩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她只是在重物落地、玻璃破碎的一片令人不禁紧缩心房的噪音中满怀欣喜地发问:
“什么?我们要有猫了!?”
回答她的是她身后紧闭着的门对面,端庄的礼仪教师高跟的硬底靴子踏在地毯上,逐渐接近的轻微响声。
※※※※※
他们真正从自己的家中偷偷跑出来,从花园栅栏的缝隙里钻出院子,七拐八拐到一条见不到什么光的小巷里时,太阳已经就快落山了。
“我们得在晚饭之前回去。”克劳迪娅不满地说,“不然妈妈又要发火了,我可不想再被罚抄你的教材。”
“得了吧,你这口是心非的小丫头,刚刚拼命向我打眼色到眼角都抽搐了的那个是谁啊。”拉尔夫将自己的妹妹笑着拖进了小巷的阴影之中,松开手,小心翼翼地对着角落里的杂物学了一声猫叫。
“——喵。”刚刚迈进变声期门槛的少年声音在静悄悄的巷子里回响。
拉尔夫模仿得并不像。甚至说得直白一点,他刚刚发出的那个声音与“猫叫”相去甚远,倒是有点像鸭子的叫声。不过克劳迪娅仍然几乎完全屏住了呼吸,以极为期待的眼光盯着那一小团杂物,期待着一个软绵绵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从那里面钻出来。小女孩躲在自己哥哥的身后,怀抱极大的希望安静地等待了一百八十个数的时间,然而——
——什么都没发生。
“……猫呢?”克劳迪娅晃了晃自己兄长的袖子,小声地询问。
拉尔夫的神色有点尴尬,但好在,这尴尬没持续多久。就在克劳迪娅·八岁·喜欢毛茸茸·讨厌被放鸽子·安德尔森脸上期待的表情真的彻底垮掉之前,这一片安静的空间之中突然有了一点响动:
“喵。”
一声细若蚊呢的呜咽突然传入了在场二人的耳中。
男孩和女孩分别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看过去,想要寻找那声猫叫的来源。但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他们谁也辨不清来向,四下环顾之后,二人均一无所获。
安德尔森家的兄妹面面相觑,拉尔夫扬了扬自己的下巴,对克劳迪娅做了一个“你先请”的示意。后者心领神会,不过仍然以饱含不快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哥哥一眼,然后才面向小巷深处,深吸了一口气:
“喵——”
小女孩所模仿的这一声猫叫比刚刚拉尔夫的那一声强了不少。八岁童女的声音本就更加高亢明亮,压着嗓子模仿出的声音自然也更加圆润清晰。这一次,或许是拜来自克劳迪娅的那声与拉尔夫有本质性区别的“猫叫”所赐,孩子们得到的回复也更加迅速且清晰。
“喵。”
属于人类的两双同样澄澈透明的蓝眼睛一同往斜上方的墙头锁定了焦点。这回,那只躲在暗处的小动物所给出的不仅仅是一次指向明确音色清楚的叫声,同时还有它本身样貌的一角:太阳快要落下去了,金黄的余晖打在墙头的树丛上,也打在那个从茂密的枝叶里伸出来的小脑袋上。
“喵。”那只猫谨慎地俯视着地面上的两个人类,仿佛在评估着什么。在地下的那个小女孩开心地叫起来的时候,它稍微瑟缩了一下,不过没有退回到树丛里去。
“是小猫!”克劳迪娅开心地重复着这个一早就被告知的事实,这让拉尔夫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我一早就告诉过你这里有只猫。”
“可你没说过是小猫!”小姑娘开心地跑到了那一段墙的正下面,仰着脸与那只向下俯瞰的小动物四目相对。树丛中被夕阳染黄了皮毛的小猫迟疑着顿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向前迈开了脚步,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那是一只与同类相比显得有些瘦小的小兽。从圆滚滚的小巴掌脸儿和踏在墙头上有些踉跄的步伐来看,即便是对猫这种生物没什么了解的小孩子们也能清楚地认知道,它还远没有成年。那只幼小到没有对人类生出足够的警惕心,只有一些形式上谨慎的动物将自己完全地暴露在了两个孩子的视线之中,蹲踞在高墙顶上,尚还纤细的尾巴尖儿从它身后甩到牵头来,连着自己的一对儿前脚也一同拢住了。
“喵。”它张开嘴,叫道。仰视着它的安德尔森们能见到它粉红色的扣将和其中未长成的、仅有一点小尖的牙齿。
太阳在沉下海平面之前的最后一点暖光落在他们的身上,就好像金粉洒下去那样,为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鹅黄色的边。孩童们也是如此,那只小猫也是如此。它的皮毛大体上应该是白色的,只在头顶和脊背上有些橙黄的深浅不一的条纹斑块,不过现在,在夕阳之下,浅色的皮毛令它整个猫看起来都金灿灿的,柔软的线条与明确的阴影让它看起来有一种仿若名家所做油画的美感。
“喵——”克劳迪娅又学了一声猫叫,那只小猫也很配合地迅速转过头去,明确地向着她的方向看。
“是小猫!”表达能力因为年龄与阅历的限制还尚有欠缺的八岁小女孩重复着早已得出的结论,兴奋地抓着自己哥哥的手臂用力地摇晃起来,“它好可爱啊!”
做哥哥的那个人忙不迭地用力让自己的胳膊从妹妹的摇晃里挣脱出来,后退了一步,俊秀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稍微有点恼羞成怒、一种强撑着表现出的不耐烦,还有忍不住的洋洋自得。十三岁的少年插着腰炫耀似的对身边的小女孩说:“是的,一只可爱的小猫。我得先给它做个猫窝才行。”
“我们要养它吗?”克劳迪娅简直兴奋得要飞起来了,“那么就快把它带回家吧!哥哥,你能让它从那儿下来吗?”
拉尔夫突然显得有点窘迫。
“呃……事实上,”他说,“我们还不能这么做。”
克劳迪娅偏了偏头,以目光询问着“为什么”。
“事情涉及到一个赌约。”十三岁少年的语言表达能力也一时间陷入了困境,拉尔夫站在原地揉了揉自己的头顶,寻找着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呃,还记得吗?我说‘我们得先给它做个猫窝’啊。”
这一次轮到克劳迪娅摆出“洗耳恭听”的肢体动作了。然而就在接收到讯息的拉尔夫准备开口细说此前所发生的故事的简略概要时,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准备要出口的所有话:
“喵?”
——这是另一个少年人捏着嗓子模仿的,并没有比拉尔夫好到哪里去的猫叫声。
小巷中的安德尔森们向着声音的来处看过去,拙劣的模仿者正踩着今日里最后的一点余晖站在巷口,手里端着一个小饭盆。
“晚上好,安德尔森先生。”那个逆着光的剪影向前走了两步,躲进阴影之后,在巷子里的人看来他的身影反而比站在阳光下更清楚了些。那是一个浅色头发的少年,看起来和拉尔夫差不多大,目光之中多少流露出一点警惕来,“恕我开门见山,我想我们的确约定过不要让无关的人知道这个地方。你确定让那女孩见到它——”少年的目光向着那只猫瞟了一眼,“——是安全的吗?”
“当然。”拉尔夫立刻说,仿佛就差拍着胸脯立下字据保证了那样,“这是我的妹妹克劳迪娅,我想我曾经提到过的,维斯普尔斯先生。”
※※※※※
一般来讲,如果一只无主野猫的第一发现者有饲养意向的话,那么那只猫的归属权便理所当然的属于头一个发现它的那个人。没有“天赋人权”那么夸张,但这或许是某种放之四海皆准的不成文习惯法。这无形的律法想必是一条相当完善的规则,因为很少有人因此而产生争执。
但这一次,情况特殊,因为最开始,这只花白小猫的第一发现者就是两个人:玛尔钦·维斯普尔斯和拉尔夫·安德尔森。
更为少见的,是两个十三岁的少年人在接下来的数分钟内同样表现出了对这只小兽的喜爱,并且在此处谁也不想退让一步。双方由此而产生的争执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以一个赌约达成了一直:他们各自回家为这只小猫打造一个猫窝,在这个过程中只能找一位帮手。然后他们约定了时间来决出胜负,在此之前,小猫就被放养在这个巷子之中,两个人每天轮流带些食物进行喂养。最后的裁判是他们所争夺的小猫本身,它最终选择的那个猫窝的主人,将来也会成为它的主人:给它喂食,做清洁,看病;但同时,也能每天摸摸它,抱抱它,感受它可爱地对着你撒娇。
不过在两位少年分出胜负之前,就已经有一个局外人正在提前享受饲主红利了:那只小猫正凑在玛尔钦带来的猫饭前埋头苦吃,而克劳迪娅就坐在它身边,丝毫不管地面上的尘土会不会弄脏她外出用的裙装。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显然不通人语的小动物说着话,但她的手可没停下,一次次从那只猫的后背轻轻捋到尾巴尖儿。小猫倒是很乖,乖到出奇,对于女孩打扰它进食的动作丝毫没有抵抗,甚至连牙都没有呲。
而男孩儿们的氛围显然不如女孩儿和猫那样其乐融融。
“我不觉得她……”玛尔钦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对方听了后有很大可能不高兴的后半句吃回去,从头开始更换了一种表达方式,“我还以为你会找一个更加年长的人来做帮手。年长的人总会懂得更多,也因此更可靠些。”
“一般来讲是这样吧。”拉尔夫说,“但……我不能把这事跟我家的长辈说。”子爵的继承人苦笑,“若我说我想要养只猫,恐怕他们会直接去给我买一只——但那就不是这一只了。”
少年人看着正和那只小猫单方面玩的开心的妹妹说。同龄的玛尔钦想了想,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这是一种只有半大的孩子才能明白的独一无二,一种具有时效性的命中注定。或许大人们不能理解这一只猫和那一只猫到底有什么么除了花色之外的不同之处,但对于时年十三岁的当事人拉尔夫来讲,在巷子口偶然间与他四目相对的是这一只猫,那么这只猫就是唯一的,拉尔夫非它不可。
这一点对玛尔钦来讲也是一样的,恐怕对现在正和小猫玩得开心的克劳迪娅也一样。
但在看见棕发小女孩,并且意识到这就是拉尔夫为自己找的帮手的这一刻起,另一种微妙的感情在未来法祭的心中翻腾了起来。一方面,他觉得有擅长手工活的母亲帮助的自己赢定了;另一方面他却又觉得自己有点欺负人。玛尔钦在自己的内心中挣扎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向着对手开了口:
“唔,我们或许应该改变一下规则。”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竞技精神,银灰色短发的少年对金发的提议,“毕竟你看,我找了我妈妈帮忙,她的手工非常厉害。但你只有你妹妹,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恐怕帮不了你太多。”
“八岁。”拉尔夫纠正,“她早在四月初就已经过了生日。”
玛尔钦不太情愿地改了口:“好吧,八岁。不过那又有什么分别呢?她力气太小了,真的做不了什么。”
“或许是这样吧,但我本来也没指望她帮我做力气活。”虽然有些心虚,但依然嘴硬的贵族少爷掐着腰得意地说,“我妹妹可是顶聪明的那种女孩,小看她可是要吃大亏的。克劳迪娅在我的计划里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其实拉尔夫根本没什么计划,或者说他在准备做一件事情前从来就没有过计划。他的计划早已经被长辈做好了,大到人生的规划小到午餐的菜谱,安德尔森的长子只需要沿着既定的道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了。而当不在长辈们计划之内而又需要他去做的事情发生时,就比如做这个猫窝,拉尔夫就好像是被放在了旷野中却没有指南针和地图的茫然旅人,丝毫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不过也因此,就像他说的那样,克劳迪娅是不可或缺的。她是个相当聪慧且比同龄人显得更加早熟的女孩,并且也颇有自己的一番见地,一直都是。她不太喜欢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孩子们一同玩耍,反而更喜欢混迹在拉尔夫这个年纪的大孩子中间,并且也很能说得上几句话。或许并不熟悉克劳迪娅的玛尔钦会质疑这个小了他们数岁的姑娘到底能做些什么,但安德尔森的长子绝不会:他的妹妹是一盏导航灯,一个信标,而且她有足够的精力与自由,来帮困在笼子里的拉尔夫完成许多他自己不方便出门完成事情。至于力气活,很遗憾的,还是得他自己亲自动手,但作为骑士校二年级学生,选择性忽略了自己的战技成绩的拉尔夫对此还是有些自信的。
玛尔钦的脸上仍旧带着一点不赞同的忧虑:“你这样让我感觉有些胜之不武,安德尔森先生。”
“谁赢谁输又有什么关系呢?”回答这句话的人——很出人意料的——是坐在一边,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开始摩挲小猫肚皮的克劳迪娅,“反正我们都住在晓光,这下又都认识了,不论谁养不是都一样嘛!想它的时候就去对方家里看看,不是很简单吗?”
两个男孩面面相觑,小巷里因此而沉默了一瞬间。小女孩以为自己的提议会被接纳,并且因此暗自窃喜(这样就免除了为制造猫窝而可能产生的体力劳动),但紧接着——
“不!!”
抗议的声音有两个,并且重叠在了一起。
男孩儿们的反对出于一种很玄妙的竞争意识,仅存在于十三岁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不成熟年龄段里。少年人特有的冲动使他们都不肯率先后退一步,仿佛他们俩之中谁先提出相关的建议就意味着谁先认怂了,而十几岁的男孩除非遭遇了某种强有力的逼迫,是绝不可能对自己认定的对手率先认输的——即便从理智上来讲,他们都知道小女孩的提议合情合理且节约精力。
但克劳迪娅并没有对这个话题展现出很大的兴趣,就好像她只是抬起头来突然插一句话以显示自己仍旧存在,然后就重新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情了。那只小猫彻底平铺在了女孩柔软的手掌之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很明显的,小姑娘对这个新发现的重视程度远大于身边的两位小先生正谈论着的话题,这对男孩们也是很幸运的事情。他们一度被打断的话题也因此重新回到了正规。
“这样不公平。”玛尔钦重复,“如果我取得了胜利,我会觉得良心不安的。”
“维斯普尔斯先生,可别说得像是你已经得胜了那样。”拉尔夫背起手来,故意摆出一副他父亲在说话时做出的那种高傲的姿态,“距离约定的日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最终得胜的那个人是我呢?”
“唔……”玛尔钦一时语塞。引发的少年想了想自己心灵手巧的母亲,又看了看另一边将小猫撸得四脚朝天的小姑娘,仍然觉得拉尔夫所说的不过是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天方夜谭。但出于礼貌,他并没有将自己心中所想的话真正说出口去。
“那么就预先祝你好运吧。”最终,拿起了猫碗的少年这么说。太阳已经彻底的落下去了,微薄的暖光逐渐变成了冷光。时候不早了,平民的房子里渐渐止了声息,有钱人居住的房屋里燃起了灯火。按照这些夜夜笙歌的奢侈贵族们的时间表来看,现在正是阖家聚在餐桌边上,准备享用晚餐的时间。
玛尔钦该回去了,安德尔森们也该回去了。克劳迪娅在跟刚刚认识的新朋友喵来喵去地依依惜别,就好像她真的会说猫语一样;在另一边,两个男孩子的告别则显得正常的多。
“我们不会放水的。”玛尔钦这么说。银灰色短发的少年心中怀揣着必胜的信念和微小的不安,但他仍旧会以十成十的认真态度来面对这一对看似弱不禁风的敌手,“不论你将会拿出怎样的作品,我都会全力以赴的。”
拉尔夫笑了:“是的,就该这样。”他以无比自信的语气说,就好像有着强力外援的并不是他的对手,而是他自己那样,“就让我们使出浑身解数来分个胜负吧。”
但当时的拉尔夫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是不是有他口中所说的那些话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自信呢?他自己也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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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拉尔夫逐渐记不得了的东西有很多。毕竟那是十年前,和玛尔钦刚刚认识时所发生的事情了,陈年旧事就如纸片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脆发黄褪色,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那个傍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在安德尔森长子的大脑里都已经变成从高处砸到地上的玻璃杯那样的碎片,剔透处晶莹得能够映出观者的虚影,然而更多的地方全都粉碎了消失了,他的回忆再也拼凑不起来。他还记得当初他与克劳迪娅以极大的热情在打造那个猫窝,外壳的材料是八岁的小姑娘仓鼠一样的一点点从老乔治的店铺里搬回来的,拉尔夫不知道多少次被锤子与钉子伤到了手,而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克劳迪娅受伤的数量也不遑多让。她专注于缝制猫窝之中的软垫,为此专门缠着当时在宅邸中工作的女仆学了一点女红。拉尔夫不知道她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布匹和填充物,或许他当年问过,但现在也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个简陋的猫窝完成之后,两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们双手上全都伤痕累累,而这些伤痕是决不能让母亲发现的。
如何让自己的双手躲开母亲的目光在当时也是一件极富挑战性的事情,可惜拉尔夫只记得当时提心吊胆的情感,而忘记了具体细节;就像是在他与玛尔钦最终将自己做成的猫窝放在那只小猫面前时那样,他也不太记得具体过程了,只记得当初胸腔里大起大落的心情。
总之最终是他赢了。玛尔钦的猫窝非常漂亮,就像商店的橱窗里卖的那样,甚至可以摆在贵族的客厅中假充一件装饰品。但克劳迪娅从一开始就驳斥了这样的思路,他们是在给猫做一个猫窝,得要猫住得舒服才行。八岁的小姑娘跑出门去问了许多养猫的人,最后参考了老乔治的建议敲定了一个做起来非常简单的样式,而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歪歪扭扭的猫窝获得了裁判的青眼。
这么说来,他是养过一段时间的猫的,大概半年左右吧。拉尔夫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地想。养过一段时间的猫,可那只猫叫什么来着?它有名字的,肯定有名字,那时是克劳迪娅突然问起来,他和玛尔钦才想起他们从未给这个生命取过一个可以用于称呼的代号。事实上小姑娘当时问了两个问题,一个是这只猫叫什么名字,另一个是它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顺便一提,直到最后,他们三个也一直都不知道这只猫到底是雄性还是雌性)。发现这错误之后他们当即便弥补了,可那名字是什么来着——
——反正,那不是一个应该取给猫的名字。讯鹰或者信鸽吧,拉尔夫恍惚觉得应该是讯鹰,但常理来讲更可能是信鸽。这名字的由来是因二人的假期都快要结束了,等到开学之后,便得是一个人在晓光,一个人在星芒圣域。而因为这只猫,他们开始约定相互通信。他们什么都会往信纸上写,寝室里恼人的室友,复杂艰深的课业,各自的梦想,甚至相互讨论神学或者文学的问题。后来即便拉尔夫转学去了国高,大部分时间里都离开了晓光去了夏维朗,猫的话题已经结束了,相互通信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那段日子里,他们在信件中真的曾是无话不谈的;就像从前,他与自己的妹妹也曾是无话不谈的。
已成了青年的拉尔夫看着污损的信纸长叹了一口气。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或许也是从那只猫开始的吧。他想。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气温和湿度都很适宜,甚至令人昏昏欲睡,他记得非常清楚。这是拉尔夫的那些年代久远的记忆中难得印象深刻的一部分,就好像雕塑家在原本在制作浮雕时在此处下手狠了,穿凿出一个深刻的、淌着血的斫痕,即便时光与风沙将浮雕其他的地方磨平了,这斫痕也依旧是清晰可见的。
是的,拉尔夫正走回家去,那是个草长莺飞的仲春,与他妹妹的生辰相去不远。他和往常一样走进院落的大门,但紧接着就听见了女孩的啜泣声。安德尔森的长子循着自己妹妹的哭声找过去,院落不大,他很快就见到了蹲在地上、哭成一团的克劳迪娅。小女孩在自己的面前挖了一个土坑,对她来讲,那已经是相当不容易的深度了。她的手变得脏兮兮的,挖坑用的、沾满了泥土的铁锹孤零零地倒在一边,而她自己只是对着坑里的东西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昏天黑地。
“克劳迪娅,发生什么了?”他走过去,发问。他满以为他会直接得到答案的,就像以前任何一次他向自己的妹妹问出这个问题时那样。但这一次,并不。
“你走开。”小女孩呜咽着说,“走开,都是因为你!”
这话令拉尔夫摸不着头脑。他想不到一直以来都在住校的自己最近哪里有得罪自己妹妹的机会。或许克劳迪娅只是一时在说气话,他如此猜想,并且继续向着自己的妹妹靠近,希望看见她到底在埋什么。
或许,他后来想,或许他当时应该遵从自己妹妹的指令,转身直接离开。
但他没有,所以他见到了克劳迪娅想要埋藏的是什么。起先他没有搞懂最开始见到的那一团红色与白色相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个物体白色的那一边仿佛是一只猫的后腿。它白色上嵌着黄斑的皮毛已经不复以往的顺滑,虬结着的毛发东倒西歪,而一向爱干净的小猫动也不动。
拉尔夫逐渐意识到他正在盯着的是什么了。
那是猫的尸体。
那是被杀死的猫的尸体。
另一端红色的部分是血。猫的血。有什么刃具砍在了它的脖子上,毫不客气地斩破了它顺滑的皮毛,让殷红粘稠的鲜血从破裂的血管中喷洒出来。猫是挣扎过的,它的整个上半身几乎全部被血糊住了,嘴巴仍旧微张着,长成了的尖牙被染成红色,双眼甚至还依旧留有一条缝隙,就好像从前,它在半梦半醒之间威胁打扰它睡觉的人类那样。
但它确乎是死了。鲜血冷却,躯干僵硬,那具身体里已经的确没有生机了。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妈妈才会要仆人杀掉它!”克劳迪娅抽泣着的控诉仍旧在继续,“如果不是你那么喜欢它,喜欢到妈妈觉得你玩物丧志,那么它就不会死掉了!”
再后来的记忆便又变得模糊不清了。拉尔夫只记得自己当时浑身发冷的感受,宛若一块很大的冰块从食道一直滑进胃里那样,卡在喉咙的时候令人错觉呼吸不畅,落进胃袋后让人错觉自己不得不绞紧了内脏。克劳迪娅后来倒是没有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他不记得自己之后是怎样跟妹妹解释那不过是她的迁怒,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过——不,他想起来了,他根本没解释过。
他真的认为那是自己的过错了。他不应该违逆自己的母亲的。
从那时开始,他与自己妹妹之间的关系就逐渐坏了下去。他和玛尔钦仍旧保持着书信往来,但处于某种与愧疚相似的感情,他在自己的信中再没有提起猫的事情,语气也一点一点变得疏离了起来。
直到现在。
他是想要与他们维持关系的,可是因为他自己毫无理由的怯懦和多此一举的瞻前顾后,他总是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而他又从来不擅长挽回糟糕的情况——那是克劳迪娅的强项,惭愧地说,克里斯托弗有时候也能做得来,但作为长兄的拉尔夫办不到。
然后事情就成了个恶性循环。
拉尔夫沮丧地将桌面上的所有废纸揽了起来团成一团,起身走到壁炉边上准备将它们烧掉,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引火的道具了。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拿不准自己到底是应该在房间里再找一找,还是按铃召唤仆人前来,直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自己讥嘲地冷笑了几声,将纸团干脆地扔进了壁炉里。
克劳迪娅说得对,他可能真的应母亲的要求,把自己在理魔法上的才能也给忘干净了。
都青府二年肄业生尝试了三次,才终于安全地以小型的燃烧理魔法将那个纸团点燃。他盯着那一小团火焰看着,重新沉思起自己妹妹做出的选择。
她去了森染,放弃了在晓光安逸的生活(虽然现在看来,这里也不太安逸了),这是拉尔夫绝不敢做出的决定。可那是正确的吗?她整整一年都没有和家里联系,甚至连自己的家乡遭受了如此的灾害也没有,这也是拉尔夫绝不可能做出的事情。可那是正确的吗?还有——
他的思路被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
“拉尔夫少爷。”宅邸之中仅剩的男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您在烧什么吗?”
恐怕是外头也闻到烟味了吧。拉尔夫心不在焉地开口:“是我。我在烧一点废纸,没出什么事情。”
门外传来了表示知悉的声音,但男仆并没有立刻离开。
“还有什么事情吗?”拉尔夫提问。
“嗯……的确有一件事情,您可能会想知道。”门外传来的声音有些迟疑,但男仆的叙述仍旧在进行,“您知道,现在驻扎在北港维持秩序的骑士们是由晓光骑士团和森染骑士团混编的吗?”
还没有进行到相关联想的拉尔夫敷衍地“嗯”了一声。
“……我想,如果府上那位在森染骑士团供职的二小姐的确名叫‘克劳迪娅’的话,那么我在北港见到她了。”那位男仆说。
房间的里头沉默了一会儿,在男仆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并且准备告退的时候,拉尔夫突然拉开了门。
“我的妹妹在哪儿?”他问。
克劳迪娅做出的那些事到底正不正确呢?或许他可以当面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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