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八帚 于 2018-1-1 10:30 编辑
遺
他從那個小小的房間裡走了出來,然後給自己套上了工作用的衣服。他覺得自己好像變大了,之前還能蓋過鞋子的褲腳現在已經到了腳踝上一手掌那麼長左右的地方。或許再過段時間,他應該找紅頭髮換一身新衣服吧。
餓了。他又感覺到肚子在癢癢地提示著他,這股動力驅使他更往外走點,然後他看到了坐在長桌旁吃青米的紅頭髮。看到他來了,紅頭髮動了動嘴巴。
八帚。
在叫我?他歪了歪頭,想不明白對方想說些什麼,因此用手表達了這份困惑。有 什麼 事情 嗎?
向你說早安。
早上 好,爺爺 呢?他想起來那個總是滿臉笑容的老爺爺,因為工作的需要就是讓自己一直跟隨著對方,然後保護爺爺。
主人已經吃過早飯了,不過因為前幾天在外出時受寒,現在。紅頭髮的嘴巴動得越來越快,這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等 一下, 太快 了。他用手表達。
紅頭髮看到這手勢後停頓了一會兒,隨後笑了一下。對不起。他說。我該說得慢一點。
繼續,我 在聽。爺爺 吃 藥 嗎?
藥嗎?已經吃過了。現在主人他正在房間裡休息呢。紅頭髮的嘴巴為了配合他而動得很緩慢,這讓他很感激。不過,今天就沒辦法去該去的地方了,所以你可以好好地在房間裡休息。
明白, 放假。他這麼總結到,隨後看到紅頭髮點了點頭,他便拿起桌上的青米餅溜了出去。
門外的陽光亮得讓皮膚有點痛,但風很溫柔。小鳥在樹上跳來跳去,看到他來了,它們就一下脫離了那棵樹的桎梏,悄悄約好一起飛遠了。黑色的鳥群在天上來回變換它們的陣型,一會兒就到了他也看不見的地方,這讓他感到有些寂寞。他坐在那棵樹下,想等待鳥兒回來,但他們看來已經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他想著,接著看到了草叢間有個小小的東西,他差點就要壓到了。
那是一團皺巴巴的、醜乎乎的小玩意。他湊近看了看,這個小東西看起來就像是一張吃剩的雞皮做成的,但是更小一點,從它脖子那兒長了一圈短小的絨毛,而且摸起來還濕漉漉。他看到那個小生物的嘴巴一直高高張著,是要吃東西嗎?
他不情不願地把這個醜陋的東西和剛剛飛走的鳥兒聯繫在了一起。它實在是太醜了,一點都不像是自由自在飛翔的鳥。他這麼想著,隨後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小東西。剛才從樹上掉下來了……他看到那個小生物的腳,其中一隻歪七歪八地撇到一邊去。是剛才掉下來的時候摔壞的。這個東西很虛弱,他能感覺到對方的生命在自己手裡緩慢地流逝。得快點把它放回樹上。
爬樹對他來說不是什麼難事,但要手裡捧著個東西爬樹就有點難,他最後決定把那個東西放到自己的口袋裡,隨後手腳並用爬上去。樹上被鳥兒搭起來了一個小小的橢圓形,他看到裡面早已經有另外一隻鳥了——更大一點的,發育得更好一點,羽毛也長得更齊。可能是自己懷裡這隻鳥的哥哥吧。
他將那隻失足的小鳥放了回去,然後再爬下樹。沒有人打擾他。他在那兒坐了一會兒,隨後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東西像一片紙似的從空中落下了。
一隻雛鳥重重摔在地上,細小的身體被壓成了幾瓣,那個小生命的軀體甚至還沒長到能擠出血液來,只是單純地變了形而已。它僅有的絨毛隨著草尖的方向飄動著,那點剛長出的雛羽未來會是什麼顏色的答案也被解答了,它只會是污物的顏色,再沒有別的答案。
他急忙湊過去,想知道那個東西是不是還活著,接著,他意識到那個東西不動了。他想伸出手來摸摸它,但那東西連嘴也不張了。快呀,起來張開嘴吧,我會餵你青米。他想著,想讓那小東西快點醒來,可它已經不動了。
他的肩膀被什麼人拍了拍。他捧著那隻小鳥看了過去,紅頭髮和爺爺在身後,他們看起來都很生氣。紅頭髮張開嘴說了些什麼。太快了,他看不明白。他用剩餘的那隻手比劃,想讓對方停下來,但是迎接他的只有皮帶抽在臉上的觸感。
爺爺雖然是很好的人,但也好可怕。他想著,想解釋清楚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可對方似乎並無意去瞭解,留下的只有臉頰上火辣的疼痛感。他看到爺爺的嘴巴動了動,說了很簡單的一句話,隨後,老人的鞋子踩上他的手,連帶著那個已死的生命一同碾碎。
好髒。他看到老人那麼說道。
真的好痛。他想著,但並沒有將那個已死的東西丟掉。爺爺在做完那些事情後,似乎暫時滿意了,那個衣著華貴的老人對紅頭髮說了些什麼,兩人很快就離開了他面前。只留下他一個人在原地。那些飛上藍天的鳥群又回來了,落了一樹,就好像複數的小麻點似的,擁擠不堪。他用有點歪曲的手指捧著那個尸體,它本來應該也是那些鳥中的一個的。但它再也飛不動了。
他就那麼看著那個東西了一會兒,隨後將它帶回了廚房。做飯的姐姐應該安排得體的火葬。
做飯的姐姐在看到這死去的東西後,似乎也產生了相應的厭惡之情。但是,她似乎更關心他的手。這是怎麼回事?她問。
我 在 樹 底下 撿到的,小鳥 掉下來 了,我 又 放上去 一次,小鳥 又 掉下來 了,小鳥 有 一個 鳥 哥哥, 小鳥 死 了。爺爺 來了,然後 踩 我的 手。小鳥 死了,飛 不起來 了。他用被踩得臃腫、失去了靈活性的手向對方解釋道。不知為什麼,說著說著,他的眼睛濕潤了,好像剛才沉在心底的什麼東西現在才被喚醒,現在才開始衝破他的心間。小鳥 死了, 因為 我把它 放回去。不會 再 飛 了。
鳥哥哥?是杜鵑嗎?你不要哭了,來,把那個東西給我。
請 姐姐 把他 燒成 灰燼。
為什麼要燒成灰燼?
因為 那樣, 其他的 鳥 就 不會 思念 它 了,它 就 可以 安心地 走了。
她搖搖頭,從廚房裡拾起一片荷葉,將那個小小的死者包裹其中,隨後,她將那個柔軟的棺材放到燒得正旺的爐火裡去。包裹著小鳥的荷葉很快就被燒成黑色,隱沒在無數柴禾中。做完這件事,廚房的姐姐轉過來頭,對他張了張嘴。
你先去把手洗乾淨,我叫冬月去給你包扎。你不要哭了,男孩哭算什麼。你已經這麼大了,哭成這樣不害臊嗎。
嗯。我 不會 哭了,哭 就 看不見 你 說話了。他順從地聽了對方的話,去洗了手。冰涼的液體浸泡開手上的污垢,他用拇指搓著手心,但曾經摸過一個小生命的觸感還留在那裡。他好像還能感受到那隻小鳥的心跳,還有它黏糊糊的外皮,那張小嘴好像還在半空中大大地張著——他洗乾淨他的手,隨後雙手合十,等待那隻小鳥從自己的腦海中飛走。
過了一會兒,管事的姐姐過來了。她看起來好像很生氣,嘴巴激昂而快速地一張一合,但還是給他包扎了手指。
謝謝 姐姐。
別動,這樣我不好幫你,你是怎麼搞成這樣的。
爺爺 踩的。
對方合上嘴巴,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為他上了藥,然後又用小竹板夾住他的那幾根手指。他這才開始感覺到指尖傳來鑽心的疼痛。忘掉吧。她這時候才又說道,他疼得視線扭曲,只能竭盡腦汁地去理解對方的意思。忘掉一切都會好過,我們是奴隸,主人要做什麼都可以,羅孚子爵已經是好的了。
他細細地咀嚼這句話,點了點頭,正當他想回話時,卻被對方制止了。
最近都不要再用手語了,不然你的這個好不了。你不想以後都沒法用手語吧?不想的話,這陣子就先不要用。字也不要寫,等你的手好了的時候再說。
他感到自己突然被宣判了死刑,好像這一次,他真正地啞了,也什麼都聽不到了。他通往外界的唯一的一條路被斬斷了,但姐姐好像還沒意識到,只是為他戴上了康復用的手套。
好了,你最近就先休息吧。老爺應該也會批准的,畢竟這傷勢就是他做的。
他得到這最後的審判便跑出了這個房間。門外,太陽刺得人眼睛疼,樹上棲息著乘涼的鳥兒,他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什麼東西隨著那個飛走的小鳥一起離開了。他在這個宅子旁毫無目的性地來回跑動,想脫離這棟建築的束縛,街道上,那些已經熟識了他的人笑著看著他跑過來。
看呀,那個啞巴朝靈又來了。他看到其中一個賣東西的女人說道,她說得很誇張,所以一下便能看出來。他想逃開她們的視線,在這個被別人熟識的地方,他的腳不停地向前,我要去沒有人知道我的地方,他想,他穿過一條條街道,向著城市的外圍跑過去,只要順著大道,是的,只要順著大道向外跑……
他停在城市的邊緣,看到那好像鳥籠似的透明聖盾。城墻的守衛們拿著武器走過來,臉上帶著困惑的神色,似乎想確認看看這個小奴隸是不是要逃離這座偉大的城市。他看向他們——每一個都健全,每一個都令人嫉妒,他們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也能聽到自己想聽的,那張嘴巴可以準確無誤地表達出來他們自己的想法。他們還是阿爾洛,能那麼自由地、自由地活著啊。他感到有生以來最為負面的情感從他的胸腔口爆開了,那些東西全部都像潮水一樣砸了過來。
他看向天空。
隨後高聲咆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