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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是个安静的季节。窗外的雪下了几天,雪花徜徉在空气中缓缓飘下,落停在每一个朝着天空的表面。“啪兹”一声,又一根脆弱的小树枝被雪的重量积压而断裂了,先是清脆的一声,接着很快这段树枝就掉落在雪地里,又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收敛的“噗”。
伊康·耶拿紧挨着窗户正用大拇指按在玻璃上,他想看看玻璃边缘窗框上的积雪什么时候能全部被他手指传过去的温度融化掉。天冷,伊康吸了一下鼻涕,又换上了右手的拇指压了上去,左手的手指则换到了嘴边哈着热气。
?!
伊康察觉到身后有些什么东西在靠近,但还没等反应过来,已经发觉自己的耳朵被重重地扯了一下。
“红耳朵伊康!我捏!哈哈哈哈——”飞一样笑着沿走廊一路奔到底的这个七岁的小恶魔,名叫雅佳,同姓耶拿,是伊康的妹妹。
而追了几步没跟上就大喊着“一会儿不告诉你松鼠窝了!”以此来威胁她的小胖子,则是伊康·耶拿,今年十岁。
这是圣历398年最后一天,位于夏维朗城耶拿家的日常故事。
“嘁——你不告诉我,我还不能问姐姐去?红耳朵伊康,你就以为只有你知道?”
“不准喊我红、哈——哈——嚏——!!!”他话还没说完,喷嚏就上来了,这惹得那边的小恶魔笑到捶地。
真是的,就怪她!
前几天刚开始下雪,她们俩还有15岁的姐姐仙娜·耶拿就到室外院子里去玩雪,打雪仗,堆雪人。伊康忽然对松鼠产生了想法,想看看秋天时见过几次的那只把嘴塞得鼓鼓的松鼠现在怎么样了、到底在忙着什么,于是就循着一棵又一棵的树在找。正蹲在树底下找得仔细呢,被小恶魔妹妹突然把冰冷的双手插进他脖子后边的领头里,结果下意识地缩紧脖子向后一靠,直接摔在了雪地上。回来之后不但感冒了,而且两个耳朵的耳垂还生了冻疮,用油膏涂了好几次还是红红的,结果居然还被取了“红耳朵”这个称号。不怪她还能怪谁?!还有,昨天晚上全家做姜饼人时,雅佳故意扯了一大坨面团捏了个超级宽的姜饼人,还非说这捏的是伊康。真是的,我身子哪有那么宽!就她满脑子鬼主意!
“好喽,过年不要大声吵闹,女神会不高兴的。”
说着这话的是从那边楼梯慢慢走下来的姐姐仙娜,她先是用力摸了摸雅佳的脑袋,然后走到伊康身边,伸出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帮伊康揉起了耳垂。
“不那么红了,过几天就会好的。”她这样说着。
伊康觉得姐姐的手指十分温暖又亲切,和晚上帮他抹油膏的妈妈的手一样。相比之下,雅佳那冰凉刺骨的还真是恶魔的小爪子。
他注意到姐姐的手腕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转头看过去,原来是金属圈成的手环饰品。说起来,今天这个小家庭里最忙碌、最紧张的人应该要数仙娜姐姐了,因为她被选为了今年“女神的使女”——作为夏维朗大教堂的传统表演节目,在每年最后一天举办的市民聚会礼拜中,总有一场儿童剧,而每一年儿童剧虽然内容不同,有些年或是讲女神调解战争的,另一些年又或是称颂义人的,但总有一位七八岁或十几岁的少女会被选出来担任“女神的使女”这个角色,来演出剧中授予神谕、揭示神启等剧情。总之比起一般儿童剧里公主的角色,这个“女神的使女”要更加美丽和神圣哩!
不过有一点让伊康比较在意的细节问题,那就是使女的头饰。由于这样的儿童剧每年仅有一两次表演,而且如此灿烂夺目的裙装本身就价格不菲,因此整套使女的服装包括头饰是年复一年地交给不同的女孩子来穿着扮演的。而上个月这套衣服交到耶拿家长手里以后,却发现使女的头饰——根据古老的传说打造出的一片黄金树叶——不见了踪影。父母向主日学校的老师询问了此时,最终也只是被告知遗失,谁也未曾注意到在前一个新年之后的这三百多天的时间内,这枚小小的黄金叶饰品落在了哪里。而作为“女神的使女”的扮演者,仙娜·耶拿这个快要成年的少女并未表现出不悦,然而伊康却清楚地知道姐姐为了试图找到这片树叶饰品,趁着帮教会做义工的机会,在教会的储物间里找了两三遍。
然而事非所愿,如今表演节目就快要开场的当天傍晚,仙娜姐的发丝上佩戴的,仍是临时用闪光的金纸片剪成的叶形头饰发夹。
伪造品。
伊康感觉受到了一场欺骗。
可谁都没有错,教会的爷爷也没有错,安排节目的老师也没有错,当然耶拿自家人更没有错。只是事与愿违。
尽管没有任何一本正式的教会典籍上记载着有关这片金色树叶的传说,也并没有哪一段文字赋予了它神圣的含义,但对于伊康这个从欢乐多到夏维朗当地女神教会习俗熏陶的孩子来说,似乎它就是必须出现在仪式中的道具。它越是不出来,就越是要找到,越是找不到,就越是心急。伊康这次跟这片金色树叶犟上了。
我的姐姐仙娜一定不能以这样戴着伪造品的姿态出现——伊康这样想着。
可是想来想去呢,也没什么用。到了下午五点,全家人吩咐妥了留守看家的管家和仆役之后,就一起动身往夏维朗大圣堂出发了。伊康他们家租了一匹驯鹿代替原来车前面的马儿中的一匹,并把它和原来那匹马儿打扮得亮晶晶的,还在脖颈上挂上了一枚硕大的铃铛。就这么一路叮叮当当晃晃悠悠地驶进了夏维朗城的贤者之门,伊康从马车(驯鹿车?)窗里向外看去,路边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们戴着面具在互相追逐着,也有把雪揉成团互相打闹的,就像耶拿他们姐弟前几天那样——尽管伊康觉得明明是自己单方面地被妹妹扔中了好几个雪球。大人们则有的还在铲雪,有的戴了三四层,甚至五六层叠起来的节日彩帽,在雪中一步一步保持平稳而滑稽地迈开步子。
孩子嘛,就是这样,眼前有了新奇的东西,就会把纠结的事抛于脑后。直到父亲带着姐姐前往教会圣坛的后台准备室,伊康和妹妹还有妈妈在人头济济的教堂大厅内入座,他才隐约想起了金色树叶的事而心里又浮起一阵遗憾的情绪。不过很快,他的心绪就被邻座周围人们的问候声淹没了。
“哟,耶拿夫人啊,好久不见,这一年过得可好啊?”
“雅佳今天穿得可真漂亮,小猫花案是妈妈还是姐姐帮你缝的呀?”
“来年鄙人的生意还要再请多多关照啦!”
“伊康小少爷好久不见,认真读书了吗?可别像我家那个淘气鬼那么顽皮呀!”
“我才不是淘气鬼呢!”
“最近天暖和,令尊的身子好些了吗?可以出门走动走动了吧?”
“咦?您老怎么换了副老花镜?准是有好事临门了吧!”
“哪的话呀,原来那副让喜鹊给叼走了。”
“那可就更是喜上眉梢啦!”
“嘘——我告诉你哦,伊康有个新名字,叫‘红——耳——朵——伊——康——’!”
伊康东一句西一句地应答着,他总是不太能适应许多人一起来问候的场面。所有的话都从他的耳朵穿梭而过,当然尤其是最后一句雅佳和她小伙伴咬耳朵说的悄悄话也没漏掉。啊!要是雅佳再过一阵子长大了会怎么样呢?不过这副小恶魔的心肠,一定不会变成像姐姐那样温柔美丽的吧。说不行脑袋上会长出红色尖角,屁股后面会伸出一条细细的红色尾巴?
啊?!
有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似乎是很重要很关切的事。
赶快截住念头,回顾一下刚才想了什么?
红色尖角……恶魔雅佳……姐姐……红耳朵的绰号……喜鹊……眼镜……淘气鬼……
伊康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线坚硬、寒意的触感,那是来自于前几天寻找松鼠窝时的记忆……
难道说是……!!!
“我去找样东西!等等就回来,一定来得及的!”伊康说着就立即起身,挤出教会长椅和人群,向平民座位区张望了两眼,发现已经无法辨认出自己家的车夫坐在了哪里。于是伊康一咬牙,直接冲向了大厅的门。
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话……
伊康·耶拿一路小跑地走出了教会,外面的行人比他想象中的更少。这会儿人们都聚集在他身后逐渐远离的教会中参加礼拜,自己则一股劲儿地冲进了暗中泛着深蓝色的城市黑夜。伊康逆风奔跑着,雪花片儿淘气地沾上了他的眉毛,有些还溜进了他的鼻子。忽然他停下脚步弯腰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然后继续快步前行。他甚至能听见慢一拍的喷嚏回声反射荡漾在艾梅洛北大街两侧空旷的房屋墙壁上,并把回声也甩在了身后。
鸟类在筑巢时喜欢收集亮光闪闪的东西……
跑在温加河面的桥上时,伊康也没有兴致停下来观望一眼整条河上被小雪片静静地压起来一小圈又一小圈的细致波纹。同夏日骤雨富有有节奏地窜入水面击打出阵阵涟漪不同,冬天的雪花是轻轻地落上去的,更像是被施了魔法似地隐入了镜子样的河面的内侧里。
冬天的积雪把树枝压塌,已经废弃的鸟巢跌落在地上,里面干枯的泥土和杂物撒了一地……
在守卫骑士的惊异注视下伊康快步走出了夏维朗城,沿着熟悉的道路,他在不致摔倒的前提下尽着最大的可能地快步向前。寒风袭来,尽管被衣服包裹着的身体是热腾热腾的,但暴露在外的额头和脸部已经失去了知觉,一开始还会感到疼痛,逐渐地疼痛感消失了,只能随着大风的扬起而感受到扑面的风劲。
再经由松鼠们把地上的杂物衔在嘴里,拖入自己的窝中……
在那一天,伊康拿着烛台在松鼠窝不太深的地方看到的金属反光、用手指摸到的那个硬邦邦的奇怪的有棱角的坚硬的透着莫名寒意的些许冰凉的不那么粗糙有些光滑的既不像是石块也不像是光滑的坚果壳子的……
果然就是它!
终于,伊康·耶拿跑回了自家院子,凭着那天玩耍时记忆里的方向感,他终于在一棵树不算太高的树干处找到了一个松鼠窝,并且在窝底的泥里抠出了露着半个尖角的——那枚黄金树叶头饰!
他拿着头饰在衣服上用力蹭了蹭,而此时眼睛因为大口地喘气而渗出了眼泪,和眉毛上的雪渣混到一起,模糊了视线。他立即把头饰放进里面一件衣服的口袋中,往家门口跑去。
“开门!开门!快去准备车马,我要把黄金叶给姐姐送去教会!”他一看见仆人的身影,就这么朝着门内喊了起来。
吓坏了的仆人赶忙迎面追了过来。可还没等他赶来,伊康膝盖一软冲向前踏在了铁门的横栏上,积雪在铁的表面融化后又冻成了冰,他脚底一滑,整个人就失去平衡倾倒了下去,伊康侧身摔入雪中,寒意和睡意同时捕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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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伊康逐渐清醒过来时,发现姐姐正抚着他的额头。
“我找到那个黄金树叶头饰了。就在我里面那件衣服口袋里!”刚说完这句话,伊康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入夜已深,屋内烛火欣欣。
“不用说了,伊康,谢谢你。从管家们的口中妈妈和我们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谢谢你,好好休息吧。”
伊康在被子里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果然那个黄金叶片还在自己的口袋里,那么也就是说,自己刚才一路跑来是白费功夫了的,结果还是没能来得及吩咐仆役把头饰在演出之前送回教会交到姐姐手里。
他又看了一眼仙娜,注意到她仍穿着那身女神使女的儿童剧服装,想必是刚表演完,甚至还没等表演完,听说伊康的消息就坐着马车(驯鹿车?)赶回家了吧。于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鲁莽了,甚至可能会因此扰乱了整场儿童剧的演出。
“姐姐的表演,怎么样?”伊康犹犹豫豫地问出了这句话。
仙娜伸出手指轻轻地分开伊康紧锁的眉头,点头说:“我感觉很成功,和预想中的一样,大家也拍了好久好久的手。但是更让我们担忧的是你啊。”
“可最后还是没能来得及让姐姐你成为真正的‘女神的使女’啊。啊、要是我体重再减轻一些的话,就能跑得更快、或者不太容易摔跤了吧。”伊康摸索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把金色的头饰递了出来。
仙娜姐姐接过头饰,把伊康的手塞回被子里。她侧着脑袋取下头上的反光纸片发夹,把那片货真价实的黄金树叶插进了头发之间。
“我这次扮演的使女可是女神的使女。可不是什么公主大小姐的,也并不是必须要用金片银子来点缀容貌的姑娘家。”
尽管她这么说,伊康还是觉得那片头饰现在能戴在姐姐的头发上真是美极了,在融融烛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连同这叶片,在烛光中,姐姐的头发侧边勾勒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柔光,显出无与伦比的绚丽与安详。
“因为女神的本质是爱啊。”
仙娜姐姐捋起长发,低头吻上了伊康的额头。
窗外,钟声响起。宣示着阿泽兰大陆进入了圣历399年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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