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弗兰瓦尔 于 2015-2-8 11:02 编辑
一
时茵十月的傍晚已经有点凉意了。许多人早早回到家关闭了门窗,在温暖的房间里其乐融融地用餐;而位于大道正中的麦尔瑟提斯府更是已经开始了准备晚餐的忙碌,从外面看上去也颇为热闹,偶尔还有路过的行人看着窗内富丽堂皇的景象咕哝一句“有钱人就是好”。
但这座大宅的主人此时却不在屋里。
麦尔瑟提斯府后门外的小巷中,一个年轻人正倚在墙上,故意用漫不经心的姿势玩弄着手里的草叶,压低的帽檐下一双眼睛不时抬起来向远方投以快速的一瞥,又迅即装作不在意地把目光移开。这样过了将近一刻钟之后,巷口终于走来了一个卖花妇打扮的女孩,在年轻人面前停下脚步。
“要买花么?上好的红玫瑰。”
“新鲜吗?”
“刚刚采摘下来,要小心花上的蜘蛛哟,麦尔瑟提斯先生。”
莫里斯·麦尔瑟提斯有点恼怒地抬起头,刚好撞上女孩半带戏谑的目光。
“……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叫我的名字么?”
“反正周围又没有人,这么响亮的名字不叫一叫多可惜啊。”跟着莫里斯从后门走进麦尔瑟提斯府的女孩笑着说道。
莫里斯瞪了她一眼,没有多说话。与管家预先告诉他的一样,这段时间后门附近空无一人,所有仆人都在前厅为晚餐作准备,即使好死不死被哪个突然心血来潮冒出来的仆人撞见,大概也只会被解释为这位年轻的家主又从街上找了个风情女子来当作消遣——毕竟是那个“无用的莫里斯”嘛。
一直到走进自己的房间关好门,莫里斯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女孩也若无其事地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全然不理会莫里斯不满的目光。她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瘦小的身躯裹在一件卖花女常穿的红色斗篷里,唯一引人注意的是她那副指甲,鲜红的颜色比手中的玫瑰还要夺目。
那副红指甲开始敲起莫里斯的书桌来,好象在催促“看什么看有话快点说”。
莫里斯也想快点结束这次危险的会面,于是坐到她对面开始进入正题,“你就是那个什么虫子猎兵团的人?”
“猎兵团复足小队。”女孩轻蔑地看着他。
“管它叫什么,你们真能像曼德——我是说我那个和你们接头的管家——说的那样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么,”女孩玩弄着自己的指甲,动作不慌不忙,“要看你给不给我们添乱了。”
“什么意思?”莫里斯很不悦。
“比如说,你派了一群没用的废物去骚扰那个女人吧?首先你要叫他们停手,不然简直就是在通知她‘警戒起来吧我要袭击你了’。”
“……我知道了,还有什么?”
“还有不要急。你的管家说你催过好几遍了,外行人就老老实实待在一边等着,这种事越急越失败。”
莫里斯勉强压下不断升高的怒意,“好,那我不干涉了,你们这些‘内行人’一定能成功吧?”
女孩笑了笑,突然把脸凑到莫里斯面前,那双绿色的眸子射出逼人的光芒:
“你以为我们是谁?我们可是猎兵团复足小队,吹绵蚧伊瑟老大的手下啊。”
事情就算这么谈妥了。晚餐时间已经到来,莫里斯不想再耽搁下去,打开门确认了一下周围没有仆人便让女孩离开,随后才来到餐厅准备用餐。没有一个仆人好奇地询问老爷为何翩翩来迟,也许是管家事先叮嘱过他们,也许他们只是根本懒得管自己,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是么?
莫里斯是麦尔瑟提斯家族的次子。他曾经有过一个年长三岁的哥哥,从小时候开始这个理所当然的预备继承人就是家族里关注的焦点:英俊聪慧、马术剑术无一不通,上至别家小姐下至府内女仆都对他芳心暗许。而自己的一切俨然相反,四岁时他第一次听到保姆暗暗向厨师说的那句“明明是兄弟,这孩子怎么比他哥哥差那么多啊”仿佛是对他无人关注的人生的预言,虽然得到的物质待遇并不差,但显然没人对他存有任何期许,他自己也逐渐自暴自弃,很快被仆人私下称为“无用的莫里斯”,除了一个仆人对自己一直很关照之外,没有任何人有兴趣多看他一眼。
转折发生在三年前。兄长在巡视家族矿场时意外被魔物所害,更讽刺的是不久后父亲也同样在那里遭魔物袭击而殒命,自己陡然间从无人关心的家族废物变成了新任家主,连过去和自己说几句话都懒洋洋的母亲也开始更多地称他为“我的儿子”了。他把原来父亲手下的亲信都找借口辞退,将那个忠实于自己的仆人升任为新管家。他听得到府中各种私下的抱怨,但那又怎样呢,他是一家之主,他有资格决定任何人的命运:仆人,母亲,依附于麦尔瑟提斯家族的远近亲属,甚至一个曾经在自己府里工作过的女人。
这个计划也是在管家的提议下开始的,那天刚从父亲的书房发现那份藏在抽屉深处的遗书时,莫里斯除了管家没有叫来任何人。上面写着的内容令他惊愕,父亲曾经是一份神秘的远古力量的掌管者?那从小就见惯的纹身居然是被称为“碎片”的珍贵宝物?父亲在遗书上写道,希望即使自己的儿孙未能继承到它,也要尽全力保护那个传承到的人——写下这些时的父亲大约没有预料到自己即将在不久后丧命于魔物之口,而继承了碎片的正是未能尽职保护自己的护卫布蕾亚,那个当时就在父亲身边却眼睁睁看他被杀、被赶出家门后还拒绝交还碎片的女人。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珍贵的力量应该属于他,麦尔瑟提斯家族唯一现存的继承者。而在他已经雇佣黑社会多次骚扰伤害过布蕾亚的现在,想和平地要回碎片已绝无可能。
这时点醒他的是管家的一句话:
“既然她不肯还,我们自己取下来就好了。”
看过遗书的管家比他更加冷静,询问过各种细节之后,他向莫里斯引荐了猎兵团的复足小队,并承诺帮他进行一切必要的联系,因为莫里斯不放心,还安排了这名代号“红蜘蛛”的猎兵团女孩前来与自己碰面,确定一切无虞后才开始行动。虽然总觉得那个女孩有点令人火大,但只要她能完成任务就好,取得那份珍贵力量之后所有人都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再也没人会称他为无用的莫里斯,相反,连地下的父亲也要承认自己为麦尔瑟提斯家族最强的一代家主。
餐厅墙上的家徽映入眼帘,在莫里斯看来那朵勿忘我今晚似乎比以往更加绚丽了。
不要忘记我。我会让你们所有人记住的。莫里斯微笑着抿了一口酒。
二 离开麦尔瑟提斯府之后,柏德尔长出了一口气。虽说已经是不知第多少次出入这种贵族大宅,里面的氛围还是让她觉得全身不舒服,好象硬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衣裙。说起来,几年前自己由于执行某个任务不得不乔装打扮换上贵族小姐穿的那种落地长裙时的确招来了派瑞列和萨弗莱的捧腹大笑,惟有老大瞥了一眼之后淡淡说了句还不错,才令她没有羞愤地脱下裙子摔到他们两个脸上。那两个家伙恐怕再过一百年也学不来老大的半分气度吧——柏德尔恨恨地想道。
转下大道再穿过一条小巷就是猎兵团四人组居住的地方了,因为老大说“与其躲藏在可疑的地方还不如正大光明地租个房子”,所以他们在这里租了一间仓库顶上的废弃阁楼,房主也没有多问他们的情况,大概把他们当成了普通的穷苦人。可惜派瑞列和萨弗莱太爱张扬,好几次要不是老大的掩护都差点引起警卫队注意,今天也不例外:刚进入小巷,派瑞列熟悉的嗓音便从巷子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我跟你说,这活要想成功就得隐蔽点儿,闹闹哄哄的可不行。不知道柏德尔跟那个爵爷说的怎么样了,你说那人该不会留她吃饭吧?我估摸着不会,那些有钱人根本都不把我们当回事,那你说为啥我们还要帮他们干活呢,这任务接的也麻烦,到时候还有一堆消息要……”
“吵死了!老子只管剥皮,谁理会这么多?”萨弗莱的眉头皱得好似能拧出水来,“再烦我就拿你练练手。”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老大说这是个大活儿,让我们小心点儿,每个人都要……”
柏德尔扶了扶开始隐隐作痛的额头,快步走上前大喊了一声:
“你们都给我赶快进屋!”
阁楼上一片昏暗,柏德尔花了几秒钟时间才适应里面的光线。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桌前,简陋的小木椅在他身下几乎显得有些滑稽,见到三个人进来,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样的招呼就足以令三人心花怒放了。
“你见到那个贵族老爷了?怎么样,他家大不大,有没有留你吃饭?”先开口的不是高大的男人也不是柏德尔,而是被称为“巾夜蛾”的派瑞列。有时柏德尔会暗暗质疑这个绰号的贴切度,哪有这么吵闹的蛾子啊。
“见到了。和你说的一样,老大,”柏德尔向着高大的男人报告道,“他同意了我们的行动计划,剩下的具体问题他的管家曼德会再和我们联系。”
老大——复足下队的首领,吹绵蚧伊瑟又点了一下头,“也提醒他让那些流氓收手了?”
“是的,我想他会照做的,当然这个到时还要萨弗莱去确认。”柏德尔看了一眼已经坐在老大身边开始擦拭尖刀的茎叶蜂。
“哎,那宅子到底怎么样?我还没进过贵族家呢,除了那次抢劫时路过的那家厨房,里面好吃的堆得跟小山似的,好家伙……”
“你羡慕那种人?那就去追着他们的屁股转吧。”萨弗莱冷冷地说道。
“什么话嘛!我才不是羡慕,只是想起我妈死的时候……”
对话陷入了短暂的冷场。他们三个都是在贫民窟长大的,柏德尔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打从有记忆开始就是靠别人偶然的施舍和垃圾里堆的残羹剩饭长大的,派瑞列和萨弗莱也早早父母双亡,每个人都默契地不愿意多谈自己的过去,就连话痨到无药可救的派瑞列也很少提起幼年的事。
打破沉默的是老大,“开始分配任务吧。柏德尔,你去打探那个女人的住所和行动路线,还有合适的下手场所;萨弗莱你去确认那些流氓有没有彻底收手;派瑞列你等到柏德尔确定下手场所之后去寻找藏身的地方。”
三个人一起点头,“明白。”
惟有这样的时刻,阁楼里才会笼罩着别样的和谐与宁静——他们果然是为捕猎而生的复足小队,柏德尔微笑着想道。
这次的任务中最关键的就是柏德尔负责的部分,她也很清楚这一点,当天下午就开始行动了。据曼德所说,那个女人目前在骑士团当女仆,因此只要潜伏在那一带跟踪她回家即可。隐藏自己的存在对柏德尔是件早已驾轻就熟的小事,骑士团附近虽然戒备森严却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专注地盯着骑士团的大门,傍晚时分目标终于出来了。
那个女人没有换掉女仆装,因此看上去格外显眼。青色的长发在头顶上挽成一个发髻,同样是深青色的双眸看上去很平静,轻快的步伐显示出她曾经花过许多时间修习剑术;纤长的双手则提着一个篮子自然地垂在小腹前,虽然从外表还看不出来,柏德尔猜测她应该是在下意识地保护腹中的孩子。她没有注意到柏德尔,径自向前走去。
柏德尔莫名地讨厌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派瑞列听到任务介绍时还说了一句“这女的真可怜”,柏德尔却完全不觉得。有过抚养自己长大的家庭,有过轻松荣耀的职业,有过疼爱自己的丈夫,现在又有骑士团保护,这样难道还不够么?
想到这个女人浑然不知即将面临的命运,柏德尔忍不住用手指掩住双唇向上弯起的弧线。就让我来为你至今为止过于幸运的人生划上休止符吧,她愉快地跟了上去,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她在做什么。
柏德尔加入猎兵团正是由于她高超的跟踪技术。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开始了自己的跟踪生涯,最初是出于每个孩子都有的好奇心,想知道眼前的这个陌生人会走到哪里;随后因为有几次被抓到之后挨了一顿揍,她学会隐藏自己的行踪;再后来有个衣着光鲜的神秘人士偷偷摸摸地把她拉到一边问她能不能悄悄跟着这个人,让柏德尔意识到跟踪可以成为谋生的手段。就这样,她在贫民窟里也逐渐建立起了跟踪高手的名声,直到有一天她被委托跟踪一个大个子找出他的窝点在哪里,她跟着他一路尾随到一间小木屋,本应记好地点离去时却鬼使神差地被木屋里温暖的火光吸引,趴在窗户上看见跟踪对象正和两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半大男孩子一起吃饭,一个男孩絮絮叨叨着嘴皮动得飞快,另一个一脸厌烦把玩着手里的尖刀,高大的男人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往碗里盛一勺炖土豆。这平凡的场景不知为何迷住了柏德尔,她踮着脚一直看下去,最后不小心撞到了窗子发出声音,屋里立刻传来一声警觉的怒吼。
“谁?!”
做好了狠狠挨一顿揍的准备的柏德尔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惩罚,走出来的大个子男人发现窗外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时皱了皱眉,然后忽然笑了。他把柏德尔带到桌边给她盛了一碗土豆,顺便还用并不严厉却充满威势的一瞥让蹦跳着叫喊“我能不能扒她的皮老大”和缠着她追问“你是从哪儿来的看这样子你很穷吧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土豆可是我煮的呢好不好吃”的两个男孩闭上了嘴。他没说什么话,木屋的门虚掩着,柏德尔随时可以离去,然而吃完土豆之后她却小心地问道:
“我能不能……加入你们?”
跟踪是一件充满乐趣却也让人觉得寂寞的事,有趣是因为从决定跟踪一个人的时候起,这个原本完全陌生的人的生活就与她合为一体了,她跟随着目标看对方走路,看对方吃饭,猜想这个人下一步要做什么,仿佛自己也暂时有了另一种生活。寂寞并非来自跟踪时必须小心翼翼避免被发现的紧张——实际上那种“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你却看不到我”的优越感反而是额外的乐趣来源——而是跟踪到头来总要结束,目标最后总会走进一所房屋,那里有家人,至少有安稳而平静的房间在等着他或她,自己却被排除在外。
每一次都看着别人离去,每一次都被独自留下。和对方暂时一体的幻象落幕,她又要再次回归谁也不是的生活。
奇妙的是这种寂寞反而也促使她对跟踪更加上瘾,那其中带有一种既像自怜又像自负的快感,让她觉得自己在某种意义上优于这些过着平静生活的普通人。进入猎兵团之后跟踪的对象也发生了变化,有时是敌方的重要人物,有时甚至是敌对团伙的人,而她几乎没有被发现过,这便是她胜过他们的证明。
只是在十六岁生日那天,刚刚跟踪过一个碰巧也是那天过生日的女人的柏德尔顺利完成任务回到据点,言语中不觉流露出了一丝对目标的羡慕。老大没有说什么,但却在次日找了她,难得地说了很多话:你要不要考虑回归正常人的生活?猎兵团终究不是最适合女孩子的地方。不用担心生计问题,这几年你做任务攒下的钱我都给你留着了。
柏德尔拒绝了,但说实话她并非没有犹豫过。在那之后她又有过几次退出的想法,其中一次她甚至已经和老大说过了也得到了老大的支持,最后却还是临时反悔没有离开。 结网,被弄破,再次结网;这不就是唯一适合蜘蛛的生活么。
穿着女仆装的女人在一座红色房顶的木屋前停了下来,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柏德尔一闪身来到墙边,听见一楼的房间传来开门声,脚步近了又远,她小心地透过没拉窗帘的窗子望了一下,看见目标正背对着她走向厨房。那是一个不大却充满温馨感的房间,房间里刚刚燃起的炉火让柏德尔意识到深秋的凉意。
她又确认了一下地址,三环路内白枝街24号。接下来只要继续跟踪目标确认她的日常行动路线就行了,完成任务应该不算什么难事,然而一阵疲惫忽然涌上柏德尔的心头。
这次任务结束后就退出猎兵团吧,她自我安慰地想。
然而与往常一样,在许下这个决心的时候,柏德尔就知道自己绝不会实践它了。
三
从管家那里传来一切就绪的报告时已经是莫里斯与那个名为红蜘蛛的女孩见面的十多天后,行动前的最后一次接头莫里斯坚持要自己进行,管家一如既往地什么也没说便遵命安排了。负责来见他的还是那个女孩,管家说比起男人来她更不容易引起别人的疑心,毕竟这件事在整个麦尔瑟提斯府里也只有他们两人知情。
这次约定的见面时间是上午,因为这段时间府内很难避开仆人的耳目,见面地点直接安排在了后街的地下室酒吧,据管家说那里白天很冷清,店员也很识趣地从不会多留意客人的身份。
莫里斯故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点儿才抵达,因此当他走下地下室粗糙的台阶时对方已经在那里了。酒吧角落最偏僻的座位,离吧台和入口都很远,柱子投下的阴影让女孩的红色斗篷看上去像灰暗地面上一抹褪色的血迹。
看到他走过来,女孩没有动,继续用鲜红色的指甲随意地戳着面前的酒杯,直到他坐在她对面才开口。
“这次不用对暗号了?”
莫里斯不舒服地咳嗽了一下,上次的先对暗号再进屋是他硬要管家通知他们执行的,“……说正经事。你们今天晚上就动手?”
“除非你临时改主意放弃委托。当然,预付款一分钱也不会退的。”
“要保证万无一失,还有最重要的那个一定要带回来给我。”
“人皮?”女孩嘲弄地看着他,“敢让人去剥皮却不敢说那个词么。你的管家至少还比你像条汉子得多,他强调过好几次了,放心吧。还要点什么礼物,要不要把她肚子里的胎儿也带过来送给你?”
莫里斯嫌恶地皱起眉头,“你这女人……同样是女的,你接受这种任务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同情什么?同情她有过个骑士丈夫还有自己的孩子?”女孩挑起眉毛,“别傻了。她会因为同是女人把房子分一半给我吗?会因为同是女人帮我的忙吗?这个世界上只有幸运儿和倒霉鬼,捕猎者和被捕猎者。”
莫里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他认同这句话。
“好好把活干了,讲好的报酬不会少给你们,让我高兴了说不定还多赏点儿。”他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有男子气概,结果女孩反而更嗤之以鼻了。
“那又怎样?”
“少说漂亮话,你们这些人不就是为了钱活着的吗?”莫里斯反击道。看到女孩没有回答,他的底气更足了一些,“别说荣誉了,你们连家人都没有吧。也对,既然不知道哪天会一个人死在哪里,好好享受眼前的东西才是正经。”
“你不也一样么?”女孩的目光里带着一点不知是讥笑还是怜悯的意味,“连跟我见面都不敢在自己家里,还要偷偷摸摸躲着自己的手下。你的事我们也早就调查过,家族里根本没人真正对你服气,如果不是你那个哥哥先死了,你现在恐怕还……”
“胡说八道!”莫里斯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音量大得连自己都觉得震惊。店员依然没有看向这边,不过肯定已经注意到了。
“下贱的混帐,我跟你们怎么会一样!”莫里斯尽量压低声音,但依然气得发抖,“一个死人算什么?我才是麦尔瑟提斯家族的家主!曼德知道……母亲有一天也会知道……每个人很快都会知道!”
不等女孩再说什么,莫里斯就转身走掉了。他知道自己匆匆离开的样子在女孩看来一定很滑稽,但也顾不得了。只不过是个猎兵团的贱女人,以后再也不会见面,大不了看着不爽再找人把她也干掉,有什么关系?他是莫里斯·麦尔瑟提斯,深受上天眷顾的麦尔瑟提斯家年轻家主,和这些社会的下层渣滓不同。
绝对不同。
那天的一整个下午莫里斯都待在家里,他不想到处乱转让人把自己和即将发生的事件联系在一起。对方虽然态度无礼,但到底还是专业人员,应该不至于因为自己发了点火就不老实干活。他几次试图拿起书本阅读,却一页也读不下去,拿起佩剑挥舞几下又让他想起“他们就是这样刺穿那个女人的吗”,只好烦躁地一再看向时钟祈祷时间走快一些。
晚餐他也没什么心情,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到花园里独自散步,尽管知道离猎兵团的预定伏击还有一段时间,伏击的地点也和这里有几个街区之隔,莫里斯依然绷紧神经在小径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总觉得随时会有一声女人的尖叫刺穿耳膜。
管家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抄着双手恭敬地站在莫里斯身边。
“还没到时间,老爷。”管家的声音很沉稳。
“我知道,就是有点儿烦。快点解决掉那女人就好了。”
“请您耐心等候。复足小队还没有失败过,我相信他们一定能达成您的愿望。”
“希望如此……”说到这里,一个以前从来没想过的疑问忽然浮现在莫里斯脑中,“你这么了解猎兵团吗?说起来我好象还没问过,你是从哪儿找来他们的?”
不知道是不是莫里斯的错觉,管家好象停顿了一刹那才回答,“通过认识的熟人。”
“熟人?你认识猎兵团的人?”
“老爷您不知道吗?我以前曾经加入过猎兵团。”
“……什么?!”这个回答完全出乎莫里斯的预料,“但你……在我家……”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退出猎兵团之后,我才来到麦尔瑟提斯府上工作。”
“可我父亲不反对吗?还是说……他不知道?”莫里斯依然觉得难以置信。猎兵团的前成员?在自己家里?
“他知道,但他很欣赏我的剑术。尽管如此,他大概还是不愿意重用一个有前科的人吧,大少爷也一样,他比老爷更加讨厌我。”
莫里斯完全没有注意过这些,然而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哥哥和父亲确实很少同曼德说话,从自己记事起就在府里工作的曼德这么多年来职位一直没有变化也令人不解。只是他以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些问题,曼德是个仆人,他一直是仆人,这样不就够了么?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莫里斯的脑海,“难道说……你是因为这个才特别亲近我的?”
“我只是一直跟随着少爷您而已。”管家的表情仍旧看不出波澜。
莫里斯后退两步在路旁的石凳上坐下,依旧在一旁沉静地垂手而立的曼德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他没有再多问下去,曼德追随自己到底是主动的选择还是不得已而为之,甚至哥哥与父亲的死会不会与他有关——他记不得曼德是否有在那两次致命的巡视中随行了。即使再追问,他也只会淡淡地回答您想太多了吧,而且到现在一切还有什么差别呢,他如愿成为了一家之主,曼德也摆脱无望升迁的地位一跃而成为显赫家族的管家,连父亲的力量也即将落入自己之手,这样很好。
倒是自己,原本到底在期待什么,曼德从多年前起就一直慧眼识珠对自己格外看重?像小时候一样,徒劳地盼望着父母把眼光移到自己身上,夸奖一句小莫里斯原来也这么优秀不比哥哥逊色?
那不可能。自己早就过了那种天真的年纪,曼德也好,自己也好,那个涂着红指甲的无礼女孩也好,无非都只是在这个世界上拼命努力着赢得自己的一席之地罢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值得在意。
不知道她和她的同伙们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已经顺利杀掉那个女人?莫里斯抬头看了看夜空,今晚的月色有点昏暗,是个适合自己的夜晚呢,他漠然地想。
四
柏德尔望着天上的薄云。夜晚的风有点寒冷,在云层遮挡下愈加晦暗的月光更让夜色显得阴森而寂寥,柏德尔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那个蠢贵族现在应该正坐在温暖的房间里享受美酒吧,虽然她最后看到的背影实在并不令她羡慕。眼前最紧要的是按照拟定好的计划把目标干掉,因为这是老大的命令——比起任务本身或任务报酬带来的喜悦来,这其实才是柏德尔更关心的事。
巷子里看不到别人,但柏德尔知道其余几人已经就位,萨弗莱躲在一叠草垫下,派瑞列藏身的地方连她也找不到,老大则躲在唯一一个足以掩藏他高大身躯的旧橱柜里,虽然仔细看上去仍能辨出可疑之处,但谁会在经过夜晚的小巷时仔细查看每一堆杂物呢?
估测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柏德尔边走边谨慎地留意着前方的动静。如同回应着她的期待一般,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小巷的另一端,柏德尔浑身一颤,脚步也变得迟疑起来。夜色中首先浮现出的是一个篮子的轮廓,然后是茶色的披肩和披肩下露出的白色围裙与黑色裙摆:对方显然是位女仆。柏德尔松了口气,同时也感觉到任务即将达成时那种秘密的喜悦。
你终于来了。柏德尔几乎抑制不住悄悄浮现在嘴角的笑意。
穿着女仆装的布蕾亚——现在两人的距离已经足以让柏德尔看清楚她的脸——似乎并没有对瘦小的柏德尔产生什么警惕,柏德尔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去看她,紧贴着巷子的另一侧快步走过。在走出对方视线范围的一瞬间,柏德尔猛然转过身,掏出一直隐藏在斗篷下的短剑向布蕾亚暴露在眼前的脖颈刺了过去。
令她意外的是,手上传来的并不是刀锋刺进皮肤时那熟悉的柔软触感,目标在她挥下短剑的一瞬间躲开了攻击。利刃划过空无一物的空气,柏德尔不及多想就反手补上下一刀,这次刺入的是一排藤条:对方用手里的篮子挡住了短剑。
这意料之外的失败让她有点恼火,同时也不禁在心里想为她的身手拍手喝彩。接下来她就会大喊大叫引来过路的人吧,甚至更糟,连巡逻的警备队也可能应声而来。她知道再不能拖延了,一边仍然紧盯着对方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向身后扫了一眼,橱柜和草垫都动了起来:计划进入第二阶段。
“安静,不然孩子不保。”不愧是老大,出现在目标面前之后先迅速用一句话封住了她的口,同时萨弗莱也拿着那把闪亮的尖刀站到了柏德尔身边。
正如预料当中,青绿头发的女仆迟疑地发出了询问:“你们到底想怎样……”
“女人,你直觉很准,不愧是做过保镖的人。”萨弗莱带点赞叹地打量着她,柏德尔也帮了一句腔。
“废话少说。”老大喝止了他们,然后对目标说道:“我不想难为一个怀孕的女人,只要你配合一下,我们就会放你走。”
女仆看上去稍微安了些心,紧攥着篮子的手略微放松,望着眼前的陌生人准备听他们接下来要说什么。
是时候了,柏德尔心想。
仿佛从空气中凭空浮现一般,派瑞列的围巾在夜色中一闪而过,同时闪亮的还有他手中的钢丝。但再次出乎她的预料,那卷钢丝依旧没能顺利缠到目标的脖子上,这次打乱计划的不是女仆的敏锐反应,而是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当柏德尔反应过来时,几乎从未失手过的巾夜蛾已经如同一只蛾子标本被钉在墙上,那支插在他手上的箭仍在微微颤动。
糟糕,我们被暗算了——柏德尔咬着嘴唇想道。她的第一反应是逃向箭射不到的死角,再绕到敌人背后施以反击,那正是她的绰号“背后的红蜘蛛”的来由;然而没等她迈出第一步,黑暗中又传来一声轻响,随之而来的是右手被什么东西狠狠砸向墙面的感觉和钻心的疼痛,她意识到自己也中招了。视野中看得见萨弗莱和老大也留在原地,萨弗莱还一边咒骂着一边握紧腿上的箭杆试图拔掉它。他们都被射中了。
目标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丢下篮子从已经不成形的包围圈中逃出。但此时柏德尔已经来不及管她,一个黑影迅速闪到了他们面前,向着刚忍痛挣脱箭矢的派瑞列又补了一箭。老大低吼一声想冲过去帮他,却被黑影熟练地按倒在地,随后萨弗莱也被击倒。
完了,柏德尔沮丧地想道,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获胜的机会。而那个不知名的敌人却不肯就此罢休,他用手中的匕首抵在老大的侧颈,柏德尔看见鲜血逐渐染红了老大的衣领。
“是谁指使你们来的?”黑影的声音沉稳却很年轻。
老大才不会告诉你们,柏德尔暗暗说道,然而同时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尖叫,想让这个可恶的家伙放开老大,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所谓。
这么想的显然不只她一个,派瑞列拼命甩开蒙在嘴上的围巾,含糊不清地喊道: “是麦尔瑟提斯家族!他让我们杀了那个女人并剥下她的皮!”
这个管不住嘴的家伙,柏德尔狠狠瞪了他一眼。
“嗯,那你们认不认识廷沃尔特·坎尼蒂?”黑影仿佛对这答案毫不意外,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是谁?柏德尔疑惑地皱起眉头,派瑞列也只能摇头。
黑影不再提问,柏德尔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了,没想到他却四处张望了一下,随即抓起老大的头,如同磕鸡蛋般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地面,直到老大陷入昏迷。柏德尔几乎要被这拙劣的手法气炸了,只恨自己无法折断手掌中的箭杆扑上去阻止他。
随后黑影击掌三下,巷子的两端又出现了几个人,其中两个是警备队的成员,一人身着黑色与红色的骑士制服。借着警备员手中的光,柏德尔终于看清刚才的黑影也有点眼熟,是个绑着马尾辫的青年。
结果中了圈套的反而是我们吗,柏德尔闭上眼将头靠在墙上。
那两名男性警备员和随后过来的骑士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他们从箭下解救出来,又毫不松懈地立即绑紧他们,在这过程中萨弗莱和派瑞列还徒劳地试图反抗,结果却只是让伤口被扯得更痛了。柏德尔受的伤最轻,但她意识到大势已去,只好坐在那里任由敌人处置。三人把他们捆起来之后说了句“在这里等着别动”,那名骑士便向巷口走去,似乎还有些事要谈。借着巷口路灯的光线,柏德尔看到那几个人在商讨着什么,布蕾亚跟着一男一女两位骑士离去,巷子再次陷入平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不知要坐多久的牢呢,搞不好一辈子都没法出来了。柏德尔这样想着,奇怪的是这个念头并没有让她感到绝望,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感。
身边那两个家伙已经放弃挣扎,派瑞列嘟嘟囔囔地不知念叨着什么,萨弗莱瞪着就在一米外却无法触及的爱刀一脸不服气的表情。老大依然昏迷不醒,但均匀的呼吸显示出他受到的伤害并不严重,这让柏德尔稍微松了口气。
这次至少我没有被独自留下。柏德尔自嘲地望向天空,薄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如水的月光静静洒在夜晚的街巷中。一只蜘蛛从旁边的旧橱柜上爬下来,仿佛好奇地看了看这群奇怪的闯入者,又转身去结自己的网了。
(FIN)
人物介绍
柏德尔:猎兵团复足小队的一员,外号“背后的红蜘蛛”,擅长跟踪。 派瑞列:猎兵团复足小队的一员,外号“巾夜蛾”,擅长隐匿。 萨弗莱:猎兵团复足小队的一员,外号“尖刀的茎叶蜂”,擅长剥皮及分割。 伊瑟:猎兵团复足小队的首领,外号“吹绵蚧”。
============================================================================================================ 虽说在成为副官时就知道为这个喜欢乱来的团长操心会变成自己的日常职责之一了,但团长每次热血上头就不顾个人安危的行为也真叫人无奈……好吧,以后至少要像这次一样叫上我。
PS:
大纲是团长写的。为勤奋的团长扩展大纲也是副官的职责(推眼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