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艾俄 于 2015-3-24 08:44 编辑
艾俄的锻造笔记:扉页
地、火、水、风。
神用这四种元素创造了世界。锻造师的工作也是如此。
矿石熔化间的跃动,木炭沉静而热烈的呼吸,铸件入水瞬间唤起欢腾蒸汽,鼓风炉里回响的绵延低语。
锻造师从这些时刻里看到鲜活的生命。
“为锻造师的工作感到自豪吧!”我的叔父会这样说。
“我们做着神的工作。”
✻ ✻ ✻
艾俄的锻造笔记第27页:刚金
刚金,沉睡于地底的乌金色金属。
通过高温熔解的方式多次提纯,能够达到不可思议的硬度。长期以来一直是锻造武器的首选材料。
高纯度的刚金没有韧性,没有延展性,因为不需要。
纯粹,强硬,无坚不摧。
用这种刚金打造的武器,追求的是极致的力量,其他一切都是多余。当然其他金属也是多余。
怎么说呢,就仿佛是,
有勇无谋的冲锋,不计代价的赌博,
无处发泄的仇恨。
✻ ✻ ✻
一名沧桑的顾客在店面中踱步了许久。偶尔和艾俄的目光对上了,就微微点一下头。
夏维朗街市的清晨总是伴随着令人愉快的喧闹。对于艾俄来说,那是一首专属于勤劳夏维朗人的颂歌。王都在这漫溢着朝气的声音中渐渐苏醒。
今天的冶炼屋却相当安静。
刚刚烧热的锻炉中端坐着几个坩埚。里面的生铁块远还没有睡醒,发出阵阵呼声的同时偶尔也变换个姿势,撞一下坩埚的内壁。
(铛!)
这个声音,和武器划破空气的声音,是此刻店里唯二的响动。
沉默的顾客从武器陈列架上提起一把长剑,攥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挥了几个招式。随后他捏起拇指和食指,细细捻过长剑的两侧,半闭眼体会着锋刃的锐利程度。不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将长剑端正地放回原位,又随手拎起另一把长剑,再重复一遍同样的套路。
稳健,有力,年龄没有侵蚀他的武艺,速度和力道都致命的恰到好处。只有骑士团的骑士能够这般收放自如。
艾俄放下写着「欢迎光临冶炼屋!」的书写板,走到锻炉之前抄起了火棍,开始鼓捣坩埚里的铁矿石。但他紫色的眼眸一刻也没有离开这个恨不得比自己话还要少的顾客。
半晌,他的手指抚过最后一把短剑的剑刃,慢慢地将武器放回到陈列架上。于是店里展示的十几把武器都已被试了个遍。在原地停了一儿,他把锐利的眼神重新投到年轻的店长身上。艾俄浑身一颤,赶紧跑回柜台前举起「欢迎来到冶炼屋!」的书写板。
他并没有看艾俄手里的字,只是径直走到柜台前,解下了腰间的布袋,重重地甩在柜台台面上。
(咣!)
是金币。
金币从布袋的开口中雪崩一样泄出,还掉了几个在地上晃荡着。然而男人的视线完全不在金币上。
“……他们说只有你能做到。”
灰色的瞳孔锁定在紫色的瞳孔上。冷酷而炽热,燃烧着丧失一切后的绝望,和超越了这绝望后的释然。
“因为你是为团长打剑的人。只有你能做得到。”
艾俄呆了一秒:团长?
(达兰克的脸浮现。)
果然是骑士团的人啊!艾俄低头开始在书写板上一通狂写。
没等锻造师写完,骑士开口了:“……一把最锋利的刚金剑。”
他的喉结顿了一下,换了一种更为冷漠的声音。“我要一把能斩断一切的刚金剑。”
听到这些话,艾俄停下了写字的手。
(斩断一切的剑……)
他慢慢地将写着「请问您需要什」的纸页翻过去,重新写下了新的一页。柜台外的中年男人就这么看着艾俄把问题写完。
「您可以告诉我您需要这把剑的理由吗?」
骑士闭上了眼睛。
坩埚里的铁矿石发出了溶化时的清脆响声。
(铛!)
✻ ✻ ✻
注意,接下来的内容有一部分带有血腥的内容,已经将字体变为白色。
当梦与现实之间不再有清晰的界限时,我知道我已经到达了极限。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沉默的锻造师?
告诉我。你曾经热切地希望过现实只是一场噩梦吗?你曾经热切地希望噩梦是你的现实吗?
没有吧。
不会有的吧。
让我告诉你我的噩梦吧。
我梦见我的朋友被敌人无情戮杀。我梦见我的妻子被魔物生生吞噬。
我坐在冰冷如白冰岩一般的被褥中。我的喘息如同连着跑了三天三夜的强壮战马,我的心跳如同阿斯方皇子对抗泪眼时的喧天战鼓。闭上眼就能看到朋友无助的眼神,张开眼就能听到妻子绝望的求救。而我却只能求女神,求她让我的噩梦成为现实。
因为这样,我就不用亲手杀死自己曾经的朋友。因为这样,我就不用看着我挚爱的艾米纱被魔物扯成碎片。
……
一开始,噩梦只是噩梦。你永远可以通过战斗知道自己是不是或在现实之中:剑刃撕开魔物的刹那,喷溅在手上的温热触感,就是这个无情世界所能施舍的最高温度。手指抚过剑刃的锋利触感,就是这个冷酷世界所能给予的无上温柔。
直到我们攻破夏维朗的那一天,圣历390年1月20日。
站在结界之外,我向女神祈祷,不要让我遇到德里克。不要让我遇到德里克!不要让我遇到德里克!!让我死了也好!!!不要让我遇到那个自称皇家骑士团短剑第一人的混蛋啊!!!
但是你猜怎样?
在无尽的战斗之后,他还是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犹豫了,所以他死了。而我没有犹豫,所以我僵直地站在陷落王都的火光和漫天灰烬中,生不如死。
更可怕的是,我睁开了眼。
从此,梦中的战斗变得比现实中更残酷。
感受到的温热触感变成了滔天的火焰,抚摸过的剑锋将双手割的血痕累累。
……
而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的吗?
最糟糕的是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回忆也揉入这黑与暗的魔咒之中的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一切……一切就都没救了。
……
团长…团长他是个真正的骑士。
我…向他申请脱离骑士团的时候…他只对我说了三个字:
“要勇敢。”
要勇敢……
…弗瑞德团长一定…一定不会像我这样,被自己诅咒吧…
你…你认识团长的父亲,罗伊吗?
呵呵,是啊,你怎么可能认识。你还是个小孩。呵…呵呵……
罗伊啊…罗伊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暗夜骑士团的…曾经的团长……
我…曾经…向往着…向往着…成为他那样的人……能够守护别人的人……
所以…我跟随。我跟随着他…加入了最早的暗夜骑士团……我认为自己…自己从此就可以守护别人…可以从此就不再失去…
但…但是我什么都…守…守护不了。我…在骗谁呢……?不再失去……?我还有什么吗……?
我在骗谁呢……?!!穿上这身骑士服之前没多久,我的手上……还沾着德里克的鲜血不是吗?!!
……
抱歉,我…我刚才太激动了……
唉……
沉默的锻造师啊,我该恨谁呢?
恨政客的游戏?恨魔物的残暴?恨自己的无能?恨世界的冷酷?
还是该恨……女神呢?
沉默的锻造师啊,你说我该恨谁呢……
✻ ✻ ✻
他说的没错,也许只有我能打造出他要的剑。
并不是因为打造这把剑需要多么复杂的合金。恰恰相反,这把剑只需用、也只能用高纯度的刚金锻造而成。
论锻造的手艺,我自信不比森染的老匠人差多少。而且,我能够感受到他的愤怒、他的仇恨、他的绝望。
愤怒,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感情,可以强大到令人感觉自己无人可挡;可以强大到让一名曾经的骑士漠然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可以强大到甘愿一人一剑,只身深入红区与魔物共焚,燃尽自己最后的痛苦。
所以他需要一把能够斩断一切的剑。卑微地寄希望于无敌的武器能够最后给他带来救赎。
这就是愤怒,如同他所要的刚金剑一样,纯粹、强硬、无坚不摧。
那么如何打造一把仇恨之剑?
首先要将刚金矿在极温的锻炉中提纯,溶去杂质。
对。金属矿石里面总是充满各类杂质。将金属从矿石中拯救出来,是锻造师工作的基础。
亲情、友情、爱情这些常见的杂质在愤怒的烈火中是无法长久的,很快就会从刚金中分离、熔化、飞烟。最后剩下的就是不屈从火焰的、最原始的仇恨。鲜红、炽热,就像每一颗绝望的人心。
然后锻造师需要将提纯的刚金放在铁砧上捶打,就像面对敌人时无情地挥舞武器一样。不需要思考,只需用钢钎牢牢扭住提纯刚金,然后锤下去。
锤下去。
锤下去。
当刚金初步具有长剑的形状时,需要再次将剑胚捅进锻炉中提纯。这一次有点难度,因为需要将“人性”这个麻烦的杂质拔除。最重要的步骤,是锻造师将鼓风炉的风力减小到微妙的程度,确保锻炉内的木炭持续燃烧,又没有燃烧过旺。此外,不同的锻造师有不同的方法,我的诀窍是在剑胚上洒上名为“空虚”的硼砂。
成功过了这一步,后面的锻造就非常简单了。此时刚金的纯度已经到达冶炼技巧的极限,剩下的只是打铁技艺的问题。锻造师需要重新把锻炉烧热,用钢钎牢牢扭住再次提纯后的刚金,像面对敌人一样锤下去。剑胚再次成型之后,将剑身热熔、对折,然后再次锤下去。再次成型之后再次对折,然后锤下去。
对折,然后锤下去。
对折,锤下去。
这种技艺是森染的铁匠最常用的技法。每一次对折剑身,都会将仇恨的强度炼强一倍;而每一次捶击,都让麻木渐渐地从左臂侵染全身。
直到记不清捶击了多少次之后,迅速将成型的剑胚浸入水中定型。热胚在室温中多停留一秒,强度就降低一分。这是不能容忍的。
仇恨经不起等待。
如果剑胚撕开水面,发出了恶魔般的嘶鸣;如果在腾起的水汽之中,能看到种种瞬间飘散的胜利;如果握住钢钎的左手,能够感到如肾上腺素盲目奔涌般的抖动。
那么恭喜你,你已经完成了一把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武器。一把为死而生的武器。
只有悲伤,没有目标的复仇,能够燃烧多久呢?空有强度,没有韧性的剑,又能够坚持多久呢?
从他踏入红区、拔剑出鞘的那一刻起,人就成为了武器,武器也正如紧握它的人。很快就会在某个宿命时刻,二者同时折为两半吧。
从冶金学的立场看,真是最差的金属配比。
无比强大,却又无比脆弱。
太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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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维朗街市的清晨总是伴随着令人愉快的喧闹,而今天的冶炼屋却和昨天一样安静。
退役的骑士从艾俄手中接过那一把长剑,攥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挥了几个招式。
稳健,有力,速度和力道都致命的恰到好处。
他捏起拇指和食指,细细捻过长剑的两侧,半闭眼体会着锋刃的锐利程度。
艾俄一直低着头,在书写版上写字。
骑士的眼睛忽然蓦地睁开,灰色的瞳孔牢牢地盯住艾俄。冷酷而炽热,带着一丝疑惑。
他的手指再一次细细捻过长剑的一侧……
艾俄只是看着他重复着和昨天一样的动作,默默地举起写着「请问您是否满意?」的书写板。
骑士没有回答。他缓缓地扭过头,将长剑捧到眼前,仔细地打量长剑那无比的剑锋。
打磨锃亮的长剑反射门外的阳光,点亮了骑士灰色的眼睛。
沉默的顾客张开了枯槁的双唇,他的喉结上下沉了几次,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唯有双手无力地垂下。
他试着控制自己,但冰冷的长剑还是从他颤抖的手掌中滑脱。
(铛!)
长剑发出刺耳响声的同时,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刻痕。这把剑对于他来说,果然还是太重了。也许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沉重。
剑身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锋鸣,站在其上的人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把剑,先放在你这里。”
退役骑士转身,他已经不需要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艾俄点了点头,将写字板翻过新的一页,整齐地写下了「恭候您再次光临」。
没有再看锻造师一眼,男人径直走到了冶炼屋的门口。末了,他将头微微偏了一个角度,驻足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他们都叫你沉默的锻造师……我倒是觉得你的话挺多的。”
说完他离开了,消失在充满夏维朗充满朝气的早晨。
我的话很多吗?一抹微笑忍不住浮上艾俄的嘴角。
「如果一味求死是骑士的勇气,那世界上还有什么行为能称之为懦弱?」
——我只刻了这一句话在剑刃上而已。
艾俄敲了敲鼻梁,终于还是咧开嘴笑了出来。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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