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穆雷 于 2015-4-10 23:52 编辑
在 | 春 | 风 | 里 B r o k e n a n d B u r i e d
「 雪沒有飲酒卻醉了
在松林裡不再發狂
寂靜像是奧菲麗亞通宵為我們伴唱 」
I
她在一片晦暗里睁开眼。
有些枯槁的淡金色头发贴着脸颊,稀落,像干透的画刷。她摸索着从床上钻出来,听见骨头咔哒响的声音。心跳如鼓,不能呼吸的时候,她就慢吞吞地停一停。憋闷、惊悸和晕眩折磨了她一个晚上,直到睡意盖过病痛,她才勉强睡着;第二天早上,再起身,病痛又像那夜夜奔来的雪白的海潮,再次润湿她干枯的心灵。
如果她还有心灵。
船顶开了小窗,细瘦的光线照进舱壁也是细瘦的,尘埃与海腥味在那束光里载沉载浮。门背后挂的六芒星镀了银,与她两两相望,在她走近时端然对视,盯紧她。她打开房门。薄薄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蛰伏的光线蓦然刺入眼帘,扎在她的眼睑上。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那只手又迅速地转了方向,翻过来,轻揉在胸口。
并非她不肯做得更卖力……更有效一些、故意要摆什么娇弱的样子,(事实上也没人去看她并没人会帮她),但她略微屏息的时候,那绝望的气若游丝的眩晕又一次明白无误地俘获了她。
母亲在船尾好像听到动静,依稀喊她的名字;也或者没有,只是一声仪式性质、礼貌的招呼罢了,作为关切她和她存在的证据。
她还在艰难地平复气息。
她慢悠悠地绕过舱室,走到背人那面,蹩进一个掩了布帘的厕所里小解。尿液落在海里,撒开一朵小小水花,颜色似乎也不同,变浅了;她觉得有意思,饶有兴味地扭了扭屁股和腰,于是那水迹就划出一个不太完美的8字……
或许是个6呢?
——谁知道。
她撇撇嘴,把裤子抽起来,一撩帘子出去了。
出门前,她在箱底找到一条白裙子。
长到膝盖,腰带上缝有一朵绢花,经年累月压在冬衣和被子下面,棉布泛黄,生有细小的黑色的霉点——黑以外还带着一圈绿毛边,形状工整,仔细看去微微发亮。她爱惜地把它穿起来。然后拆开打结的头发,一绺一绺梳拢;原本想要编起小辫子,不知为什么又放弃了。她意识到,若是没有头花、耳坠、手钏或是眉粉、唇膏、腮红,那么梳化就已经结束了。这对她来说倒也没什么。
一个渔民的女儿,在海上生活,在海上死,天天见的是潮起潮落,水天一色,穿不了长裙子,没有花戴,同浪里打滚的男孩子在一起,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七八年了,她还是会不时地感到心悸,眼前浮现岸上那些人们的面孔。
她们嬉笑玩闹,撑着秀致的小花伞,抱怨晓光的晴和太阳晒坏皮肤,被他们靠近的样子吓得花容失色。那一刻之前,她与同伴绝不会料到,原本以为殷切热情的游戏邀请竟会演变成「惊吓」和「欺负」,升级为大人们出面也无法周全的「冒犯」。他们流血受伤,被家仆和随从们揍打,仓皇地躲回船上。她没来得及跑开,落在后面,(可是为什么要跑?),只好在岸边抱头缩成一团。忽然她觉得自己长高了不少,两脚离开地面,领口勒在后颈十分难受;她的心脏往里缩,好像被锤了一下。她瞥见对面一个满脸畏怖惧色的女孩子,因为看到她受伤萎靡而流露出安心的眼神,那眼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想,全知全能的女神啊,女神为什么不阻止这些暴戾的人?
这场无妄之灾直到今天还没有结束。她常感到身体不舒服,母亲再也不当她是个好女孩儿,偶尔哥哥们给她回带岸上的饰品,她总是把它们丢进海里,后来后悔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给她买礼物了。可惜没人听她的抱怨。
七八年了,她再没上过岸。倒也不是因为被禁足,就只是不想。
不过她今天想了。
她蹭了蹭裙摆,一条一条踏过连接船舶的木板,朝前走,试图甩掉过去的影子。
岸上是疏落的人群,因为还早,无论如何没什么热闹,没人在意这个衣着陈旧、容色惨淡的女孩子。离了水,她不再是「赤头佬的女儿」,也不是补渔网和缝衣服一样得心应手的海螺姑娘。她泯然于白昼的光线里,像随时会被风卷走的沙地上的刻痕。
马上就是她16岁的生日。新年过去,那些久久低回的梦境就争先恐后、一个接一个地来造访她了。仲夏节想得到特制的蜡烛,放流在河面,或是泛舟于星光下……(天知道她听说这个习俗时还是不屑的样子,泛舟?——天天她都睡在船上。)要参加丰收节的双轮比赛,拿第一名,在陆地上最繁华的礼堂接受女神和所有人的祝福。梦们像海绵吸饱了水分,肿胀起来,有时肿得实在太厉害,压得她连入睡都遭了殃,就只好睁开眼睛,听涛声慢慢天明。
她走在晨光中,一片轻盈地弯下腰,捡起一枚破碎的贝壳。
在她做女孩的年月里,她记得故事上都是这样说的。要穿白裙子——最好是轻飘飘的纱;把头发放下来,或者编成蓬松的辫子;弯腰拾贝壳--必须脊背笔直地弯下,略微有些侧的、让头发顺着肩线的弧度流落下来——但总之决不可以蹲下去。这样才会被男孩子喜欢。
年轻英俊且武技不凡的骑士和赏金猎人,或者文质彬彬又温柔多情的诗人和画家。
那是她的梦。她今天来实现它了。
那枚贝壳很薄,边缘很锋利,差点就划破了她的手,不过也只是差点而已。既然没人会为她舔去指尖的血迹,她就绝对不会受伤。她保持那个捡拾的姿势保持了很久,最终站直的时候,眼前一黑,胃里胸口脑中也是一片翻江倒海。这一次不是无法喘息的窒闷,倒像是被戳破了什么,整个人上下都在漏风,她干呕了一会儿,胃酸涌起来,积聚在喉头;她咽不下去,反而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她独个儿站在陆地上,脸上是不咸不淡的死样子。片刻之后,她意识到自己是来做梦的,她已经醒了,就埋好那片碎的贝壳往回走。
餐桌上是一锅稀粥,一小碟咸鱼,半只剥好切碎的鸡蛋,母亲正在上面撒胡椒和盐粒。见她进来就抬起头,但是什么也没说,又默默地扭过去了。
她眯起眼睛,嗅了嗅白米粥的香味,这才意识到,从起床到现在,自己还滴水未进。此时肚子咕咕叫,头疼得厉害。她本来想坐下,但没有椅子,她曾经读过的关于「坐」的知识便没有用武之地,于是她思考了一会儿,把裙摆一捞,蹲坐在桌边上,端起碗呼呼喝了一碗白粥,又把那半只鸡蛋塞进嘴里。低头的时候她看见自己干瘪的胸脯,觉得再往前倾一些的话,那看起来似乎就像一个箩筐或是簸箕什么的,可以往里塞活鱼和织网的梭子。
II
这一次,她做了一个长长长长的梦,久久没有醒来。
午间的海暗下去,在逐渐干涸的海里水又漫上来,船被扭曲、跳跃,白裙子沾水粘在身上,好像灵魂也沾了水,粘在了船上。船消失无踪。妈妈也不见痕迹。
如果不是在海里的话,这时候她已经哭红了眼。
然后她看到一条真正的白裙子。有精细雅致的蕾丝镶边,布料柔顺层叠,穿它的女孩儿露出光洁白腻的手臂与小腿,像水藻一样软滑的头发宛如流动的一朵花——或者,她本就是一朵花。
在他们错身的瞬间,她望见他温柔的英俊面孔,女孩子伏在他怀里。
往后世界黯淡。
她勉力挣扎了一会儿,像是裹在炸虾仔饼的面糊里,患得患失:远处浮起一团黑雾,准是魔物吧,这要死啦!她已经死啦!飘来一块破碎的不知道什么锐物,索性就请扎中心口吧。她嫌弃死太慢,睡太迟,梦太少,夜太短,她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她比先前又损坏一点。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完整了。
女孩子在女神座前打了一转,但并未被留下,反而劝她回来。她躺在阳光普照的海滩上,对着窄仄的废墟,孤身一人,忽然感到十分的陌生。
她迟疑了一下,就要遁入幽暗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和更多声音。
木石错动和坠落的声音,孩子的惊声尖叫,澎湃的海潮,女人哭……它们像剪子,撕裂她的神经,让她厌烦,又忍不住贪恋那之中混合的一个语意温切的嗓音。
居然是他。
被抱出来的时候她一时松了口气,乖乖睁开眼睛。
母亲在一旁哀恳地哭,但他摇了摇头,像是述说了什么无奈,看她时愈发露出一些怜意。从他殷切的目光中,她认出了孤寂的自己。她感到裹在身上的鳞片,在他审视的目光中,一层一层剥开,露出芯来。她想求他留下来,对她多说些什么,但是,她开不了口。他们在沉默里对望,又在沉默里分离。她本可以搬出一套经历讲给他听,甚至是最最切近而茫远的经历——可她自己知道,这些都是虚的,都假。那是和她不一样的女孩子与她不能抵达的世界。她张张嘴,话到喉头,咽下了。
她猜不透梦境,又有什么资格去点拨别人。
想到悲戚处,她止不住泪水涟涟。她这辈子没哭过几次,以前被打得活生生咳吐了一夜血,她也没哭。现在她身缠暗疾前路如晦,恐惧像海鸟一样,伸出利爪,将她提溜到半空,离陆地越来越远——她从来没有这样怕过死。
她死的时候一定是孤零零的。躺在北港的海滩上,如一块遭遗弃的破舢板。
然后她听到了歌声。
III
穆雷再见到那个女孩子与她母亲的时候,起初并没认出她们。
他在海螺湖挖了两天人,又在北港清了几天泥沙,到休息下来,又见到一处正熙熙攘攘,人群热热闹闹地涌上,仿佛有什么势不可挡的好事或是麻烦正在发生。
清出来的废墟堆得高,上面坐他也颇惬意,艾恩在下面抬头望上来。烟草里夹卷了干燥的薄荷,云雾升腾间带着凉气,令人为之一凛,此情此景下又显得冷淡镇定,置身事外。
鱼市上熙来攘往,喧闹非凡。甚至看得到红衣法祭的身影。
烟燃尽,穆雷把烟头摁灭,起身从废墟上跃下。
这时迎面戳来一根指头,穆雷不由停住,容它不偏不倚地指在自己鼻尖——「女神、什么女神?!是圣女!圣女救了我女儿!你看她现在多好、多健康……可爱……」曾在海滩上有一面之缘的妇人不复当时的模样,眼神炽热,呲溜呲溜地往外冒火星儿;倒也谈不上在指责和谩骂,只是蔑视地拿余波扫过,脸红得像煮熟的蟹,仿佛谁的嗓门大,谁就占上风,也不用顾忌什么脸面。
穆雷只觉哑然,不明就里,单只侧目看到女孩子健康活泼地站在后面,露出一个明显的笑脸,对他招手。那时让他感觉无从诊治的伤病与痛苦都仿佛被抹去一样了无痕迹。
穿着半条破的旧白裙。
所有的伤痕终会愈合,所有的孤独终有去处。
年轻的赏金猎人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 我彷彿看見一個人影
他竟與寂靜化為一體
他先是告辭
後又慨然留下
至死要和我在一起 」
end of Broken and Buried
注:首尾诗歌选自阿赫玛托娃《迎春哀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