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艾俄 于 2015-8-16 12:36 编辑
天 上 之 物 .
. In dem Himmel .
. Unter der Erde .
. 地 下 之 物
e i n e G e s c h i c h t e v o m S . A . 4 0 0 b i s z u m S . A . 4 0 9
圣 历 4 0 0 年 至 4 0 9 年 间 发 生 的 一 个 故 事
锻 造 笔 记 ,第 275 页
Metallurgie Notizen, Page 275
星 琉 铁
Aetherium
古时候的人们相信,星琉铁是构成天空的元素。从那倒覆的海洋中坠落的银灰色金属,就是如无垠蔚蓝般永恒的象征。
从冶金学的角度讲,古之人的观念并没有错。
星琉铁除了拥有其他金属难以比拟的优良材料性之外,还拥有不可思议的抗腐蚀能力。正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玷污那无尽的灰色天际一般。
合金漆黑如夜,表面有着繁复的直线交错亮纹——“星纹”。仿佛记载着千百年来无数流星在夜空中的刹那轨迹。刀身只沿着光线一倾,广袤星夜就绽放在眼前。而我只见过一次那美妙的萤蓝色星纹。
艾博克花了三个月,用星琉铁打造过一把短弧刀。他说,只有这种金属才有资格承载人类锻造技术的极限。
然后,他带着那把刀离开了家。
他再也没有回来。
. 第 一 相
艾 俄
S.A. 409.5.5
锻造师是要和气候打交道的。
终年潮湿的气候不太适合金属锻造。无论木炭储存在何处,都会被渗润,这样一来,炉火就很难点燃。此外,丰沛的水汽对金属锻造的全过程都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但在森染,技艺精湛的铁匠们经过长年累月的实践,找到了对抗潮湿的方法,他们甚至将气候的劣势巧妙地转化为了自己武器的特点,创造出了只有在森染才能打造出的精良武器。这些技艺代代相传,就仿佛在匠人之间延续的血脉,而我自然而然地将他们的经验融入到自己的武器当中。
这一切到了夏维朗都改变了。尤其是冬天。
如此干燥而寒冷的气候是我此生见所未见的。难耐的寒冷让锻炉的温度永远都达不到最高的水平;持续的干燥让我手中的金属变得无比陌生。搬到夏维朗后一个月,我度过了我14岁的生日。而我感觉自己体内的森染匠人血脉被无情冻结了。
但夏维朗的确实有更多矿石。在森染,我几乎只使用铁和刚金,艾博克偶尔会接到打造银剑的订单。每到那个时候他的心情就会格外的好,你会看到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按着节奏挥起铁锤。那是我心中最初的音乐。直到我开始研究合金之前,我们甚至连雨铜都不常使用。而自从搬到夏维朗之后,艾博克基本上每天下午都会出去遛弯(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跑去喝酒去了这个笨蛋),然后带着一脸笑容抱回一大堆不知道是什么的矿石。
“我回来啦!这是帮我看店的奖励!”
艾博克会这么说,然后放下一大堆苔印石。
“啊呀那把短剑已经帮我打完了吗?嘿嘿嘿谢谢啦,来这是给你的报酬!”
如果我帮他完成了工作,他会这么说,然后掏出一小块冥眼石。
“唔……这是…给你的……呜呕……”
这是又被妮可阿姨猛灌了一通。
我记得有一次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抱回来一坨奇形怪状的石头,气喘吁吁,一脸期待地让我把那长相奇丑的玩意和铁熔炼在一起。天呐那块矿石实在是太丑了简直无法直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捡来的。拗不过他,我把那玩意抱到了实验室,随便捡了几块铁矿,咣啷咣啷一口气全扔到了坩埚里。
那天晚上,一把带着惊人花纹的长剑诞生了。清冷而笔挺的剑身之上,隐约藏着圆润而柔美的线条。线型疏密有致,颜色深浅变幻,仿佛晓光海岸的波涛被永远凝结在了此处。
当然我没有去过晓光,只是想象而已。而那花纹,是我心中最初的图画。
艾博克艰难地合上了自己的下巴,接过长剑反复端详,完全被那花纹迷了心思。半响,他才想起来告诉我,那奇妙(而丑陋)的矿物叫做青炆矿。
我们将那把剑取名叫“海浪剑”,现在想想还真是一个无趣的名字啊。艾博克带着一副夸张的胜利者的姿态,仿佛一名远征归来的骑士团团长一样,高高地举起那把长剑,得意地将它轻轻放在了武器架上。我趴在柜台上歪着头,看着他自娱自乐的表演。
当时的我没有想到,那把长剑就是故事的开始。
. 第 二 相
艾 博 克
S.A. 402.5
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艾俄这小子。
大哥去世已经快十年了。十年间,艾俄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时不时地会不由自主地想,本来大哥话就非常少,他儿子竟然还患上了失语症?女神啊,这个玩笑是不是开的有点大了。就算他把想说的话写在了书写板上(有的字我还不太认识真是可恶),当他静静地用紫色的眸子盯着你的时候,你会感觉这和“说话”完全是天壤之别。
从一开始我就意识到,纸面的交流有诸多局限。那孩子只有在“必要时”才会“说”出“尽量少”的“话”。在这寥寥的几颗名为“交流”的星星之后,是我所无法了解的,名为沉默的夜空。而那夜幕之后,这孩子又藏着多少秘密呢?坦率地讲,我连我侄子的声音都快忘了。
老哥啊,亏你还把你唯一的儿子托付给我。真是对不住。
但所幸我和他还有其他的共同语言:武器。
在兰斯洛特刚刚去世的那一年中,艾俄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一个表情都没有。
当我犹犹豫豫地问他,想不想跟我学武器锻造的时候,我心里实际上没有太多指望。但从他点头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了一种独特方式去了解我的侄子。我逐渐能够窥探那无星夜空之后的广袤宇宙。
他很愤怒,他很悲伤,他很困惑。这些情感都在他的作品中写得明明白白。对于我来说,这甚至比说话还要清晰。母亲过世仅4年后,父亲过世,可怜的孩子连呼喊的能力都没有。无法控制的力度,麻木不仁的锤击,毫无章法的形状,就是他的愤怒、悲伤、困惑。与其说他是在打铁,不如说是在发泄心中郁结已久的苦痛。我很难想象在那双平静的眼眸之后,藏着如此汹涌的情感。
但很快,他的那些情感就仿佛是我的错觉一般,从他的作品中消失的无影无踪。这让我十分惊讶。9岁,学习锻造仅三年后,艾俄的作品中就有了成熟铁匠才能够表现出的精确以及内敛。他比我还要更早明白,自己需要锻造的是纯粹的武器,而不是自己。同时他本人也仿佛坩埚里热起来的铁块,开始露出温暖的笑容,开始主动与人交流,开始变得积极活跃。一个温和而开朗的青少年,旁人看到他一定会这么想吧。
我应该庆幸我这门粗糙的手艺拯救了艾俄吗?或许,真正拯救他的人是他自己?
我不知道那成千上万次铁锤和金属的接触给他的内心带来了怎样的变化。也许挥舞铁锤让他感到平静?也许他的苦痛已经发泄殆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内心并没有表面那样热烈。铁块再热也还是铁,艾俄的内心就仿佛冷却之后的铁矿,强韧而冰冷。他的心中只有锻造,冶金实验室就是他的全部世界。锻造,是将他从痛苦中解救出来的技艺,也是他生存的唯一支柱,唯一信仰。他不需要任何人,他甚至可能不需要我,但是他的手中不能没有他的铁锤。
这样真的好吗?我一直这样问自己。遭受如此创伤的孩子也许很难再恢复到从前天真的样子,而艾俄似乎从来没有天真过。满是疮痍的心,即使是被金属填满伤口,也总比一直流血要强吧。我也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你可以期待一个心里只有锻造的孩子最终能够在武器制造上达到如何的高度。而对于艾俄来说,我似乎并不用等太久。16岁,艾俄学习锻造10年后,他所制作的武器就已经超过了我的理解能力——合金武器。几年之前,他找到了只有他才拿手的技艺,他找到了他自己世界的女神。而现在,他的女神终于垂怜他了。
我不知道他在这些年里都琢磨出了什么,但现在店里那名看起来同样年轻的顾客正挥舞的“海浪剑”……
却也许是我一生都无法打造出来的精良武器。
. 第 三 相
达 兰 克
S.A. 402.6.12
“我是一名骑士。”
面前这个留着络腮胡的高大铁匠抓了抓后脑勺,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大笑。“嘿!看着跟我家小鬼差不多大,原来已经是骑士了啊!很能干嘛!店里的剑你随便选吧,把把都是好剑。”
看了看武器陈列架上的几把长剑。剑光锐利,确实都有着一副一流作品的样子。
那铁匠脱下沾着炭灰的围裙扔在了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回头扶着栏杆冲着楼下喊了一嗓子:“艾俄!我出去啦!你出来看一会儿店吧!”
半天没啥反应。
那铁匠偷偷撇头瞅了这边一眼,又探头轻声地冲楼下呼了一声:“求求你啦——”
随着木头楼梯轻微而压抑的吱吱声,顺着台阶走上来了一个少年。灰金色的头发,健硕的体格,带着一个大大的护目镜。他一言不发地带上了店长扔在了椅子上的围裙,将护目镜挪开,露出了一双漂亮而清冷的紫色眼睛和一张略显稚嫩的面孔。
铁匠一副得逞的样子,边往门外溜边对着我说:“骑士小哥看好了哪把剑就把钱给他就好啦!”然后他开开心心地一把推开门,跑了。
武器架上的长剑很抓人的眼球。虽然每一把看起来都平凡无奇,但仔细观察就会有惊喜的发现:每一把长剑的剑身长度、宽窄,配重球的大小都有着些许的差别。这就是我喜欢私人铁匠屋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把剑都独一无二,凝聚着匠人细腻而温柔的匠心和执着,只静静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主人。不像大型铸造所的产物,那里的每一把剑都,嗯,同一无二。
顺手拎起一把。唔,很沉,说明剑体密实。……不过似乎有点太沉了。
一抖腕子,我轻轻地将那把长剑送回它的长眠中。正俯身的时候,一抹不平凡的寒光扫过我的眼睛。
那长剑沉默地立在武器架的边缘。光滑的剑身经过了精心的打磨,更突显那钢铁身躯之下冻结的汹涌波涛。有一瞬间,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一把剑,还是什么别的。
我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武器。此刻,我想我一定不禁发出了一声轻叹。
表象其外,精腻其中,乖巧灵敏,游刃有余。我感到自己手中的这件奇物在呼唤着我,或者是我在呼唤着它?我从未想过在下城区的武器铺中能偶遇到这样一件惊奇之物。
我转头。那少年正趴在柜台上,一言不发。他一手托着脑袋,只是平静地打量着我。
我站定身子,向柜台走了几步。
“请您,一定把这把长剑,卖给我。”我双手捧剑在前。
少年没有回话,只是垂下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有点犹豫。
S.A. 402.6.13
在找到一个合适的战斗计划之前,必须先躲起来。
检查了一下旁边那名夏维朗团的骑士。脑袋上都没有外伤,呼吸平缓。看来只是失去了意识而已。
我探头看了一眼树荫之外的情况。大雨如期而至,细密的雨丝遮盖了天空和远处的农舍。在这阴沉的天空下,根本不可能看清楚那魔物的影子。
啧,真是最糟糕的展开。
夏维朗骑士团的那名小队长是一个乐观和话唠都有点过分的人。年纪不大,名字似乎是法米恩。当我和他手下的另外一名骑士一起策马奔向蓝减区的时候,他的话一刻也没有停下。
“话说这次要对付的似乎是个蛮棘手的家伙呢~是那种超大号的鹰啊!你听说过吗达兰克?哎,那玩意叫什么来着……冯特!那玩意叫什……哦对!对对!锤枭锤枭!听说最大的锤枭比人还要大哦!真他妈的变态啊怎么可能哈哈哈哈。……”
“哎呀为什么一副这么严肃的表情啊~第一次出外勤吗?要我说你们暗夜骑士团也应该多出来跑动跑动嘛,总是呆在王宫周围有什么意思?偶尔也多帮我们减轻点压力嘛~干嘛!冯特你瞪我干嘛?!……”
“达兰克你骑术不错嘛!旁边这家伙可是练了一阵才能跟上我的速度的哦~你老爹是不是从小就教你马术啊~哎!哎!你们暗夜骑士团的马是不是都是那种纯血统的贵族马?什么机会也让我们见识见识呗?我们这些平民出身的人啊……”
“没问题的啦~我这次带了我们小队最厉害的弓箭手,那种大鸟分分钟射下来毫无压力的好吧?完全轮不到小达你出手哦,咱们俩耍剑的就负责保护好这家伙就行!啊?冯特,我只给你五支箭的机会,啊不,三支吧,射不下来晚上请我们喝酒啊!……”
不一会儿就到达了狩猎的目的地,蓝减区的边缘,某个农场旁边的林区。据通报者说,几天时间之中那只锤枭已经从农场抓走了不下十只牛羊猪,有一次还差点抓走了人。农户们通知了骑士团之后,把牲口都锁在了棚子内,自己躲在各自家里门都不敢出。
而我总感觉这个任务有哪里不太对劲。
一阵骤风袭来。要下雨了。
三名骑士各自下马,把坐骑拴在林口。只这时,一声尖利的嚎叫已经划破了天空。从我身后的林盖中弹射出了一双硕大的黑色翅膀,那魔物如同黑色的闪电一般划破空间,双翼卷着狂风,一头冲向了阴霾不详的天空。
锤枭。来了。 那魔物想必是早早就等着我们进入他的狩猎领地。它自信地在远处的天空中潇洒地调整方向和姿势,在这片他的领地中寻找着最合适的位置。没有分毫的犹豫,锤枭带着一声让人寒毛直立撕嚎,一个猛子向着我们俯冲过来。
法米恩和我握剑在手,摆好了架势。耳旁已经响起了弓弦急切施放的声音。我转头,冯特的眉头紧锁,眼神只是冷漠而严峻地盯着他的目标。一晃,右手敏捷地搭弦上箭,准备再向他的猎物送上一支通往死亡的礼物——如果那玩意没有死透的话。 然而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羽箭正中躯干。那锤枭跌到空地的中间,闷哼不止,开始一抽一抽地勉力挣扎。法米恩队长一脸得意地晃荡到那魔物旁边,没有一丝犹豫一剑刺了下去,一小股鲜血沿着长剑迸出。
我和冯特松了架势,向着法米恩的方向聚拢。
还没等法米恩抬头露出胜利的笑容,竟又是一声尖利而恐怖的哀嚎。
不知道什么时候锤枭已经绕到了我们的身后!
一直被我忽略的疑问忽然间有了答案——再大的锤枭,也不需要在几天内抓走那么多的家畜。
只能说明有两只……甚至更多。 仿佛闪电击穿了我的大脑,不知由何而来的求生直觉让我几乎不受控制地、连滚带爬地、惊慌失措地躲闪到了旁边一个谷堆的遮蔽下。 一秒钟。
那硕大黑色阴影的翅膀一挥一抽,名叫冯特连惨叫都没有一声,一个挺子直直飞出老远,砸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就不再动弹。 两秒钟。 那魔物几乎是立即一个蹬地,迅速腾空。通红的眼睛仿佛是要迸出血来。 三秒钟。
法米恩完全震惊了。长久的骑士训练让他直觉性地摆出了防御的架势,但他已经没有意志实施任何意义上的抵抗。锤枭一个毫无保留的俯冲之后,一双利爪仿佛拔草一样,拎起了小队长的脑袋,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法米恩凄厉恐怖的惨叫声并没有持续太久。锤枭双翅平展,猛地爬升,一声脆响传入耳朵。我心中一惊,抬头却正对上小队长那双惊恐绝望而无神的眼睛。一声惊雷之下,他的头被扭了个一百八十度。现在他正越过自己的后背,嘴巴半张,直直地盯着我。
大雨,如期而至。
. 第 四 相
达 兰 克、艾 俄、达 兰 克
S.A. 402.8.9
人,距离死亡有多远?
是箭矢和眉心之间的距离?利剑和胸口之间的距离?兽齿和脖颈之间的距离?
还是疫病和脏器之间的距离?绝望和灵魂之间的距离?恐惧和麻木之间的距离?
我无法想清楚,然而这个问题却已经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那慢性的恐惧伴随着身体上的伤痕,在我的血液中渗入了驱之不散的黑色,和每次噩梦惊醒前的那一瞬间。
我已经变了。也许这才是骑士真正毕业的时刻。
当你知道你身边的人下一刻真的会死去,他们的身躯如雨般落在你的周围,而你站在他们的死灵中坚持活下去。当你知道自己的喉咙下一刻真的会被撕碎,鲜血会染红整个天空,一切都是如此地沉寂,你听到自己所爱的人的声音。
当你知道自己拯救不了所有人。连拯救自己都拼尽了全力。
一切都无所谓了。上司的嘉奖如同死者的演讲般安静无力,晋升的传言仿佛哭泣的灵魂,环绕在我最后的理智壁垒之外。我不能让他们进来。我握住自己崭新的佩剑,我希望自己能够像这样握住正飞速崩毁的一切。但是我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我只想走出去,出去,任何地方,看着我身边这个平凡却又无比珍贵的世界。
温加河,我曾经认为时间,历史,宇宙星辰,每个人的生命,都会像面前这一条温柔的河流一般汩汩流动,平缓,有着如同宿命般的目的性。至少不会忽然有个爪子抓住你,把你拉向天空,或者扯着你跑到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
太长时间过去了。我觉得我已经准备好,重新适应这宁静。
一点都没有犹豫,我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仿佛眼红的赌徒倾尽一切终于换得满桌赌注,这一次我赌赢了。
太长时间过去了。我终于找到他了。
我终于、终于、终于找到他了。
没有二话,我拉住他转头就跑。他失去了重心,打了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
“怎么……”身后的少年低声喊到,“你这是干什么?”
……嘴上这么说,还不是跟着我跑起来了。
管你说什么,管你做什么,管你想不想。我是不会放手的。
顺着赛弗尔西大街,我们一路横穿过了整个中城区。身旁是傍晚的夏维朗,就如同凝固的风景。半斜的夕阳,河面上泛起的金色粼光,圣盾塔悠远的钟声。在我的眼里,这城市中已经没有其他人。时间和世界停止了吗?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抓着他狂奔而已,这就够了。
跑!艾俄,跑!
到了下城区,我抓着他的胳膊,低头大口喘着粗气。跑的太猛了,实在是跑不动了。黑发的少年用另一只手捂着起伏的胸口,略显不安地打量着他周围并不特别讨喜的街景。“你要带我去哪里?”他一边说,一边暗搓搓地尝试着把胳膊拿开。我抬头瞪了他一眼。
“咦,你是……”
我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走了起来。他也没有说话。
下城区纷杂的人群都失去了面孔。在夕阳下宁静的喧闹中,在反射着温柔光泽的,漫长而短暂石路上,我拉着他,就这么走回了冶炼屋。
我很少来到下城区。事实上,生活在夏维朗的贵族中间,你甚至都很少听到关于下城区的讨论。有那么些贵族总觉得说起这个名字似乎会脏了他们的嘴。好笑的是,他们却用那张嘴说着更为恶毒而肮脏的勾当。其他的贵族只是不在乎这个地方而已。反正和他们没关系,存在不存在又有什么所谓。
但是我并不讨厌这里。贵族有贵族的生活方式,他们生活在图画之中,生活在音乐之中;平民也有平民的生活方式,他们生活在色彩之中,生活在节奏之中。偶尔来看着市场上愉快而热烈的喧嚣升腾为绚丽的颜色,听听每一双真挚的眼神中淌出的令人心弦悦动的歌曲,也没有什么不好。
而且我很好奇。面前这双倔强的眼神里,藏着怎样的旋律呢?
我抬头,“冶炼屋”。呵。
在下城区所有店家那些或者浮夸、或者刺激的名称中,这么平凡的店名简直平庸的有点显眼。也许这就是那一天吸引我走进这里,遇见它,遇见他的原因?
灰金色头发的少年推开了锻造屋的门,迎接我的同样还是那朴素整洁的店堂。今天店长似乎不在。
他终于松开了我的手腕。我默默揉搓着泛红的皮肤,看着他耷拉着脑袋走到店堂的尽头,钻到柜台下面开始一通翻找。半晌,他拿出了一个鹿皮袋。也不看我,就只是低着头走过来,抓过我的手,把那个袋子塞到我手里,一把推了过来。
用力太猛,他一不小心扯开了封口。银币欢脱地一个接着一个跳出来,伴着从门口倾泻而入的金色阳光,在地上唱起一段华光闪耀的欢歌。
而少年却只是一直低着头,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他的左手握住我的肩膀,似乎想要确定一些什么。他越抓越紧,越抓越紧,却又忽然松开,顺着我的手臂无力滑脱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他从身后拿出一张一直藏着的纸。
你能看出他拼命尝试着,想要稳住自己那双沾着淡淡炭灰的手。他展开了那张纸,上面只写着三个字。
「对不起。」
我似乎稍微有了些头绪。我听到了那旋律最开始的音节。我需要让那紫色的乐曲继续演奏下去:“请问,您能解释一下吗?”
他抬起了头。
这世上并没有能够强忍住的泪水。水珠划过他的脸庞,仿佛流逝的音符。但面前这位演奏家一把将它们抹去了。这显然是演奏中出现的失误。
他转身,跑回柜台又开始翻找起来。我跟过去,只见他拿出了一把剑放在柜台上。
看到那如同汹涌波涛一般花纹的瞬间,我的心中一紧。和我之前在这里买下的那把长剑非常相似,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也许是同样的工艺?一恍之间,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场噩梦般的大雨之中。
然后他又拿出一把。又拿出一把。又一把。
又一把。又一把。
又一把。
全部都是一样的剑,整齐地排列在柜台上:一样的锋芒,一样的花纹,一样的缺陷。
我想我明白了。我看着他,他也鼓起勇气,看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自始至终,这位少年没有说过一句话。
等等,不仅如此。似乎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句话?无论是在怎样的情景之中,我都没有听过他开口说话。难道在那双晴澈的紫色乐章之下,竟是一个遗憾的永久休止符吗?
我的疑问脱口而出。“你是不是……?”
刹那间我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所幸我的问题永远都不会结束了。只因他收住了泪水,坚定地点了点头。他指了指自己,指了指身后的铁砧。最后他指了指我。
. 第 五 相
艾 俄、达 兰 克
S.A. 402.8.9
是的,我就是要为你打铁。
既然你这样问了,我就只能这样回答。但愿这答案你能接受。
「人和合金实际上是一样的。」
当我意识这一点的时候,我感觉女神那一刻似乎正用她的手指拂过我的额头。我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正如没有人是真正单纯的,也很少有人表里如一。看上去是金制的物品,也许并不完全是纯金,甚至有可能完全和金子挂不上关系。
相同的金属,不同的比例;相同的比例,不同的手法;相同的手法,不同的温度,得到的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艾博克从来无法理解这一点。这并不奇怪。
在森染铁匠的印象里,铁和刚金的合金只有一种,就是铁和刚金的合金。但我能听清楚合金内部的声音。我听到,在人类无法想象的细小尺度上,隐藏着同样无法想象的巨大差别。我听到,它们用自己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在呼唤短暂遗忘的陌生故友,呼唤星点一瞬的刹那永恒,虽然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如此地相似。
这种差别,我称之为合金的“相”。
我花了很长时间研究合金的相。与其说是研究,更不如说是摸索、猜测、撞运气。是站在那一点点经验所提供的,岌岌可危的基础上,又急迫地把自己托于那不可测的未来。在与世隔绝的实验室中,我带着护目镜,和不认识的挚友玩着不会停止的捉迷藏——直到艾博克把我叫上去看店之前。
带着手套,紧紧握住微微发烫的火棍,紧盯着锻炉中耀眼的火光,就仿佛凝视着神创世人的时刻。那时的我仿佛站在宇宙的中心,期待着女神会给我带来什么惊喜。坚硬如地,抑或是强韧如天。
合金呈相,精利如斯。却也并非所有合金都适合锻造良兵利器。
清冷而笔挺的剑身,圆润而柔美的线条。线型疏密有致,颜色深浅变幻,仿佛永远凝结的晓光海岸。海浪剑,正如同今天那位骑士买走的那一把。我将它捧至眼前,闭眼。
听到了,听到了他的声音。细小,内敛,温和,然而却正鼓动着我像一名骑士一样挥舞他。
于是在摇晃火光之中,我激动地,欢喜地,像个傻瓜一样地,胡乱地挥舞起来。
也许我今天想的太多了。也许我不应该犹豫。也许这是一把彻头彻尾的好剑。也许我今天应该挺起胸膛,带着骄傲,把自己作为工匠的荣誉授予他。毕竟,那是我第一把售出的合金武器。
(铛!)
耳边忽然震出一声不算清锐的金属钝响,剑身撞上了锻炉。我失去了平衡,笨拙地连人带剑倒在地上。忘情乱转所带来的眩晕触动了不知道哪一根神经,我咧开嘴,竟躺在地上抱着海浪剑笑了起来。还好这剑没有开刃。
眼睛微闭,我慢慢用手抚过海浪剑的剑身。
手指传来的异常触感让我打了一个激灵,脑子如同被白冰岩狠狠砸了个透心刺凉。我赶忙坐起来,就着锻炉的火光,疑惧地确认我从未想到的一个事实。
海浪剑竟然……凹陷了进去。
我不能忍受自己的作品竟然出现如此根本性的缺陷。硬度低至如此的长剑,已经不配称为武器。被表象所迷惑的锻造师也不配被称为匠人。更何况,我把这种残次品卖给了一名骑士。
武器就是骑士的语言。挥砍、突刺、钝击、格档、下劈,交织着金属相撞的声音,仿佛一场以死为终的激烈辩论。而我却把那名骑士的嘴封住了。凌晨、白天,傍晚、黑夜,修长的骑士在我的脑海中,闭着眼睛久久伫立。在梦中,那双眼睑缓缓张开,我看到了一双失望的紫色眼睛。
父亲……
长久不曾出现的情感仿佛迟到许久的火热潮汐,将我从头到脚一并深深淹没。我近乎疯狂地挥动着铁锤,正如我多年前,第一次摸接触锻造的那个时候一模一样:我挥动着一份无法言说的愤怒,一份无法赎回的悔恨,和一份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厌恶。
但这一次,我还挥着一丝侥幸。也许这相合金只是偶然?也许下一把海浪剑就不会如此?我就像一位已经投入太多而不自知的赌徒,输的只剩下了没有理智的痴狂。
一、二、四、七、八把剑。没有一把能够抵御甚至最为平实的钢剑,没有一把能够为我赢回我的赌注。在锻到第五把时,我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错误,知晓了青炆矿和铁矿怎样冷却才能改变合金的相性,保持较高的硬度。但在赌尽一切之前,我不能停下。
那火热的潮汐在我体内激荡,最终喷薄而出。我哭了。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感受到眼眶的湿润。我竟为一把武器而哭了吗?
然而我是在为那名不幸的骑士而哭泣。如同风筝一般,生命是如此高远又是如此脆弱。我的失误有可能剪断了他生命的丝线,任他的未来被卷入如哀歌一般的狂风之中。
就如同我的父亲一般。
而现在,他站在冶炼屋之中。没有站在我的脑海中,而是站在我的面前。活着,没有缺少手臂,没有缺少腿脚。喜悦?愧疚?感激?还没有答案的我,就已经又一次被庞大的情感所淹没。长久以来心中凝注的金属正在缓缓熔化,从我的眼眶中汩汩流出。他和我都依然活着,但是我觉得我们都已经变了。
说到底,人和合金实际上,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很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我拿出了早早写好的那个问题。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把脑袋扭向一旁,回答了我。
S.A. 402.6.13
法米恩被抓走了,那锤枭一时半会儿就不会回来。
得出结论之后,我冲出谷堆,一口气跑到那名叫方特的骑士旁边,把他扛了起来。跌跌撞撞地,两个狼狈的骑士跑回了树林之中。
在找到一个合适的战斗计划之前,必须先躲起来。
检查了一下旁边那名夏维朗团的骑士。脑袋上都没有外伤,呼吸平缓。看来只是失去了意识而已。
我探头看了一眼树荫之外的情况。大雨如期而至,细密的雨丝遮盖了天空和远处的农舍。在这阴沉的天空下,根本不可能看清楚那魔物的影子。
啧,真是最糟糕的展开。
我把头缩回来,对着冯特的脸就是一通拍打。“醒醒!喂!” 冯特的眼睛忽然张开,瞳孔一缩,一个猛子弹起身,半坐半躺地大口喘着粗气。他左手疯狂地在草丛中一通乱转,脑袋配合着绝望而惊恐的扫视几乎要从脖子上拧下来。我把他的弓塞到他的手里,他才浑身一震,向后一缩,抬眼看到我。我看着这名仍然惊魂未定的骑士。他年龄说不上年轻,应该是名有点经验的骑士。“你叫冯特,对不对?”
他青白而湿漉漉的脸上浮起了一副“现在问这个有什么用”的表情,然后抖了几下僵硬黑紫的嘴唇,勉强回答了我。“冯、冯特……冯特-瑟斯卡。”
“好,冯特。你现在看着我。”我尽力保持自己的声音平静。
那名骑士双手掩面,肩膀不停颤抖。雨水浸透了他的全身,说不好他究竟是冷还是恐惧。
“你看着我。”我又重复了一遍。 “队长呢……?”从指缝之中,渗出了一句微弱的疑问。 我叹了口气,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握了一握。
他深深地呼了几口气,然后把手从脸上移开。看表情似乎稍微镇定了一些。
我咽了下口水。
“我现在去树林里缠住那只锤枭。一旦有什么事,你就放信号弹。我会尽量回来支援你。”
他一言不发地听着。
“当你看到我放的信号弹,就赶快趁着下雨,骑马回夏维朗治疗,同时叫增援来。”
他移开了眼神,左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弓箭。
“……那你小心。”
半晌,他说。
如果说我有什么机会能够解决那只锤枭的话,便是在这场无情的大雨之中。我的气味、声音、踪迹,全部被这天然的雨幕遮了个严严实实,而我的对手则没有这么幸运。浓重的血腥味道仿佛无形的道标,透过树林压迫过来。我只需要顺着家畜的大片血迹和尸块寻找就可以。
在捡到疑似属于小队长的一只靴子后不久,我发现了它。
不高的枝桠之上,压着一个粗糙的巢。把视线下移,就会看到那杉树本身已经被腐烂的骨肉和血块所包围。苍蝇和腐虫在那一堆一堆的血污之上盘绕,和树上的那凶手分享着那侵染着死亡气息的美食。
咦?仔细一看的话,那只锤枭的头一上一下……它正在喂食?
两只锤枭。夸张数量的家畜尸体。所有疑问此刻都连接在了一起,拼写出了一个完美的解答:在那成堆的虐杀牺牲品之上,正孕育着新的生命。母亲或者是父亲的丧命并没有阻止那家庭的另一半去哺育自己的孩子们。
然而想想它现在正在喂食的材料可能是法米恩,我就感觉胃中一阵翻腾。
怎么干掉它?
半小时前的画面重现在我的脑海:一只箭,干净漂亮地刺穿了锤枭的身体;锤枭从天而降,抓走了小队长;锤枭挥动巨大的翅膀,冯特飞了出去……
一方面我没有远程战斗能力,另一方面它在远程战斗方面有着突出的优势。所以战斗必须限制在树林之中,我必须逼迫它与我短兵相接。它的翅膀和爪子虽然有力,但身体十分脆弱。近战的话,我也许还有一点机会。
在大雨之中,还是不要用雷系魔法了……自己被麻痹还算是好的,最差说不定会替那家伙省了干掉我的力气。不过在大雨之中它很难发现我,加上它正专心喂食,因此,我有先攻奇袭的优势。
我抬头环顾了下四周,那锤枭背后正好立着另一棵不粗不细的杉树。
我决定试一次。
轻松攀上那杉树的枝干,我伏身于一根粗壮的枝桠之上。我和那锤枭之间的距离已经非常近,同时我比它的位置还要高一些。这是一个完美的突袭位置。透过厚重的雨幕,我看到那锤枭仍然在专心喂食,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背后猎手的存在。
瞬杀的机会只有一次。我尝试着强压下自己近乎疯狂的心跳,轻轻地提剑出鞘,压抑的雨声盖住了这一声同样压抑的锋鸣。昨天刚刚买到的长剑,今天就让你尝尝兽血的味道吧。
如果我熟练于弓箭,或者作战一开始就如此进行的话,也许这锤枭早就已经死绝了。但是现在,我只能把自己变为箭矢。
女神啊,现在是真的需要你来指引我的方向了。
看准目标,我向前跃起,施放弦力——整个人向着锤枭直冲了过去。
风雨打在脸上仿佛砂石扑面般疼痛,我拼命瞪大眼睛,稳住身形,不敢在这一阵狂乱之中丢了自己的目标。摒息握剑,我感觉突刺了很久,每一刻的我都似乎都是静止的。细小的枝桠从我的身边缓慢划过,我看到雨珠上倒映的我的样子,听到树林缓慢而低沉的惊呼。但又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魔物已在咫尺之外。下一刻,一次简单的挥砍就将是致命的一击。
我咬紧牙关抡起右臂,海浪剑斩开细密散落的雨珠,向着锤枭的后背凶狠地咬去。
得手了。
不料那巢中的锤枭幼雏竟发现了我的行动,我只一撇,它们正尖利地叽叽喳喳。待我重新锁定目标,却正对上锤枭那只憋满血色的眼珠。那锤枭巨大的翅膀向着我凶猛一挥,整个树林中的风向都变了。来不及应对,我赶紧用左手护住头部,放一个护盾。
……! 睁开眼睛,战斗没有结束,或者说仅仅是过去了一个瞬间。我一定是昏过去了那么几秒。现在我整个人蜷坐在一摊说不出是什么的腐烂血肉之中,嘴里满是血的腥甜味道。后背麻木了,鼻腔涨的生疼,头也好晕。我一定是被它一巴掌扇到了树上。力道太大,再吃这么一记,我估计都没法收个全尸。
那怪物呢?
我起身,然而脚下却蓦地一滑,整个人一滚摔在了雨水和黑血的溪流中。眼前又是一阵黑。
天地颠倒之中,我看到了它。
它的巢也因为刚才那一挥摔到了地上,里面的小锤枭却叫得更加欢实。而它,我的目标,正把这一切都怪罪于我,它愤怒地立在不成型的鸟巢旁边,胸脯上下起伏着,然后它探头向天。
(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毛骨悚然的惨叫剧烈地震荡着我的耳膜。我忽然想起了冯特。
我赶紧起身跪地,从身上摸出了信号弹放了一发。
那锤枭看着信号弹升空,随后又把凶狠的目光投向了我。我勉力站起,稳住身躯,横剑准备迎击。
它跃起,滞空,然后一个猛子扎了过来。太快了,无法格档只能闪避。我没法多想,下意识俯身向着右测滑了半步,它那坚硬的鸟喙没有命中,然而那双同样有力的翅膀还是把我掀翻在地。泥土、枝杈、树叶,到处都是。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污,却又感到胸口一阵重压和刺痛,我凭着本能把头一扭,那锤枭的喙便狠狠地钉在了距离我后脖颈不到一寸的地面上。
波浪剑在手,我猜着位置一挥。锤枭仓惶跃起,我借机一脚踹在它的肚皮上。吃痛,锤枭跌了一段距离,又盘旋起来策划下一次攻击。我站起来,检查着刚才锤枭爪子陷入的伤口:鲜血不住地涌出,伤口有点深,必须治愈一下。
好险,就算刚才那一个猛啄没在我额头上开个洞,看着架势我也差点被他抓走。
赶紧,先用一个简单的治愈法术把胸前的伤口紧急处理一下。 法术没完,不详的预感让我下意识回头。穿过雨雾,那锤枭已经在俯冲的半空中了。 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我只能狼狈地再一次翻滚。旋转的天地之中,眼前忽然一片明朗。耳边不远处响起了尖利的死亡多声部合唱。我心中一沉:糟糕。 之前后背撞树带来的眩晕还没有完全消失,刚才紧急的闪避让我失去了平衡,而现在,我正暴露在林中的空地中,成为了一个字面意义上的活靶。毫无征兆地,周围的地面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笼罩,我的后背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佯攻?! 我猜对了。刚才的俯冲只是一次佯攻,趁着我跌出树林的时候,那家伙爪子都不伸一下,只是在我身后顺畅地转了个身,然后在我毫无防备的后背上狠狠地来了一爪。 这一爪是如此有力,以至于伤口深到我感觉自己的脊椎都要被刨出来了。如凶猛潮汐一般的疼痛一波借着一波,伴随着我心跳的节奏,将我的意识埋没在痛苦的深海中。浑身一软,我倒在地上,叫都叫不出来。鲜血从伤口中流出,和雨水融为一起,在地上洒满了苦痛和恐惧的溶液。 闻到血腥味,小锤枭们叫唤的更加欢快了。他们是觉得今天的晚饭也有了吧?残忍的玩意儿。
锤枭得手,自豪而残忍地尖嚎一声,落在自己的孩子们旁边,得意地看着它的猎物——我。它一定是疯了,以至于玩弄我的喜悦甚至盖过了它本性中的嗜杀。刚才的那一下它没有将我带到空中,然后让地心引力带走我的生命。在绝对的力量优势下,它选择了佯攻,选择了一点一点地消磨我的战意和生命。对于他来说,这已经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演出。它在向它的孩子们传授锤枭的第一课:力量和残忍。这是多么好的一个舞台啊,突然的闪电照亮了那位骄傲站立的胜利者的面孔,而倾盆的大雨则凸显了那个满身是伤,趴在自己血污中的失败者是多么狼狈。 我勉力起身,捡起自己的武器。然而当我看到自己的长剑时,才意识到情况的严峻性。
海浪剑的剑刃在刚才一阵过招之中,两侧已经严重卷刃。问题是我根本没有怎么用它?!难道是在刚才飞出去的那几次磕碰到了两旁坚硬的杉树干?那原本美丽的波纹现在扭曲成了狰狞的嘲笑,仿佛恶魔庆功时的面孔。我浑身泛起一阵恶寒。
没有增援,没有优势,现在连武器都没有了。
我看着面前这把破烂不堪的剑,现在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没有把握,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没有问题。
我起身,谨慎地、艰难地向着锤枭靠近。每走一步,后背就仿佛又重新挨了那魔物的一爪般疼痛。也好,正是这疼痛支持者我最后的清醒和理智。那魔物抛开了那副得意的神情,守在自己的巢和幼雏之前,警惕地盯着我的行动,随时准备发动最后一击。我直面着它:魔物,坚硬如铁的喙、能够卷起狂风的翅膀、锐利牢靠的双爪。而我,胸口和后背的伤口,所剩无几的体力,斑驳迟钝的长剑。胜败只在此一举了。
我憋起一口气,脑海里做好了迎接剧痛的准备。我开始向着它冲刺。
那锤枭似乎是被这种自杀行径惊了一下,它赶紧呼扇着翅膀,也开始向着靠近我。它跳跃,腾起,滞空,然后就是意料之中的……
冲刺。
我对着它的眼睛,然后压低身子一个滑步。一瞬之间,它庞大的身躯挡住了整个天空,我感到它那铁钉般的双爪擦过它之前留下的伤口。
抱歉,我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你。
保持平衡,起身,继续冲刺,向着它的巢狂奔。冰冷的雨水从我的鼻孔中灌入,点燃了我接近极限的肺部。我感到整个身体在燃烧,头脑却格外清醒。此刻我站在锤枭的老巢旁边,居高临下地瞪视着那几只毛都没长齐的魔物。让人惊讶的是,你确实能从魔物的眼中看到恐惧。
锤枭还是发现了我的意图。它尖叫一声,赶紧在空中兜了个大圈,回头向我冲了过来。然而,已经太晚了。
我站立在大雨之中,感知着周围的动静。那嚎叫声由远而近逐渐明晰,雨水因为翅膀掀起的翔风而改变了方向。我知道,它冲过来了。然而,已经太晚了。
就是现在。
我转身,施放了一个护盾。锤枭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了那一层淡淡的光芒上。趁着它失去方向的这半秒钟,我收了护盾,从下方一剑刺穿了它的躯体。温暖的血液喷溅在我的身上,它和想象中的一样脆弱。
没想到锤枭竟借着跌落的势头再一次将我扑倒在地,作为同归于尽的最后尝试。后背伤口着地的疼痛如同忽然的黑夜,在一片寂静和燃烧之中短暂地夺取了我的视觉。然而,已经太晚了。它每伏低一分,我的长剑就搅动它的内脏一分。只剩下剑尖仍然锋利的长剑,就只有穿刺这一种使用方式。它无力地张开铁喙,低头,搭在了我的喉咙之上,唯独少了撕碎它的力气。
人,距离死亡有多远?是兽齿和脖颈之间的距离吗?
锤枭浑身一软,连鸟带剑翻身落地。
大雨打在我的身体之上。
S.A. 402.8.9
年轻的锻造师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我没有料到的问题。
「请问你是怎么发现那把剑有缺陷的呢?」
恍惚之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场噩梦般的大雨之中。
我想了一会儿,挠了挠头,把视线挪到一旁。
“就是在平时训练中发现的。没什么。”
最终相电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