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乌秋 于 2016-6-7 23:0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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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来美酒的是一位棕发的高个子阿尔洛青年,双手端着托盘安安静静站在离桌子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一定是看见了乌秋映在窗上的脸,猜他倦了,或不肯振奋。酒吧里总有特例的客人,不如说不是每个人到此都为把酒言欢,心愁的人不见得非觅一处人迹罕至的静地,他们更情愿随波逐流,倘若走到热闹地方也会找个角落停下,任自己销声匿迹,看似置身世外,实则尚留一丝恩怨与繁华俗世牵扯,不然也不需愁,而花天锦地更衬出那份独愁,叫人不肯罢手。 青年没有惊动他,是乌秋自己察觉了,偏过头,向青年报以感激地微笑。 “您点的酒。”他这才上前,弯身将酒水逐一摆到桌上。乌秋认出他正是进店时演奏长笛的青年侍者。 “刚才那曲《在森林的小溪旁》您演奏的十分动听。” 青年微怔,转头看上乌秋的眼睛。而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像森林深处一汪不染凡尘的湖,此刻宁静的湖面上映出乌秋的身影,红日毫无征兆从树林后面腾空而起,将水天一片染成飞霞啡红的绮景。 “……不”他嚅嗫道:“不好听……”眼睛连忙转开,专心摆他的酒,耳根飞上红霞。 乌秋只管看他一样一样将餐具布好:“乌秋。先生怎么称呼?” “啊。”青年弹起身,站得端正:“阿尔塔,叫我阿尔塔就好……” 乌秋点点头,俯身向前压在桌上,拉近两人距离,他也压低声音:“乌秋是我的假名,您知道的,像我们这些常年出门在外的行商,难免需要一些……”他向他打了个无可奈何地手势:“一些掩饰。可这绝对出于善意……‘乌秋’我向女神发誓,他们也这样叫我。” 他们,是桌上的另外的那几个人。 阿尔塔显然充分理解更接受了这番说法。“乌秋先生,”他说:“听起来……挺不错的。” 乌秋笑意更浓:“那么阿尔塔先生,您知道《金翅雀》吗?” “……当然。”青年眼睛一亮,“我很喜欢它,您也?” “我也喜欢。”乌秋慢道:“初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偶然听过一次……仅有一次,之后却难有机缘,而我自己对长笛又一窍不通。”他说着自己将话题止了,仿佛有浓浓的遗憾就要阻挡不住从什么地方涌上来,客人将脸转向窗外,对侍者打了个手势。阿尔塔规矩地向客人行礼,起身时他看见了自己映在玻璃上模糊不清的轮廓,在无尽的沉重的夜色之中,唯那双清澈水碧宁静如渊的眼睛,叫人过目难忘。 “他也有一双绿色的眼睛,比森林更加沉静。”
笛声响起,乌秋飞快转过头,黑眸中映出落日熔金的黄昏里独有的玫瑰色:“真好听,这是什么?” “好好听着,别说话。”杜兰面沉似水,挂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持重的神情批评身边同坐的朝灵少年。少年正是十来岁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却肯听他的话牢牢抿住嘴,仰脸给他看,以示诚意。青年面不改色笛声悠扬。 “是长笛。”回程路上,杜兰主动取出乐器给少年看,少年不敢接,只小心翼翼抚摸了它。“像笛子,我们的笛子是竹子做的,我见过,但不会吹,声音也好听‘悠悠’的。” “这是乌木的。”杜兰将乐器举在两人面前,端详了一阵:“其实我也不怎么会,吹得也不好。” “挺好的~” “不好。” “很好!” “就会这么一曲……还是在学校学的,现在可没这个时间。” “当星士很忙吗?” “……不轻松。” 两道身影给夕阳拉得很长,在两人跟前,乌秋伸手在头顶抻了个懒腰,影子一下比杜兰高出了一截,乌秋觉得有意思,不肯将手放下。 “我也想学吹长笛。”黑发少年一字一顿地说。 紫发青年摇摇头:“没时间教你。” “它叫什么?你刚才吹的那曲?” “《金翅雀》” “我喜欢它。”乌秋笃定道。 杜兰不再说话,绿色的眼睛里平添进几许柔光,他是赞同的。 “……你这么一直举着胳膊不累吗?” 乌秋放下手臂,迎着夕阳钻到杜兰的阴影里,狡计一笑:“我也要长你这么高。”杜兰下意识摒神凝息腰板挺得更直:“你还小,长大再说。” 可在这小人儿眼里,他已看到了烂漫似火的壮丽山河——正是他身后他予以深情厚爱的这片山川大地。
杜兰倾倒时,大地在他身下殷虹一片,他木然躺在上面,眼里映着女神慈悲的脸。神殿的门槛太高大,乌秋进不去,见不到挚友最后一面,活生生或冷冰冰的任何一面。笛声自他生命中戛然而止,他就要长到他的高度了。 告诉我,山河是否安然? 乌秋一眼就看懂了莱茵,形如凶神般的星士,他浑身散发的残忍源于内心莫大悲哀,这种痛彻心扉的杀意,谁能感同身受?乌秋一瞬间知道,莱茵不是孤独的,他亦不是了。 最后一击,致命的一刀,理应由莱茵完成。而乌秋能做的,是一箭还一箭的援助,乌秋羡慕莱茵,可以光明正大亲手手刃仇人。 胡克的首级滚落在地,莱茵脸上被喷溅的鲜血同样烫在乌秋脸上,他提着弓退进黑暗,眼中山河不复。 男人端起了属于杜兰的那杯酒。酒吧里金翅雀仍在自由飞旋,笛声飘扬。
你不该喝这么多。一个人的时候,更不该。 乌秋听见有人说话,抬起头看见一名素未谋面年龄与自己相仿的朝灵青年,他身着酒吧侍者的服装端立在桌前,手上托着盘子,盘子里是空的,人站着有些不自然,有种误闯禁区的紧张,可这里本来是他的地盘。 “阿尔塔叫我来看问问您,呃,先生有什么地方还需要服务?” “请务必转告他,长笛非常美妙,余音缭绕。” 青年轻松地呼了口气,喜不自胜:“他一定很高兴。谢谢您!” 乌秋朝他笑,青年见他和善,更亲热起来:“我叫赤月,虽然是朝灵……可阿尔塔把我当朋友,当然,老板对我们也很好,非常好……”他抓了抓自己齐肩的黑发,眼睛里观察着乌秋的表情。 “这很好,非常好。”乌秋肯定道:“我很早就知道这家酒吧对朝灵友善,所以今天才会来。” 赤月不禁茫然,他可以理解一个阿尔洛人愿意对朝灵友善,可无法理解阿尔洛人如何站在朝灵的立场寻找被庇护的慰藉。 “阿尔塔先生有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 赤月犹豫良久,看得出他不能判断这种相告算不算出卖朋友,可犹豫已经出卖了他。乌秋淡然一笑示意空杯可以撤下,朝灵侍者手忙脚乱收拾起来,隔了一会,乌秋又低声开口:“你们一定奇怪,这个阿尔洛人怎么会叫一个朝灵的古怪名字,对不对?” 赤月戒备又好奇地望上他的眼,客人的黑眸中透着坦然。 “阿尔塔没有说那个名字像朝灵,可……可我和稻荷都觉得像,是我们冒犯了。” “不,没有冒犯。”乌秋松快地靠进椅背,下颚微微扬起,目光射向远方:“‘乌秋’确实就是朝灵的名字……是一位,我已故朋友的名字。”他说着,端起桌上最后一杯新酒。 “您的……朝灵朋友?” “请再给我拿一些酒来,什么都可以。我们还没有喝尽兴。”可桌上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赤月连忙应下,答应了却不动,有些恋恋不舍之意,乌秋看得明白,青年还有话想问。 “他来自远京。”客人毫无预兆地主动倾诉,赤月浑身一颤,神情激荡:“这不可能……先生,这不可能的。” “他来自远京,作为我的同伴、护卫或者别的什么。我雇佣他,在大陆上走过许多地方,我们彼此相伴,几乎无话不谈,直到最后一站——晓光……晓光,你知道吗?” “当然。”青年用力点头,“我知道,它在不久前……实在太糟了,不久前,那座城市刚刚经历一场浩劫。” “是的……浩劫。女神的考验……他没能陪我走过劫难。”客人收回目光,落寞地注视面前的酒杯。 “你想过去远京吗?”他突然问青年,青年不及回答,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只得匆匆行礼,端上酒杯快步离开。
你想,回远京吗?
“干嘛回去?” 乌秋笔尖一滞,一滴浓墨漏在月白的宣纸上,晕成一片,他瞪了眼前去关窗的寒鸦:“怪你,墨晕了。”藏书阁上四面透风,不关上窗屋里人要坐不住的。 寒鸦转头看一眼,继续手中的事:“空过去,往下继续写。今天说什么也要把那本词帖临完……你都多久没好好练字了?” “我忙。” “忙着去酒楼喝酒?还一个人,还喝那么多?” 乌秋埋头描那些字,心不在焉,隔不一会,又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回来?” 寒鸦关好窗,捡全了被风刮在地上的纸,坐回到自己的书桌前,继续捧着书读:“好不容易出去,回来做什么?” 乌秋不服气,他想到很多很多能叫他回来的理由,多到毫无头绪,多到无从开口,他断定寒鸦心里头一定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理由,这不该由他说,需他自己说,寒鸦自己说出来才更有分量,叫别人说去,倒像讨来的缘由,不值钱的,不是他发自肺腑。 乌秋总有这样的自信。 他认定的事,死也要等到底,竟觉得它们是理应就只按这一条路在走。 字帖写得端正,唯有被墨污了那一处空出一圈白,像黑眼珠外的白边,瞪着一只独眼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乌秋并不是力求完美的人,他大方的把字帖展在面前,对桌的寒鸦低着头,书本的影子掩去了他半张脸。这一点墨痕仿佛是乌秋自信的那堵白墙上被掏出的洞。 夜风呼呼地从洞孔灌进他膨胀的心里,他突然领悟,自己叫不回他。 寒鸦的尸体被单独保存,与其他染病的受难者分开安放,夜霾替他主持了最后一场仪式,乌秋远远站着,整个人怔在原地。他不能够碰他,思念也不行——他怕他会掉下泪来。 骨灰不能被带回远京,不能,怎样都不能,不允许。阿斯特利接过乌秋偷偷珍藏的那条故人的遗物,揣在怀里,星士答应他一定将此物送回他的家,交到稳妥的人手里安葬。 乌秋觉得自己到底还是得逞了,事情仍在照他认定的方向发展,他无牵无挂走下天梯,静静的笑从他眼里流出,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最后一口酒被喝掉,他再喝,杯里空空的,乌秋不加考虑举手招呼使者,跑来的是最先前遇到他的朝灵少女,急急忙忙端了一杯饮料过来。 “来得正好!”少女穿着黑白格子裙被干净的白色围裙挡在下面,白色领口上别有一支石榴花样子的宝石胸针,乌秋仰起脸,石榴花像扑到他脸上,双颊飞红。他不等少女把杯子放下,主动伸手去拿。 少女吓得连忙后退:“先生,这不是酒。” 乌秋骨感、冷香的手悬在空中,呆了半晌,才慢悠悠撤回来,等使者把酒呈上。 稻荷送到他面前的是一杯果汁,溢着一股甜香。少女说这是他们店主特意叮嘱让务必给送来醒酒的。 乌秋的目光迟缓地爬上少女的脸:“好。酒呢?” “您先把这杯喝下,喝完了我再给您拿酒去。” “我喝,你去。”乌秋不假思索,不容商量。 稻荷没料到醉酒的客人仍冷静如常,不知所措向吧台连连张望,有人招手提她解围。 乌秋目不转睛盯着少女轻快的背影,是春光里偏飞的彩蝶,蝴蝶漫天飞舞,钻进阳光里,光线刺痛他的眼睛,这才收回视线。白光一片的桌子对面伸来一双稚嫩的小手将果汁一把夺去,捧起来“咕咚咕咚”不喘气似的抢着喝下。 你也来了吗?来让我送你。
“别喝那么急!不要命似的。”乌秋斥她。 “你懂屁!”初云反驳:“尾树说了,吃进嘴里才是自己的!像你,假客气!” 女孩继续喝着,满脸快意,一杯果汁像永远喝不完。她捧着杯,仰着脖子。 乌秋看见那些喝下去的果汁从女孩被割开的喉咙里咕咕冒出来,她并不知道,一味爽快、贪婪地饮,更多液体,浑着血流满她胸口。 “别再喝了……初云。”你已不在人间。 乌秋看见自己颤动不宁的手中紧握着一把血迹干涸的匕首。
下一个年,我又会送走谁?
夜霾和远清依暗号寻进酒吧时,他们看到匍匐在桌上酣睡的乌秋对面端然稳坐一位戴着眼罩的银发阿尔洛绅士,他自报家门介绍自己正是这家Sugar Mountain的店长:帕西瓦尔。而乌秋……不巧,是他多年前结实的一位朝灵小友——当他听员工提到“乌秋”这个名字时,他确信有人信守约定回来了,所以他并不理会他们纷纷向他讲述的那位客人奇妙的经历,直到他得知那位先生酩酊大醉倒在座位上人事不知。多年以来他始终相信他的友善。
夜霾背着不省人事的少主,由远清陪着,一路向别墅走。 乌秋死活不肯上马车,硬是要他们陪着,走完神圣节前夜最后这几步,可他哪里还走得稳,路是棉花团,一步就陷进去迈不出第二步。 夜霾把他背在身后,他又闹着要牵远清的手,远清嫌弃他小孩脾气,他说:那你快把我手里的匕首接去,免得又伤到至亲的人。 他手里空荡荡,无力垂在夜霾胸前。夜霾和远清对望一眼,远清拉住了少主冰凉的手。 三人走过一个街口,路上行人变得稀少,乌秋似睡非睡,沉着的头突然顶上夜霾的脖颈:“这条路……还有多远?” 夜霾目视前方,他的目光是霜天里的月亮,晦暗而彻骨:“直到我们一步也走不动……” 雨在夜霾的脖子后面下起来,滚烫的雨水沿着他宽厚的肩膀流至胸口。 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更知道这个问题,等到天光大亮,再不会有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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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写的时候想起一出老段子《哭四出》——是悲剧,讲多了到成了喜剧。只是讲的时候还在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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