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玛尔钦 于 2017-12-31 00:58 编辑
S.399.4
◍ 贰 ◍
以这座城,以他自己来说——朝灵男孩儿被买下来的速度意外的快。
二、无边光景一时新
阿尔洛城——现在他学会了,这儿叫“时茵”——时茵,是座很漂亮的城市。 他一开始看到的时候觉得漂亮,现在也依然觉得漂亮。无论是天空还是大地都与母亲所描述的如出一辙,五彩缤纷,街头巷尾被纠缠的花枝和绿叶簇拥起来,像是从画和花圃里走出来的。 无论是绿植还是鲜花他都喜欢,因为能闻到新鲜露水和泥土的气味。他喜欢这座城市给他的感觉。 他喜欢自然。 以前在远京的时候每个人都告诉他远京很好,远京是朝灵的自由之国,远京对于他这样的新一代朝灵是再好不过的希望之地。那样没错。他把人生为数不多的三四年的完整记忆掰碎了一块一块反复咀嚼,却不敢咽,只是一遍遍来回倒带那些珍重的过往,每段故事都像是发生在昨天。 于是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想,远京多么好。 远京很好,但是他回不去了。回想起来,记忆里的远京总是忙碌的,朴实的,有他重视的人和喜欢的人,只是随口就能挑出一百个好处来—— 但是远京没有时茵这样多的植物和鲜花,也没有阿尔洛人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如果有的话,他现在大概就不在这里,而是在家里与父母共进晚餐,分享一日的见闻了罢。) 不过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吃着哪里的饭就做哪里的事情,作为一个半大的小不点来说,他在这方面意外地豁达。
当然,也可能只是他天生过于木楞,不通情感的缘故。
早些时候他们和那几个阿尔洛人沿着宽阔的街道走,领头的人边走边高声叫喊着什么,迈着成年人的大步拉扯绳索,像是在溜一整排的牲口。珠子似的被穿成一整链的幼童们此时已经学会了如何适应前进的速度,不至于像一开始那样摔到一起去。 尽管被捆住的手腕已经磨破了皮,柔嫩的脚踝也起了水泡,那群年幼的孩子中却没有一个人出声。所有人都只是默契地低着头看前面人的脊背,然后默契地将头低得再低一些。因为不幸的际遇而熟悉起来的朝灵幼童们被比手上的麻绳更坚固的东西拴在了一起,在短暂的一个月内快速地成熟了起来。身体瘦了一圈再一圈,脊梁却挺得更直了;白净的皮肤被灰土和伤痕割得破旧,动作中的坚定比起以前只多不少。 他们忽然就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孩子”了。 这是一场小小的战争,他们团结在一起,取得了微不足道的精神上的胜利,在一起哭过之后一起脱胎换骨——但这短暂的归属很快就要瓦解了。 他们将会被卖掉,会分离,身体和自由一并成为他人的掌上之物。没有人知道今后的路会怎样,也没有可以参考的先例,或者可以依靠的人。这个由幼小的朝灵所组成的家庭是个美好的梦境,至少让所有人在后半程哭干了眼泪之后能睡得安稳。 可是每个孩子都知道,现在这梦该醒了。 他们谁也保护不了自己,却依然执着为他人做最后一点微小的关怀。管理他们的阿尔洛中有好几个都通朝灵语,无论是抱怨还是议论都会成为暴力的把柄,一个孩子的哭泣所化做的一定不是仅他一人的痛苦。那些年仅三四岁的孩子们想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想着自己,然后为此而学会了忍耐。 是谁说的呢?“他们(阿尔洛人)的孩子所接受的观念是一切尽在掌握,我们的孩子所接受的观念是卑微和恐惧。你之所以是朝灵并不是因为你的黑眼睛和黑头发,你之所以是朝灵是因为你是阿尔洛人的奴隶。” 他不记得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会有很多时间长久地咀嚼这段话,把它在任何能用到的地方取出来思考,再一次次反反复复地揣摩它的意义。 ……简直像是进了凡尼纳德的领域。 成年后,他有次听说阿尔洛人的学院里有一门学科名为“哲学”。尽管听了解释也不明白这两个字具体的意义,但,就冲着这一点,他也可以断定这是一门纷杂繁复又没有结果的,没有实际意义的思维挣扎。简直像是凡尼纳德会做的事情—— 那个阿尔洛少爷,或许是个哲学家吧。
当然,那是后来的事情。在这城市的暖阳和春意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遥远而不那么重要了。他走在被贩卖的队伍的最尾端,因为年纪比其他的孩子都要大,所以跟上阿尔洛人的步伐就相对容易些。他们只是游行了半天,由朝灵幼童组成的长龙就已经比之前要短了不少,这个城市里的阿尔洛人当真出手阔绰。 啊,其实他并不认识那些人所用的亮闪闪的货币。 作为商品,却不知道自己值几个钱,这点让他已经破败不堪的自由再次被削去了一层外皮,几乎要想自己手中还还剩下什么可以握紧——然而现在就连这个问题都有些超纲了。 不过,那些衣着华贵的绅士淑女们对他们一行很感兴趣是不争的事实。在缀满了花朵与绿叶的街巷里穿行,几乎每拐过一个巷口都不得不停顿一次(作为休息来说这倒真很幸运)。前头阿尔洛人与阿尔洛人言语相谈,完了回到队伍里推出一个或是几个孩子,再由驻足询问的人一个个评点过去,倒真是把他们都当做了待价而沽的商品。也有的时候遇上了有兴致的阿尔洛人,不去听这些大汉的粗嗓门,而是自己亲自进入队伍里去挑人。 绳索解开又拉紧,现在在他前面拴着的是个知识人家出身,能听懂阿尔洛语的男孩。他与对方不算熟悉,但一个月下来也有过一两次交谈,不至于完全不好开口。 这条巷口请他们停下的是两位仿佛移动装饰柜的妇女,对着他的方向指指点点,手套下的手指用优雅的姿势掩住嘴巴,说话的声音却一点都不小。估摸着内容大概是与自己有关,他问前面的孩子,这两人究竟在说什么。 “那女人说,”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皱起眉头,“说你长得标致。”他指了指走上前与两位妇人搭话的阿尔洛大汉,声音随即放低了些。“那家伙来了,他肯定要说你眼睛的事儿——看吧,果然说了。‘他虽然长得挺美,但朝灵都差不多,也没有哪个不美的。倒是这孩子眼睛有毛病……’我简直怀疑他们究竟是不是想把你卖掉了。“ “‘眼睛有毛病’是哪一句话?” 听到这部分,他十分好奇,于是便问出了声。那男孩瞥了他一眼,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似乎是认为他完全没理解自己话中所指。 “……眼睛。”对方叹了口气,读了一遍阿尔洛语的发音,小孩子温软的声音说出陌生的音调,倒真是有几分歌谣的意思。被捆住的双手象征性地抬起,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又一板一眼地将手腕摇晃了两下,“不行。” “眼睛,不行。” 他跟着重复了一遍,觉得这相当有趣,甚至有些想笑。于是嘴角扯起微小的弧度,从鼻腔里轻轻呼出一声气音。那孩子注意到了,露出奇怪的表情。 “真是不明白,你乐什么……” “阿尔洛语读起来像唱歌,真有意思。”他说,“你会阿尔洛语,我眼睛不行,但是我们现在被绑在一起,这也很有意思。” “你这人真奇怪。”那孩子扁了扁嘴,没理他没头没尾的茬儿。“我们现在就是花鸟市场上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哪只叫得好听就要被抓走哪只。大家都低头闭着嘴不敢说话,你却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金丝雀。” 他柔声重复道。 这个词的发音在舌尖上划过,他想这比喻实在是太巧妙了,他是金丝雀,这孩子也是金丝雀,被卖掉的和在展示的都是金丝雀。男孩是会学舌的金丝雀(有这样的金丝雀吗?),而他是眼睛瞎掉的金丝雀。 想着想着,嘴角的那个弧度再次出现了。男孩皱起眉头。“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金丝雀。”他试着解释,“如果是金丝雀的话倒也很好,只要在笼子里叫唤就行了。我不觉得这些阿尔洛只想听我们唱歌,而且我也不会唱——这样想的话,这个比喻其实并不恰当,但它却又非常恰当,很有意思。” 顿了半秒,他又补充了一句:“和你说话很有意思。” “女神啊,那不重要,那只是个比——” 那孩子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完。 高大的阿尔洛男人把他拉出了队伍,用简单粗暴的方法扥开绳结,将那个只有半人高的男孩挥到墙角,抓住他的手摇了摇——意思大概是“看,他很健康”。那两个画着浓妆的美妇人发出咯咯的笑声,掏出钱包将货币放到他们的手上。那个男孩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又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成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戒备。 “叛徒!” 男孩的五官拧到一起,表情充满仇恨,语气却意外地冷静。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笑了,用这些毫无意义的话骗我说阿尔洛语,再让这两人听了去,知道我会说他们的语言,把我卖掉——难怪那几个阿尔洛人都不想把你卖了,在主顾面前尽说你的坏话。” “这家伙是叛徒!”,那孩子冲看着他的一圈朝灵大喊道,“他和阿尔洛人是一伙的,想把我们都卖了!他和阿尔洛人是一伙的!那些人看他长得漂——” 碎发粘在脸颊上的男孩被塞住了嘴巴,带上手铐和脚镣,递到两位夫人手中。他的爆发和抗争在几秒钟之内就被快速地终结了。阿尔洛女人们还是掩着嘴,牵上镣铐,从目光到动作都是端着架子的优雅温柔。他想人们对待宠物狗的态度大概也不过如此,但他们不是宠物狗,只是脏兮兮瘦骨嶙峋的朝灵小孩子,所以这新鲜感大概来得快去得也快——到那时这样的抗争大概就不会被允许了罢。 夫人们和她们新买的朝灵很快便消失在了街角的某栋大宅中。一整群的,幼童的惊惧眼神现在换了个方向,就全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了。他想自己这个时候大概应该做个解释,但其实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于是动作幅度很小地歪了歪头,算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回应。 大家终究是很快就要散了的,他又想。离开时恨不恨我其实无所谓,一生也不一定能再见一面。如果有个可以仇恨的人,活下去的动力也会更多一点,毕竟每个朝灵只要活着就是一场胜利,每一个活下来的朝灵都是一个奇迹。 ——这段话不是他的,是他父亲的。那个并非不学无术却赋闲在家的男人上酒楼喝了酒回来,有时母亲不在,就会拉着他说类似的话。他听着,想不明白,但也听着。尽管当时对于其中的含义只是似懂非懂,那一刻他却突然产生了某种强烈的直感—— 或许,这段话就是为这个时刻而被他记下的吧。
在当天的傍晚,他自己也被买走了。 买下他的是中年男性和少年的一对组合,衣着考究,外貌上看起来大约是父子或者类似的关系,掏出的钱袋上绣着红绿相间的漂亮花纹。他听到阿尔洛人和那两人争执了一段时间,还听到他刚学会的词汇被多次派上了用场——“眼睛!不行!眼睛!不行!”整段对话因为只能听懂这两个片段而变得非常好笑。 这次他很注意自己的表情,没有直接笑出声来。 把重心放在一只脚上,留着稍长灰色乱发的阿尔洛少年似乎对整桩交易都兴致缺缺,只是任由身旁高大的绅士与贩售者来回交涉。深色的眼睛从晚霞妆点的天穹扫到墙角的几颗碎石,就是没有在这群疲惫不已的朝灵们身上停留的意思。他正努力钻研对方面容的细节,那少年的眼神却忽然扫了过来。四目相接之时,那个阿尔洛少年挑起了眉毛,有着泪痣的右半边脸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让阴影里的表情更加难以分辨—— 在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被拎出队伍,铐上了手脚。 后来他学会阿尔洛语之后在少年还未成为青年之前问过对方,那天他的父亲到底和人贩子说了什么。凯特家的公子哥揉了揉眉心,把他的刀抛给他,叹了口气说下次落在这里万一被我父亲看到连我也救不了你。 “嗯?你说个子最高最大那个眼睛不好?”凡尼纳德板起脸来学他父亲的语气,“眼睛不好没关系,一般这种的耳朵都特别好,也能派上用场——我做了决定就不会改变,把他拿给我,你们这银阿斯方还想不想赚了?” 凯特少爷耸了耸肩。他也跟着耸了耸肩。五六岁的时候有段时间看着什么都觉得好笑,也因为莫名其妙的发笑而受到了远超需要的责打,现在他已经很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了。 相处起来也就加倍的无趣。 无趣是安全的,这个家的主人中意这种无趣。有趣的和温暖的感情无法在这栋空荡荡的大宅里存活——后来,在成年之前他终于学会了这一点。 以一种相当沉重的方式。
◍ TB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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