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艾米莉娅 于 2018-10-21 23:16 编辑
狂信之徒
实在不行就爆个星痕好了。 大部分星士或多或少都会有这么个想法,不能说他们不惜命,毕竟星殿除了教他们爆星痕外也给过他们“请为了女神珍惜自己”的教诲。但前提毕竟是“为了女神”,说明女神到底是排在命前面的,两者之间到底隔着多少距离因人而异,但命总归是被排在后面的那个,这一点对星士来说无一例外。 有比性命还重要的事物不算什么稀罕事,但即便是为了爱情献出生命的话剧也能哀怨悱恻的写上厚厚一叠,赚到不知道多少条丝巾手帕的眼泪。可星士的死亡只会是报告书上简洁的一句陈述句、一个硬邦邦的简直能敲出声音的结果。报告书可能也是厚厚的一叠,但除掉那句往枯涸的羽毛笔上呵两口气就能写完的“为女神献身”或是“回到了女神身边”,剩下的基本是对战斗过程的分析、任务的后续安排和人员的编排变动。 并非不心痛,不如说这是让人痛心疾首的死亡,毕竟星殿不是年年都能出星士的。但痛心疾首是真的,理所当然也是真的。 这份理所当然多少有悖于人类乃至生物的本能。 所以星士出现时,血腥和尸臭裹着异类的气息也跟着一并出现,旁人对他们不管是敬也好畏也好,回避永远都是首当其冲的选择。 “没什么好奇怪的,”拉塞尔大教堂的某位司祭说着合上了自己圣典,仔细的用指腹抹去封面上微不可见的浮灰,“不然怎么叫女神之刃呢。” 这位司祭后来死于圣战,原因是身为司祭的他首当其冲站出来把尤里安和尤里安的圣战骂了个狗血喷头。这其实是夸张说法,毕竟大部分司祭都是温文尔雅连骂人都难听不到哪儿去的,这位也不例外。然后他遭到了信徒们的攻击,并死在了信徒们手中。钝器利器并施,外伤内伤皆有,他挣扎着,用呛血的喉咙呐喊着: “这绝不是女神的旨意!你们的一切作为都被女神看在眼里,星士会对你们亮出刀刃,贯彻她的意志!” 他确实是温文尔雅不会骂人的典型,死到临头也没能骂出什么狠话。 第十二星士艾米莉娅·芙莱姆远远地看着,远远地听着。他的声音微弱下去,消失了。信徒们点起了火,那本圣典被撕扯粉碎,再被丢进火中,纷扬的纸片只闪烁一瞬,就化作了烟尘。 待人群散去,艾米莉娅从阴影中走出,走向那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走向那一捧余烬明灭的黑灰,走向那一场她与他们共同点燃的大火。 火光把夜幕照如白夜,风卷着火星和灰远去了,艾米莉娅看着司祭涣散睁开的眼睛,静立思考。 如果刚刚的那群人是信徒,那这位司祭又是什么呢?如果这位司祭是信徒,那第十二星士,艾米莉娅·芙莱姆又是什么呢? 她想不出结果,只在离开前俯身,伸手轻轻地合上了司祭的眼。
实在不行就爆个星痕好了。 艾米莉娅是属于会经常这么想的那一类。也不是她不惜命,实际上她不仅怕自己短寿死得早,还很怕自己不知道哪天就交代在哪场战斗里了。怕自己不堪大用、毫无建树,父母和自己的愿望都没实现;怕孤独寂寞地死去,在葬礼上连个可以表彰追忆的功勋都没有,也没人为她惋惜悲伤;怕她被烧成灰埋在圣域后山后,种在她坟头的那棵树都羞于蹿个,长得又矮又细。 但她实在是不够强大,而需要拼命的地方又偏偏那么多。 更糟的是,拼了命但依然做不到的事,也很多。
413年1月18日,天幕无云,街灯尽点,风倒是很大,呼吸间的白雾眨眼间就被撕碎了掠向夜空。艾米莉娅和两位同僚安静地潜伏在剧院对面的屋顶上。她微微躬身,手掌触地,维持着一种可以随时发力的姿态。锁链带刃的那头被她握在手里,颜色漆黑,再皎洁的月光也无法让它反射一丁点光线,蜿蜒在脚边的模样如同一条蛰伏的长蛇。 星图里,银发的恶魔和她的护卫们越发的近了。 安洁妮尔急于和自己的姐妹会面,她脚步匆忙,有些心神不定。离剧院只剩几步路时却突然觉得视野上方落下一条黑影,不待她抬头看清,巴风特已经一个疾闪挡在她身前,当啷一声,链刃被匕首弹开。半空中的艾米莉娅手腕一抖,锁链回缠,刀片转瞬间刺入一个还没反应过来的护卫喉咙。与此同时,三人落地,贝德里赫与梅洛蒂娅先后冲出,匕首和爪刃寒光闪烁。 安洁妮尔心中大惊,转身向剧院跑去,护卫们立刻在她身后组成防线。 梅洛噗嗤一笑,数道银光落在她的指缝间,随着她的挥臂激射而出,尽数埋没进护卫的血肉里。贝德里赫速度不减,匕首扫过带起一簇血花,眼看就要追上圣女,却忽觉另一道人影已经欺身上前,匕首的轨迹在星图之下连缀成一条银带,直指自己的背心。 他仓促回防,匕首相撞,饶是有星魔法加持贝德里赫也依然心惊于这强横的力道。巴风特身量不高,力量和速度却都是顶尖,转瞬之间匕首又连舞数次。贝德里赫堪堪接下,只觉得小臂酸麻。他暗自屏住一口呼吸,猝然发力挑开巴风特的匕首,脚下一转抽身退去。与此同时,梅洛蒂娅的爪刃刺入了这电光火石间的间隙,链刃也一并破空而来。 贝德里赫不做纠缠,圣女已经进屋,要趁巴风特被拦住的时候迅速把她解决,三名星士对此心照不宣。 “你要去哪儿啊?”娇小的黑发星士拦在巴风特身前,笑问道。 回答她的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巴风特挥匕卡进梅洛的爪刃缝隙, 一个侧身任由链刃擦过截下几缕发丝,抬腿朝梅洛的小腹重重踹去。她抽身想退,然而爪刃被匕首死死卡住,一时间竟挣脱不开,整个人被踹飞出去。梅洛吃痛,却仍摸出一把刀片劈头盖脸的朝对方射去。 巴风特抬抬眼皮,举起匕首正要将其击落,忽觉身后有厉风呼啸而至。他手腕翻转,黑刃几乎是在他耳畔被匕首撞开,然而连接黑刃的黑链动如游蛇,在半空中突然折回,缠套住他的手腕,攸尔又哗啦一声绷成一线。巨力顺着锁链袭来,他行动受制,一两枚刀片眨眼间在他身上擦出血痕。巴风特低吼一声,用力回扯,锁链绷到极限,每一节环扣都在微微颤抖。 锁链的那端被银发黑衣的星士攥在手中,一条纯黑的锁链两头,分别绑着人形的凶兽和人形的兵器。 眼看防线被破回援受阻,巴风特索性把匕首换至左手,右手紧扣住锁链,整个人反困为攻,沿着锁链如利箭般袭向那端的人,只一瞬就逼到了眼前。 锁链带刃的那端受控于恶魔手中,又突然失去距离优势,加上艾米莉娅本来只想着阻止他离开去保护圣女没料到他会突进上前正面迎战,短兵相接不过三五招就越战越险。恶魔的脸孔离她极近,那双极凶的眼里有极恶的光,比迸溅的火星更亮、更能将她灼痛。 赢不了。她在心里得出结论。 明明都这么近了。她又想。 她之前与搭档一起有过调查,确认了恶魔的真身,和其势力在晓光之深远的晦涩事实:深蓝扎下了带刺的根,开出了赛兰这朵有毒的花,养着巴风特这样的凶兽,而作为养料被汲取的,是我故乡晓光的血肉。 现在这头凶兽就在眼前,我却什么也做不到吗?艾米莉娅这样问自己。
有什么代替她做出了回答。 是悄然浮现的星痕、无声咆哮的血液和嗡然铮鸣的锁链,它们高声答道: ——绝不。 ——我这把凶兵,要把你这头凶兽,开膛破肚。
第一秒,她举链格开了巴风特的匕首,巴风特后退了几步。 第二秒,她回抽锁链,两人的距离再次被拉近,匕首从她的侧腹贯穿而过,她闷哼一声,不闻不问。 第三秒,她攥住了缠绕在巴风特手臂上的锁链的另一头,猛然勒紧,恶魔发出吃痛的低吼。 第四秒,巴风特被迫松开锁链并拔出匕首以寻求手上的空档,得了自由的锁链快他一步,已经高高扬起。 第五秒,直刺而下的黑刃被沾血的匕首弹开,然而迂回的锁链毫无悬念的砸上了巴风特的左肋。 第六秒,巴风特因剧痛而身形不稳的晃了晃,她再度挥链,却觉得自己也如同踩在泥潭里一般,黑暗如帷幕般开始在她眼前落下。 第七秒,她死死地盯着那恶魔眼里的凶光,口腔里弥漫开因牙关咬得太用力的血腥味。空气与锁链摩擦发出细微而尖锐的鸣响,星痕之下的全力一击,在她被黑暗急速吞没的视野里朝着恶魔奔去。 第八秒,黑暗吞没了她。
还没有成为星士的时候,艾米莉娅问过前辈,和她当时的搭档这样一个问题: 开星痕晕倒后,会做梦吗? “你都说是晕倒了,怎么会做梦?”当时的搭档这样回答,“开完星痕后剩的力气估计也只够你喘气了。” 可她这次破天荒做了个很短的梦。 她梦见一个葬礼,简简单单的一块墓碑,灰色的,方方正正的矗在那儿,简直像是死亡本身被立在了那里。一对夫妻在墓碑前哭泣,是艾米莉娅的父母。 是我的葬礼吗?她立在雾气里,看不清墓碑上的字,却下意识的这么揣测着,并试图靠近。她的脚下依然保留着踩在泥潭里的触感,跌跌撞撞走了半天也没拉近距离。其实靠过去了又能怎么样呢?艾米莉娅看着父母哭泣的背影,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没能找出几句安慰的话来,但她仍努力的靠近着。 然后她猛的踉跄了一下。 直起身来时,她已身处于一片没有尽头的墓碑林中。视野里有无数块方方正正的灰色墓碑和无数个静默伫立的死亡,排列整齐到叫人作呕。 艾米莉娅看清了离她最近的那块墓碑上的名字: 爱莎·芙莱姆。 父母的哭声突然大了起来,有没有响彻天地她不清楚,但肯定响彻了她的五脏六腑,震得她连心脏跳动都要跟哭声同步。她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再也不能呼吸。 然后她急喘着睁开了眼睛,起身时在脸上摸了一把,居然意外的没摸到眼泪。
刺杀圣女的行动失败了。 那么,即使是拼上性命也无法做到的事情,要怎么办才好呢?
思考着这个问题的艾米莉娅,看见了远处升腾而起的圣战狼烟。
女神静默无声的准许是一枚小小的火星,希望和绝望被一视同仁作为燃料点燃,只看哪边率先燃烧殆尽。尤里安寻不见光明,他为了驱逐黑暗点燃了可以点燃的一切,将自己,和整个晓光置身于烈火中寻找出路。 而艾米莉娅追寻着那枚火星,亦如飞蛾般投身于这场大火。梅洛蒂娅暴怒于她的选择,一场反目之战如期而至。 实在不行就爆个星痕好了——艾米莉娅对这种想法深谙于心。 所以为了防止梅洛即使开启星痕也要阻止自己,艾米莉娅打断了她的手脚。 并且在离开时没有回头。
这事说起来其实挺尴尬的。 在艾米莉娅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她几乎从未自己主动做出过什么重大决定。一直以来她都是被动而不自知的被命运啊定数啊怎么称呼都行的那些字眼推动着前行,仿佛这样就可以假装自己还一直待在原地似的。 为数不多的自主选择有二,其一是成为星士,其二是支持圣战。 支持圣战是个非常艰难的决定,艾米莉娅自觉出发点是为了拯救,即使这个理由和途径在教会同僚眼中看来等同于魔怔, 她依然紧攥着这根稻草。 这根稻草崩断在413年1月31日,同晓光的圣盾塔一起,灰飞烟灭。 大火一旦开始燃烧就不分彼此,事到如今她总不能挑挑拣拣说这块的火才是我放的,那边的火跟我无关。 试图拯救的人亲手推动了毁灭,艾米莉娅尴尬得恨不得原地去世——平心而论,这句话里的夸张成分,其实并不算多。 可惜星士包括性命在内的一切都属于女神,不管夸张与否成分又有多少她都没权利把自己的性命怎么样,只是事到如今再无退路。 ……其实本来就没有退路。 她一直挣扎在悬崖边缘,如今已经把自己挂在了崖壁上。 另一个选择是成为星士。 归功于星士这个职业的特殊性,艾米莉娅被批准以戴罪之身在晓光继续行动。这个行动的范围非常广,除了星士的本职外,艾米莉娅连圣盾塔的瓦砾废墟都恨不得去铲上一铲,但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只能挑最要紧的开始做起,比如铲除血甲龙。 十分幸运,大家忙于拧成一股对抗共同的敌人,战场上没人有闲工夫找她这个支持圣战的星士麻烦,只是一位警备队员认出了她:“我认得你——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圣战那帮混蛋一气的吗?!” 他说的是大实话,没什么好辩解的。 “我不会让你们死的。”艾米莉娅说。 这就不是实话了。圣盾塔崩塌,空艇被烧毁,晓光八十万民众置身于危险之中,不说行动上能不能拯救所有人,就是口头上挨个说一遍,也是八十万遍。 但是没关系,只要给她机会,只要给她说出口的机会,即使声声沥血,这八十万句承诺她愿意一字不落的说完。 诚然,这样的机会肯定是没有的,所以不过是句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
其实艾米莉娅最初决定成为星士的理由并不是为了拯救谁,而是因为十分私人的原因。 教会对艾米莉娅伸出手时,正是她独身一人无依无靠的十三岁,除了握住那只手外似乎也别无选择。但那唯一的选择恰巧就是她的选择,她确实是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做出了决定。 在此之前艾米莉娅梦想中的职业是花匠。继承父亲的花园,给春天的月季修枝,冬天的山茶催芽,可能受到最大的伤害不过是被园艺剪划破手指。 成为星士后刀锋舔血的日子反而像做梦。 梦外她是披着一身宠爱,坐拥了世上一切幸福的天真女孩;梦里她是人形的兵器女神的锋刃,摆着一张冷漠无情的面孔,手持凶兵经行过一具又一具尸体。 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她”的消失:消失前没有任何征兆,消失后也没留下任何踪迹。406年1月1日,雪霁初晴,金盏花初绽,艾米莉娅捧着花束在冬日午后的暖阳里推门而入,迎接她的只有空无一人的房间,爱莎·芙莱姆不见影踪。 重逢直接奔去了七年以后,像是跃过的时间太长,落地的仓促又突然。那是一个纤细的人影,瘦弱却优雅的女性不急不缓的行走在对常人来说危机四伏的红区林间,银发和黑裙微微晃动。艾米莉娅突然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厉害,贝德里赫似乎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星图视角变换,艾米莉娅看清楚了那人的容颜: 苍白而缺乏红润的肤色,衬得一双红瞳妖冶而艳丽;唇角维持在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上,陌生又熟悉。 爱莎·芙莱姆。 她的姐姐和失踪时一样毫无征兆的闯进她的星图里:用来追杀恶魔的星图里——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字面意思上的措手不及,艾米莉娅手上动作一滞,链刃没能勾住树枝,她从树上摔了下来。 趁乱偷走晓光的圣盾核心、操纵魔物的幕后黑手找到了。 与此同时,她心心念念失踪了整整七年的姐姐也找到了。 这意味着什么? 再简单不过的逻辑,铭刻在星士灵魂里的思想,只需要两三步的推导、半秒钟都不到便可轻松得出的答案,可艾米莉娅退缩着,怯步着,如同惧怕着洪水猛兽,深渊万丈。 艾米莉娅大脑放空,发了一会呆,直到觉得无边的黑暗要把自己压垮,四下环顾一圈却不见光明,才想起自己还蒙着遮眼布。 她一点点扯下遮眼布,质感上乘的布料柔顺的落在她的掌心,金色圣眼安然印绘其上,冷不丁与她垂落的目光视线交接。 像是被刺痛一般,艾米莉娅的目光颤抖起来,然后是她整个人——她剧烈的颤抖着,弓身下去,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骨节根根发白。她想要嘶吼或是咆哮或是随便发出点什么声音,质问上一句不会有人回答的为什么或是凄厉的哭上一场。可她只是颤抖着,“想要见她”的哭诉和“不要见她”的哀求声声悲恸声声绝望,堵塞在她的喉咙里、声道里、每一根血液奔流的血管里,要把她撕扯成灰。 星图不知何时开启了,艾米莉娅只一味的睁大着眼睛,晃荡交错的视线宛如幻觉。她的指尖嵌入血肉刺出伤口,被星魔法飞速愈合,然后再被撕开,反复循环,满目疮痍,星痕离爆发只有一步之遥。 重逢的情景她构思过无数种,最后通通败给现实的剧本。 你回来了啊,我梦境的起点、人生的分界线、亲爱的姐姐。 于是起点成为终点,分割的人生就此连接,宿命之轮弧度完美,天真纯善的女孩和冷酷无情的星士终于碰面,再也不能共存。
她终于痛哭起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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