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法泽雷尔 于 2012-12-24 22:34 编辑
=================================================================== 神圣节·星霜篇 Ι 冬日的雪水润足了土壤,灰蓝色的天空微露一丝朝霞,仿佛是个还不愿起床的淑女。法泽雷尔轻快地走在林间湿滑的土地上,他的黑色小鹿皮靴上已经溅满泥水。凝结的雾气自他冻得发红的嘴中呼出,又转瞬即逝。 他还是个十一岁的少年。穿着蛋白色羊毛短布衫,和一条结实的棕色旧皮裤,皮革剑带捆着小小的剑鞘扎在他的腰上,一条保暖用的羊毛披风替他阻挡着清晨的寒意。他的一侧肩膀露在灰色的羊毛披风外面,正用另一把剑稍稍拨开阻挡在自己面前的矮小灌木。 在他身后是还未完全苏醒的圣域全境,在晨曦的暮霭中,中央星厅的巨大穹顶若隐若现。只有一些稀落的窗户里还透出橘色的光芒,孤寂地点缀一下太阳升起前蓝色薄暮笼罩的圣域。眼下昨夜的雪已经彻底停了。法泽雷尔轻捷地移动着。脑子里则回忆起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的那些书籍,比如《普通魔物图鉴》和《传说与现实:魔物与自然经济的影响》,他并没有完全看懂这些艰涩的书籍,他是个对耍刀弄剑很有天赋的孩子,但惟独没有秉承自己父亲的智慧。
湿润的空气令他有些头痛, 他摸了摸佩剑,——那是他训练用的短剑,以精巧的皮革包裹住护手,不然他的手会被冰冷的钢铁扯下一层皮——他的法祭老师克鲁茨曾这样对他说。他已经十岁了,身体比普通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还要强壮,虽然不高,但是灵活结实,他可以同时舞动两把利刃,施展一些眼花缭乱的技巧。像所有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一样,法泽雷坚持认为自己的能力超出预估。所以他认为自己一定能够逮到那家伙。银发少年一边拨开一株枯死的紫藤一边想道。 书上说,那东西行动并不迅速,但是十分狡猾,像所有魔物那样危险,尤其对孩子们来说。只在这样寂静的冬日里出现在城镇附近。长相丑陋,有一把大白胡子。 是的。他想到这里笑了起来,那把大白胡子,连城里的纺织女都知道,用它纺出的线编织成的织物都特别保暖而且轻便,是冬天上佳的衣物制作原料。上次他去尼恩格兰的时候也见到不少商贩吹嘘自己的货物是用这种材料做成,但是谁知道有多少是真的呢。他想。反正肯定不是那些便宜的。这种魔物——他们叫它“红衣老公公”——稀少得简直和神学院老师对他展露赞许微笑的次数还少。它神秘莫测。而且似乎根据书上的传说,它对孩子的兴趣远大于成年人,不少孩子的尸骨都是荡然无存——如果正好有不幸的孩子遇到这样的魔物的话。然而红衣老头并不是什么特别危险的魔物,似乎它除了施展一点小花招欺骗孩子上钩就异常脆弱。除了冬天之外的时节都会躲在更外围的地区,只有神圣节前后才会移动到离城镇比较近的区域——圣盾影响较弱和靠近边缘的地区。然而更详尽的资料到此为止了。法泽雷记得那些自相矛盾的目击者见闻,猎魔人的口述,以及更多的是关于这种魔物的种种吓唬孩子的故事。——反正他的兄弟洛克斯从来不信这一套,并坚持认为那种看起来和长了痦子的老年人外貌的魔兽的体毛做成的织物会让他产生本能的厌恶——不管那东西有多保暖。 但是那家伙的腿冷得像冰锥。 法泽雷尔打了个寒颤。他好几次觉得自己的兄弟大概会有一天冻死在自己的被窝里。比起自己的兄弟,他父亲向他们道晚安的时候,常常笑着说法泽雷简直是一块烧着了的炭,并嘱咐他就算觉得被窝很热也不可以掀开贪凉。“寒冷总是悄悄接近没有防备的人。”他们的父亲这样对自己的大儿子说道。
反正我是一块烧着的炭。法泽雷心想。 然后等父亲也去睡下之后,他会偷偷拿起自己的枕头,熟门熟路地找到洛克斯的房间,虽然屋子里漆黑一片,但他总记得自己的兄弟喜欢睡在哪一头。接下来是最困难的一步——洛克斯倒是不会斥责自己的兄长的行为——但是每当他用那双冷如冰锥的手脚塞到法泽雷的怀里的时候,银发少年都会忍住想要尖叫出来的冲动。 我是一块烧着的炭。他迷迷糊糊地安慰自己,哪有炭火畏惧过寒冷。许多个冬天的夜晚他都这样把体温借给了自己的兄弟,然而如果有一双红衣老人的胡须做成的袜子,他弟弟也许就可以在睡觉时候套上它。当然,这就是法泽雷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出来的原因。他会告诉自己的兄弟那是兔毛或者羊毛。因此他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独自出发,从自己熟知的小树林开始往圣盾的边界处走去。
太阳已经逐渐爬升,橘色的晨光充盈着树林间,空气中漂浮着些细碎的晶体闪闪发亮,法泽雷稍作停留,地上枯死的树枝和树叶使道路难行,他靠在一棵白杨木上喘息了一会儿,想认一下自己走了多远。令他稍稍失望的是,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远。黑夜常常阻碍你的判断。他想起自己的武技训练老师克鲁茨说的话。克鲁茨是个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法祭,有一头颜色极深的金发,和洛克斯的金发不同的是,是那种十分热烈的赤金色,总是一丝不苟地梳理在脑后,他的身材比普通人高大,但是却行动敏捷得只猎鹰。他的剑技尤其高超,因此人称金色风暴。法泽雷缠住他很久,并且通过了几个小测试,他才肯屈尊教这小子一两套把戏。不过法泽雷总是学的很快,金色风暴克鲁茨总是说他是块不错的料子,如果他的性格行为能够更像他弟弟学一些冷静和聪慧的话那就更好了。 反正我只是一块炭。法泽雷叹了一口气,太阳升起来的话,就会有人起来走动,遇到红衣老人的几率就会变得渺茫。这时候他停下脚步,打算找一块林间空地休憩一下就回去,直到他转过一从覆盖了冰霜的野莓丛。 Ⅱ “那个……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法泽雷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的兄弟。紧张地用他的手不停地挠着自己的衣角。 “……”洛克斯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拼命忍住的微妙笑容和……更多的好奇。“是这几天都令你早上前去见面的女孩吗,哥哥?”
那天早上,法泽雷第三次把汤勺里的汤洒在桌布上,这引起了康斯塔斯的一丝不满。这位从前的铁腕神使如今虽然满头白发,但是身体还硬朗,每天也处理着圣域的诸多事务。早餐是他和自己的儿子们能够静静分享的宝贵时光之一。然而今天自己这年长的大儿子似乎特别心不在焉。从早上起床不知道从哪里回来开始,他看起来就有些恍惚的样子。皮靴上尽是雪水和泥水,羊毛披风则湿了个半透。当洛克斯穿戴整齐地从卧室里出来准备用早餐时,他的兄长则解开湿漉漉的头发甩来甩去。结果被康斯坦斯勒令去擦干净,并且尽快换上干的衣物下来吃早餐,另外还要法泽雷恐怕还得担负起之后半个月家里厨具的洗刷工作。 “你怎么了?”康斯坦斯皱了皱眉头,用手去贴贴法泽雷的额头。健康的温度。 “没……没什么,父亲。”法泽雷用蓝色的眼睛看看父亲。愿女神宽恕我。但是我不想洗一整年的碗。“我可能有些睡眠不足。” “你太贪玩了。”康斯坦斯叹了一口气。“如果你不想洗一整年份的盘子,一会儿到我书房来,雷尔。我想冬季假期对你来说太过于无聊了是不是?‘金色风暴’随队出去执行任务,你的精力得不到发泄。早餐之后到我的书房来。我们看看有些什么书籍能够消磨消磨你过剩的精力,吾儿。”
法泽雷看了一眼餐桌对面的洛克斯,后者正用一种“你自作自受”的表情回望着自己。然后似乎心情很好地吃下了一片熏肉。兄弟莫过如此。
法泽雷和洛克斯的成长过程和普通兄弟没有两样。与其说他们大部分时间像小姑娘一样坐在一起扮家家酒,男孩子之间少不了比赛和打闹,——就像狮子小时候会在玩耍中锻炼他们的捕猎机巧那样。法泽雷比洛克斯强壮一些,但他们的战场并不限于游戏场上的木剑和拳头,在家里的时候,法泽雷就总是输给洛克斯。从幼年时代起就这样。他是令康斯坦斯常常皱眉的那个,因此康斯坦斯总是会在适时的时机出现,告诉他“如果你不小心伤害了你的兄弟,那你就再也没有兄弟了。”
他们的父亲是个经历过许多风霜的人。很久以后,法泽雷才明白父亲在暗示什么。但在懂事之前,他们既是互相竞争的兄弟,但有些事情上,也是同盟。
比如说不能和身为神使的父亲倾诉的一些……问题。 从书房捧了好几本厚重书籍出来的法泽雷尔在走廊上见到了默契地等待着的洛克斯。银发少年有些受伤的自尊心很快就被遗忘了。“你挑选了魔物图鉴……和,抒情诗歌?”洛克斯惊讶地看了看哥哥的书单。“父亲说没指望我读完教义典籍。”法泽雷到卧室之后放下这一摞书,“但我觉得这些我也得看到明年……”他抓了抓脑袋。“你知不知道有些简单一些的诗歌可以背诵?” “什么?”洛克斯的金色眼睛稍稍睁大,“哥你为什么要学背诗?去年你对着‘竖琴手’克兰还说他是个‘娘娘腔’呢。” “……因为那些书上的姑娘们不是都喜欢诗歌嘛。姑娘们总是很奇怪。” “是不是你每天早上去见的那个女孩?” “唔……”该死,告诉他吧。法泽雷心里想,如果他去告诉父亲,我就夜里带上一整袋的雪去他的被子里。 “事实上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
“总之是前几天的早上遇到的啦。”法泽雷焦躁地说,干脆坐到了地毯上,用他的双手托住下巴回忆。
在那从野莓后面。没错。 他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晨光从林间温柔地播撒开,橘色的温暖的晨光,将树林里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晕。那个人就坐在那里,她穿着一件白色羊毛披风,有一头黑发,或者是某种极深的发色,晨光的原因使法泽雷尔看不太清楚。光线勾勒出她的一侧脸颊,和些微的睫毛在空气中闪动。她没有发现他,在专心地编织着什么。她的双手熟练而灵巧地将许多榭寄生的枝条逐渐编成一个环形。看样子想要做成什么东西的样子。有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法泽雷脑子里充满了他嘲笑过的那个爱写诗的‘竖琴手’克兰整天折腾的那些玩意儿,什么你是我的淑女,命运的相遇,孤独的我,什么的。反正他记不太清。银发少年晃晃脑袋,使自己清醒过来。打算靠近看看。结果根本没法保持住平时的轻捷安静。踩踏到了一根树枝。 对方反应极其快速地站立起来,紧张地朝这边看,随即发现了身上挂满了树叶,乱糟糟的银发,和满裤腿都是泥水的糟糕的法泽雷尔。
“……我猜她一定被你吓到了。”洛克斯说道。不知何时他也坐了下来,靠在法泽雷尔对面的靠枕上。 “我觉得她差点就把我干掉了。”法泽雷尔苦闷地回答自己的兄弟。“她似乎特别地……胆小。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说我也是住在圣域的人,也信奉女神。”
“……我大概能理解她的感受。”洛克斯看了看一脸不解地法泽雷尔,发现自己的哥哥完全没心思和自己斗嘴,而是完全沉浸在自己愁苦的单相思里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失望,随机他立刻说,“那么之后呢。” “好不容易让她相信我。”法泽雷尔说道,“但是她好像不是很习惯和人交谈,我就……我就让她好好坐着安心编她那个什么树枝,我就靠在她背后的那颗榆树后面,她能听得见我的声音,但是我将不会看到她的脸。”
法泽雷尔回忆起那粗糙的树皮摩擦着脖子的感觉。他把双臂环抱起来,从嘴里呼出热气。刚才如果不是他躲开及时,也许今天回家之后要给父亲一个解释就需要花费许多功夫了。 想个话题,法泽雷。“那么这个是什么呢?”他对着前面空荡荡的树林子说。 “……神圣节花环。”从他背后传来了那个声音如此回答,语气里还带着不愉快。 “你看我很抱歉……”少年挠挠他银色的头发,“我只是……路过。” “没有什么正常的孩子早上会不呆在被窝里。”对方说。之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有下过雪的夜晚,新鲜的榭寄生才会被积雪压得掉到地上,清晨的时候你在树林子里瞎晃荡什么。”
我在找个很像老年人的魔物,然后打算把它的胡子和所有有毛的地方都剃下毛来。这可听起来也不是什么正常的孩子。“……练习剑术。”法泽雷回答道,“我的师父说,冬日早晨的练习有利于磨练自己的意志,那些优秀的法祭都是这样的。” 听到法祭两个字之后对方似乎放松了一些。“你也是圣域的居民?”
“是啊……”法泽雷挠挠头,“神圣节花环是什么?” “是我的故乡夏维朗,庆祝神圣节的时候,有些家庭会用榭寄生和冬青木制作成花环,用来挂在门上或者墙上。”那个女孩说。 “夏维朗?……我从未去过那地方。”法泽雷回答道。“神圣节快到了,你要留在圣域度过,不回去吗?我听说开始下雪的话,山路会变得难行。” “……不。我的故乡并没有等着我的亲人。” 然后寂静降临了。
法泽雷尔并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人才好。从他懂事以来,他所惹哭的对象他都会朝他们哈哈大笑,最好再带着笑声扬长而去。甚至是他的弟弟洛克斯,不,那家伙上次什么时候在他面前哭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一般觉得洛克斯需要某些关怀的时候,他就会大刺刺地跑过去给他的兄弟一个拥抱,然后问问他是什么惹他不高兴。答案通常是些法泽雷帮不上忙的事情,比如某本孤本书籍从图书馆里消失了,有一条典籍似乎和正规版本略有出入等等。 但是女孩子不一样。法泽雷很少和女孩子打交道。甚至是他们在玩骑士斗恶魔游戏的时候,女神也是由男孩子们抽签来扮演的。抽中扮演女孩的男孩子总是愁眉苦脸地把一个花环戴在头上,佯装自己是美丽神圣的女神本人。其他时候女孩子们都是些难以理解的存在。法泽雷见过那些坐在一起笑着说着某个话题的姑娘们,在看到他经过的时候她们发出了一串笑声。那些眼花缭乱的衣服和裙摆也总是让他头晕。她们要是哭泣的话,大概只有抒情诗歌里的骑士能够安慰他们。
然而这一个清晨不一样。搜肠刮肚一番之后,男孩鼓起勇气。 “没关系。你已经在圣域的星殿学习了吧。神圣夜的话,能不能来我家一起吃晚餐?”
洛克斯说的对,我真是个笨蛋。 我为什么要把心里想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洛克斯绝对不会这样吧。
父亲说的对,我除了是一块烧红的炭之外,什么也不是了。
“……”对方似乎有一段很长时间的惊讶。 “……可以吗?”
“当然咯!之后我们再一起去星庭参加神圣夜的祈祷吧。会有很多人。我弟弟和我爸爸那天晚上也会在家,我们可以四个人一起吃晚餐。” “总之……神圣夜之前要告诉爸爸这件事。”法泽雷用双手捂住脸。 “我觉得……”洛克斯用一只手拍拍自己的孪生哥哥,“是哥哥你想太多了。”
“诶?” “告诉爸爸有个不回去过神圣节的星士见习生小姐要来吃晚餐就好了。……还是哥哥你打算对那位神秘的小姐做另外的介绍?”
“……当然是这样就好了!”法泽雷拍开自己弟弟的手。“总之,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之后要不要一起去见见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