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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格尔希因 于 2013-1-2 12:03 编辑
群鸦
格尔希因做梦了。
他梦见了死亡,遍地骸骨望不到头,头顶天空红得要滴血,那些乌鸦叫唤着,密密麻麻,像死去动物身上的苍蝇。
他梦见了自己。跪在断头台上,头悬利刃,可始终不曾落下。太久了,太久了。久到他的身体已经腐朽,蛆虫在他的眼眶里进进出出,青苔爬上断头台的基座,白骨的手指在泥地上划出无数道痕迹。但利刃依然在他头顶悬挂着,连一丝一毫都不曾动摇。
格尔希因醒了。最初回来的是床铺的触感,然后是些微的光。透过幔帐,他意识到自己又早醒了。仆人们还在酣睡,房间里的空气令人窒息。他坐起身,拉开帷幔,一缕微光就这样映入他的眼睛。苍白无力,在黑夜与白昼中间挣扎。他突然心生怜悯,于是走到了窗前。看着东边那一缕微光逐渐变亮,逐渐挣脱云层的束缚跃入山峦之间,然后以强有力的姿态铺开,影子们在缩短,从远处模糊的群山到建筑,树木,。清晨以她坚定的步子驱散了黑夜。鸟儿开始歌唱。这些无知无畏的鸟儿,只要沐浴在阳光下便如此快乐。
他听见了门外的响动,那是醒来的仆人们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格尔希因冲窗外眨了眨眼,他知道,他最终所怜悯的,是他本身。
仆人在替他更衣,新作的袍子是深色的料子。这个国家的人认为深色最能表达痛苦,分离和遗忘,所以参加葬礼的人都身着黑色。格尔希因觉得这颜色像极了某种鸟类。他的手穿过袖子,衣物的柔软质地像流水滑过。仆人在整理他的后襟,他不禁怀疑那个人会趁机扼住他的脖子。他的身边也有乌鸦,仿佛被将死气息引来。
这气息是发自哪里?是自己,还是那些数年来围绕自己的死者。他仿佛能感觉到那些亡者的呼吸,透过纱障的裂缝喊着他的名字。
最初的死亡,是来自母亲。
那几乎等同于一种缺失。与别的孩子不同,格尔希因没有母亲的任何记忆。所有印象只有一幅画像。它挂在父皇的陈列室最中间的位置,如同母亲在他心中的地位。画面上的女人文静优雅,身着华美衣裙。小时候的格尔希因总是在这幅画前凝视,显现出一种孩童所不具备的耐心。皇子殿下还真是可怜。仆人们背地里总是这么说。
不过这种怜悯很快就过去了,在格尔希因还未长大之前。他花费很久才懂得这个事实,自己的生活无论遭遇了什么都无法动摇到他人。母亲成了父皇生命里的过客,就算他再怎么想念她也无法改变这个结果。
而如今,格尔希因越来越觉得自己也是别人生命中的过客。
外袍穿戴完毕,胸前的扣子也一一系紧。站在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前,格尔希因不为人察觉地叹了口气。银色短发,干净利落的发型,水蓝色眼睛,一脸英气的十四岁少年,眉宇间与其说是悲伤不如已经趋向麻木。这不好,他对自己说。
只是在这种场合,他可没法管好自己的心境。
第二次的死亡,是在阿尔卡纳的领地。这一次,死亡是如此粗暴,直接,以极其难堪的姿态闯入一个九岁孩童的视野。
一头死鹿。它生前一定是头极致漂亮的动物,犄角的形状,深灰色的毛皮像被月色洗过。格尔希因以为,所有的动物就算死了也会同样漂亮,同贵族们进贡给父皇的毛皮斗篷那样。
但这头死鹿毫无尊严,骨架外露,腐烂发黑的血肉散发臭味,令人作呕。肋骨像刀子一样,肚皮则被掏空。天上有乌鸦在盘旋,它们等着最后那条野狗吃饱,好飞下来继续享用。遍地血污,鹿的表情呈现出一种死后的僵硬。
格尔希因吓坏了,甚至忘了怎么驱动跨下的小马。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直到伊斯雷和仆人们来寻找。
伊斯雷•阿尔卡纳,这个黑头发的男生策马冲过来,挥舞树枝驱赶乌鸦和野狗。他没有拿剑,因为前几天他和格尔希因结伴去林子里探险,伊斯雷的佩剑卡进了石头缝,豁了一个口子。他的父亲为此罚他一个月不准携带武器出门。
没有剑算什么骑士?伊斯雷气呼呼地对他父亲说。但最终还是同意把佩剑留在架子上。格尔希因有些过意不去,全都源于自己问伊斯雷的那个问题:你的剑锋利么? 他偷偷去找了一根最接近笔直的树枝交给伊斯雷。小孩毕竟是小孩,这根木头成了伊斯雷的宝剑。
他肯定会成为骑士的。九岁的格尔希因认定这样的事实。他几乎可以看到,这个满脸泥污骑着棕色小马,挥舞树枝冲锋陷阵的小孩将来的样子。
这冲淡了他对死亡的恐惧,也慢慢勾勒出他对未来的一丝近乎奢望的期颐。
他在司祭的指引向走向礼堂。这里要举行一场葬礼,和先前的那次规模不可相比。那次的葬礼上送走的是神使,他终于回到了他侍奉了一生的女神身边。场面庄严肃穆并且有种超出一般人想象的盛大。
但格尔希因坚持穿上前一次葬礼时的衣服,他所能成功坚持的事不多,幸好这次他如愿以偿。棺木就在祭坛下方,司祭吟唱悼词。他的出现让人们让开了一条路,格尔希因径直走到棺木面前,伸出手。悼词化成嗡嗡的声音,他听不真切。他仿佛掉进了先前的那个梦里。
第三次死亡是阴影,是格尔希因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事情。与母亲的死不同,这件事听起来是如此虚幻,如此将格尔希因排斥在外,以致于他好久才反应过来一个事实:他,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温斯特家族的家徽连同他们承载的东西一起被火舌吞噬成灰烬,格尔希因不禁想象着母亲出嫁前居住过的卧室,梳妆台,有着镂花雕刻的床铺,地毯,墙壁上的静物画,都在火焰中卷曲发黑,断裂,爆燃,这幅画面没有声音。格尔希因的所有想象都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进行。他想象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地方的毁灭,仿佛与自己毫无干系。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温斯特家族的领地,仿佛只要这样他就能假装那栋老房子依然完好,人们还都活着,假装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假装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回去。
司祭在说着,愿我们唯一的女神受赞美,她是我们慈悲的守护者,我们无论在什么苦难中,她都会眷顾我们。
烛火摇曳。所有人围成一圈。司祭所念诵的悼词,是一样的。阿尔洛人,那些能够被举行葬礼的阿尔洛人,死后都将收到这一份悼词,就这点来说毫无差别。我死后也会如此的。格尔希因想。
愿女神永受赞美。
求女神俯听我们。
求女神宽恕于他。
也宽恕与我。
第四次死亡是一个故事。
洛克斯合上书页。书的封面上写着《阿泽兰群星神话》这个眼神沉静的男孩就像湖水,有时候又像一个放满秘密的匣子,他守着这些秘密,有些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克摩得西斯是死了吗?格尔希因不禁问他。这个在贤者还未出现前的时代的英雄,传说他独自一人力战魔物,用死亡为人们争取了时间,后来他的盾牌升到了天上。
唔,也许。洛克斯回答。那时是春天,阳光斜斜地洒进庭院,让人觉得世间不可能有痛苦和绝望。
那以后如果还有魔物,人们要怎么办?格尔希因问。
我想,大概会有新的英雄出现吧,继承遗志的克摩得西斯的人。洛克斯如此回答。
然后天上的盾牌就会飞下来,对不对?格尔希因抓着他的新朋友继续问。
呃…… 洛克斯被问倒了。也许回头我们可以问问神使大人…… 他说。
怎样都好,他只想和新朋友多说会话。有一种人,虽然你们是第一次见面,却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了一样。洛克斯给格尔希因的就是这种感觉。
洛克斯将来是要当法祭的吧。他深信不疑,不禁开始想象遥远的以后,他,伊斯雷,洛克斯,成为英雄的故事。总体说来,他们的成名史是格尔希因最近看的几部书里描绘的情节的集合。
在成人礼后接受了女神的感召,结伴踏上了历练的旅途,经历了冒险结识了新的朋友,也打败了一连串越来越强的敌人,直到最终之日。三人一起面对要将世界扯入深渊的罪魁祸首,恶魔,强大到无法想象的恶魔。最终战一定要惨烈,但是最终胜利的还是他们。他们会平安归来,赢得人们的尊重,然后开始治理整个百废待兴的大陆。直到很多很多年后,他们会化为群星,被人们写进故事,一代一代流传下去。
格尔希因把他的设想告诉洛克斯。后者吸了下鼻子,什么都没有讲。
他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告诉伊斯雷,伊斯雷的反应是:好啊,但是你先想办法打赢我吧。
真是超级打击人的说法。
那时是春天。格尔希因想,我本该再珍惜点那年的春日暖阳。
有人把一束花交到格尔希因手中。这是仪式的一部分,要由在场与死者关系最亲密者或者地位最高者将这支白色的花放置于棺木上,以抚慰死者的灵魂。
这原本不该是我做的事情,格尔希因捏紧了花束。他有个哥哥,他们很相亲相爱。他发现自己很难想象事情的真相,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记得自己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曾试着在脑海里勾画出画面,如同他想象母亲的房间在火焰中烟飞灰灭。
但他想不出来。他可以梦见尸骸,断头台,成群的乌鸦和腐烂死去的自己,但是那两个人,在他的记忆里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那个世界有春日的暖意,永远不会迎来严冬。
只是这一次,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本随你入土的绘本一起,坠入冰冷的现实。
这一次,死亡是他人生旅途上的一道屏障。他觉得自己要跨不过去了。
格尔希因走上前,慢慢地走上前。他想对女神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看起来光鲜的外表下,是腐朽,华丽的殿堂在他眼里如同梦中血红天空下的大地。格尔希因不禁扪心自问,是什么驱动人类不停向前?
这个念头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在一片痛苦和悲伤里扎了根。他的思维在奔腾,回旋像没有形体的马群奔驰在荒芜大地上。有个声音告诉他:
是恐惧。
恐惧会成为力量,一无所有是另一种盔甲。
不想死。不想以这样丑陋的心态示人,他收敛起内心的野兽,以沉静到令人痛心的姿态走了上去,把花束放在了棺木上方。
这绝对不是最后一次死亡。洛克斯。
可惜你听不到,在我头顶群鸦们已经聚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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