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玛莎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她穿上自己最干净的一套衣服,把一块旧红色的头巾罩在头上。天还黑着,雨也还在下,但她已经算好了路程,这时候起程的话,大概上午就可以到达下城区的商业区了。
寻找一个抄书匠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容易些,靠着一些好心人的指点,约摸在中午时分,她就来到了那幢灰白色的小屋前,屋门边上挂着一块写满了字的木牌,或许是招牌吧,但她一个也不认识。鲜绿色的苔藓星星点点地从屋门前台阶间的缝隙中冒出头来,她不安地将衣服抻了又抻,才伸出手敲响那扇淡蓝色的门。
抄书匠是个微胖的年轻人,带着一副黑边眼镜,皮肤白皙,梳理整齐的蓝灰色的头发让她想起那种叫夜莺的鸟儿,他坐在书桌后的木椅子上,和蔼地看着她,听她结结巴巴地讲清来意,暗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
“一个铜币。”他温和地说。玛莎松了口气,这才敢把一直插在围裙兜里的手抽出来。粗糙的手指紧捏着并不光滑的铜币,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面上又慢慢推过去。年轻人没有碰那枚硬币,只是用手抚了抚纸面,挪来放在桌角的镇纸压住它,又从桌上的墨水瓶里抽出一根鹅毛笔。
“多好看的手。”玛莎想,她看看自己的手指,它们粗糙红肿得像十根长短不一的胡萝卜——最近总是下雨,这些关节又开始和她找麻烦。她又想起鲍尔的手,他应该比眼前这个年轻人还要小几岁,但手指远没有他这样白净细嫩,而是覆满了硬皮和伤口,如果鲍尔不是生在一个矿工家,或许他也能像眼前的年轻人一样,从小得到良好的教育,长大了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再娶个柔顺的姑娘,生儿育女,一辈子受人尊敬……
她脑子里的想法还没冒完,年轻人就落了笔,他把鹅毛笔重新插回墨水瓶里,将那张纸调转过来,推到玛莎面前。排列整齐的墨蓝色字母以略略倾斜的优美姿态在微黄的纸面上铺展开来,玛莎觉得自己快被这页纸迷住了,虽然那上面的字她几乎一个也不认识。
“写,写得太好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其实她根本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不过她相信眼前的年轻人会比她更清楚地表达出她想说的一切。她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那张纸,却不敢拿起来,好像它脆弱得会突然间碎掉,年轻人又叹了一口气,他拿过那张纸,把它对折再对折,然后从另一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只信封,把纸塞了进去,再把信封递给她。女人千恩万谢地接过来,捧在手里,就像捧着自己儿子的命。
“谢谢……”她颤颤地说,年轻人看着她,眼里带着一丝怜悯,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女人略显笨拙地站起来,不小心碰响了椅子,她紧张不已地扶住它,对着年轻人连鞠了几个躬,又说了一连串的“对不起”和“谢谢”之后,才将信封揣进围裙口袋,转身出门,轻手轻脚地将门带上。
“我给你个机会活命吧,少年?”有着深金灰色头发的长官这样说。
“只要拼命的跑……杀人罪一笔勾销,还能看到你妈妈……”红发黑眼的长官这样说。
只是拼命跑而已,只要拼命跑就可以了。
妈妈,我来了。
行政区的石板路比矿区好走得多,但毕竟经过了数月的阴雨,还是免不了有些湿滑。玛莎心里急得像烧着一团火,可她不敢走得太快,自己滑倒了是小事,如果弄脏了信呢?她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按在围裙兜上,用粗糙的手指感觉着信封硬挺的边角,仿佛怕它会突然飞走,或者消失不见。这样薄薄的一层布料,却护佑着自己所有的希望。
她现在也只有这点希望了。
治安处门前的卫兵都是高个子,他们穿着笔挺的制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像玩具店的橱窗里那些用来吸引小孩子的高大锡兵。玛莎在拐角处犹豫了很久,才鼓足勇气凑过去,她对着他们鞠躬,心惊胆颤地问自己可不可以见见治安官,然后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
“治安官不会直接见你的。”那些高个子中的一个说,他有一双好看的翡翠色眼睛,现在他正用它们上下打量着这个一望可知贫困的女人,那眼神让玛莎觉得自己凭空又矮了半截,浑身上下都别扭得要命。“不过你可以把信交给我,由我来转交给他的秘书官,秘书官检阅过之后再决定有没有必要去打搅治安官。”
没有必要?怎么会没有必要呢?他们不知道这是多么要紧的一封信,她的儿子正被关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听说那里的狱卒比老虎和豹子还要凶,动不动就对犯人挥皮鞭;跳蚤生得比手指头还大,长嘴伸出来就像一根根的针头;还有一群群的红眼睛的老鼠,它们会成群结队地从牢房角落的洞里爬出来,和犯人争抢食物……
这些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也无从分辨真假的消息一瞬间充斥着玛莎的脑海,一想到鲍尔已经在这样的地方待了半个月,而且可能还要待上更长的时间,她就觉得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抓住了拧来拧去,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是卫兵们的态度很坚决,他们看不到那只大手,感觉不到她的心痛。他们握着长矛,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愤怒,也没有嘲笑的意思,但是却对她的哀求完全无视。当她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企图接近门口的时候,他们横起长矛,开始驱赶她。
最终她只能把手中的信交给门口的卫兵,伤心地离开。
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
少年赤裸的双脚踩在泥泞的山路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尖锐的石子划破了脚掌,浑浊的泥水又冲掉了血迹。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肺部已经疼痛得快要炸开,他才放慢脚步回头张望。
跑了多久呢……已经……看不到尼恩格兰了……
就这样……等等,哪里来的风声?
“唰!”
没有什么事情会比等待更加难熬,尤其是当你并不知道等待的结果将会是什么的时候。从治安处回来后的一周里,玛莎就像坐在地狱岛的火山口上,时时刻刻都在忍受煎熬,而最终得来的结果更是将她彻底打入了地狱。
上诉被驳回,鲍尔·乔依旧要被执行死刑。
玛莎坐在窗前流泪,她想起帮她写那封信的抄书匠,他看上去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有学问的一个人,那样的人写出的那样好看的一封信,怎么会被驳回呢?她的儿子是为了救她才失手打死了那个人,他救了她一命,却要被判死刑,这种不合理的事情,城里的那些老爷们怎么会让它发生呢?
眼泪不停地流,她知道它们是没有用的东西,可除了哭泣,现在她还能做什么?
雨一直下,尼恩格兰的夏季,雨水就和女人的眼泪一样,常见,而且廉价。
女人的哭泣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眼泪终于还是止住了。玛莎抬起红肿的眼睛,做出了又一个决定:她要去求矿上的其他人,求他们和她一起去上城区,去找那些老爷们,为她作证,为她的儿子作证。让那些老爷们知道,那个男人是该死的,而他的儿子是该被放出来的人。
雨还在下,她冒着雨出门,但是所有人都躲着她——矿工们的家门很少锁,一个原因是因为锁很贵,另一个原因是他们都一贫如洗,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小偷光顾。可是现在,好像所有的人家都在一夜之间发了财,把大门闭得紧紧的,敲都敲不开。有些人家远远望去似乎亮着灯,但当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近时,那仅有的一点光亮就骤然消失了,任凭她百般敲门就是没反应。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明明前阵子还有说有笑的邻居、朋友,为什么忽然间变得这样陌生?最后的最后,她只好去找矿队的头儿,他和她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亲戚关系,鲍尔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他,在她固执的、不间断的敲击下,门终于开了,露出头儿那张有点不耐烦的脸。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生硬地说:“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她一只手扶着墙,几乎是绝望地问。
“不为什么。”男人冷漠地说。“你赶紧回去,你以后的生活大家会帮忙,或许还可以再帮你找个男人,肖恩怎么样?他人还不错,一直没老婆。”
他在说什么呀?她想,我要求他们帮我救救我的儿子,他却说这些不着边的话。
“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不是要借钱……”她急切地说,“我只是想要你劝劝大家,要他们帮我作证,救出我的儿子……”
“我没误会。”男人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我看你是疯了,自从托尼·乔死后你就一直疯疯癫癫。你儿子是个杀人犯,杀人犯懂吗?他杀了人,而且还是自己的老爹,不管是从上城区那帮官老爷定下的条文儿还是咱们平头百姓的道理上论,他都活该被剐了下地狱。而且,他今天用锤子敲了他老爹,说不定明天就会把刀子捅到别人身上。这样的人要是放出来,不是让大伙儿提心吊胆吗?”
头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玛莎目瞪口呆地听着,她从没想到大家的想法会是这样的。
“可是……鲍尔不是那样的人……”她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你知道他的,他一直是个乖孩子,他小的时候你还抱过他……”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但面前的男人显然不愿再多听一句。他缩回头,乒地一声关上了门,留下门外的女人,张着干裂的嘴唇呆呆地站在那儿,过了半晌,才有一滴泪水自她的眼角慢慢滑落。她抬起一只手,颤抖着伸向面前那扇紧闭的门,但旋即又无力地放下了。虚弱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终于靠着墙壁慢慢滑坐下来。
为了救出自己的儿子,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尽了所有能尽的努力,但是结果却依旧是一场空,这个世界上的事,从来就不是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
即使付出再多也没用。
当所有的希望都如潮水般退去,她现在想做的,只是再见上儿子一面。
被七支咬住的剧烈疼痛让少年失声尖叫,暗处的弩手射出爆矢,真首吃痛猛甩,他头朝下掉转过来,正看到自己断掉的右腿从不远处掠过,裹着泥水滚到路边。
果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啊……
“对不起,妈妈……”
“轰!”
关押鲍尔的监狱坐落在城郊,这里的狱卒以凶神恶煞著名,玛莎将身上仅剩的两枚铜币塞给那个满脸横肉的狱卒,又苦苦哀求了很久,后者才一脸不耐地走进监狱,又过了半晌,监狱长懒洋洋地踱出来,撩起眼皮看着一脸期待的玛莎。
“鲍尔·乔已经不在这个监狱了,下次不要再来这儿求我。”
好像晴天里打下了霹雳,玛莎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他在说什么?鲍尔不是一直被关在这儿的吗?上次送完信后她还来过这里,那时鲍尔还在的!不过一周的时间而已,难道他被送到别的监狱去了吗?还是……
她不敢继续想下去,监狱长已经转身走向监狱入口,任她大声呼唤也不回头,她冲过去,想扯住他的袖子询问鲍尔的下落,却被狱卒搡倒在地。污水弄脏了她的裙子,她忍着疼痛,挣扎着撑起身子,就看到一双靴子出现在她的眼前,她顺着靴子向上看:墨绿色的制服,茶色的头发,棕红色的眼睛,她认出那是治安官,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抓住对方的裤腿。
“求求您……”她颤颤巍巍地问,“救救我的儿子……他叫鲍尔·乔,他是个好孩子……”
治安官的脸色阴沉,他看着跪在泥水里的女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玛莎的眼光投向治安官的身后,那里站着另两个穿青灰色制服的青年人,她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其中一个深金灰色头发的青年看了看她,走过来在治安官身旁站定。
“回去吧。”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他水蓝色的眼睛像两颗宝石,闪烁着冷冷的光。
“鲍尔·乔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轰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炸响,
不在世上……她的鲍尔,他们已经杀了他吗?怎么杀的呢?是用刀把他的头从脖子上砍下来吗?还是用一根绳子勒断他的颈骨?尸体呢?尸体在哪?
“没有尸体。”水蓝色眼睛的年轻人冷冷地说。
没有尸体吗……没有尸体……没有尸体……没有尸体?没有尸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尸体!?
她抓住年轻人的衣襟,又哭又闹,鼻涕和眼泪涂满了她的脸颊,她根本也不想去管,这帮刽子手!他们杀了他,夺走了她最最宝贵的财宝,她唯一的亲人,她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他们甚至连尸首都不给她看一眼!
这些天杀的强盗!刽子手!
治安官退开两步,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出闹剧,没有丝毫要插手的意思。本来站在不远处的另一个红发的年轻人快步过来想拉开玛莎,但是被蓝眼睛的年轻人抬手阻止了,他就站在那里,任凭这个女人抓着他的衣襟痛哭,他的衣服已经皱得像一块抹布,好像随时都会被扯破。但他依旧不避不闪地站在原地,就像一根牢牢嵌在地上的钉子,根本不为所动。
良久。
玛莎终于停止了哭泣,她松开已经僵硬的手指,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蓝眼睛的年轻人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在他身后,遥远的天空上,太阳在重重的云层后闪烁着黯淡的光。
“回去吧,开始新的生活。”
他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和红发的年轻人一起离开,留下女人独自伏在地上,发出低低的啜泣。治安官表情复杂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转身将玛莎扶起来,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银币塞到她的手里。
“回去吧,开始新的生活。”
重复了先前年轻人的话,治安官也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玛莎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手中攥着那几枚银币,她的脑子里好像藏了一座火山,经历了刚才那样激烈的爆发之后,正在渐渐冷却下来。所有的勇气和无畏,都仿佛随着鲍尔的死讯一起离她而去,曾经的胆怯、懦弱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新的……生活吗?
丈夫没有了,儿子没有了,家……没有了……
前半生最宝贵的东西都已经灰飞烟灭,失去了一切的空虚感让她想再一次嚎啕大哭,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眼眶已经变得干涸,无法流出眼泪。于是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闪亮的银币。
用两条人命和撕心裂肺的疼痛换来的,这些贵重的金属。
她现在有钱了。
是的,她没有了丈夫和儿子,但是她有钱了,这些钱,也许是丈夫和儿子干一年的活儿也挣不到的。或许她是因祸得福了,总是在喝酒后殴打她的丈夫,身体不好无法干重活的儿子,他们都没法给她一个安定的、可期待的未来。现在他们死了,所以她自由了,她在困苦的泥沼里挣扎了前半生,已经过够了那样的生活,这些银币足够她修补好房子,再支撑很久,那之后呢?或许她该再找个男人,也许肖恩就不错,虽然他长得丑了点,但至少不怎么喝酒……或许这一次,她能生下一个身体强壮的棒儿子……
她脑子里这样想着,一边机械地向矿区的方向迈动着双脚,她的手里紧攥着那几枚银币,一如当初她紧按着那封写好的信,那封信曾经是她所有的希望,但现在她又有了新的希望,她的希望都系在这几枚闪亮的银币上,从前的那些过往,好像变成了淡薄的烟雾,风吹过来,就散了。
* * *
“看她那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好像已经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心思。”尤利西斯笔直地站在窗前,双手背在身后。
“放心吧,她很快就会忘掉这段伤痛,找个新的男人,再生下一个甚至更多的儿女,回到从前那样浑浑噩噩的生活当中。”海涅双手垫在脑后,仰面靠在椅子上一晃一晃,搭在桌沿上的双腿叠在一起。
“人,不都是这样吗?”
[END]
终于修改完了,虽然结局似乎和我当初预想的不同……不过算了,就这样吧……
感谢海副和治安官先生的大力支持,没有你们就没有这篇文章(我也就没有GP赚了……^^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