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了算，鹫儿不会反对。”黑鹫感觉到父母的温暖的目光扫过他的头顶，他连忙吃得更卖力。
父亲闷哼了一声，看起来也颇为放心：“我已经问好了，长老说可以试试看。”
“长老？”娘慢吞吞吃了一惊。
“恩，武备长老。明天……”父亲停顿了一下，郑重其事宣布：“明天带他进殿见见城主。”
城主？黑鹫只觉得耳边一震，震得他整个头嗡嗡作响。城主？父亲这是让他去做什么？上个月六曲里的孟哥进了戍卫队，顶多之见到队长，编进队伍发了制服。可父亲要带他去见城主？这是要进哪里？难道真是护卫队？
“怎么连城主都惊动了？”娘露出担心的模样，手情不自禁在黑鹫胳膊手抚过。“让鹫儿去护卫队吗？”
父亲只是摇头，半晌丢出一句笃定的交代：“城主要为少主找个贴身护卫，我想让鹫儿去试试。”
黑鹫手里的碗“咣当“一声倒在桌上，如晴天霹雳，屋子里鸦雀无声。
“这……这是好事，是……”娘尚未出口的荣誉二字被黑鹫空洞的眼睛生生堵了回去。
贴身护卫……默默无闻的跟在主人身边，如父亲一样，数十年含辛茹苦出生入死，既不能披甲征战，也不能骑马巡游，没有队友没有荣耀，只能跟在一个人身边，夜以继日，如影随形。
“怎么？你不愿意去吗？”父亲的声音压在黑鹫头顶，屋中又一次陷入沉默。
“……”黑鹫缓缓昂起头，直视父亲复杂矛盾的眼睛：“我听……爹的。”
少主尚幼，人事不知，娇生惯养的小小的少爷，这个护卫，说白了不过是看孩子的工作。说都说不出口……然而，全远京没有比这个职位更考验人的，他知道，父亲更知道，他将面对的不是城主不是少主不是长老们的考验，而是来自父亲，来往未来。
如果命已如此……
黑鹫从新端起碗，眼睛直勾勾盯着碗底，目光亦如他的声音一般镇定绝然：“我去。”
官长告诉他少主今年已经六岁多了，非常活泼顽皮，找个黑鹫这么大的孩子作护卫，是不想给少主太多压力，也算是个伴。多少人家的公子都想给送来当这个差事，城主偏偏指定了黑鹫，可见对其父亲的信任，千万谨慎着，别负众望。
黑鹫咽了嘴里的井水，点点头。不愧是朱雀殿里，井水都比外面的甘甜。他被安排在院子里等着，少主正在午睡，说稍后就领他去见。领事的人走了，放黑鹫一个人在偌大的朱雀殿东殿后花园转悠，地方之大令他瞠目结舌，走了没一会已经晕头转向，他不敢深走，怕转不回来耽误事。
其实已经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凭记忆穿过眼前这间跨院，沿着池塘能就能回到少主的寝殿。少主的院子里有个很大的凉亭，黑鹫记得紫藤枝正攀着亭柱往上蹿，一看就知道是今年新种的苗，一切都是新的，新鲜的植物，新鲜的庭院，还有新鲜的他。
他正努力往回找路，前方一声脆响引起他的注意，几步赶上，只见一名小小的女童蹲在地上捡碎茶碗，茶盘上还躺着歪倒的白瓷藤纹壶，茶水茶叶泼了一地。女童埋头细心的捡，并没发现有人靠近，黑鹫无声无息蹲在她面前，跟着把打碎的磁片捡回盘中。他的手掌突然出现在女童的视线里，女童一怔，连忙仰脸看他，发现是并不认识的生人，吓得立刻站起身后退一步，抿着薄唇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黑鹫的脸。
“别怕。”黑鹫尽量柔和地说道：“我不会说出去，我帮你把它藏起来好不好？”
“藏起来？”
“对啊，你不是怕别人发现你摔了茶杯？”
女童睁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眼睛不住打量黑鹫，突然抬手指向少主寝殿方向：“有客人，等我送茶。”
黑鹫当下明白不出所料这是少主殿里的小侍女，口中的客人，指的应该是自己无疑。
“没事。”黑鹫捡干净碎片将茶壶扶正，端起茶盘招呼小侍女：“来，别怕，我们把碎茶杯藏起来……如果别人问……就说是我打碎的。”
女童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真的没事，一个茶杯，就说我打碎的，不会让他们说你，好不好？”他朝女童伸出自己的手掌。
女童迟疑的摸上他的手，白皙的小手抓住他两根手指，让他领着走到围墙根，黑鹫蹲下，女童跟着蹲下，黑鹫开始教她刨土坑，女童伸手也去抓，小手带着宽大衣袖在草地上扑腾，看得黑鹫很不忍心：“得了，你别刨，回头手弄脏他们反而怀疑。”
女童仿佛听懂了黑鹫的话，连忙将手在衣服上抹。膝头上越抹越黑。
“哎呦小祖宗，别蹭了，你看着我挖！别动手啊，我一个人来很快。不是我也奇怪，你这么点的孩子，他们怎么忍心让你端茶递水？”
“有客人！”女童突然高声，表示自己的能力。
“是是……”黑鹫笑起来，埋下头专心挖坑：“我就是客人。”透露实情，黑鹫有点不好意思，不敢抬头，他的侧脸感觉到女童眼神热热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你别担心，茶水算我喝到了，不会让他们说你。”
女童扶着膝盖探着脖子望他，黑鹫的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让她安静下来，小脸上挂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好了，神不知鬼不觉。”黑鹫端着茶盘站起身，又用脚实实跺了埋茶杯的土面几脚，女童也伸脚跟着去踩：“不觉！”少年把手伸向小小的侍女：“走吧，我们回去交差。”
这次女童不再犹豫，两只手亟不可待攀上黑鹫的手臂，半个身子依上去，好像要把自己贴在他胳膊上一样。
黑鹫领她回到大路，小姑娘欢蹦乱跳，扯着袖子拉黑鹫快走。黑鹫忙不迭跟着她：“慢，慢点，我这还有茶壶！”
黑鹫手忙脚乱端着茶盘，紧张的样子令女童咯咯发笑。他越紧张女童越要他快走，把他的胳膊扯来扯去，后来干脆跑过去撞他的腰，撞不动就跑远了，再冲过来撞，黑鹫双手举着茶盘在大道上跳着脚的回避，把女童笑得简直乐不可支。
黑鹫又气又笑：“别，别闹！砸了茶壶我可不管了！”
女童根本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疯跑着在他前后左右横冲直撞。黑鹫无可奈何，空出一只手，一把擒住飞过来的小小拳头，一翻手腕叼住细瘦的小胳膊，往上一提，简直要把女童拎起来：“不许闹！警告你，不许再撞我了听到没有？”女童咯咯大笑，一边挣扎一边点头，也算同意了。“谁家的丫头，女孩子这么疯癫……你叫什么？几岁了？”
女童还在笑，根本不理会黑鹫的询问，小腿从衣摆下踢出来，正踢在黑鹫迎面骨上，小孩不知轻重，疼得黑鹫手一松，女童正好挣出手掌的牵制，拖着得胜的笑声溜之大吉。 黑鹫嘬着牙，预感到殿中人确实不一般，他的前途也许会坎坷得不可预测。
时间被两人耽误了不少，左顾右盼不见小侍女身影，黑鹫端稳茶盘向少主寝殿疾歩寻去。果然在那爬藤的凉亭下又看到了小侍女的身影，这次她弓着身不知在凉亭里摆弄什么。黑鹫走过去，突然从背后冒出头低声吓唬小女童，女童果然一惊，轻声惊叫出来，回头见是黑鹫来了，立刻嬉皮笑脸起来。
“干嘛呢？”黑鹫借着身高往女童身后看，凉亭石凳上摆了两盘糕点，样子看起来就精致可口，令人馋涎。“咦？点心哪来的？”
女童随手往殿里一指，声音稚嫩坦然：“案上摆的，我给你吃。”
我的女神，我的小祖宗！黑鹫只觉得头都大了，急忙扫了四周一眼，压低声音问：“谁让您拿出来的？那是给少主吃的吧。”
女童也学他慌张四顾，效仿他的口气，只是声音依旧很清亮：“他们不知道，没人看见！”
黑鹫……深深吸一口气，缓慢焦虑地吐出去，只觉得内心鼓噪不安，他放下茶盘，蹲在女童跟前，抓过她两只细瘦的手臂，强迫她面向自己，看着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一种成人的责任，他有义务，并且需要告诉这些未经世事的孩子们，他已悟到的为人的经验：“不告诉别人随便拿别人的东西给自己用，自己吃……这样的做法，是坏人才做的，我们不能这样做。”他试图通过诚恳的眼神进一步传达他的正义，让她领会。女童被他抓住手臂，睁大眼睛盯着他，在他脸上飞速地到处看，到处寻找，有一丝惶恐，还有不解，但终归都努力的安静的听下去，最后她看进他的眼睛，看着同样乌黑清澈的散发着如太阳一样灿烂光辉的眸。女童垂下视线，用力挣脱出黑鹫的牵制，摸回到糕点盘子旁若有所思。
黑鹫试探着问：“怎么了……？”
女童扁起嘴不说话，一脸不悦，最后竟然愤愤抬手，赏了点心盘子一巴掌，盘子被拍得在石凳上乱跳，吓得黑鹫连忙伸手捂住：“你干什么？”
“讨厌它。”
“为什么？”
女童也不回答，脸色越来越难看，眼圈竟然开始发红，很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黑鹫一把抱过女童，抱在自己腿上，摸她头上的柔软的头发，拍拍她的后背，轻声细语的在她耳边低喃：“我吃，你拿给我的我都吃，一会咱们去找少主把这两盘点心要过来，都是咱们的，好不好？咱们一起吃？”
女童在他怀里坐着，背挺得硬硬的，精致的眉头蹙成一团，很有一点美人的悲愤。 黑鹫就又抚摸她的背，安慰的轻轻触摸她的手臂：“等少主醒了咱们就去找他要，好不好？不难过，不难过，你特意拿给我的，我怎么会不吃？可高兴了，咱俩吃，不给少主吃，好不好？”
女童突然扭头在他胸前用力打了一巴掌，说实话有点疼，随后……随后竟然倒进他的怀里，又拱又钻，弄得黑鹫身上一阵瘙痒。“哎呦，祖宗别闹了，我知道错了~！”
女童咯咯的笑声又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手里轻轻拍打着他的身躯。
黑鹫突然一阵恍惚，仿佛看到当年邻居家的青梅妹子，也这样委屈的捶打过他，他顿时心生一种朦胧的强大的感触，他想保护她，让她不再受任何委屈……如今，怀里这个孩子，突然让他也生出了这个念头，这种察觉不免令他心惊肉跳，可是想法强烈，摆脱不掉。“别怕。”他突然开口对女童说道：“别怕……以后有我保护你。”
有宫娥匆匆寻进了院子，正看到黑鹫正在哄怀里的小侍女。
“哎呀，我还说哪去了……吓我这一跳。”
黑鹫连忙把女童放在地上，拉着她挡住石凳上的茶水糕点。“对不起，我见她太小还要……”
“听说你要来，少主坚持亲自给你沏茶，觉也不睡就跑出去，我们哪干放心，结果一路上谁也没找到他，可巧给你遇到了。”她笑着说话，走过来领住往黑鹫身后躲的小侍女：“看起来少主很喜欢你呢，这刚见面就……”
黑鹫这才听明白，脑子顿时一震，天崩地裂般：“等等，您说……”他艰难地指着宫娥抱起的女童：“她就是少主？”
女童和宫娥都对着她笑。
“少主不是男孩吗？！”
“咦？”宫娥失笑的又看了一眼女童的脸：“少主看起来像女孩子吗？哎呀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长相漂亮的孩子都是女孩呀，哈哈哈，我们少主将来一定是天下无双的美男子呢！”
再看那孩子的脸，果然平添了几分男童的顽劣和不驯。是他看走了眼。
该死的雌雄难辨。
小小的少主趴在宫娥耳边叽咕，转眼被放回到地面。他与黑鹫擦肩而过，一瞬间稚气柔美的神情又回到他脸上，少主端起茶壶往仅存的唯一的茶杯里斟上茶，端起来自己先吃了一口，剩下一半小心翼翼举起来递给黑鹫。
黑鹫接过杯子，郑重其事立直了身体，一拱手，将茶一饮而尽。
少主仰头看他，伸手去要茶杯，却被黑鹫一把攥住：“还有点心，少主，我们还有点心没吃。”
男孩被他抓着手，凝凝望去，渐渐翘起的嘴角上似有笑意。
“吃完去捕鸟吧！”
“哎？您要抓鸟~”
“有好多的小鸟，我殿里有好多，你喜好小鸟吗？我养了好多，我带你去看！”
小小少主张开双臂，向凉亭外飞跑而去，正像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仰着脖子用稚嫩高亢的声音向天下宣告他的降临。
而他黑鹫，此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他的未来便是保护这只雏鸟，护他长大，为他铲除一切威胁，与他并肩作战，直到，直到他君临天下的那一刻。
眼睛上那片柔软的带着清香的竹叶被轻轻的，轻轻的掀开。
“黑鹫！走，我们今天再去比弓箭，这次一定不会输给你了！等着瞧吧！”
发表于 2013-6-30 19:13:54
双倍卡
沙发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