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伊斯雷 于 2013-9-2 19:57 编辑
血染的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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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染的冬夜，少有月光。
繁星掩在墨色云层之后，四下亦无半点灯火，只有冻雨过后冰结的崎岖小路散发稀微幽光勾勒出沿途窝棚的轮廓潦草破败，断椽残瓦重重如坟墓般交纵仿佛有死灵栖息其中，以无明的眼瞳眈眈窥探……只侧头一瞥之间，黑发少女脚下不觉一滑，整个人顺着疾奔的态势直飞出去重重摔上冰冷坚硬的地面。右半身如崩裂般剧痛难耐，少女刚要叫出声来，又慌忙掩口——
不能出声！他们一定还在附近……！她双手紧紧扣住咽喉，凝神倾听：除了自己急促压抑的呼吸，并无其他声响。之前一直紧追不舍的脚步似乎已经迷失了方向……
看来钻进这片窝棚是正确的选择……她想着，忍痛撑起身子四下张望：这里足够拥挤杂乱，也许她可以找到一个藏身之所；她可以敲开这些窝棚其中的一个求人庇护……但那些木条撑起的破烂帷幕、那些残砖断瓦偏强拼凑而成的废墟，真的是人类的居所吗？还是也像那个地狱般的地方一样……
一念及此，她的身体重又难以抑制地寒战起来，过去三天的噩梦如走马灯般闪回眼前：那个昏暗、寒冷、血腥气凝聚不散的狭小砖房，还有那个身负重镣的与自己同族的男孩……是男孩吗？她不确定……他的确瘦小伶仃，但性别和年龄对他已经失去了意义：他的四肢和脖颈遍布刀痕，有的已经结成深紫色的血痂，有的兀自皮翻肉绽渗出殷红鲜血历历在目；他的头发已经脱落几尽露出青白头皮，灰败皮肤松松挂在骨架之上仿佛轻轻一扯就会成片剥离，化为一具森然骷髅……每天中午他如同一条破布口袋被拽着颈枷拖到屋子中央。那些人把他绑在一个木头条凳上，提起他干枯的手臂。明晃晃刀光一闪，殷红鲜血流淌而下……
她惊呼一声扭过头去。旁边押着她的那个男人发出沙哑笑声。
再用上两次，他就该废了——他对她说：
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她大口吸气想要借此驱走恐惧，然而寒冷空气锋锐如刀直入胸腔、划过喉咙引起剧烈咳嗽难禁。她赶忙再次掩口，但为时已晚——远处立即响起呼喝之声夹着杂沓脚步向这边逼近。她大惊失色，踉跄爬起身来，已经顾不得寻找藏身之所，只是下意识地朝与来人相反的方向奔逃而去。她慌不择路挤进两排窝棚之间一条狭窄的小巷，也不知道它通向哪里，只一味摸索着跌绊前行。翻上倾颓的断垣，钻过斜倒的木梁……挑开一道破布疾冲而出，她感到自己撞上了什么东西——
一个并不冰冷、也不坚硬的东西。
被堵截了…………
她瞬间失去了浑身的力气，颓然后退两步，倚在矮墙上。一片昏暗之中，勉强可以辨认出那是一个没有蓄须的年轻男子，一只手抱着一团雪白的东西，也正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她：
“你……”
年轻男子刚发出这一个音节，她忽然回过神来，从矮墙上一跃而起直扑过去握住了他的嘴。——这个人不是追兵！她拼命摇头，用满含泪水的哀求的眼睛望着他，示意请他不要发出声音。在这个距离，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像新叶一样闪着柔和的光。
“这边有动静！”在她身后的巷口有人低呼道，“进去看看！”
男子没有再出声，而是投来探询的目光。她更加拼命地摇头，泪水夺眶而出。就在刚才，她发现这里已经是窄巷的尽头，男子身后是一道土墙，别无出路。这样下去一定会被发现的……还是他会把我交出去以求自保？如果再落回那帮人的手里……没顶的绝望令她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她松开男子，双手抱头弓下身去——不，她宁可自杀，也不愿像那男孩一样受那非人的折磨……！
她忽然感到肩膀被轻轻地按了一按，满面泪痕抬起头来，看到年轻男子向自己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男子示意她不要动弹，轻轻走到她身后，侧耳听了听，就将那团毛茸茸的白色东西放在地上——她这才看出来那原来是一只大猫。年轻男子伸手在它的雪白皮毛上顺了几下，突然狠狠拽了一下那蓬松浑圆的尾巴。白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撒腿向巷外直蹿出去。男子连忙拉着她闪身掩在那截矮墙之后。巷口先是一阵纷乱，似乎有更多的人听到动静向这边聚集，片刻之后又笑骂起来：
“搞屁啊，原来是个畜生！白花花吓老子一跳！”
“还天寒地冻呢，就叫起春来了！”
“好啦，甭管畜生了，往那边儿去吧。”
巷口人声渐远。他们屏息在土墙后又躲了一阵子，确定没有人再折回来，才松了一口气。她想要起身，却发现双腿已经瘫软得不听使唤了。年轻男子托着她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
“对不起啦，爱珀大小姐，改天再来接你啊……”他望着巷口喃喃自语了一句，转向少女：“您没事吧？”
“是……”少女瑟缩了一下：“谢谢您，好心的先生……”
“您不用害怕，我叫阿斯特利，是个赏金猎人。”年轻男子露出爽朗的笑容，指指自己的胸膛：“这地方晚上是有点儿瘮人，也有不少偷鸡摸狗的家伙，不过遇到我，您就算踏实了——我对这一带的所有犄角旮旯都一清二楚，保证把您安全送回家。”他迟疑了一下，看着少女黑色的长发和眼睛，“呃，您该不会是不想回家才……”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不，我……我不是叛逃的！我……”她低头检视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样子：灰头土脸，衣服挂破了好几处，套鞋也跑丢了一只，两手还有青紫色勒痕高高坟起……阿斯特利看着她的手腕，皱了皱眉，脱下自己的粗呢斗篷给她披在身上。
“看起来发生了很不得了的事情呢……能讲给我听吗？”他温言道。
少女瑟缩了一下。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斗篷的系带。
“………我不知道……那不是人类能做出来的事情！他们……”她低声说，嘴唇苍白如梦魇般颤抖，眼瞳逐渐收缩：
“那些人，简直是……恶魔……！！”
I
“我，利亚姆·阿尔卡纳，谨此庄严宣誓：
“我必将恪尽森染执政官之职责，捍卫王国的律法，保护森染的人民免于一切侵害，为他们谋求最大的福祉、喜乐和安康。我必将忠勤尽责，鞠躬尽瘁，毫无保留，决不逃避。
“愿森染的同胞们、先烈的英灵们、全知的圣灵们为我见证。
“愿无所不在的女神相助。”
坚定、浑厚的声音越过人群，在肃然寂静中直升上去，响彻了高旷的穹顶。于主席台上昂然肃立的蓝发青年保持着右手按在心口的姿势，仰头凝视着礼堂幕墙上高悬的森染纹章。直到最后一个回音消散，他才缓缓转过身来，举起双手，迎接台下爆发出的雷鸣般的掌声。
置身于贵宾席右列首位的本城骑士团团长克尔因·阿尔卡纳伯爵，与其他宾客一样，满面笑容、热烈地拍着手。这位年近五十的中年男性，体魄强健，仪表堂堂，只是头顶心微微发秃了些，稀疏蓬松的褐色卷发堆在两鬓，为他方正的面庞增添了三分和蔼的气息。这形象与他在任十年间所累积的风评是相符的：驭下宽厚，并且忠实、坦诚，正如此时此刻他为自己远房侄儿的荣升所展露出来的欢欣笑容，并无一丝矫揉的成分。二百年来，森染执政官向来是阿尔卡纳繁盛金枝之中的一个，从未例外；更何况如今台上的这位青年，出自秘仪嫡系，身份贵重之外，多年来在各城辗转任职，之前更一直担任中央民政部副部长，如今回到家乡主政，可以说是众望所归。
当然，不是没有捕风捉影的议论，比如利亚姆·阿尔卡纳子爵此前并无在森染从政的经历，如今一朝还乡，便执掌一城的政事，是否过于轻率？又比如在去年夏天，前任执政官萨尔门（毫无疑问也是位金枝）退职之前不久，新任秘仪家督前往夏维朗参谒皇帝，紧接着，那纸森染执政官的委任状上就填上了利亚姆·阿尔卡纳的名字……
克尔因的笑容稍稍凝滞了。他略一转侧，将余光投向贵宾席的另一边。
位居左列首席的，正是如今的秘仪家督，伊斯雷·阿尔卡纳。这位少年伯爵身着一袭群绿色绣金礼服，褐色头发整齐地梳拢在耳后，露出深邃的绿色双眼和脸部精炼、斩截的轮廓。他端然正坐，不紧不慢地鼓着掌。在他身侧，冬日微阳自高挑透雕石窗斜斜投射进来交织迷蒙。灰白光幕笼罩之下，那年轻面庞上的淡薄微笑几近于无。
那是克尔因所未习见的神情。三年来，他一直将这个少年当成一个勤勉克己的孩子。不论作为长辈抑或长官，他都赞赏这位年轻的中队长在执行任务时表现出来的寡言、干练和几近苛刻的严谨，以及他对待同僚时那安静、谦和的姿态。在团里，他似乎特意淡化自己的存在，使人忘记他特殊的身份；然而此时，当他坐在阿尔卡纳家督的位置上，那寡默转而变为凛然，淡泊则宁谧一如深渊——过于平静以致仿佛可以径行其上；然而贸然踏入，稍有不慎或许便会失坠、没顶……
又或许，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纯粹由愧疚而产生的幻影……
但自己难道不够公允吗？这孩子的确具有相当的器量，但他毫无疑问还需要磨练。他应该在中队长这个位置上多干几年，至于副团长……当年的确是这孩子的父亲，威鲁尔，力排众议，把出身旁系的自己破例提拔为副团长的，这一点自己终身不会忘怀。但无论如何，目下而言，副团长这个职务，对于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少年来说，还是为时过早了。
更何况，论起青年一辈的人才，杰比也不遑多让……
想到这里，克尔因微微放松肩膀，将头向后仰去。虽然无法回头，但他确信，他的儿子此时正站立在他身后，以不逊于在场任何一位金枝——包括执政官和家督——的昂扬姿态。
是啊，为什么不呢？在骑士团中，他的英勇果敢博得上下一致的交口称赞；在社交界，多少贵妇人和千金小姐争着与他攀谈，为他的风趣和睿智而脸颊泛红、双目闪光；就连一时兴起的宝石加工坊，他也经营得有声有色，收益颇丰……这样一个俊才，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又有什么职位是他所不能胜任的呢？
克尔因的笑容重又复苏了。他看到致词已经结束，来宾纷纷离席，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悉窣絮语填满了大礼堂宽广的空间，而新任的执政官已经离开主席台，向自己走近，就站起身来。
“祝贺您，新任的执政官阁下。您是阿尔卡纳家族的骄傲。”他握着蓝发青年的手用力摇了两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愿我能如您一样不辱使命，不令秘仪的名字蒙尘。”
年轻的执政官，利亚姆·阿尔卡纳微笑着回答道。这位以率性不羁著称的亲民派青年贵族即便在自己的就职宣誓典礼上也不改朴素作风，一身烟色的高领长摆礼服并无赘饰，只在衣襟和袖口有银线镶滚，显得十分素雅，倒是常时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向后抿得一丝不乱，庄重之外，比平日更显锐气精干。
——一个好小伙子。不过，杰比也不差……克尔因感到他们成了全场目光的焦点。他挺直脖颈，微微欠身：
“如果您允许我向您介绍犬子……”他郑重道：
“他叫杰贝兹。杰贝兹·阿尔卡纳。”
自父亲身后仪态万方走上前来的杰贝兹·阿尔卡纳，乍看上去是位漂亮的青年。
他生着鲜亮的橘红色鬈发、精心修饰的短髭，以及玻璃一样的湛蓝眼睛，个子不高，刚到利亚姆的肩膀，身形却颇为壮硕，甚至比他那人过中年的父亲还要宽上一圈，一件镶金编铜的骑士礼服在他身上绷得紧紧的，没有一寸富余。然而这并未阻碍他顾盼生姿，在一举一动中透出十二分优雅、迷人的风度。他行云流水地行了一礼。
“我很荣幸，执政官阁下。”他的嗓音也相当醇美。
“不必见外，都是一家人。”利亚姆微笑着颔首致意，“我想我们应该在苍犀馆共度过一段时光。我能儹居堂兄吗？”
“犬子今年二十四岁，还不成气候，请执政官阁下多多指点。”克尔因代为答道。
“我现在在骑士团担任中队长。”杰贝兹说，对森染的新贵露出亲切、灿烂的笑容：“很抱歉上周没能出席为您举办的欢迎酒会。我一直带队在一个新矿区清剿魔物，前天才刚回城。”
“我代表本城人民感谢您付出的血汗。”利亚姆说，“但愿您的任务圆满完成。”
“啊，当然——”杰贝兹轻描淡写地一晒，“大群的火骨狼，就连幼崽都能轻易撕裂一个成年男子的肚子。不过这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习惯了。要是像血狮，或者斧冠地龙——比如杰瓦拉木纹星矿那次……”他闲闲谈起与几种特别凶残的魔物激战的经过——当然都是由他指挥的，并且大获全胜……他又聊了几句自己在都青府时接受的严格训练。他得知利亚姆也是念的同一所骑士校，于是对这位堂兄更加亲热，甚至相见恨晚了。他蹙眉嗟叹，不胜惋惜地望着利亚姆：
“我简直不能想象，像您这样一位都青府的优秀毕业生，竟然要埋没在文牍之中……骑士团才应该是您大展抱负的地方。”
利亚姆微微一笑。
“听您这么一讲，我的确对骑士们舍生忘死的气魄更加感佩了。”他耸了耸肩，“您看，虽然我身边也有一位中队长，不过他对自己的工作向来绝口不提。”
“伊斯雷在团里的表现也非常出色……”克尔因对利亚姆说。但他的儿子随即打断了他。
“说起来——父亲，您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过去问候一下？”杰贝兹·阿尔卡纳说，语气格外明快：
“伊斯雷中队长每天都见面，秘仪家督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拜会得着的。”
克尔因脸上的笑容停顿了。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然而杰贝兹仿佛不觉，仍然笃定地微笑着。那是一种对自己的风趣和风度都有着绝对的自信，并且要求他人也对此深信不疑的笑容——包括他自己的父亲在内。
克尔因轻咳一声。
“……是啊，是应该这样……杰贝兹，走吧。”他说。
杰贝兹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迁就的笑容——尽管这件事原本是他自己先提议的。他开始煞有介事地整理自己的头发、衣领、腰带，抻直衣摆，将胸前的编金肋饰逐一抚齐……克尔因忧愁地眨着眼睛；利亚姆则含笑抱臂，用欣赏的目光看他做着这一切。
就在他刚把肩膀处最后一个皱褶抹平的时候，一个市政厅的侍从带着一个平民打扮的男人走到他们跟前。
“这位先生想和杰贝兹·阿尔卡纳阁下说话。”侍从指着那个男人说。这位不速之客局促地回避着人们的目光，对于面前的几位阁下既不行礼，也不致意，只是一直焦急地搓着双手，好容易候到杰贝兹把目光转向自己，就立刻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杰贝兹脸上容光焕发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烦躁而不满的神情。
“找回来没有？”他仄声问。
男子畏惧地摇了摇头。
杰贝兹低啧一声，转过身来。
“抱歉，我有一些私人事务不得不去处理一下。请原谅我提前离席——”他向利亚姆微微欠身，“家督那边，就请执政官阁下代我问候吧。”
“怎么回事？”克尔因关切地问道。他很少看到儿子这般焦虑的神情。
杰贝兹向父亲不耐烦地皱着眉。
“啊，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工场那边的一点小事，请您不用担心——”他用高倨的、满不在乎的声调回答了一句，就转身飘然离去了。
克尔因引颈一直目送儿子的身影穿过重重人群消失在礼堂厚重的雕花木门外，才转过头来，略带歉意地向利亚姆笑了笑。
“年轻人精力充沛，总是忙这忙那，一天到晚奔波不停……”然而为这样杰出的儿子担忧，担忧也是幸福的。
“真令人羡慕。和他一比，我简直像个老人了。”利亚姆笑答了一句，又问道：
“刚才那位，似乎不是您府上的侍从？”
“我想那应该是工场里的人……犬子前两年搞了个冥眼石的加工工场。”骑士团长摇头轻喟，“我知道骑士不应该太多涉入经济事务，不过年轻人总是想尝试些新东西……”
“您这么一说，我好像有印象……波拉迪安宝石工场，对吗？每年都为本城贡献相当可观的税收——非常杰出的事业。”利亚姆眨了眨眼，“话说回来，哪个骑士没有点儿小小私产呢？这无可厚非。”
克尔因露出感激的笑容。
“您这么想，我真是太惭愧了……”他说着，再次握了握执政官的手。
II
克尔因离开之后，利亚姆又与接连围拢上来的几拨人攀谈了一阵，才转向以伊斯雷为中心的另一个包围圈。他远远地做了个手势，就转身进入设在主席台后的专用休息室。片刻之后，门上响过两声轻叩，伊斯雷走了进来。
利亚姆倒了一杯之前由侍从备好的温茶递给他。
不坏！”他饶有兴味地将堂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我的宝贝弟弟倒饬起来，也是个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不过人家是玉，你是花岗岩的。”他拉了拉伊斯雷领口雪白的丝巾：“他们怎么不给你挑个带蕾丝的？”
“如果你是说你去年送的那条，”伊斯雷说，“我转送给米哈莱雅夫人了。”
“女神保佑我弟弟的品味……你不觉得那条丝巾对于五十岁的女管家来说太花俏了点儿吗？”
“……对于我来说就不花俏了吗？”伊斯雷阴郁地看着他。
利亚姆洒然一笑，按着堂弟的肩膀，两人并肩在一只织绒长沙发上坐下来。
“我和克尔因叔父碰面了。”利亚姆跷起一条腿，把头搁在沙发靠背上，“还有他的儿子——简直太有看头了。”
“杰贝兹的确架势足了些，不过已经是入团八年的资深骑士了，平时待人也算开朗慷慨，人望、经验都没什么可挑剔的。”伊斯雷淡淡地说。
的确如此，相较入团不满三年的十七岁少年而言——更不必提伊斯雷向来寡默、淡泊的秉性。利亚姆是他唯一真正的亲人，然而即便在他眼中，伊斯雷有时仍如这冬日微阳一般，遥迢，稀薄，似有若无……这个少年的光和热望蕴藏在某个深远的所在，不为人知，难以企及。
这样的姿态并非不智。静穆而少破绽，疏离方能贯击，剑技如此，处世亦然。如今伊斯雷手中所握的，正是一把名为“秘仪”的无形之剑。利亚姆尚未亲见他如何运用这柄重器，但他很清楚，自己今日能以森染执政官的身份在此，正是少年家督牛刀小试的结果。否则，以艾尔温皇帝对自己素来所表现出的那介于困扰和厌弃之间的冷淡态度，不会将一城的权柄轻易相授。每念及此，利亚姆不由得暗笑：讷言的伊斯雷究竟是怎样说服皇帝、令他应允自己成为森染的主宰？
也许不需太多言辞。秘仪本身便是无声的雄辩。
不论如何，王都的脂粉气味已经令利亚姆厌倦了。他放弃脚下铺就的骑士的荣耀之路，转而踏上另一条相较之下可以说是灰暗乃至逼仄的小径，并不是为了观仰那些大人先生们故作无奈、实则不以为然的鼻息，而是为了……
伊斯雷察觉到利亚姆变得温暖、柔和的目光，抬起头来。他回望着堂兄，深绿色的眼中显出隐隐歉意。
兄弟两人相望片刻，利亚姆伸出手去拍了拍伊斯雷的头。
“——现在的问题是，就算你是家督，副团长的人选还是要团长本人来决定。”他了无痕迹地接上之前的话题，“你觉得克尔因叔父不会支持你？”
“自我入团以来，克尔因团长的确一直对我多有照拂，但在卡兰阁下病退、副团长这一职位空缺出来之后，一切就另当别论了。”伊斯雷道，“你也看到了，他是一位慈父。”
利亚姆耸肩。“我之前也和老人家们提起过这件事，希望他们能对克尔因叔父施加一些影响，但他们对此并不十分着意……他们觉得你有的是时间，不用急着上位，不妨先把副团长给杰贝兹过过瘾；至于你呢，等到三五年之后，积攒了足够的资历，到时候想要做副团长还是团长，还不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他攒眉笑道，“你看，他们不想削了老克尔因的面子。——不过不能否认，他们的建议并非不合情理。”
伊斯雷摇了摇头。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说，声音轻而平静，然而掷地有如金石之声。
利亚姆沉默了一下。
“好吧，我们再慢慢合计。总会有办法的。”他说，露出惯常的爽朗的笑容。
因为新任执政官宣誓就职典礼的缘故，市政厅内各部门都休假一天。挑空高达四层的轩敞大厅平日络绎有人往来不绝，此时却空空荡荡，只有几个侍从百无聊赖地站在廊柱下，等着一会儿给将要从礼堂转移到宴会厅的宾客们引路。时近正午，天色反而暗了下来，层叠拱券穹顶的描金彩绘都显得灰扑扑的，倒是以花白绿和淡珊瑚色的大理石镶拼而成的地板刚刚打过蜡，光洁锃亮，其上仿佛堆积着整整一个上午的微薄日光，映出伊斯雷和利亚姆并肩而行的身影清晰分明。
“丢下一屋子贵客，不太好吧？”
“家督阁下没带侍从，我当然要小小地效劳一下。”利亚姆打趣一句，压低声音，“顺便透透气，不然我恐怕撑不过午宴了。——嗳，你真的不留下来陪哥哥受难？”
“很遗憾。下午还有巡逻任务。而且我得先回苍犀馆把这身行头换掉再说……”
伊斯雷忽然顿了口。他停下脚步，望向大厅的入口。在那里，知客侍从正张开双手，好像和什么人争执着。
“跟您说，我没有什么邀请函。您看我这样子像是来参加你们劳什子的宴会的吗？我是来报案的啊，报、案！——话说回来，大白天的搞哪门子宴会啊！”
被拦在大门外的是一个高个儿青年，一头淡青色的利落短发，粗布衣衫掩不住眉宇之间英气逼人，双手叉腰，正扬眉抗辩着。在他身后畏缩着一个身量稍矮的人，罩着一件粗毡斗篷遮去大半张脸，只在领口露出几绺黑色长发。
侍从比划着说了些什么，青年的声音更高了：
“啥？您说明天再来？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耽搁不起！”他直逼到侍从眼前，“您要是不让我进去，那就叫个能管事的人出来，行不行？”
侍从颓然放下双手，似乎放弃了辩论。他回过头，想要叫个警卫过来，却发现阿尔卡纳侯爵和新上任的执政官不知何时起站在了身后。一惊之下，他连退两步，随即慌乱鞠躬：
“非、非常抱歉……！我这就叫人把他带走！”
“不用不用。”利亚姆挥了挥手，“你也说了这半天，喝口水去吧。”他转向高个儿青年，粲然一笑：
“喏，管事的这不就来了？”
阿斯特利不认识这两个人，但看到他们华贵的衣着，又见到侍从对待他们的毕恭毕敬的态度，就决定姑且利用他们的渠道。他跟着那两个人来到市政厅前庭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处小小的祭坛式喷泉，虽然精雕细镂，然而深冬水竭，池中漂着零星落叶，显出几分寂寥。阿斯特利随意在喷泉的池沿上坐下了，又示意同伴也坐到自己身边来。那两名男子，蓝发的一个抱臂靠在一根石柱上，另一个褐色头发的则负手站在阶下。他们的身材相仿，面容也有七分相似，但一个始终含笑，另一个脸上则淡淡的毫无表情。
阿斯特利轻轻摘下身边同伴斗篷的兜帽，露出她苍白、憔悴的脸庞、漆黑的长发和双眼。
“这位小姐，大前天清晨出门替主人送信，半路被人袭击劫持了。她被囚禁在某个地方，昨天晚上才逃出来……”
朝灵少女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抓着衣摆的双手不时微微发抖，显然还在后怕。蓝发青年走过来俯下身，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是叫若……若叶？”
“……若桑。”少女以几不可闻的细微声音回答道，将纤瘦的手臂从斗篷中伸出来，挽起袖子露出腕上的银环：“我的主人是萨尔吉安子爵……”
“噢，对，我想起来了。”他微笑着点头道，“你做的焦糖苹果酱非常美味。”
少女脸颊飞红，把头埋得更低了，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
“您是否知道囚禁您的那所房子的位置、或者周围的环境有什么特征？”伫立在阶下的褐发少年问道。比起他兄长的亲切，少年的声音礼貌而疏离。
若桑摇了摇头。“我在路上被他们打晕，再醒过来，就已经在那儿了……是一间很小的砖房，也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的样子，我逃出来的时候又是半夜，漆黑一片，也不认识路，要不是遇到阿斯特利先生，我……”她嗫嚅道，向救命恩人投去感激的目光。
“我遇到她的地方是城东的贫民窟，估计离她被囚禁的地方不远。”阿斯特利补充道。
“那么您是如何逃出来的呢？”
“昨天下午，他们拿了一瓶黑乎乎的东西，硬逼我喝下去。我死活不肯，他们就卡着我的喉咙硬灌……”若桑说着，眼圈又红了，“我喝了之后特别难受，浑身发冷，眼睛也花了，手脚都开始抽搐发抖。他们可能看我抽得厉害，就把绳索解开了。后来他们好像去吃饭了，就留一个人看守。我心里难受，想吐，他可能嫌我吐在屋里脏，就把门打开，要把我带到外面去，这时……”
她哽咽住了，不知如何才能形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在看守押着她、腾出一只手打开房门的时候，那个形销骨立的少年，一直奄奄一息地躺在屋角，此时突然挣扎着爬起身直冲过来，一头撞在看守的身上……他明明已经气若游丝，却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将看守拦腰抱得死死的，任他怎么撕扯也不松手！他奋力翕动灰败破碎的双唇。虽然他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但她还是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
她仿佛中魇般夺路而逃。身后传来看守的怒吼和拳脚殴击之声，而她只顾狂奔向前甚至不敢回顾一瞥，生怕亲眼见到那男孩在身后化为盐柱灰飞烟灭……
阿斯特利将双手轻轻扶在痛哭失声的少女的肩上。
“我本来想直接送她回家，但那个男孩的境况十分危急。你们也听到了，那帮家伙简直毫无人性！”他看着面前前的两人：“我想你们二位应该能做点儿什么，对吗？”
蓝发青年爽快地点了点头。
“感谢你的协助，阿斯特利先生。”他说，向阿斯特利伸出手，“若桑就暂时留在这里，配合警备队做进一步的询问。她的人身安全将得到高度的保障。——请放心，我会要求治安官彻查此事的。”
阿斯特利眨着眼看着他。“‘要求’治安官？……请问您是哪位？”
刚刚止泣的若桑脸上还挂着泪珠，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阿斯特利：
“您不认识这位阁下吗？这位就是本城新任的执政官，利亚姆·阿尔卡纳阁下啊……！”
“不，我只是觉得这两位看起来很了不起的样子……”阿斯特利说着，猛然憬省，一抬腿跳了起来：
“天！那今天宣誓的就是您了？”
蓝发青年施然一笑。
“正是敝人，新鲜出炉，还烫着呢。”他向赏金猎人伸出手去。
阿斯特利不由得失笑。“多正的运气！”他紧紧握住执政官的手：“就拜托您了！新官上任，可要拿出干劲儿来啊！”
执政官含笑点头，并不以赏金猎人儹越身份的语重心长为忤。阶下的褐发少年则在他们寒暄的当儿仰首看了看市政厅钟楼的时刻。
“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了。”他对执政官说，又向阿斯特利和若桑略一点头致意，就转身离去了。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阿斯特利捏了捏自己的后脖颈。
“您累了吗，阿斯特利先生？”若桑轻声问道。
“……不，就是有点儿僵得慌。”阿斯特利嘟囔道，“那一位看起来好像套了个玻璃罩子的仁兄是？”
执政官横了他一眼。
“瞧您说的。”他正色道，“我弟弟不就是腼腆了点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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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5 21:00:28
双倍卡
沙发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