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412.8.26 夜
浓密的云层露出了缝隙。半遮半掩的一弯朔月如钩，微弱的月光勾出山和树层层叠叠的影子。间或有风吹过，却丝毫不能撼动潮湿窒闷的感觉。
凯东侧坐在一棵枝干盘曲的老树斜斜伸出的枝桠上，双腿悬在空中，看着不远处他的目标。
其实他看不见什么。这样糟糕的几乎完全黑暗的夜里，他所监视的，不过是一小堆安静的黑影。
那些是尸体。傍晚夕阳尚未沉落时他和朔牙亲手在周围布下了陷阱的，魔物的尸体。
他安静地等待。
草丛里有鸣虫在叫，一声一声，永不疲倦的节奏。
凯东把手伸进口袋里，指尖摩挲着已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的金属小盒：里面装的是名为“光石”的银白色矿物，打开盒子便可照亮数米之内。还有一颗信号弹，小型的，可以向数百米外暂时扎营的同伴求援，又不至于直接叫来了晓光骑士团。
同样的动作他已经重复了好几遍，好像这样就能带来某种安全感。他知道朔牙就在对面数米外的另一棵树上和他一起戒备着，而探索队的同伴们想必也关注着这个方向，不过是看不到罢了。
更远处，偶尔传来吱吱嘎嘎像狂笑又像尖叫的声音，不知又是什么魔物在蠢蠢欲动。
凯东咽了口吐沫。从傍晚就特意少喝水，到了现在早就口干舌燥。他侧耳细听。那些声音太远了，不会是他们的目标。
又或者……他们才是它们的目标？
在这林间没有办法完全地隐藏自己。气味，温度，形体，天知道魔物是靠什么来辨别猎物。凯东并不害怕战斗。比起面对凶恶的魔物，他更怕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哪怕是一棵草、一只虫，谁知道危险到底隐藏在何方呢？
天地苍茫。晓光骑士团在圣盾标记附近奋战，而这里，每个白天只有他们沉默地跋涉，搜索着渺茫的线索。有时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正行走在一张无形的大网里。
SA412.8.25 下午
他们刚刚搜索过纽霖河南侧靠近山崖的地方，正踏上归途。河边视野开阔，绿草之中河水清澈，不时有魔物来喝水，甚至有鱼跳出水面。阳光破开层云的缝隙，在河面上透出粼粼的波光。如果不是在红区，真可谓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呢。
他们借树木和半人高的杂草灌木掩藏身形小心地行走，偶尔也会回头看一看“魔物们的日常”。
“看，那大绿鸟在抓老鼠！”亚西斯扭过头来，手指着河边不远处。
“……‘纽霖河的天空霸主’……”阿尔弗雷德抬起无焦点的赤色眼眸望着天空，沉吟着，眉头微皱。
这种墨绿色、体长约两米、翼展足有五六米、有着尖喙利齿和长尾的魔物至今尚未有正式的名字。据说毁灭了一次探索小队飞艇的就是它们，阿尔弗雷德好像就是从这样一只魔物爪下救出了安飒尔。
听多了这魔物如何凶悍的报告，如今亲见这堪称天空霸主的生物竟然捕食小小的老鼠，众人都不由得停下脚步来看，直到有人惊呼——“哇！往这边来了！”
也许是感觉到了更有吸引力的猎物，魔物低头吞下第三只已被利爪抓成一团模糊血肉的老鼠，扭了扭脖子转过身体向探索队的方向扑来。
“跑！”
命令下得干脆，众人也毫不迟疑转身向着不远处逐渐茂密起来的树林冲去。并非慌不择路或力有不逮，而是出于实战的考量：这魔物体型太大，想必不适合在林间穿梭。
魔物自队伍后侧的天空飞掠而下，原本殿后的凯东就成了对敌的先锋，然而那魔物却仿佛知道“领头的在前面”一样直向队伍的前列扑去。
迎接它的是一面早有准备的魔法护盾。砰。无形的障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连林间的空气都仿佛颤了一颤。然后是细微的破裂声。礼灵身子一晃，撤步站稳，扬起剑迎向挥来的利爪。
被护盾打乱了急扑直下的节奏，魔物扑打着巨大的翅膀想要重新找回平衡，扇起的枯枝败叶扑了众人一头一脸。一支箭尖啸着深深刺入它的左胁，它身子一歪，哗啦啦撞折了一片细枝，几乎贴着树干挣扎落地，这过程中还吃了礼灵一剑，温热猩红的血喷出老远。
负伤的魔物愈发凶狠，扬起脖子发出凄厉的嚎叫，重锤般的尾部向着拉戴扫去，身手敏捷的书记官急忙闪过一旁。第二支箭贯穿了翅膀钉入身体，却丝毫未能阻止它的攻击。
一道红影忽然从树梢落下，伴着匹练似的剑光直刺而下。
魔物不甘地挣了几挣，终于轰然倒下。闭起了双眼的红发星士淡定地抽回了从它脖颈另一端刺出的剑。
“后后后后面！！”不知从哪个草丛里传出了约瑟夫的喊叫。还有第二只，也许便是被刚才那只垂死的哀鸣引来。
感受到头顶袭来微带腥味的劲风，凯东弃弓抽剑，低头拧身避过锋芒，从侧面斩向那尖长的利爪。咔的一声，伤口中露出了白花花的骨茬，魔物的攻势却只是稍减，露出利齿的长喙几乎已贴到了凯东脸上。就在这一滞之间，用弦力加速了自己的艾尔已然冲了上来，跃起在空中挥出长鞭卷住魔物的头颈，借着狂怒的魔物甩头的力量把自己“扔”到了魔物身后，倒像是给它上了个缰绳般，硬生生地将它的头扭向身后。
“小心尾巴！”
“凯东闪开！”
奈希尔和亚西斯几乎同时喊了出来。凯东就势退了两步。与此同时，魔物的身上结起了冰霜。
艾尔放开了魔物的头颈，轻松躲避挥舞力道已减弱了很多的长尾，左手开始浮现出新的术式。凯东的长剑上闪出了耀眼的电光。他跳了起来，对着魔物的脖颈用力斩落……
魔物的哀嚎散去，一切复归平静。远处，被惊起的雕鸮群在聒噪着。
解决了战斗的众人各自隐蔽，等了一会儿没见到再有魔物被引来，立刻整队赶回了营地。
SA412.8.26 晨
他们再次来到昨天发生过激战的树林。除了间或的虫鸣，这里可以说是安静的。远处，有一丛小灌木晃了晃，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有什么小魔物正从中穿过。
前面，被撞断的树枝仍在，地上大滩的血迹也在，唯独魔物的尸体不见了。
愣了片刻，众人开始在周围搜寻起可疑的痕迹。
地上的血迹似乎比昨天还多，散发着腥臭的气味。除了昨天被他们踏倒的杂草，还有些零星的血迹向着树林的更深处去了。他们追着血迹走了一段，却并没有什么发现，血迹也渐渐消失不见。
“算我们走运，这些血迹没引来更多魔物。”凯东边观察周围的动静边感慨着。
“啧，早就引来过了吧，吃得渣都不剩。”约瑟夫在前面回了一句。
渣都不剩……
听到这话，凯东暗暗咬了咬牙。一次探索时就有数位骑士连遗体都不曾找到，二次探索更是大部分人都不知所终。这些骑士们的遗体，该不会都进了魔物的肚子吧？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堵得慌，又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吃得渣都不剩。
吃得……
骨头能吃吗？！骑士们的武器和护甲能吃吗？！
昨天在河边，他们找到了一柄半埋在泥土中的断剑，还有一枚纽扣。夏维朗骑士团制式，只是无从判断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搜索队留下的。可是从河边到树林之中，除了植物和一些小虫子什么也没有找到。
什么也没有。
不但是没有骑士们的遗骨和遗物，连魔物的骨骸都没有。
这片地方，干净得太不同寻常。
SA412.8.26 上午
他们又沿着山崖向西南方向搜索了数百米，仍旧一无所获。
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正在东张西望的凯东差点撞上艾尔的后背。
“凯东，过来一下！”礼灵在前面喊他。
“什么事？”他一面应答一面大步超过队友。
“这是你的箭吧？”
他看到格尔希因用白色的丝帕垫着手指，捏着一支箭。
“嗯？”凯东摘下了背后的箭筒，拨弄着剩下的箭迅速地清点了一下。
箭筒里还剩18支箭。凯东并不是出色的弓箭手，带备弓箭只是以备不时之需，所以只带了这一筒20支。考虑到很多魔物都有坚硬的皮壳，他当初特意向圣域后勤处申请了破甲箭。尖细锐利的四棱箭头，坚韧的黒木箭杆，黑色尾羽，与夏维朗骑士团和晓光骑士团常用的箭都不相同。
他抽出一支箭与大皇子手中的放在一起比了比，可以说是一模一样。而且这一筒箭不知是否恰好是同时做出来的，尾羽上都有一抹红色，特征更加明显。
这几乎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让他懵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他们一路走来的方向，“我不就昨天射了两箭吗，怎么能跑到这儿来……”
就算是射空了，几百米的距离，他也断断没本事把箭射到这儿来。何况这并不是一支射空的箭，箭头上还残留着已经发黑的血迹，尾羽也有些折损。
这时其他人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箭又不会自己跑过来，肯定是被搬过来的吧！”
“谁搬啊？没听说哪个魔物吃不了还搬走的。”
“骸鹰吗？”
“咱们这几天见着骸鹰了吗？这一带有没有骸鹰还是个事儿呢。骑士团也没说遇上过。”
“难道是昨天我们干掉的魔物有给同类收尸的习惯？”
“方向不对，再往前去没有河了吧？”
……
极目四望，周围的树林还是非常平静。没有血迹，没有可疑的气味，没有魔物的尸骸。除了这一支突兀出现的箭。
格尔希因一直淡定地听着大家的讨论。眼见着仿佛讨论不出个结果来，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做了个手势止住了争论。
“好了，各位，去打猎吧！”
SA412.8.26 下午
他们在纽霖河的一条小支流附近，距上午发现箭支的地方不到一千米。树木再度稀疏起来，除了支流清浅之外，景致与纽霖河畔殊无二致。
在之前的搜索中，他们一直小心躲避着魔物，主动出击这还真是第一次。可是在他们想找些魔物来杀杀的时候还偏就找不着。在附近找了一阵子，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条支流附近。远远地，河流打了个弯的地方好像有几只小魔物在活动。
“真臭。”涉过支流向那边靠近时，艾尔对着支流那边的树厌恶地皱起了眉。树干的下部蹭着一滩黑泥似的东西，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领地。”凯东耸了耸肩。
小魔物们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些不速之客，开始有了一些骚动。
大皇子停了下来。“朔牙，外围警戒。阿尔弗雷德，也拜托你。凯东，后面交给你。其他人上吧！”
阿尔弗雷德干脆地应了一声，手按在剑柄上闭起了双眼，朔牙则默默提着刀走到了另一边。礼灵警惕地跟在大皇子身边。凯东转过身戒备起来。
这些魔物好像是山猪——虽然与红区的大部分魔物一样狰狞，本质上仍然是猪。哼哼乱叫、泥水里打滚、满地乱拱，见到入侵者就獠牙毕露，怪叫着冲了过来。
虽说体型已经与成年家猪差不多，前冲的速度也很快，这些魔物仍然属于魔物中的未成年，战斗的经验还十分欠缺，虽然凶暴却全凭本能。只要用刀剑、护盾挡住或用弦力躲过它们的冲撞和撕咬，再由同伴用附了锋锐的武器劈开粘裹了泥浆、粗硬如护甲的毛皮就很好对付了。大家尝试了几次，很快就找到了默契，顺利地干掉了好几只。
一道理魔法的光芒闪过，被劈中的最后一只魔物惨叫了一声，僵立了片刻便痉挛着倒下，脊背上一片焦黑，一股没加作料的烤肉味儿弥漫开来。
大皇子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要下达下一步的命令。
烤肉的味道愈发浓郁了，闻起来竟然有几分诱人。
还没等大皇子开口，魔物倒下的地方竟然冒出了烟，甚至还有些小小的火苗。
礼灵手疾眼快地补了一发冰结掐灭了这股暗火，扭头吼道：“谁用的爆炎！！”
“我没有！”亚西斯下意识地反驳——他明明用的是雷闪，天知道怎么烧起来了！
“真是浪费了烤肉的才能。下次请找些能吃的肉来烤吧！”艾尔冲他嘟哝了一句。
礼灵沉了脸色，批评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大皇子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大皇子并不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既然这么多个白天我们都没见到魔物搬运尸骸，也许是它们只在晚上活动。我想用这些魔物的尸体当做诱饵等到夜里看看。大家同意吗？”
当然没有人站出来表示反对。
刚才那点意外的小火苗也有它的好处。烟火的气息能够掩盖他们的一部分气息。阿尔弗雷德报告了附近并未发现更大魔物活动的踪迹，众人合力抬着小魔物的尸体涉过了小河。流动的河水能洗去更多的气味，免得太快被这些魔物的同类发现破坏了计划。
“真沉……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沉得跟死猪一样’……”
约瑟夫这句吐槽想必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SA412.8.26 傍晚
下午的战斗可以说是轻松的，不过搬那几只魔物的尸体倒是着实把他们累得够呛。结合了前期空中侦察对这个地区地形的资料和朔牙的侦察，他们选定了设置陷阱的地点：东面是山崖，西面是河，树木间的彼此间隔大约十米。
凯东主动承担了布置陷阱和留下来守夜的任务。
“你需要帮助吗？”“一个人要不要紧？”
看凯东好像打算单干的样子，大家纷纷表示担忧，不过也有些人面露难色。
“神职人员心灵宁静。”凯东拿自己的身份开了句玩笑，然后转向大皇子，神情严肃：“殿下，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请求朔牙和阿尔弗雷德协助。朔牙是朝灵又擅长侦察潜伏，阿尔弗雷德不会受到黑暗的影响，也许可以发现更多的线索。”
格尔希因点了点头，阿尔弗雷德却突兀地回答：“我不擅长潜伏。”
太假了——阿尔实在是不擅长说谎。
格尔希因微微一笑。他并不打算追究阿尔缘何推辞。“那么就凯东和朔牙负责此事吧。你们两个一定以自己的安全为先，有危险立刻撤退求援。我们会在那里——”他半转过身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坡地，“等你们消息。”
“是。”
只剩下他们两人围着魔物的尸体布置陷阱时，朔牙说起了朝灵语。“守株待兔。”
“我看现在是守‘猪’待兔。”凯东撇撇嘴，指着那堆死猪用生硬的朝灵语重复了这个词。
朔牙愣了一下，差点踩到自己刚刚布好的陷阱。
SA412.8.26 夜
月上中天。
再一次从云层间瞥见月光时，凯东换了个姿势。腿都麻了。除了四野里鸣虫此起彼伏的低鸣和偶尔风吹树叶的声响，没有任何的动静，陷阱也没有任何收获。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天亮？
沉睡的山野仿佛忽然苏醒了。鸣虫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还有些嗡嗡地飞起直扑到凯东的脸上来。凯东挥手把它们赶开，望向这搅扰了山野清梦的源头。
一团柔和如月的冷清白光映出正向这边走来的队友身影。
“老鼠……”
“哇，小心有蛇！”
“这什么东西？！”
走得近了，能听到他们不时的低呼。
“朔牙？凯东？”是大皇子的声音。
“我在！”凯东打开了装着光石的盒子，就算是柔和的光还是激得他忍不住眯了下眼。几乎同时，对面树上，另一团白光亮了起来。
“下来吧！看起来今天是没什么收获了。我们回营地。”
“好。你们别过来了，小心陷阱。要收拾吗？”
“明天再说。也许夜里还能抓住些什么。”
……
悉索的脚步声远去，山野又恢复了平静。
这样的一个夜晚，不知有多少猎手无功而返。
发表于 2014-6-18 21:4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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