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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9 20:2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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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
吃饭的人总是安静的,除了阿斯特利动辄就要从别人的盘子里挖一块来尝尝新鲜:“隔锅香!”不过他始终也没敢染指塞尔索的那一份,不知是因为塞尔索的脾气,还是因为他那碗浓郁红汤浮满辣椒仿佛流血漂橹。魔导士倒吃得怡然自得,不时满意地、不自觉地点一下头,看得阿斯特利只觉得从口中一直燎烧到胃里。他吸着凉气转过头,见韦森特在高凳上缩成一团。
“您还好吗?”
韦森特摇头,又点头。他没喝多少,只是一波波潮水般的喧闹冲刷着他的神经,通明烛火映着酒杯此起彼落烁烁晃得他眼花,就好像白日间那覆在人们身上的彷徨、茫然的尘沙……他简直分不清鼓噪着耳膜的是哭,是笑,还是愤怒或惊惶……
然而从那其中,一道哀号不知怎么硬生生挤出来:
“……但是!……怎么能够啊!!那么惨…………”
不知道哪一杯酒勾动了这可怜家伙的愁肠,——一个因为烂醉而异常响亮的声音,颠三倒四,哭他的老婆:多么贤良,多么会操持,多么俭省,看他打牌回来就揪着他的头发拿草叉打;会操持啊,都要撤离了,回头去找新磨的一袋玉米面子……“不等她啊!就那么把她扔下了!哪儿还找得回来啊!!胖婆娘,玛利亚娜,我三个孩子的妈…………!”他放声大哭起来,号泣像水波一样向四周扩散开去,推开人们的喧嚣高歌。
然而很快一个人大叫起来:
“吓!谁要听你这些!”
“没人听!扔他出去!”立刻有人接道。
“扔他出去!!扔出去!!”更多的人嚷道。紧接着又是一阵骚动,桌翻椅倒。那哀号挣扎着,又响了几声,旋即被淹没了。琉特琴重新弹起来。
“这蠢货。”旁边一个商贾模样的人向阿斯特利一扬脖,“都像他这个德性,大家就甭过啦。”
阿斯特利哈哈一笑,还没答话,一旁的韦森特攥紧了拳:
“倒嘲笑他!——嘲笑你们之中唯一一个还敢于伤痛的人……”他用低沉、颤抖的声音说。
那人脸登时挂了下来。阿斯特利连忙摇手:
“喝多了,喝多了,您看他那脸色——”他一把挎起韦森特:“走,出去透透气!”他连连向那商人赔笑,一面向卢佩恩丢了个眼色,就拖着韦森特出去了。
到得外面,阿斯特利把韦森特撂在小火龙招牌下头的长凳上。“醒醒吧您。”他蹬着一边的空花盆,叉着手,“喝了两杯酒,倒生出脾气来了。”
“……我没醉…………”韦森特扶着头,侧过身,背对着门。然而他躲不开。那自我麻痹式的狂欢的喧声不是从酒馆里,而是从他自己的五脏六腑深处直涌上来。他干呕起来。
阿斯特利给他轻轻拍着背,叹了口气。
“您说那个杯子是假货,要砸了它。”他说。
韦森特艰难地回过头,看到赏金猎人金绿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着柔和的光:
“但是,真也好,假也好——假如它是您唯一的一只杯子呢?除了它您别无所有;如果是这样,您还会砸碎它吗?即便它满是裂痕、污浊不堪……”
韦森特看了他半晌,又艰难地把头转回去。
“那叫起璺。”他有气无力地说。
阿斯特利笑着,一脚把花盆给蹬翻了。
他们就这样在外面待了很久。终于狂欢的潮水开始退去了,踉踉跄跄,三两成群,流淌出小火龙的门槛,流淌过灯火寂寥的街巷,一滴一滴汇入名为沉眠的寂静之海中。店内的喧嚷不知不觉弱化、退却,成为蜂鸣似的和声。
又过了一会儿,卢佩恩凭窗向他们招手。
谢利耶已经又回到吧台里来了,虽然面带三分倦容,但笑容仍然是柔和而亲切的。他带来两瓶酒,四只小杯。“这是今晚为来自森染的各位特别准备的,敝店自酿的青金酒。不过各位请务必小心……”他依次斟酒,盛满青碧琼浆的小杯仿佛翡翠般荧荧生辉,映出笑意暧昧的金色眼瞳:
“它的口味虽然清苦,劲头可大得很,一不小心喝猛了,可是会不省人事的。”
在调查的开始,谢利耶从教会方面了解到的并不比卢佩恩所知更多,——涉及异端研究,所有案件细节都是高度保密的。不过他还是得到一个名字。
“K·法吉。”
阿斯特利愣了愣。“……院长先生?”他看看老板,又看看同伴。
老板点点头。“没错,星岩学院的院长,柯泰亚·法吉。”
柯泰亚·法吉多年来一边从事自己的研究工作,一边担任学院内务主任的要职,他在三年前升任院长,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关于这位院长几乎没有恶评:随和、亲切、幽默、手腕灵活……唯一的一点,——其实也不算缺点:
“他太虔诚了些。”
伴随这个评价给出的是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虔诚当然是美德,但对于星岩学院这样一所专攻地质、生物、理魔法等自然领域的研究机构来说,太多的虔诚显然就有点不对味儿了。
不过这只是那些酸腐学究的杞人忧天。在公众眼中,星岩学院的声望在这三年里却是达到了空前的高峰:他们的研究变得更通俗平易,少了古奥晦涩的术语和密码一样的数字图线,多了一丝女神的圣光,——那是启迪一切、解释一切的智慧之光。法吉院长推行一系列和教会合作的教育项目,将之前一直由学者垄断的知识播撒到普罗大众手中,——“帮助人们更好地认知他们身处的世界,以及女神无上的意志与恩德。”小册子上这样写着。“女神的自然科学”成了尼恩格兰经久不衰的时髦,上至高级沙龙、下至市井酒肆,全都绕着它津津乐道,而且,令人惊奇地,不论哪一处的人,绅士还是走卒,全都能毫无障碍地充分理解它。
法吉院长的成功是毋庸置疑的。前几个月市政厅还向他颁发十字星荣誉奖章,盛赞他“用知识弥合了阶层的差距。”
而洛拉斯·弗塔涅,则是这所学院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理魔法研究员。
他的父亲曾经是这里的风云人物,留下丰硕的研究成果,和同样令人瞩目的坏脾气的名声。但这些对这个年轻人倒也没有太多实际的影响。他太安静、太温顺,默默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以致于他的同事都很难意识到他的存在。
至于他究竟在着手什么样的研究,他们当然更加一无所知。直到他被法祭逮捕的消息传回学校,所有人才如梦方醒。
“看是看不出来的,不过,有其父必有其子……”他们低声交头接耳,向那个年轻人空荡荡的位置投去飞快的一瞥。洛拉斯·弗塔涅的所有文件资料,连同书桌书柜一起,都被收缴了。他留给这个学院的只有一块被生硬撕裂的、无法弥合的空间。
“等等……他们的确在同一所学院任职,”阿斯特利问,“而这跟法吉院长又有什么牵连?”
谢利耶做了个“请闻其详”的手势。
“教会方面坚持不肯透露告发者的姓名,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领略法吉院长的谨慎周密。首先,”他拿起第一杯酒,送到韦森特面前,“就如我们从教会得知的,有人秘密告发洛拉斯从事异端研究。”
“按照程序,教会会对洛拉斯周围的相关人员进行暗访。这暗访非但对被告保密,而且是完全随机的,但根据星岩学院内部人士的情报,有好几个人事先就接到了‘某种’的授意去提供证词;”他又递给阿斯特利一杯,
“院长先生,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当然是不可能在暗访之列的,这令他得以处于心安理得的不知情的位置上。就在暗访进行的那几天里,他私下指派洛拉斯前往时茵,参加当地的一个小型学术会议——”他将第三杯酒轻轻推到塞尔索面前,仍然微笑着的金色眼睛带了一丝寒意:“这意味着什么,几位应该也相当清楚。”
塞尔索攥紧了酒杯。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暗访调查阶段,洛拉斯·弗塔涅还只是一个嫌疑人,然而当他做出“畏罪潜逃”这样的愚行时,他就成为一个确凿的、无法开脱的罪犯了,——尽管他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
洛拉斯在即将通过空港登机口的前一刻被两个法祭按倒在地。
在紧随其后展开的搜查中,又在他的文件柜的底部发现了多达十数页的手稿,虽然还没有完成,但那的内容已经“极端荒谬冒渎,随便择出哪一行都足以让他灰飞烟灭——”最后一杯酒轻轻落在卢佩恩手边,伴随着谢利耶的一声叹息:
“于是,苦酒就酿成了。”他说,带着一种好似怜悯、又像漠然的微笑。
牵涉星魔法的异端案件相当特殊。这名重犯需要移交星庭由宗正省直接审理。然而,就在前来提犯的法祭抵达的前一夜,——也是洛拉斯·弗塔涅被收押的唯一一夜,他用上衣撕成的布条在牢房的横栅上自缢了。
在他留下的血书中,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一切本应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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