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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1 23: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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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格尔希因 于 2015-3-11 23:53 编辑
=〇五一九=
走在被黑暗淹没的中庭廊下,礼灵·加洛韦希望这一天的太阳永远不要升起。
在昨天接到值岗通知时,这名在团内素有“炮仗”之名的小队长起初以为是指令传达出了错:已经很多年不给他安排内苑的岗位了,因为这不但浪费,还会引起他最激烈的牢骚。这里的浪费当然不是指他出众的理魔法水平。某个早年曾和他站一班岗的骑士曾说:“进来的大人头衔有多长,加洛韦的脸就拉多长。”虽然大人们自有大量,没有哪一位表达过不满,但当这个笑话传遍全团,达兰克·弗瑞德也感到抛头露面的机会还是留给更合适的人比较好。
礼灵·加洛韦对自己在团内的处境心知肚明,也不认为这一处境会因为他从No.7的凯旋而改变。他把烫金印花的命令书从头到尾读过一遍,果然发现了不寻常之处:规定的早班岗是晨五时半,但这道命令却要求他提前一个半小时,亦即凌晨四时就到暗夜骑士团总部报到——独身一人。
礼灵的脸当场就拉下来了。他知道这皇宫里有些事情总会发生,就好像雨终会落下,而那团乌涂涂的黑云自从他随格尔希因皇子自No.7归来之后就已经在头顶上酝酿起来了。他只希望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不要太不愉快。对于礼灵·加洛韦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令人愉快的——只有接受或不接受。
然而,当他按照命令书上的时刻来到团部,从副团长萨那特斯·多古拉那里得知他真正的任务时,他才领会到这一个半小时的体贴。他接到的任务是需要花一些时间去接受的:他被命令在今天早晨将第一皇子格尔希因秘密逮捕,押送暗夜骑士团总部。
礼灵条件反射地问,把那个人带到这里来之后,将要如何处置。
“那就不是你的任务了”——多古拉副团长如是说。然而同时,他那只闪烁的紫色眼睛已经给出了某种答案。“‘如果抗命,你将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在执行任务过程中试图警示他、帮助他,你就是他的同谋’——这些废话,亲爱的礼灵,我不说你也应该很清楚吧?毕竟,在我心里,你始终没有看上去那么傻。”副团长很推心置腹地说。虽然房间内并没有第三个人,他还是附耳到礼灵耳边:
“想想你的母亲。想想你是为什么加入暗夜骑士团的。”
礼灵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进入这支精英团队——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讲,这个“精英标本箱”的。加洛韦家是晓光有数的骑士世家,同时也是奈特坚定的跟随者。他们为此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老加洛韦子爵作为莎柏琳娜皇后的亲随骑士随她进入宫廷,死于狂王之手,担任晓光骑士团中队长的长子则在第二次夏维朗攻防战中阵亡;礼灵的第二个兄长——同样是晓光骑士——赢得了胜利,并且作为奈特亲部在战后编入新的夏维朗骑士团,然而没来得及享满一年的和平,第二年开春时,他就在一次魔物清剿行动中牺牲了。当时只有十三岁、还在都青府就读的礼灵就这样成了悲壮的加洛韦家族唯一的根苗,而他毕业后仅在晓光骑士团服役一年就因母亲的强烈请愿和上层的特别照拂下被调入暗夜骑士团一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礼灵的理魔法、指挥和实战演练成绩在他那一届骑士生里都是头筹。他本来指望凭这些撑起自家岌岌可危的门楣,但到了暗夜骑士团,他很快发现自己除去作为一名精英太平地活下去,并无他事可做——尤其他脾气就他的门第而言又是那样坏。
他的坏脾气和他的太平像两条藤紧拧在一起痴长,年复一年他听到它们蚕食他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当No.7调查组成立,他是除格尔希因皇子之外唯一一名自愿加入的成员。
礼灵没从这次艰苦卓绝的胜利中得到什么。但是他也没有太多怨言——既然连皇子本人都一无所得,他一个跟错队的又能有什么甜头?他把满腹牢骚都用来对抗那些无事生非的质询。他没有想到,好容易甩掉那群苍蝇,竟然还有这么一桩污事等在拐角。这件事几乎是不能接受的。即便不作为一名暗夜骑士,礼灵也对宫廷事端敬而远之,但如果一定要说他从No.7调查中得到了什么,那就是任谁对他说第一皇子犯下何等罪状,他都绝对不会相信。
虽然如此,此时此刻,他还是带着他的小队穿过黑暗向内苑走去。
他的部下们接到的是和他同样的命令。他们无心抗拒,但他们都看得出来,他们的队长明明是去执行一次逮捕,却绝望得仿佛他正走向处决自己的刑场。他们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只有当走到中庭的新月通路时,其中一个人小声提醒,如果要去第一皇子的住所,他们现在就应该左转,而不是继续直行了。
礼灵停下脚步,恼火地瞪了这个人一眼。萨那特斯·多古拉,你那一只眼睛可真够毒的,他想。被你挑来执行这项光荣任务的人连皇子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第一皇子原本和皇帝、皇后、苏尔蒂皇子一样,在天泉宫的正面拥有自己的套房,但是两年前,那套房间天顶的壁画需要修缮。皇子因此移住侧翼。直到今天他仍然住在那里。礼灵对这些门道不甚了解,但是他从萨那特斯那里得知了一些其他的事:六月底的谋逆风波后,以那个糊涂侍女艾莉卡为首,格尔希因皇子身边的侍从已经全部换成了“更加忠诚可靠的人”。他们其中的一个将会在皇子每日清晨练剑之后惯例要喝下的那一杯清水中放入高度提纯的芬奈露。这杯水会让皇子在五分钟内陷入至少三个钟头的沉眠,“然后,你的事情就好办多了”——萨那特斯·多古拉说。
礼灵以他一贯的反调问,如果这杯水不奏效,应该怎么办。
“你以为我为什么找你来?”萨那特斯以仅有的一只眼睛对着他笑眯眯,“你比我更知道怎样打倒他。不过我这么贴心,还是给你一个小建议:别让他把动静闹太大。如果惊动另一翼的阿尔卡纳侯爵赶来,用不着团长处置你,他们俩就先联手送你去见女神了。”
礼灵倒不怀疑。即便没有阿尔卡纳侯爵,与格尔希因动手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他根本就不想获胜。然而他更不希望在格尔希因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将镣铐加在他的手上。他知道服从命令是骑士的天职,但他的长官交给他的不是一名骑士的任务,而是一个杀人凶手的任务。这任务这多半会为他带来本已无望的攫升,然而比那来得更快的是鄙夷和唾骂,在这一代人口中,在他们子子孙孙的口中代复一代——渐渐人们终会厌弃了、遗忘了,即便如此那些泛黄的书卷仍然会在这世上某个尘封的角落继续对他的控诉,他的名字从此再无别的意义,除了耻辱。
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不认为萨那特斯会信任他到将这项任务仅仅交在他一个人手上。必定还有后手,而自己只不过是适于这桩罪行的第一人选。一路走来比常时严密加倍的哨岗证明了这一点——看起来暗夜骑士团几乎有小半个团在这里布阵。这宫廷中冷僻的一隅从没得到过如此之多的关注。有一瞬间,礼灵在考虑如果皇子、阿尔卡纳侯爵和他自己合力,能不能从这重重包围之中抽身而退。但他随即被这个想法震骇了。礼灵没有太多远见,即便如此他也感觉到这将会导致多么严重的后果:距骑士团战争结束到如今只有二十三年,这短短的二十三年不足以令王国再经受另一场哪怕规模较小的人类同士之间的血战,而那些流血更远非他一个人所能承担。
在良心、责任和无力感的扼绞中,礼灵·加洛韦走完了他所能用来迟疑的最后一段路。
他们抵达预备岗的地点,北苑绿阳之庭外的一道凉廊。此时是五点五十分,天色已经微明,透过刚刚修剪过、因此多少显得稀疏的银水蜡,礼灵看到了庭院里他的目标——那个银发青年的身影。
自从遗迹归来至今,礼灵还没有再见到过皇子,他只是听说后来发生的事,比如上议院的弹劾,比如No.8的突然现世和No.7的中止。这些之中的随便哪一件,无论有意或时势使然,对于这名银发青年所付出的努力来说都是最恶意的报偿。但是当他再见到皇子,他发现此时的皇子与一个月前走在他身边时并没有什么不同。皇子依然正直、坦然、甚至愉快。礼灵为此惊讶,就像他当时为皇子走在那个肮脏、逼仄的地穴中却仍然正直、坦然、愉快而惊讶一样。礼灵想他当时的感受是正确的:这名银发的年轻人像一泓深潭,无论怎样的风吹过,无论怎样的外物坠入,最终都无法改变他宁静的形状,而他本人对此一无所觉。对他最常见的批评是他缺少作为皇子的自觉,但事实上,即使降到一个普通人的层面,这一评论也同样适用。礼灵想这个银发的年轻人比起人,比起动物,更像一棵树,从来不曾想过要选择,无论身在何处他只凭他最原本的天性活下去。
然而这不代表他不会干涸,不会枯萎。
如果他身处的那个世界彻底崩坏。
皇子将剑缓缓收入鞘中。练习结束了,但是他没有立刻回到屋里去。他站在当地,仰望了一会儿无色而近乎无限透明的拂晓的天空,又转过头,向礼灵他们所在的树篱看过来。他蓝晶的眼睛透过花叶的间隙与礼灵相对了,脸上露出一种怀念的、柔和的微笑。礼灵惊得向旁边一闪。但他随即反应过来:皇子并不是看到了他,而是在对自己心中的某个念头微笑。
那一念应该是带着美好的希望。
礼灵的喉咙一哽——他应该让皇子看到他,而不是远远躲开!他迎着树篱上前两步,但皇子已经转身向屋里走去了。礼灵只能眼睁睁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廊内。
这时,远方传来圣盾塔冰冷的六响。
他已经没有踌躇或挽回的余地了。他的部下以半是催促、半是祈求的眼神望着他。
礼灵·加洛韦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不可避免要走上那个耻辱的位置。但他还想尝试一次微小的选择。在列岗时,他没有站在队长通常所处的靠近庭院入口的第一岗,而是选了位于中间的一个,那里正对着皇子起居室的窗户。“我要就近监视情况好随时应变。”他恶声恶气地说——即便对着萨那特斯·多古拉他也要这么说。毕竟,他没有动一下嘴唇,打一个手势。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扇半开的窗户,拼上他全部的意志力。如果皇子在喝下那杯水之前正好来到那扇窗前,正好看到他,正好领会了他表情所传达的警讯——礼灵没有太多信心。不止一个人说过,他无论伤心害怕紧张沮丧,看起来统统像是在大发雷霆。
白色纱帘轻轻拂动了一下。在那之后,现出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礼灵几乎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的后脖颈子都快拗断了。但是纱帘再没动一动。皇子看到他了吗?皇子将会怎么做?不论皇子怎么做,自己只要佯装不敌被打倒就行了,毕竟,从来没法认真追究一个人的无能……他裤子两侧已经被贴在边缝上的手汗捂潮了,但那扇窗户,那个房间只是静悄悄的,仿佛那里面既没有阴谋,也没有警醒……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块黑布在窗口扬了一扬。
礼灵慢慢垂下头来。他的脖颈剧疼,好像有人在那上面狠狠砍了一刀。
天已经大亮,显出一片如洗的蔚蓝。清澈晨光勾勒出宫堡林立塔楼的尖顶,缘沿而下,在连排盛饰花窗上汇聚成大片金色的波涛。然而这璀璨光景随即被拦腰截断,一道由巨大方岩筑成、足有两人来高的墙壁遮去阳光,将其下一条夹道全部掩于阴影中。
礼灵·加洛韦带着他黑色的行列穿行在这条夹道上。他们的制服是漆黑的,他们簇拥着的那辆轻型马车也是漆黑的,一无纹饰,凝重的阵仗几乎令人以为是出殡——如果不是领队人脸上怨气远远大于哀戚的话。礼灵的自暴自弃也是愤怒的。他勃然拒绝部下让他进入车厢看视的进言。好像他还会醒过来一样!——他想。车厢中的那个年轻人可能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自己那一点寒伧的努力已经付诸东流——这比倾心竭力而失败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如今,他唯有大步流星向前,寄望这一切尽早结束。
礼灵在无可奈何中走过这段连接西侧宫门和暗夜骑士团总部的夹道的大半。他想这个寂静无风的早晨就将这样结束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某种东西呼啸而来,推着他的部下的惊呼。
他转身时已经晚了,沉重气流迫面在睫,一击粉碎尚未完全形成的护盾捣着他像张纸一样直飞出去。礼灵连忙在脚下张开弦力整个人向上一拔——多亏如此他卸去大半气浪,没被捣得闭过气去。但是他的部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走在马车后方和两侧的受到直击当场昏厥过去,前面的几个则被余波掀翻在地,不等他们爬起身来,紧接着是木头断裂之声和马匹惊惶的嘶鸣。几个机灵的向路边一滚,受惊马匹紧贴他们身侧直踏过一个倒霉蛋的背狂奔而去。礼灵连忙抢上去将那死活不知的拖到一边,抬头一看,只见断裂车辕上一个高大身影仗剑而立,红褐短发在逆光中仿佛烈焰灼烧。
——法伦斯特·迦蓝诺德!
礼灵脑中轰然作响。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萨那特斯·多古拉……!他在心中切齿,几乎没有意识到这凶猛如同鬼神的魁梧骑士是来营救他所想要挽救的那个人的——尤其他的部下还在旁边筛得像糠,那个没出息的家伙上下牙都快打碎了:“阁……阁下!您怎么会在这里??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当然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礼灵气得快炸了。然而法伦斯特·迦蓝诺德手中的巨剑再次抡起。猛烈剑风复又向四下的暗夜骑士扑袭而去。礼灵连忙把部下向身后一拽,同时再次张开护盾。就在他们被压制的当口,法伦斯特巨剑收势时重新上挑,木片飞溅,车厢前角斜开了一个大洞,赫然露出横卧当中的银发皇子。
这不由分说的两下把礼灵一整宿的怒火点炸了。他想于情于理他应该回敬。剑风一轻,他将护盾一卸,紧跟着就是三发螺旋向法伦斯特背后疾射而去。法伦斯特本来要去搀扶皇子,此时只得提剑防御。他将巨剑翻向身后一立,仿佛金石交鸣的三声巨响,高速旋转的尖锐气流在钢刃上接连炸开。然而毕竟是暗夜第一理魔法高手的强击,就连他那磐石般的身躯也不由得向前一晃,而礼灵以牙还牙的第二波三发螺旋又以更刁钻的角度接踵而至。担心将皇子受到波及,法伦斯特无可闪避,只得回身迎击,就在此时,一直掩身在车厢侧面的一名暗夜骑士猛然暴起,挥剑向夏维朗骑士团团长门户洞开的后背砍去。
一声铿然重响,白刃斩在黑铁之上。
礼灵·加洛韦的脑中又是一声轰然,然而这次是狂喜的爆炸——以手镣架住这一剑的,竟然是本应昏迷不醒的皇子。银发青年执着锁链两端一绞,那骑士手中长剑应声而落,随即被一记鸣破捣得直飞出去。
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了!礼灵心中大喊。他禁不住笑了,其实那只让他愤怒的脸显得更加狰狞。他想他应该做做样子——他的部下此时也纷纷向皇子围攻而上,他不想让他们碍事,也不想他们真被这对师徒揍得头破血流。他画出一个镰刃的术式。一圈气旋自皇子身周荡起,隔绝围攻众人的同时飞速收缩,向内拦腰切来。
格尔希因微一眯眼,并不退避。
下一个瞬间,火光般炽烈的剑芒自皇子上方倾射而下。
礼灵心头一凛——法伦斯特在剑上附加了灼热!这下被扫中就不仅仅是闭一口气那么轻松了——地狱般的热风可能将皮肤像破纸一样撕落,甚至灼伤腑脏。“全都给我退后!!”他大吼着冲上前去,同时向那团火焰旋风甩出一个冻结,但这也只堪堪抵消了法伦斯特已经释放的一击,而他手中之剑复又扬起。面对高悬在头顶的巨刃,礼灵咬牙祭起一个鸣破术式。
先逼法伦斯特转攻为守,然后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念头急转之中,他觉得腿上一凉。
礼灵的两个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的——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右腿开了一个血洞,再一抬头,正对上格尔希因那双毅然的晶蓝眼睛。此时他的鸣破术式已经完成,以法伦斯特为中心,巨大的震荡波以比他预想的强烈数倍的强度爆发出来。
当他被自己引以为傲的理魔法向天空抛去时,他在心中狠狠啐了一口。
蠢货,你居然忘了留手。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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