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乌秋 于 2015-9-23 20:51 编辑
七,紫·不凋花
在雾霭中的什么地方,教堂钟楼上的钟敲响了数声,清亮而辽远。钟声响彻初秋的傍晚。乌秋置身于高塔的尖端,说不出的孤独。眼前是广袤的世界,帕西瓦尔在身后他熟睡的黑暗之中。再不会醒来。 秋风瑟瑟,将枫树刮得猎猎作响,叶声过后,一片殘枫飘进钟楼。 乌秋觉得寒气袭人,他本没有感觉,不知冷热,此时此刻却又一次体会到了失去全身温度后的感受,他双手剪在身后,昂首伫立,倘若不是夜风偶尔撩起身后长发,他看上去俨然就是一尊没有生命的大理石雕塑。他在期待雾散天晴,重现一览无遗的月色。 他感到了恐慌,他的月亮碎了。 SugarMountain酒吧里养了许多会开出紫色小花的植物,帕西瓦爾曾经特意搬来一盆摆在乌秋面前,煞有甚事的介绍說此花多么美丽,多么浪漫,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它并不名贵,也不稀有,卻是他钟爱的植物之一,他问乌秋是否认识?尽管它十分常见,却并非人人叫得上名字。 乌秋望着帕西瓦紫晶般剔透清澈的眼睛回答:“这花,是不是紫草科多年生草本,原产欧洲大陆的勿忘草?它还有另外几个别名:星辰花、不凋花等等……等等。” 帕西瓦尔烦恼地将花盆搬回原处,留下吧台上乐不可支的人继续追问渊博的老板其他植物知识。 老板说,曾经希望可以在墓前种满这种小花,不过如今不老不死的,估计这唯一的愿望难以实现。那时候他们还商量等冬天过去在院子前前后后都种上它,白天交给爱尔柏塔照顾,晚上由他们轮流守护,等到花开的季节,送给每一位前来酒吧的客人,别在人们胸前或帽沿上,将它的美好带去世界更多的地方……或许,或许在不知哪一年的未来,在他们的旅途中,在异地他乡,会有当地人娓娓道来这份浪漫祝福的来历,那时,欢声笑语间,作为旅者的他们一定会暗自欣喜。 如果,帕西瓦尔能在消亡前再与乌秋见上一面,他会不会用不凋花的花语作为对他的临终遗言:永志勿忘。
艾德独立在公园池塘边一盏路灯下,周围一片死气沉沉,他默不作声垂着头背着身子像在凝望水池中自己的倒影。池塘里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只有一轮惨白的明月像嵌在水面上,是路灯的倒影。不死鸟之刃已然出鞘,就握在他手中,殷红浓稠的血水沿剑身淌下,于剑锋汇成一滴饱满夺目的血珠,血珠舍身一坠,坠落在猎人脚边冰冷的大地上,开出一朵朵凄美绝艳的血花。 乌秋认得那血的味道,那是他的血,由他舍给帕西瓦尔,且已融入到新生的血族浑身血脉中的纯血的味道。然而今天它却脱离了他们,一滴一滴死在猎人的足下。 凤凰刃终于还是伤到了他重要的人。 是谁的过错?猎人吗?面前的艾德吗?还是紧追不放的敏特?或者归罪于命运?那么……放弃一次又一次机会,始终没把那屠杀血族的利器抢夺到手的他自己,他的罪过呢?! 艾德直到水面上映出了乌秋的倒影时才恍然惊醒,他慌忙扭过去,诧异的注视不请自来的朋友,一定是他太过失神不然怎么连一个普通人类的脚步都听不到? 然而乌秋的倒影看上去为什么也如他一样失魂落魄。 “乌秋先生……” “您这是……出了什么事吗?”乌秋柔和忧郁的目光像一双多情的手抚摸过艾德惆怅的面孔。是的,他怎么可能知道,艾德想,这么一位好心肠的普通旅人怎么可能了解猎魔人与吸血鬼之间纠缠不休的宿怨情仇,是他的目光中有了悲伤,才看谁都与他一样心肠寸断。 见到乌秋,他突然间体会到了慰藉和温暖,猎人看了一眼手中利刃,决定不再回避:“您知道的,这城市里来了一伙强盗,杀人无数……而我,求您别问,但我可以发誓我的立场与那些杀人狂徒势不两立。然而,就在今天……我们……我得知了一条惊人的秘密,我曾经的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友……多年,许多年的好友……他竟然也是,狂徒一份子……”艾德始终没有提及帕西瓦尔的名字,他知道乌秋认识他,怕他经受不住打击,也怕自己触景生情,猎人深深吸了口气,断然道:“留不得他。” 乌秋万念俱灰地听着,默不作声,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几分钟之久,许久之后,乌秋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艰难问道:“后来呢?” 艾德猛然摇了摇头,紧闭双眼。夜风将落在池边的枯叶撩进池中,引出一圈圈不断扩散的涟漪,将水面上路灯的白影冲得散了,碎了,再不成形。 “他还是死了,对吗?” “对……死了。死在一个爱着他的人的手里……”这双重的痛苦啊,艾德一定想不到,这双重的叫人柔肠寸断的痛楚,正有人与他一同体会。 乌秋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握得发颤的手掌。他缓了口气,让柔苦的笑容缓缓爬上面孔:“您请不要这么折磨自己了,艾德先生,您和您的同伴们,又岂是滥杀无辜……之人。而他,那么个人,能死在爱他的人……手里,已是幸运。”他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再无力发出,就此随风飘散。 艾德走上前,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轻轻扶住乌秋的手臂:“您真是好人……非常感谢,我想我好多了。但是您看起来格外疲惫,您……我和您恐怕现在都需要好好休息一番。”他说着将利刃入鞘,在自己外衣口袋里摸索:“不过恐怕要请您原谅,还有些事需要我立刻去处理……今晚不能亲自送您回去,您——” 乌秋冲他摆摆手:“有人来接我,马上就到了。”说着他作势向身后张望:“您快去办您的事,对今晚的谈话我保证对任何人绝口不提。” 艾德和他握手告别,双手分开的时候,两人都是缓缓的从对方掌中抽走自己的手指,然而这种迟缓,并非恋恋不舍,而是为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曾经缅怀。 艾德走后,不久艾薇安出现在乌秋身后,她并不惊动他,捡起一片树下散落的枫叶,放在鼻子底下嗅:“泥土的味道,挺好闻的。”金发女子说:“我们这些人呢,能有一天入土为安,而不是被太阳曝晒,被猎人斩首,或因实在耐不住永恒的寂寞而投火自.焚,与这些相比,入土为安,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墓地,一块写着姓名的墓碑,有人在墓前送上一簇小花……你想想看,不觉得吗?这样的归宿美好得叫我们不敢想——” 乌秋猛然转过身,一把拉过艾薇安,拥入怀中。 他的头深深埋进女子柔软的肩膀,而他的双手却抑制不住的颤抖。 艾薇安一边使坏的在他后背敲敲打打,一遍轻声低语:“所以,谁说只能他们去探望,咱们也去为他送行吧。” 在乌秋眼中,月光下的墓园安逸而宁静,他站在期间,感受到无数的看不见的生灵在墓碑,树叶,花丛或雕像阴影的角落中蠢蠢欲动,它们好奇地聚拢在深夜来访的几位客人身边,鬼鬼祟祟窃窃私语。 艾薇安带来了一名金色眼睛的漂亮少女,原本是Sugar Mountain酒吧中的厨娘爱尔柏塔,阴差阳错地与她的店主一样成为了血族一员,乌秋不知道艾薇是什么时候将少女初拥的,他并不想打听,更有些不忍见到她,所以当艾薇领着她一起走进墓园时,乌秋直觉得心脏微微一颤。 他们一同在帕西瓦尔墓前站了很久,鲜少有人讲话,最后艾薇安提出该回去了,乌秋站着没动,艾薇拖着黑色礼服的裙摆走出几步才说对着空气说道:“车就在门口,想回去了过来找我们。”她知道乌秋大概想单独再与那位故人告别。 偌大清冷的墓园中只站立着乌秋一个人。他缓慢地从黑色风衣的口袋里小心翼翼捧出几颗种子,徒手在土地上挖坑,将花种种下。 “勿忘草,我种下了……等到花开的季节……不,无论何时,无论多久之后的未来,无论在世界的哪一个地方,只要你在胸前或帽檐上别上这么一簇……我就一定可以认出你来。” 永志勿忘。 乌秋坐进车厢,不用他开口艾薇安已经强烈地感受到了来自这名古老血族身上散发出的压迫之势,她明白,他已下定决心。 “明晚,当月亮升起时。”
艾德应邀于黄昏之后来到N市国家公园宁静的人工湖畔,难得乌秋主动约他出来走走,要一起散散心,说一些话。艾德自知无法从失恋的阴影中自拔,那么来一场突如其来的约会,或许是调整心情的好机会。何况他不想拒绝无辜的乌秋,尽管罗莎琳德拒绝了他。 乌秋请他带上小提琴,他说,也许想为他亲自演奏一曲。 琴匣里并没有提琴,艾德也不擅长演奏,但他还是将它带在身边,一但乌秋提及,他想好了把真相告诉他——艾德总有一种预感,乌秋邀他出来,与帕西瓦尔之死脱不了干系。 艾德将车停在公园外的停车场,趁着玫瑰色的黄昏步入公园,他故意早早过来,为有机会独自在提岸树荫下的长椅上进行思考。 他目视着天边的云彩,天上只剩下几朵云了,在黯淡无光的天河之中漂流而下,渐渐云朵也远离了他的视野,遥远的山峰之上是夜晚的寂静及柔和庄重。乌秋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湖边,脚下是湖水,黝黑而死寂般沉默着,有许多明亮的闪烁的光点,那是星星和凝视上苍的沿湖灯光的倒影。 艾德感到这景象隐藏着死的意念,他全身一阵寒战,乌秋此时转过身来。 “帕西瓦尔先生死了……您之前讲述的那场领人痛彻心扉的案件里,主角正是他吗?“ 艾德拎着琴匣走过来,沉重地点了点头。 乌秋别过脸,两人沉默的凝视着湖中群星倒影,很久之后,乌秋猛然吸了口气,轻声问道:“可以允许我,借用您的提琴,为他——我们曾经共同的朋友,献上一曲哀歌吗?” 艾德有些僵硬的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琴匣,乌秋哀伤的神情叫他心软了,他下定决心:隐瞒将到此为止。艾德应了一声,将琴匣缓缓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柄古老而华美的利刃。乌秋并未吃惊,他等着艾德将它取出,托在手中,艾德的声音也有些干涩:“这就是我的小提琴,同时,它也是致帕西瓦尔重伤之物。我没法向您解释更多,但我不想隐瞒您,店长,确实是被我所伤,尽管他是我曾经的朋友,尽管……我有不得不置他死地的理由。” 乌秋的目光沉在不死鸟之刃上,里面有说不出的情愫在波动。 “可以,让我看看它吗?” 艾德毫不迟疑将凤凰刃送了过去。 “不要!不能给——!!!”一声断喝划破了夜晚的寂静,紧随其后的是一抹蓝光从林中闪出,正是敏特。艾德大吃一惊,不急反应手中一轻,凤凰刃已在乌秋手中。 敏特是从与艾德面对面的乌秋身后的方向袭来,艾德看到她一脸杀气时顿觉蹊跷,可不及询问,敏特已再次吼道:“杀了他!这个男人,就是上次袭击我的——他是吸血鬼!快!!!” 敏特立誓要为帕西瓦尔报仇,她知道如果没有乌秋,她的店主是不会死在同伴手里,也不会叫他们如此折磨,他一定是故意的,这个男人,狡猾至极的吸血鬼,一定故意造成这场悲剧,叫她痛不欲生。今天终于又和他碰面了,如何叫她不恨之入骨。 吸血鬼回过头来,他眼中划过的一道寒霜叫人看了忍不住颤抖。敏特顾不了许多,下意识举枪射击,她怕他又跑了,或转身伤害到她的同伴。可她忘了艾德就在吸血鬼身边,银弹出膛的爆音惊醒了她:“艾德闪开!”然而飞出的银弹如暴风骤雨,她只能祈祷凭艾德的身手躲过子弹的威胁。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艾德非但没有躲避,反而一把将乌秋拽到身后,自己反身为吸血鬼挡下了所有流星般射到的银弹。几声低沉的闷响,炸在乌秋耳膜中,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身体中弹的声音。 “艾德——!!!” 棕红色的长发随着艾德倾倒的身躯在身后轻轻扬起,和从伤口迸发出的几簇血花一起飘散在空中。艾德倒在乌秋怀中,面色铁青,然而他还清醒着,撑着乌秋的手臂,缓慢抬起头,艰难说道:“可我……相信……他……” 乌秋将头埋在艾德粗糙的红发中,这是他们唯一一次亲昵的相拥,乌秋以侧脸摩挲着它们,低声于垂死的猎人耳畔倾诉:“而我……不值得相信啊。” 艾德先生,我就是吸血鬼,就是把帕西瓦尔初拥的那只……吸血鬼。
敏特还未赶到他们身边,只觉眼前一晃,前一秒还拥抱着艾德的血族,转眼已近在咫尺,虚弱的艾德已被平放在地面,血液正从他身下快速扩散着。敏特手中暗藏的飞刀已出,距离过近血族避无可避,三柄飞刀尽数插入乌秋胸口,而敏特自己却被血族手中的凤凰刃击中,从手肘直到肩头,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皮肉翻出,血流如注。敏特吃痛,急速后退,她猜到眼前这只吸血鬼难以应付……她眼睁睁看着他无动于衷地将胸前三把没到柄的匕首一一把出,而被扎透的伤口,以肉眼可见之势迅速愈合。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他的实力,原来初次见面时的袭击,他非但未尽全力,而根本是在游戏。倘若他有意伤人,恐怕敏特所知的一干吸血猎人,没人是他的对手。 黑发黑眼的血族再次向敏特走来,而这一次,他的眼中融进了刺骨的寒意。 就在此时,一抹金光拦在敏特身前。 “放过她。”艾薇安试图阻拦乌秋的脚步,轻声快速说道:“你已经伤了她,何苦要她的命?”乌秋紧紧盯着同族身后的敏特,脚步不疾不徐,艾薇伸出手,再次阻止:“凤凰刃已经到手,你的目的达到了。”乌秋走到她们近前,稳稳站住。他不看艾薇安,是想让她不要插手,可艾薇也有她的打算,她狠下心提醒乌秋:“她可是,被帕西瓦尔救过命的人,帕西瓦尔不想让她死!” 乌秋几乎凝固的视线终于开始松动,他沉默了许久,仿佛从一场酣战中醒来。他转动视线看到了急切的艾薇安,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凤凰刃。 “她是你的人吗?” 艾薇微微点头,乌秋转过身走回到艾德身边,他听到艾薇问道:“这个男人快死了,你打算……” “我没有救活他的办法,我能做的只是让他不死。” 艾薇安显然吃了一惊,见乌秋抱起昏迷不醒的艾德,她匆忙一步上前:“这猎人,杀了我的凯瑟琳。” “那么我不杀敏特。” 艾薇安眉头深陷却没再说什么,交换条件已经摆明,她知道乌秋从此不会再找敏特的麻烦,她要不到更多。
乌秋将艾德初拥,除了不想让他为自己死之外,还有一个比较隐晦的目的:他下意识想让艾德感同身受一番帕西瓦尔的处境,他想看到艾德能够活下去,这样帕西瓦尔的死或许就不是他的罪。 然而艾德不愧是他宿命中的克星,在他将垂死的猎人初拥为吸血鬼后没几天,在他不眠不休尽心竭力教导他、照料他、安抚他的几天之后,在他满心以为,这次不会再让自己后悔的时候,艾德悄然离开了他,不辞而别。 乌秋心灰意冷,为此甚至找上艾薇安,他甚至希望是艾薇暗中带走了他的人,然而从金发女子满眼的愤怒中他得知,并不是她,她只是他一厢情愿假想的退路,然而艾德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退路。 他离开他,因为他从不曾在他心中,或许有过一次,正如初见时的惊鸿一瞥,而乌秋也不过是艾德生命中的惊鸿一瞥罢了。 艾薇很难忍受他将她与旁人一样怀疑,乌秋理解她,更为她难过,曾几何时,他肯站在她的立场考虑一次那迸发于心底的爱恨,她忍不住的时候,又有谁安慰过那颗少女一样纯澈的心灵…… 他将艾薇安紧紧搂住,想感受她几百年来的情与仇,这拥抱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的之久,他却仍感到远远不够。直到怀里的人不再老实,揪他散在身后的长发,踩他的脚,他才缓缓将人放开。 “该回去了。”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黑鹫还等着我回去给他治疗。” “是是是,他也等了你几百年。” 乌秋苦笑,再次从怀里拿出扇子,摆在艾薇安手边:“留给你,倘若坏了,随时找我来换新的。” 艾薇安才不稀罕他的扇子,然而这一去或许又要百年。他就是这样一个可恨的人啊,艾薇想,却偏偏是自己遇见他。 “……也不能叫别人遇见他。”
【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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