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艾米莉娅 于 2017-9-6 00:53 编辑
女神说众生平等,可实际上总有诸多分类,三六九等,花样繁多:比如种族,比如地位,比如善恶。 而特里埃·加兰,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他这一生恶行无数,其中十件里大概有五件足够让他成为一具绞刑架下随风摇晃的尸体。过程大可不必赘述,反正结果已定,事实已成,多说无用。特里埃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倒也不是有心向恶,只是自然而然。 然而这个恶人偏生也不喜欢恶人,仿佛这世上就没什么值得他喜欢的。白道上各种死刑等他纳命,黑道里也不太容得下这个不合污的怪人。某天晚上他被仇家追杀,千辛万苦摆脱了追击,却只能捂着被撕开动脉的右腕,躺在无人的小巷里力竭等死。 她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那天晚上无星也无月,她自黑暗中款步而来,一身纯白,面蒙轻纱。当她拖曳着裙摆走近时,因为失血过多已经脑筋不大灵光的特里埃居然在意起了自己的血会不会弄脏她的裙摆。 致命的伤势被她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治好,神奇到要是特里埃再年轻个四五岁简直就要信了这是神迹。 这当然不是神迹,对方也不是神的使者。少女模様的恶魔在面纱后对他露出微笑,心知肚明;特里埃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只恶魔,也心知肚明。纯白的少女治好他,让他不再流血;食人的凶兽切开他,用他的血吸引来更多食物。 特里埃加入了圣迹会。
圣女对于圣迹会来说至关重要,作为收集民众信仰、播散神恩润泽的人,她自然不能端的太高冷。虽然机会不多,但偶尔也会和特里埃说说话。稀松平常的话题,自然又随意,偶尔可以看见她蓝色的眼睛在面纱后露出的浅淡笑意。特里埃恩哦啊哎的应着,表情变都不变一下,听了跟没听一样。 圣女对他的回应感到无趣,便去逗弄常常带在身边的小男孩。黑色的卷发,白皙的皮肤,对人类来说的确是个漂亮讨喜的孩子,但这并不适用于恶魔的喜好。 她说:“信仰是可以培养的,孩子是最好的培养对象,在他们成长的过程里稍加干涉,就可以让他们长成自己想要的形状,而且根枝牢固。” 她又说:“大人们当然也可以,只是多少需要付出一点代价,或多或少因人而异。不过也有人可以直接放弃,比如你。” 这是恶魔的话语,特里埃心想。就是这个银发女子的话语,让多少人以信仰之名跪拜在了恶魔的脚下,还以为自己供奉的真是个闪闪发光的“圣女”。他冷眼旁观,一如她救他的那晚般心知肚明。 不可以听恶魔的话,即使她说的其实没错。
特里埃·加兰这一生,不信神明圣灵,也不信恶魔鬼魅,只不过是随波逐流,自然而然。 或许可以称为幸运,在特里埃的利用价值结束、被那只美丽的恶魔饮血啖肉之前,圣迹会就遭到了覆灭。作为重点追杀对象的圣女死的相当干脆,无关紧要的他逃过一劫,跟几个同样无关紧要的圣迹会余党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办。 得出要重建圣迹会的结论时他一点都不惊讶,只一边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暂且默认,一边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反正在哪活着怎么活着都是活着,有个目标和没有目标也没什么区别。 结果一晃就是七年。 当年一起计划目标的那几个人死的死退的退,也有人中途入伙,事到如今反倒是特里埃自己成了计划的主心骨。他顶着教会的追杀几经辗转,最终来到了晓光。 “就从小孩子着手吧,”他想起以前那只纯白恶魔说过的关于孩子的话,“小孩子比较方便控制,培养成信徒比较容易。” 生存不易,特里埃也不是经常想起那只恶魔,不过摩挲右手的疤痕倒是在七年里变成了难以戒除的习惯。布朗曾经好奇过他的疤痕和习惯的由来,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特里埃便如实告诉了他。 然后布朗露出了笑容——属于恶魔的、带着轻蔑和得意的、令人不悦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说,看啊,这又是一个被我们恶魔握在掌心里团团转的、可悲又好笑的人类啊。 特里埃懒得反驳也不想纠正,与恶魔共事,他根本没指望能被对方真心相待。 是的,他清楚自己的立场和地位,不过是一场他和恶魔都很擅长的互相利用罢了。恶魔不可能向人类托付真心,他也从 没妄想过能够得到,不管是布朗,还是……那个在最黑的夜里出现在他面前的纯白少女。 所以没什么好后悔的,没什么好愤恨的,没什么好悲哀的。 特里埃·加兰这一生,不信神明圣灵,也不信恶魔鬼魅,只是…… 只是…… …… 匕首落下,他摩挲着右手的疤痕,眼底一片平静。
桑德拔出匕首后退几步,左右看看挑了块还算干净的礁石,撩开衣摆坐下了。 海平面上的那一线天空开始隐隐泛白,夜色将褪,三个女孩在熹微的晨光里窝成一团远远地看他,表情惊疑不定,也不知道是在怕他还是在怕尸体。桑德冲她们招招手:“过来。” 女孩子们稍作瑟缩,还是慢吞吞的靠了过来,如果不是伤得惨兮兮,一个挨着一个挪过来的样子还挺可爱。桑德一番艰难地搜肠刮肚,抖落些许不知道被埋了多久的温柔:“你们回去以后让大人帮你们好好看看,有没有伤得比较厉害的地方什么的。” 这话纯属客套,她们仨加起来也没他一个人伤得重,他紧接着说:“然后叫警备队和法祭过来,法祭知道吗?去拉塞尔大圣堂就能找到……” 桑德流了不少血,现在感觉有点头重脚轻,反正恶魔和异端都死了,善后工作索性推给法祭好了……他这么想着。 爱莎郑重的点点头,视线却落在尸体上,不像另两人那样不敢直视:“我听说还有其他人也失踪了,是不是他们干的?” “恩,你们还蛮走运的。” “可是他们现在已经死了,要怎么知道其他人被藏在了哪里……?” 桑德在心里“呦呵”了一声。 星士几乎不可能在恶魔嘴里套出话来,“老实交代就饶你活命”这种事绝无可能,星士明白,恶魔也明白,反正横竖没有活路,被抓住的恶魔无一不选择嘴硬到底给星士添堵。至于那个异端…… 桑德回想起他临死前的眼神——没戏,没戏。
交给警备队吧,大方向已经有了,花点时间在这片海域仔细找找总能找到的——他正要开口,突然听见一声清亮的鸟鸣,众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看见颈脖纤长的白色鸟儿沐着晨光出现在远处的天空,尾羽飘飞,翩然而至。 爱莎揉揉眼睛:“哎,这不是……”白冠鹭吗…… 白鸟身后隔了一段距离跟着一拨人:米诺雅家和芙莱姆家的家长、警备队成员、还有穿着扣错纽扣的睡衣、追得气喘吁吁的韦森特。 三个女孩子一下子红了眼眶,跌跌撞撞的迎上去,跟同样又惊又喜的父母抱作一团。艾米莉娅和爱莎被格莉德一手一个抱了满怀,艾米莉娅埋头蹭着母亲的怀抱:“妈妈……” 母亲紧拥着她的孩子:“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们也在这里,也在这里。” 洛奇温声道:“我们都在这里。”
围观了会亲子重逢,刚解开圣眼坐下一小会的桑德慢吞吞地站起身来,重新给自己系上遮眼布。有星士在场,众人立刻明白事情不简单,即刻就开始安排调查。其中一个警备队员紧张的瞧了桑德半天,欲哭无泪。 天啊,今天上午被他骂的那个瞎子居然是星士…… 接下来的事就跟三个女孩子没什么关系了,大人们揣着自家失而复得的孩子准备回家,艾米莉娅努力地朝着桑德的方向探出身子:“谢、谢谢……” 人前的星士蒙着圣眼,看不见他的表情。艾米莉娅只看见他一动不动的站着,也不知他听见了没。
后来爱莎和艾米莉娅得知,因为爱莎吹响了鸟哨,白冠鹭听见哨声被惊醒,在笼子里扑腾着要飞去吹哨人那里又吵醒了韦森特,正巧碰上格莉德前来找人,一众人等才能跟着白冠鹭那么快赶到海岸边。 “不过我辛苦藏着的白冠鹭就这样提前暴露了呢。” 艾米莉娅的十岁生日会上,爱莎佯作惋惜地抱怨,随即又轻笑起来,红色眸子里盛满暖胜春阳的笑意:“生日快乐,艾米莉娅。” 艾米莉娅抚摸着蹲在肩膀上的纯白鸟儿,在众多欢喜和祝福视线的簇拥下对她粲然一笑: “最喜欢你了,姐姐。”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艾米莉娅想。 认知浅薄的十岁女孩想不出比被恶魔绑架更可怕的劫难,因此坚信不疑。
406年12月26日,在冬日的太阳即将开始西沉前,爱莎离开家门,向海边走去。神圣节刚过,整座晓光城都笼罩在节日的欢乐氛围里。少女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前行,去赴一场或甜蜜或酸涩的邀约。 地点是风景优美人迹稀少的海边,时间是绚丽浪漫的夕阳傍晚,邀约人是威斯克家的儿子,目的嘛……爱莎低头理理袖子,心知肚明。 十六岁的少女正值最鲜嫩甜美的年纪,就像晓光没成熟的冰云桑葚,难免会有人想要一亲芳泽。该怎么应付追求者她已经小有经验,走在海岸边的在途中就开始组织起了语言。
——然后,戛然而止。 脚步、约会、崭新的一年、无限可能的未来、爱莎·芙莱姆所拥有的全部的一切——戛然而止。
她意识到了,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即将被剥夺,她的灵魂会被抽离,消散到没有任何人知晓的虚空里去。她挣扎着,痛哭着,蜷缩成虾米般的一团,旋即又伸展如离水的鱼。她感觉到声带震动,听见自己的喉咙——即将成为别人的那个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哀嚎: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她”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那天晚上,因为迟迟不见心上人赴约而担心寻觅的克洛斯·威斯克找到了大半截身子都泡在海水里的爱莎。少女被冰冷的海水夺去了几乎所有体温,白发飘散在水中,几乎与她的面容同色。 爱莎昏迷着,开始高烧,在混沌的梦里哭喊着“滚开”,像是驱赶着什么般挥舞胳膊,好几次打翻了药碗,或是痉挛着在自己身上抠出血痕。司祭和医生用了各种手段都没能让她退烧,只能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全家人不眠不休的守在她身边,心脏和她的性命悬在同一根线上。 只是一夕之间,她仿佛就要离开了。 然而爱莎在让人绝望的高热中撑过了无比漫长的两天。 第三天上午时,她早已沙哑的哭喊突然停住了,虚弱而尖锐的尾音仓促的吊在空气里,像琴弦崩裂前的最后一个音符。 爱莎毫无征兆的睁开了眼睛。 红瞳如水浸般温润,表情亦是平静温柔。她花了一点时间,用来看清周围喜极而泣的脸。医生被急匆匆喊进房间,然后一脸惊喜的得出了“有好转,开始退烧了”的结论。 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就在身旁,爱莎专注的看着他们又哭又笑的模样,花了些气力反握住握着她的手。 她对父母露出了微笑。 她又看向艾米莉娅,艾米莉娅同样也注视着自己的姐姐,觉得她笑得苍白又透明。隐约的不安悄然浮现在巨大的欣喜之下,她轻声地开口唤她:“……姐姐?” 爱莎极慢的抬起手,缓缓触碰上她的脸颊。艾米莉娅安下心来,捧着姐姐的手像幼鹿般微微磨蹭。爱莎凝视着自己的妹妹,目光如镌刻般温柔而绵长。 我有一个妹妹,她比我小三岁,虽然不是双胞胎,但也是白头发红眼睛,和我长得可像了…… 能对别人说出这些话的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啊。 ……爱莎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 医生立刻一番查看:“别担心,烧已经开始退了,她只是累了,让她睡吧,等她再醒过来就好。” 艾米莉娅和父母连连点头,拭去眼角欢喜的泪花: “我们等她醒,等她醒!” …… 醒来的再也不是她。 爱莎·芙莱姆,再也没有醒来。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