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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源] 自译|《金色治世——我与阿拉伯的劳伦斯的友谊》 [英] 克莱尔·西德尼·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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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纪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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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 15:29: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到巴滕山后不久,泰斯被指派到海事与工场部门。西德尼在工场上层给他安排了一件办公室。我记得我第一次去那里的情景。我和狗狗穿过巨大的、嗡嗡作响、生机勃勃的工场,然后爬上一道陡峭得像梯子一样的铸铁楼梯,进入一个低矮、狭长的房间。屋里四面环绕着高高低低的架子,存放着工具和文件,各种类型的书籍到处都是。泰斯总是有很多书,知名或不知名的作家都把他们的心血之作寄来请他斧正。他只读自己感兴趣的,还送了许多给我们和他的朋友们。

        他的书桌是张普通的军用制式桌,放在房间当中,除去下班后翻译《奥德赛》的时候,桌面上总是堆满文件和官方工作。这次过后我几乎天天去那里。有时我们谈话,有时他工作,我拿一起本他的书读;有时,如果他在翻译《奥德赛》,我就坐在一边什么也不做。即便此刻我仍闻得到他用的那种淡黄色薄米纸奇特的、近乎发霉的气味。他许多信件也是用它写的。我仍保存着一两张纸条,上面是他匆匆写下的翻译的灵感,后来把它们扔进废纸篓。之后我在完成的《奥德赛》中找到了它们的对照。

        房间地板是用原木铺就。这里实在只是个办公用的阁楼,但对泰斯来说却像个宫殿,因为它完全属于他自己。这里没有画,没有舒适的椅子。一张士兵的“饼干”——一张双折床垫的一半——铺在一个角落的地板上。班纳、利奥和比利觉得那是专门放来给他们躺的。

        虽然回避与人接触,但他经常抚摸狗狗们,他们也爱待在他身边。狗狗们常常不见踪影,但我猜得出他们去了哪儿。我爬上楼梯,他们就在那儿。他最爱班纳,觉得他举止庄重,但事实上利奥跟他最亲。他无论何时都缠着他。

        庄重是泰斯非常看重的品质。他说阿拉伯人们就极庄重。女性也有这种特质。他不喜欢吵吵嚷嚷、过分热情的女士,将一位著名奔放的女主人形容为“一杯女鸡尾酒”。

        他爱惯着狗狗们,他们喜欢什么就给什么。他常骑行到普利茅斯去,只为给他们买棉花糖和饼干,这两样他常备在办公室里。利奥对棉花糖特别喜爱,还有一种奶油小饼干,泰斯在一封信里提到过。比利是只金毛小可卡,自有一套引人发笑的本领。他淘气又活泼,泰斯很喜欢逗弄他。如果出门,我知道泰斯会把狗狗们照顾妥当,还会写信告诉我他们的新闻。

        饭后喝咖啡时泰斯会数出些白方糖,在地板上排成一排,每只狗五块。他们坐正,耳朵竖起,殷切地注视他的动作,然后欢快地大嚼他们的口粮。
有一天在伦敦,泰斯走进邦德街地铁站。在电动扶梯顶端他看到一则告示:“狗必须抱着”。回到巴滕山他说:“你知道吗,我忍不住想象你把班纳和利奥紧紧挟在臂下,小心翼翼走下楼梯。”他觉得这画面太好笑,一再提起,笑个不住。

        我们去他的办公室拜访,他也在我们家进进出出,虽然起先有些紧张,像将我们关在心房之外。但数周之后他就放松下来,表现出他自然的一面——既不羞怯也不矜持。我们的家位于办公室和营房中间,他经过时总会进来坐坐。

        即使赶上我们有客人,他也不改轻松。哪怕有他人在场,他据称的羞怯再也没显露过。我特别记得一个美好的晴朗上午,我们坐在房间里俯瞰卡特海,他走进来,发现一屋子全是女人,正在吃一顿晚早餐。当然他加入了我们。但是他不坐到桌边,而是坐在餐边柜的角上,腿欢快地荡来荡去。我对他说:“对于认定劳伦斯上校厌女的媒体来说,这不是上佳的材料?”他格格笑个不住,像是这念头再滑稽不过。

        再细微的工作他也不嫌费事。在一次忙碌的休假期间,他走遍伦敦,只为找一张我想要的唱片。另一次他大费周折拿到一位专家的姓名住址,因为我有一幅微缩画的细节想要请教。

        有一个小插曲,西德尼觉得特别好笑。我请泰斯帮我修宠物香薰喷雾。这事别的人根本做不来。他把喷雾拿去他的工场,很快又送回来,恢复如初。他总能做到他人所不能,实在令人惊奇。

        一天他看到一个信童等在门口,说已经按了门铃好几次。泰斯进屋来告诉我门铃坏了,他会帮我修好。我压根没想过要麻烦他。但他修得好像很开心,而且很快就修好了。

        然而,尽管在“渔夫的军火库”与我们共处时,他找到对于家庭生活平静氛围的喜爱,但总体来说,他不喜欢与人接触。他很少——也许从未——向任何人完全敞开心扉。他甚至讨厌握手。被引见给别人时他会把双手背在身后,微微鞠躬。这几乎是一种防御的态度。就算是我,和他有一段时间没见,我也不敢想要和他握手。

        他接纳,或者说被我们的女儿吱吱接纳作家庭的一员。她那时长得很快,有点发胖的倾向,在学校的表现也不尽人意。有一天西德尼和我正在讨论这件事,泰斯说:“别担心——心智追不上身体成长的速度。拔苗助长没好处。我相信女孩子直到十五岁之前都没法真正学会什么东西。”

        我为他这番话感到吃惊,因为平时他对孩子们和私人事务都没兴趣。他常逗弄吱吱,但是以一种非常和善的方式。“吱吱把利奥的棉花糖吃光啦”有段时间是他的开场白……如果我为什么事责备她,他会为她撑腰,反过来戏弄我。“吱吱只是想要一磅冰激凌!”或“我想你必须给她一盒巧克力才行。”当然这些都以我们三人捧腹大笑收场,任何不快都烟消云散。

        如果我出门期间她生病了,他会坐在她床边,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给她讲笑话,陪她聊天。而当西德尼从某项特别艰巨的任务中抽身,疲惫已极时,泰斯待他的耐心和圆融是无止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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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 15:31: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施耐德杯空中竞速赛将于1929年9月7日星期五举办。赛前准备工作进行了数月之久,确保所有细节都万无一失。西德尼激起了泰斯对比赛的兴趣,调他来做自己的私人秘书,充分利用他清醒的头脑、完美的记忆力和细致入微的察人之能来筹办这场比赛。

        泰斯刚来巴滕山时,西德尼也觉得他状态紧张。他觉得不能浪费他独特的能力,比起士兵通常的例行勤务,一些较有趣味的工作更能令他放松身心。水上飞机基地的海事部分亟待提升,摩托艇用于赶赴事故现场实施救援,但它们的引擎常有故障,需要从整体的设计层面进行改进。泰斯立刻认识到这一计划的可能性。西德尼指派他到工场代他检视船只,还把所有技术方面的通讯都移交给他。

       泰斯立刻投入工作。他从不满足于二手信息,把引擎全部亲自拆开来仔细研究。他很快得出结论,这些船只的型号根本就不适于皇家空军之用。它们太老旧,运行成本太高,所需船员达四人之多。他考虑设计另一种更快、更经济的船型,把人手减至一名。实践很快令他成为一流机械师。他在高速摩托艇改良工作上所作的贡献对皇家空军和海军都意义重大。

        这种凡事非要亲自探根究底的冲动源自他的童年时期。他母亲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一天他和弟弟威尔在牛津家里的花园玩。

        “那根管子里有什么东西?”威尔望着墙上伸下来的一根粗排水管说。

        “放心,威尔,我等下就告诉你。”泰斯保证。然后他跑去找来一把锤子和钉子。他开开心心地把钉子敲进管道。一阵蒸汽喷涌而出。他们的父亲找了个水管工才把钉子拔出来!

        一次我逗他说:“我想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是你没亲身体验过的!”他的回答是大笑。然后他说:“好吧,我没当过保姆,也不会织毛衣。”

        西德尼作为空军部在施耐德杯的官方代表,要定期到伦敦的皇家航空俱乐部去开会。他带他的私人秘书泰斯同去,在那之前先问特伦查德勋爵是否反对。答复是“不反对,只要那儿没有镁光灯,媒体查不出他的名字。”

        于是他们从普利茅斯乘夜班列车去伦敦。西德尼开车到车站,老警卫会对他说:“萧先生已经上车,躺到枕头上了,长官。”泰斯坐三等车,西德尼作为指挥官坐头等。第二天他们在帕丁顿的月台上会面。泰斯会顺便去“士兵和水手之家”洗漱剃须。然后他们加入空军部的大部队。

        如果会上有什么事西德尼不同意,他会看一眼泰斯。后者脸上带着一抹促狭的笑意:“萧,这一条你记下了吧?”

        “记下了,长官。”泰斯会回答,然后飞快写下一两行东西,藏在大堆推来递去的文件下面偷偷传给西德尼。他动作又快又隐蔽,几乎像魔术师变戏法。西德尼会突然发现纸条,然后以十足庄重的表情读出一两条建议,扭转刚才那些决定。

        泰斯有潜移默化驾驭他人观点和行动计划的天赋。他让他们行他所想,巧妙到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是如何被他影响的。

        他和西德尼常像两个学生一样拿这事打趣,撺掇对方去寻委员会某位大人物的开心。

        有一次泰斯遇到空军部媒体部门的C. P. 罗伯逊先生。他后来成了泰斯的好朋友,在帮他回避媒体方面出力甚多。泰斯对我说他对此一直铭感于心。
这次会议由空军司令弗莱彻主持,一名财政部的官员坐在他对面。西德尼坐在他右手,罗伯逊在左。就在议程开始之前,一个身量矮小、其貌不扬的航空兵走进房间,坐在西德尼身后的书桌旁。罗伯逊知道他是西德尼的私人秘书,起先没多留意。但讨论中间,他再看一眼,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那正是“阿拉伯的劳伦斯”!他后来对我说他当时“激动坏了”。

        财政部的那位代表提出诸多难题。会后,罗伯逊对他说,“苍天啊,你为什么这么刻意刁难?我以为当着著名的劳伦斯上校的面,你会好说话些。”

        “劳伦斯上校?在哪儿?”

        “后面那个做记录的小个子。”

        “老天!我要知道是他,他们要什么我都给——我会看他看得目不转睛!”

        离赛事还有几周时,西德尼把他的指挥部搬到卡尔绍特。英国和意大利的队伍将在那里集合。到了那儿工作更多了,每天都开会,写不完的报告和命令,泰斯日夜坐在打字机前。起草官方信函或备忘录时他写得很慢,字斟句酌,在提交审阅前要起好几稿。有时他也对西德尼的信提些小修改意见,而西德尼对我说,他记不起有哪次他不接受的。这些意见总能切中要害。

        许多显要人士访问卡尔绍特,视察赛事的准备工作。泰斯成了停机坪上的常客。空军大臣不安地发现,区区一介列兵竟然常与意大利的将军们和其他“大声公”——泰斯的叫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谈笑风生。

        这种公众关注令泰斯困扰,但没多大实际危害。一次他对我说:“要到什么时候人们才不拿我当珍稀动物我盯着我死瞧?”

        那里的人像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心地单纯地接纳他。对他们来说他是战友,但比起普通战友他们又更多地服从他的权威。军士们也认同这一点,拿他当天生的领袖。有一天,主管卡尔绍特皇家空军水上舰艇的布雷基空军上尉和罗伯逊先生下到船排上,看到一名下士正传达一些关于船只的指令。

        “谁给你下的命令?”布雷基上尉问。

        “萧先生,长官。”

        “萧先生是谁?”

        “嗯,长官,列兵萧。”

        “你是下士,为什么要听一个列兵的命令?”

        “嗯,长官,我们都习惯了听萧先生的指令。”

        这种下意识的领导力泰斯在他《智慧的七柱》的第二章中也写到过。他说,“他们(阿拉伯人)教我明白,没人能当他们的领袖,除非那人与他们同吃、同穿、同住,而且自我磨砺到比他们更强大。”他在皇家空军正是这样做的。通过“自我磨砺”,他的战友乃至直属上级——军士们——都认为“听从萧先生的指令再自然不过”。

        后来布雷基上尉主管巴滕山的工场。他和泰斯成为了极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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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 15:33: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已故的柯林•库珀少校是西德尼的密友。在施耐德杯期间,他把他的豪华游艇卡伦号借给空军少将查尔斯•兰姆爵士做水上指挥部用。

        同来的还有一艘比斯坎小型高速艇——双座,100马力的斯克里普斯引擎,是佩尔蒂船公司专为高速、舒适和灵活性设计的。亨利• 西格雷夫是她的旧主,在她破纪录的摩托艇竞赛之后把她从美国带回来。泰斯对她一见钟情。后来柯林•库珀带他乘她出了几次海,还让他掌舵。他很快就当自己是她的主人了。

        在施耐德杯的最后准备阶段,饼干——我们很快这样命名她——使用频繁,很快引擎就需要大修。泰斯自告奋勇接下这任务。柯林被他的热情和他驾驶这样难驯的一艘船的天赋所打动。柯林的夫人不喜欢饼干,而且因为他驾船太鲁莽,害怕乘她,总央求他把她送人。于是他就把她送给了我们和泰斯。

        泰斯满心欢喜地接下她。从他脸上我看得出他有多开心。我们立刻商量起要如何将她运到巴滕山,以及怎么筹钱给她买汽油。但这礼物实在太过慷慨,我们决定排除万难也要接受。赛事那一周,我去了卡尔绍特,留宿在卡伦号上。西德尼和泰斯在饭后会到我这儿来,有时西德尼也宿在船上。泰斯在船尾有个吊床,觉得舒适得很。有时他们忙到离不开办公室,泰斯就在桌上给西德尼铺床。他自己睡在那里我就不知道了,也许蜷在地板上吧!

        那段时间泰斯对许多事物都心怀隐秘的恐惧。我知道他曾是位游泳健将,但在巴滕山他从没下过海。他对我说,不知什么原因,他失去了游水的勇气。他最后一次游泳还是在亚喀巴。如今他下定决心要尝试克服这恐惧。私下里他对我说,他会找一天夜里独自下水,看看会怎样。一天晚上我们坐在餐厅里,听见一声水响。我立刻明白他战胜了自己,逼自己下了水。自那以后每天晚间他都在游艇的一侧游泳。他又一次以完满的自制力战胜了自我。

        在初赛阶段美国队退赛了,只留下意大利队和我们。意大利队的引擎总出故障,准备也不够充分,想申请比赛延期。委员会开了一次大会来讨论这个申请,认为延期与既定的条款相冲突:规定是只有影响到双方队伍的恶劣天气才构成延期的理由。西德尼说泰斯在会上促狭的表情太明显,害他自己也差点失态——那就太不像话了。

        巴尔博将军和泰斯在卡尔绍特会面,做了番长谈。媒体做梦都想拍到两人在一起的照片,但罗伯逊先生特别关照请他们尊重泰斯的隐私。他们通情达理,没发表关于他的任何一篇报道或照片。

        停机坪上经常停着好几辆车。有一天泰斯到西德尼的办公室来,笑得很开心。

        “我有样东西让你看。”他说着把他带到一辆车边。一阵恶臭直冲他们鼻端,西德尼告诉我他立刻想到了阴沟和诸如此类的气味。

        “看!”泰斯神秘兮兮地说,打开这辆素不相识的汽车的后座门。臭气更冲了。西德尼捏住鼻子看进去,座位上躺着只海狸,不知死了多久了。

        泰斯大笑:“我们该拿着只臭烘烘的老海狸怎么办?”

        “扔进海里。”西德尼嘟囔,仍然捏着鼻子。

        这件事和“臭烘烘的老海狸”成了他们之间打趣的方式。

        后来他们发现了车到底是谁的。车主人抓了这只海狸,扔到后座,但是立刻被召回伦敦,把这事忘得精光。泰斯追踪到这神秘恶臭的源头是好几天之后了。

        赛事前夜,西德尼和泰斯工作彻夜,确保事事万无一失。最后关头,有一台引擎的一只汽缸坏了,非换掉不可。他们接收报告、天气简报,做各种各样的笔记。那些天我几乎见不到西德尼或泰斯。他们加班加点,乐在其中,所以我也没法抱怨什么。

        赛事进行期间,泰斯登上卡伦号观赛,做全程记录。游艇成了指挥官的旗舰——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空军总参谋长的旗帜飘扬在一艘私人游艇上。它也升起了皇家空军的舰旗。威尔士亲王在亨利•西格雷夫爵士的“白云号”上观看了比赛。

        英国队由空军中尉H. R. D. 韦格霍恩、空军上尉达西-格里格、空军中尉阿彻利组成,空军上尉斯坦福思担任后备。韦格霍恩中尉勇夺冠军,为英国队赢得了奖杯。他的S6 Supermarine劳斯莱斯水上飞机时速超过300英里。德尔莫伦准尉为意大利队赢得了第二名,他的玛奇-菲亚特52时速最高达到了284英里。阿彻利曾经创下357英里每小时的世界纪录,但非常不幸地没能在第四圈环绕本布里奇的电缆塔,由此失去了比赛资格。

        比赛不仅证明我们有最一流的飞行员,还证明我们有迄彼时为止最先进的水上飞机。获胜的飞机由R. J. 米切尔设计,引擎则出自亨利• 罗伊斯之手。意大利队的蒙蒂上尉在飞第二圈时迫降。他被一根破损的供油管的热油烫伤。浓烟迫使他的队友卡德林格尔上尉在半昏迷的情况下降落。

        那天晚上在作为皇家航空俱乐部旗舰的轮船奥福德号上举办了官方晚宴。西德尼前去赴宴。泰斯在卡伦号上度过那一晚。它就泊锚在与奥福德相伴的无数私人船艇当中。

        摩托艇在水面上四处飞驰,其中一艘是行为不端号,小戈登•塞尔弗里奇*在施耐德杯期间的宿处。戈登结识了泰斯。他们一同乘行为不端号出海过好几次。它是一艘设计精美的快船。不幸的是不久之后,它在斯科特•佩因船坞的大火中毁于一旦。泰斯在卡尔绍特结识的另一个人是空军上校奥莱巴,此人日后对他意义重大。奥莱巴是位技术娴熟的飞行员,在皇家空军人称为“奥利”。泰斯非常尊敬他。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最后所有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开车回巴滕山。几天后,卡伦号到来,甲板上载着饼干。她被放下了水。泰斯——她骄傲的主人——把她意气风发地开回了家。



*“黄店”小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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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饼干到巴滕山时,引擎有些问题,有些重要部件需要替换,得找美国的厂家才定得到,要花不少时间。这段时间泰斯把她船体的外漆整个刮掉,重漆了一遍。如我曾说过的,这种对爱好的热忱日后为皇家空军和海军都提供了重要的助力。

        美国运来的零部件如期抵达。泰斯和他的战友们,特别是他的朋友埃瓦斯下士一起把引擎重新组装起来,安回原位。经过这番精心修整之后,饼干重新启动,着实令人激动。引擎一下就发动了。在我经验不甚丰富的耳中听来,她运转得十分流畅。但泰斯还不满意,把她一次次吊出水,左调右调。他非做到完美才满意。

        终于他满意了。启航的时刻终于到来。那是个晴朗宜人的上午,水面碧蓝平静。全巴滕山的人都来看这次试水。起重机开到工棚;饼干女王陛下被吊起,晃晃悠悠地沿栈桥前进,然后被小心翼翼放入桥边的水中。

        她跑得起来吗?司令、军官、中士、下士、士兵,全凑到一起,殷切地等待着这次期待已久的启航。莉莉、吱吱狗狗们和我也去了。泰斯喜气洋洋地坐到舵前,埃瓦斯在他旁边。他按下按钮,加速。随着一声呼啸,她飞驰而出,掉头,回旋。她在水中像一道银色的闪电,我从没见过哪一艘摩托艇的动作如此迅捷。泰斯调转船首,向我们展示她的各个角度,就像个小男孩炫耀他心爱的玩具。

        起先他把她停放在岩间小溪里。他在那里放了些旧轮胎作为护栏,这样也能保护她的外漆。但很快他发现这办法不尽如人意:退潮时他的小船很难靠近,而且后来她常被起重机吊来吊去。后来西德尼把这条小溪开辟为一个供后勤摩托艇使用的大码头。他和泰斯为这事很花了些工夫。泰斯告诉我,士兵们说这是“西德尼的馊主意。”

        不知为何,我一直不喜欢疾驰,也不喜欢摩托艇。有一天我对他说:“是,对你来说她是个尤物,但你别想让我乘饼干出海。”

        “我们走着瞧。”他神秘兮兮地答道。他早已拿定主意,不但要我乘她出海,还要我享受她。没过多久,西德尼和我接到邀请,要带他一起去艾奇库姆山十二世纪的庄园做客,它坐落在塔马河畔的科特勒,靠近康沃尔的圣多米尼克。泰斯对此期待不已。他对考古学的热情仍未消退,任何一座古宅都令他心向往之。而且他也认识艾奇库姆山夫人,对她的温柔风度十分倾心。

        最后决定是我们全员乘艾奇库姆山勋爵的游艇沿河而上。不幸的是,头天晚上我严重感冒,咳嗽不止,眼看无法成行。泰斯非常失望,当晚来探望我。他建议我,比起坐游艇去或者干脆不去,不如釜底抽薪,索性乘饼干到科特勒去。他说:“这样时间更短,对你比较轻松。”

        我太惊讶,不知怎么竟同意了——只要我第二天吃得消。当然我是去了。泰斯保证他会慢慢开,我想要饼干走多稳当都行。

        上午天气不佳,海面也不甚平静。但是既然下定决心,就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我们大约十二点出发,其他人早些时候已经动身了。他们坐游艇走得比较慢。我得承认初次乘上饼干时,我的心情有些复杂。但泰斯一直对我讲在水中遨游的感觉有多美妙,让我很快忘却了焦虑。我坐定了,惊讶地承认我完全享受这种感觉,我们全速行驶,直到塔马河口,在那里,雪松与草坡延展至河边。我们谁也不想打破这份美景与宁静,于是关掉了引擎。

        “美景在前,不应草草而过。”泰斯说。所以进入塔马河或其他同样美丽的河流时我们总是缓缓徐行。

        一路无事,我们准时抵达目的地。我已经把昨天的感冒忘光了。

        午餐时,我们参观宅邸。泰斯对里面所藏的每样珍宝都大感兴趣。事实上他对艾奇库姆山夫人说,这里面有一半以上的东西她都不认识。她承认了这一点。然后他随手拿起各种宝贝,告诉我们它们的时期和来历,令我们惊叹连连。

        在一间卧室里他突然让我们停下。“你这是什么?”他问。他走到房间一角,挪开一只坐浴盆,然后轻柔地、几乎是敬畏地翻起下面一张小小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地毯。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以相当震惊的语气说。

        “不,完全没概念。”

        “就我所知,这是一套猎毯其中的一张——时期我记不太清了。但假如它真是,那除它之外只有三张留存在世上!”

        艾奇库姆山夫人大感兴趣,很快就咨询了一位博物馆的权威人士。泰斯完全正确。不用提,那张地毯上再没放过坐浴盆。

        我们一起喝完茶,动身回家。泰斯提议这回由我来驾驶饼干。接下来我只记得我坐在舵前,泰斯在旁边,一脸胜利的得色。

        他向我演示这艘船的所有操作,如何转舵,如何提速减速。因为我开过汽车,这些在我没有想象的难。在全速行驶时饼干操控起来相当容易,她的船头向下压去,我看得到前方的水面。但是要减速靠岸就没那么容易了。

        泰斯一直鼓励我,从没有片刻质疑过我的驾驶技术,这毫无疑问给了我亟需的自信。我必须承认,首次驾驶摩托艇是我做过的最刺激的事之一。我的快乐也令他快乐。我俩在一起像两个孩子一样。

        这之后我能够独自驾饼干出海,但不能驶出巴滕山视线可及的范围之外,因为引擎太复杂,常常需要调整,只有专业机械师才打理得了。此外,她也很容易起火。只要是汽油作燃料的机器,无论在天上还是水中都伴随着这种担忧。奇异的是和泰斯在一起时,我所有的恐惧都烟消云散。他似乎能激发起人们的信心。吱吱也这样说。他有时驾饼干带她出海,让她掌舵,虽然她只是个小孩。她和他在一起时从没感到过半分紧张。

        泰斯一点一点改进饼干的各个方面,其中之一是在船舷安一盏头灯,这样在黑暗里他也能相对安全地全速驾驶。我说“相对”是因为他在他人生的各个方面都不想要绝对的安全或安适。此外,在海湾也里做不到绝对安全,因为有众多危险的礁石,港口里还有废弃物漂来漂去,会把饼干撞翻。而在海湾之外,英吉利海峡对于这艘并非为远洋设计的小艇来说实在太险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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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巴滕山单纯平凡的家庭生活渐渐治愈了泰斯的不安与恐惧。他说在这里他能获得平安、宁静和纯净。此外,他还渐渐崭露出机械方面的天赋,通过它他获得工作的成就感,从无休止的思虑中稍获喘息。如我先前所说,他无论做什么事最后都能精通。他变得越来越放松。他青年时期惊心动魄的经历和他对阿拉伯起义感到的幻灭和心力交瘁得到了舒缓。他的神经不再紧张,得以放松。

        他与西德尼的友谊因为对彼此性情和能力的欣赏而愈发深厚。泰斯有一天对一个常来家里的朋友说:“西德尼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怎么讲?”

        “他心胸开阔,凡事不过度紧张却又审视至详,这在军队里很难得。”

        西德尼对泰斯的喜爱与我对他的一样深。我们成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我有时好奇,泰斯为何会与我这样的平凡人相处。但他曾说:“水往低处流。”——不管那是什么意思。我特别留心不对他有任何索求,深知一旦如此,他必会心生抗拒,试图逃离。他必得无时无刻是自由的——自由地给予他愿给的,依他心愿自由地生活、思考。痴迷或占有欲是他所厌憎。他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地来去。

        他高兴时会来和我们一起晚餐。很快他发现我也喜欢音乐,尤其是室内乐。我们只有一台便携式留声机,听弦乐不太相宜,他提议把他自己那台电动留声机拿来放在我们家里。

        第二天它就送到了。泰斯把它安置好,我们听我们喜欢的唱片听了一晚上。我们发现彼此都最喜爱舒缓的交响乐:有时我们把拉赫玛尼诺夫协奏曲中的慢板一放再放。他去世之后,我再也听不得那首曲子,它一响起,我就离开房间。

        我们有一点不一致。我讨厌巴赫的音乐,他却很欣赏。除此之外,我们在音乐上的趣味高度相似。

        虽然我爱唱抒情曲——舒伯特或勃拉姆斯——但我从没学过德语。泰斯很快负责起我的发音。他德语说得和法语一样好。他教我狄里雅斯和沃夫斯的歌,还有许多我之前从没唱过的抒情曲。他特别喜欢我唱舒伯特的《一个女人的一生》。我还学了许多格里格的歌,但是泰斯对他的作品评价不高。后来人们说我唱歌时德语发音特别准确。如果真是这样,那全是泰斯教导的功劳。他最喜欢的一首歌是《沉默的爱》。

        他喜爱不同时期的众多作曲家。他与埃尔加有私交,非常欣赏他的音乐,尤其是《神秘变奏曲》。但是他对我说,对他而言贝多芬是所有作曲家的典范。一位作曲家可能像“肉”,另一位可能像“汤”,但贝多芬既是肉又是汤,令人完完全全地饕足。

        西德尼不是个音乐爱好者。泰斯来的时候,如果他在,他们会谈工作——水上飞机,或者码头的工程——直到我不得不表现出真生气了的样子,问他们是否能来点儿音乐。泰斯会立刻说:“克莱尔说得对,别谈工作了。”然后他会取一张唱片。西德尼知道如果干扰一定会被怒瞪,通常就出门到军官餐厅去,如他所说的,“留我们享受”。

        我们的起居室俯瞰卡特海的入海口,红绿彩灯闪烁的小渡轮轻盈穿行其间,万物祥和静谧。泰斯坐在沙发上,侧身听着乐声,一只手放在嘴上,手肘搭在膝盖上。他不只是在听音乐。他是真的在聆听。对于他来说那是智性与情感的双重体验。我们两人都一句话也不想说。唱片放完,他会轻轻起身,换上另一张,落下唱针,动作轻柔已极,就像那是一种神圣的仪式。

        有时我们惊觉我们已经一坐两三个钟头,心有灵犀,连词句都嫌多余。西德尼从餐厅回来时会震惊于我们竟然“还没完事”——他这么叫它。泰斯会向我们道晚安,回他兵营的铺位去就寝。

        音乐在他身上产生魔咒般的效力,他从没能说清。一次他试着解释,但只说那是“魔术”,就像飞驰一样,令他从思路中得到解放。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喜欢转换气氛,如果我们听的曲子很悲伤,他会留个心眼,之后放张欢快的曲子。另一些时候他的促狭劲儿上来了,非要放一张特别前卫的片子不可,脸上满是坏笑。一天晚上一位嗓音尖锐刺耳的女士来拜访。“请继续放音乐,萧先生。”她说着落座。但是魔咒已经被打破了。泰斯变得冷漠,像蛤蜊一样合上了外壳,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那一刻实在尴尬。但我对他满心同情。

        唯一一个能与我们分享这些夜晚、自然融入的是我的朋友卡尔平夫人,爱称“皮平”。泰斯喜欢和她开玩笑,逗她玩儿,和她在一起时非常放松。她也同样察觉到他那种异于常人的洞察人心、发掘事物深层联系的才能。

        比如,一天他来和我俩一起吃晚餐。她发现自己一直盯着他干活时弄脏的手,想:“他来之前实在该把手好好洗洗。”那一刻他促狭地对她笑了,举起手看看,做出嫌弃的表情,说:“是啊,它们真不象样——但我没有时间……”

        另一天午餐时,我们三人闲谈起我们在海湾里游完泳后不久出现的一群海狸。皮平说:“我可不想在游泳的时候被海狸撞上。”

        泰斯答道:“是啊。如果撞上你的肚子,你会像块石头一样沉底的!”那正是她脑子里接下去想到的。她吃惊极了。

        虽然他爱使坏——如果是他不喜欢的人,他几乎是乐于惹他们发火,令他们不快——但是他从不恶毒。他不喜欢拿人消遣,但喜欢逗人玩。西德尼也是。一天晚上他和泰斯开了个极好笑又完全无害的玩笑,把我们逗得开怀不已。

        一个晚上,海事处(泰斯所属的部门)的士兵们要去挂起水上飞机的泊位灯。完成任务后他们在“渔夫的军火库”前的栈桥上岸,把小艇系在台阶上,然后经过我们的窗前回营房。我们看见他们走来。西德尼和泰斯决定戏弄他们一下。他们从家里灯上卸了个大灯泡下来,蹲在窗户下面。队伍经过时,他们悄悄把灯泡扔在他们身后。当然它发出一声炸响。士兵们吓得一跳,然后一动不动,左看右看,想声音究竟从哪儿来。窗下的两人藏得一丝不漏,拼命忍笑。这天的事后来再没人提起。我相信士兵们一定不相信,所谓“世上最神秘的男人”——“劳伦斯上校”竟会对他们耍这种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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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 15:36: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我很快发现,饼干完全是泰斯说的那样,“爱耍脾气,像位任性的女士一样,时时刻刻要人关注她”。他经常把她吊起来,修修这里,调调那里。不过当她下水时她表现得非常出色。

        她的外漆是银色的,带着一道窄窄的蓝线。她像闪电一样在海湾里穿梭,给泰斯带来的乐趣远超迄今以来的任何事物。

        他对速度的渴求得到了双重满足,一个是饼干,一个是他的摩托车。这种渴求最终招致他的死。疾驰时他可以什么都不想,全新感受空气或水流的飞逝,驾驭自己的座驾。因此对他来说,疾驰是休息,就像对今天的很多人一样。通过疾驰,他得以逃离他众多相互冲突的自我。他从不逃避死亡,但却时常有逃离生活的冲动。

        我常对他说:“你骑摩托车会送命的。”

        他会大笑,答道:“唉,我总是很小心的。”

        很久之后,我从新加坡回来的时候,这个预言悲剧性地应验了。我到坎伯利见一位理发师韦拉尔先生,在当地驻扎期间我是他的常客。

        “您记得几年前,”他说,“您介绍我给萧先生认识,我得以荣幸地与他握手。那时你们在从伦敦回普利茅斯的路上。您对我说,‘韦拉尔先生,我知道这人总有一天会在他的摩托车上送命。’”

        当然他不是真的自杀——不是有意为之,而是死于疾驰时猛转,为了躲开两个男孩。

        西德尼对他最鲜明的记忆是他有些晚上突然出现在“渔夫的军火库”,头戴风镜,显然刚从长途骑行中归来。

        “你去哪儿了,泰斯?”

        “嗯……就是从城里回来……”

        然后他会以手指梳理前发,坐下来简短地说……“今天只用了十分钟不到。四点从伦敦出发,在某地寄了封信……(一个普通人绝无可能赶得及的时间)”显然和打破了自己记录的拳击手一样开心。但是他从未因为危险驾驶或超速被传唤。在经过村镇时他总是小心谨慎,平稳驾驶。但到了开阔延展的公路上他就为所欲为了。

        以手指梳理那一处似乎永不服帖的乱发是他太典型的一个姿势。只有一次我看到它们平整顺滑,大吃一惊。那是泰斯到巴滕山几个月后的事,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泰斯来找我,头发平梳向脑后,还抹了油。

        第二天我坐在家里,大门开着,泰斯走进来,头发和我梦里所见一模一样!那一刻太奇妙,我的呼吸都停止了。那发型完全改变了他的面貌。我对他讲了我的梦。他放声大笑,说他这副模样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他一直在饼干下面干活,引擎的油滴到他头上,他没空去洗!

        他对待自己总是实事求是,讨厌大惊小怪。一天他摔断了几根肋骨——我不记得是怎么回事了——但没跟任何人说。西德尼和我看得出他很疼,但他拒绝因此改变他的日常生活作息。我要去找皮平来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你得找根鞋拔子来把我塞进车里!”但他也没有因此不去。

        我曾请他去普利茅斯时帮我捎些东西回来。如今他抓住机会邀皮平同去,请她完成我的委托。显然他曾非常不好意思地问她“可否帮他找克莱尔的面子”,指的是我想要的布茨的面霜。她为他要替我办这种差事狠狠地嘲笑了他一番。尽管肋骨还折着,泰斯也一起大笑,胸膛里想必痛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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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 15:3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第二天他显然还在痛。西德尼建议我这一天带他到什么地方去休息一下。我们打点起野餐篮,带上茶和晚餐,登上饼干,扬帆出海。这次旅程我会详细描述。它是我们众多美妙日子和野餐的典型。

        那是一个美丽的德文郡初夏的上午。天空碧蓝,没有一丝云,水流的颜色随水深浅而变换不定,令人想起欧珀。

        我们装好船。我按下引擎的按钮。她发动得起来吗?总有不确定性,这只令事情更加有趣。今天她动如飞鸟,很快我们就远离了“渔夫的军火库”大门对面的栈桥,银色的船首高扬向天空。但是随着加速,船首下落,几乎与水面持平,我们可以越过舱面望到前方。

        我们继续加速,越过泊锚的水上飞机,越过巴比肯,还有罗利和德雷克启程踏上冒险之路的高地,越过艾奇库姆山,在那里我们友好地向栈桥上的看守挥手。越驶越远,越驶越快。我们大笑,说我们像两匹赛马,在空气中嗅来嗅去!

        我们越过德文港码头,匆匆经过厄瑞比斯监测站,然后是一堆生满铁锈、看来被人遗忘已久的没有货箱的轮船。我们继续加速前进,直到抵达莱内河的河口。

        现在是时候关闭引擎了,因为我们想静静享受眼前的美景。虽然饼干时速很快,但她也能行进得非常安静,这样我们能听得到对方的说话声,这在她马力全开时是不可能的。

        这次对莱内的游访非常完美。河岸一边是大片落叶针松和雪松,从山坡上一直延展到河边。它们的颜色从近乎黑色的深绿到翠绿,再到嫩绿的新枝。河岸的另一边是绒毯般的草地,一直爬升到山丘上。但在美不胜收的同时莱内河也潜藏着危险,泰斯知道他必须驾驶得格外小心。我们正在讨论走哪条路最好,这时,一条名为玛丽•安的大驳船正要溯流而上。

        我们拿它当神遣之助。我们可以紧跟在它后面。它显然对这条河上所有的埋伏熟知已详,我们只要跟着它兜来兜去就好。很快我们来到一处宽阔的河面,莱内河的众多支流在那里汇聚,其中一条蜿蜒直到圣日耳曼。

        一小群鸭子,黑白宝绿的水羽油光闪亮,后面跟着一群黄色雏鸭,在河边荒废的沼泽里忙东忙西。突然出现的银色鱼形的庞然大物吓得它们猛扎到水下,像软木塞一样凫出好几码远。我们觉得它们可爱又滑稽。我俩和它们一样快活。

        很快玛丽•安抵达了它的目的地,一个大码头。它在那里卸下石灰岩和白垩。后来下雨天时我们会使用这个码头。泰斯称它为“我们的夏宫”。我们在那里发现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屋,有一道游廊一直没入水里,下雨天我们就坐在那上面野餐。

        过了这里,河面变得狭窄,两岸植物茂密。我们决定不往前走了。但如今没了领航船,要退回去没那么容易。我不愿忧心。天气太好。而且我确信泰斯过人的记忆力会带我们平安回家。

        寻找野餐地点时我们发现了另一个采石场,比前一个还要美得多。它废弃已久,白色的瘢痕上覆满草和野花,坡顶满是粉紫色的洋地黄和红白颉草,坡上开满金雀花,凹陷处生着毛莨。我们觉得这是再理想不过的地方。泰斯和我一样喜欢野花。他还喜欢摘花。我绝不敢对生在危崖边的花朵流露赞赏,不然他立刻就要爬下去把它摘回来。

        下一个问题是如何系泊饼干。我担任驾驶,把她慢慢掉头靠岸,船身打直。泰斯以他一贯的敏捷跳出船,抓住她的缆绳。然后他到岸上找到一块结实的倒伏的木桩。饼干系泊定了,我们把野餐篮、毯子、被子和船椅坐垫扔出去,搬到几码外的内陆,在一片青苔和小野花织成的精美绒毯上扎营。然后我们享用了我们的午餐。泰斯非常喜爱水果,尤其嗜好橙子切开挤到保温杯里的果汁。他管那叫“一壶阳光。”

        河的对岸形成一道缓坡,上面有一群羊静静凝视。它们后面的太阳将扭曲的影子投射在草地上。在我们后方,一座石灰色高架桥优雅地横跨在河流上。一列康沃尔特快列车蒸汽滚滚呼啸而过,打破了宁静,吓得我俩一跳。

        它走远后,宁静的氛围复又降临,将我们两个包围。我们几乎不说话。泰斯躺下身,完全放松下来,饱览这美景。光与影形成奇异而美丽的对比。偶尔一只黑鸭或松鸭呼唤它们的伴侣。有两次一只鹭自渔猎中振翅,低低掠过水面,像是暮光中的一抹幽灵……

        暮色消退,夜幕将我们包围。现在又黑又冷。我们完全忘了时间,如今发现离我们出发的时候已经过了太久。潮水已经转向,如果我们没能在进一步退潮前越过圣日耳曼湾,恐怕就得等上很久。我们迅速赶回饼干,把垫子和野餐用具扔进去,动身回程,由泰斯掌舵。

        冒险与变数是他所好,而这趟航程看起来风险甚高。白天时候有玛丽•安给我们带路,还比较容易,但如今潮水退去,一堆堆柔软、闪光的泥泞显露出来之后,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我们转了个弯,轻轻滑进一个大泥塘,里面看起来会有鳄鱼咆哮。我们很快就陷住了。就在此时,从遥远的岸上圣日尔曼的方向,奏响了《天佑吾王》。

        我们笑得啊!

        然而这实在不是笑的时候。我们陷在泥里,只有奇迹发生或者潮水复返,我们才能在天亮前赶回巴滕山。我们两人都不想在窄小的饼干上露宿,谈风也没可能健到那么久。

        泰斯想也许能脱掉靴子,下去把船拖出来,但是戳戳泥地我们认为下面太软了,他会陷进去。于是我们只能等。一轮美丽的红色圆月升上天空,赏心悦目。我们耐下性子等待涨潮。很走运,这次退潮特别短,过了几个小时,水涨到了船边。再过半小时,我们就浮起来了。

        我们驶出这片过分好客的泥泞,小心择路顺流而下。河上的后半段航程相安无事,不久我们就到了深水区,引擎全开,划破水面。在我们宁静的港口,万籁俱静,时间已是凌晨。但没人着急。包括西德尼在内,每个人都对泰斯完全放心,压根没想过要担忧。

        后来我问泰斯我们到底走了多远,去到了哪里。他送给我这张字条:
        
        我们昨夜走了正好十三英里,上溯莱内河(圣日耳曼,就是乐队演奏《天佑吾王》的地方,在蒂迪河上)到波尔蒂西克,那里就是石矿。所以那其实还没有科特勒远。今天是德比,我们的营房会在2:30到3:00打开收音机听赛。如果天气好就坐到窗外去,那里有一片很干净的草坪。

T. E.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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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 15:3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我们乘饼干去野餐过许多次。我记得其间发生的许多小事,显示出泰斯对普通家庭生活有多热爱,而将众多迷思加诸于他及他的所为之上,又是多么荒谬。

        一天早上我们决定去探索蒂迪河——一条小溪,在圣日耳曼前方,在那里需要特别注意潮汐的变化。经过圣日耳曼时,有人站在台阶上向我们招手,那是守屋人和他的妻子,一对快乐的康沃尔人,还带着他们的小女儿。“也许他们想要火柴,或者让我们捎封信到普利茅斯寄。”泰斯说,“我们过去看看……”

        我们靠近,震惊地发现他们竟拿着本传记请他签名。他们认出他是“阿拉伯的劳伦斯”,决心绝不错失这个请他签名的机会。泰斯坚持让我把名字写在前面,虽然我们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然后他才签名。他们非常高兴,对我们连连道谢。泰斯对他们就像对所有朴实之人一样充满魅力。他对这次小插曲全不在意。那之后每次经过那个小码头,他们都会向我们友好地挥手致意。

        我们逆流而上。河面愈发狭窄,变成一道细流。继续前行时,我问泰斯要不要停下,但他只是带着促狭的微笑,继续向前。树枝拂打在我们脸上。我满心只想掉头回转,但是每到一处转弯,他都非得看看前面有什么不可。终于,我们在最后一个转弯张望,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再向前是不可能了。溪水里树枝野草蔓生,封锁了去路。

        我们把船系在岸边一株垂柳的树荫下,把毯子和其他行李运上岸,坐下来享受上午的慵懒时光。泰斯拿起我的《时尚》,对上面的广告发表了一番极其滑稽的评论,我不由得放声大笑。他挑最离谱的念出来,让一则普普通通的广告听起来异想天开。要是我当时拍下张照片就好了。“神秘的劳伦斯上校”在蒂迪河边读《时尚》!这则广告可不得了!

        我们像蜥蜴一样晒着太阳,读书读得入迷,回过神来时脚上感到湿湿的难受。潮水不知不觉间已经涨上来,漫过了我们的脚。我们被困住了!我们够不到饼干,她在溪水中载沉载浮。我们只有向内陆挪一些,等待潮汐回转,水位下降,那时才能回到它那儿去。

        这一次事情没什么要紧,因为还是上午,我们还有一整天时间。泰斯以正牌《海角乐园》*的机巧临时在树枝间牵起一道晾衣索,用来挂我们湿了的鞋袜。然后我们安顿下来,悠悠闲闲地吃午餐、读书。当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时,时间好像不复存在。仿佛转瞬之间,潮水便退却,我们得以回到饼干上,顺流而下,踏上归途。

        回到家时,我们没来由地对自己满心欢喜,以为会受到热情欢迎,劈头盖脸而来的却是我小姑帕蒂•埃德尔斯顿的责备。我大惑不解,后来才惊恐地发现当天有一位极高级的海军官员偕夫人来午餐,而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们按时赴约,家里却既没女主人也无食物!幸好帕蒂和西德尼胜利挽救了局面。帕蒂为我找出诸般借口开脱,西德尼则偷偷管军官餐厅要了热食。不用说我因为健忘被大家狠狠取笑。泰斯简直乐坏了。

        我想就是在这次野餐中,泰斯摘了一大束长柄毛地黄,给我放在一只特别高的蓝色玻璃花瓶里。我俩都很喜欢那只花瓶。西德尼说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副滑稽的情景:泰斯矮小的身影蹒跚踏上“渔夫的军火库”的防波堤,整个人都被花束淹没了。

        这只花瓶总令人为难,因为它太大了,很难找到足够长的花。泰斯乐于搜寻它们,即便要冒攀崖或被灌木划伤的危险也不在乎。一天我请他去花园里摘一些长杆的红色大丽花来。我花了好大心血培育这珍惜的品种,所以你可以想见,当看到他把整株花连根端回来时,我心里有多惊恐。它们插在蓝花瓶里美极了。但是下一年我们没有大丽花了。

        红色是泰斯最喜爱的颜色之一,尤其是红色的花。他曾说那像“泼洒在墙上的色彩”。但是,虽然非常爱花,他却不喜欢园艺。如果我在花园里忙活,他就四处漫步,手插衣袋,然后在一旁站定了看着我。

        “我爱看人干活儿。”他会笑道。而我记不起他有哪一次帮过手——除了有一天,园丁阿克斯沃西在挖坑种树时挖出一个骷髅头。泰斯的考古学家之魂熊熊燃烧。他和西德尼兴致勃勃地把所有骨头都完整无损地翻出来,仔细检视。

        他们发现半岛的这一部分在中世纪时曾被用作墓地,那时瘟疫横扫了整个普利茅斯。他们告诉我这个发现,欢天喜地得像两个学童。但是我吓坏了,怕他们惊扰了这块土地上沉眠已久的尸骨,要他们把它们重新埋回去。他们笑我“神经过敏”,但还是照做了。

        这件事,加上大丽花事件,是泰斯对我宝贝花园表现出的仅有的两次兴趣!



*1960年一部一家人荒岛求生的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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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泰斯到巴滕山的第一年我几乎没离开过家,所以从没收到过他写的信——只有一些从他工场上层的办公室传来的字条。在这一年里他摆脱了自我省察的心态,减轻了许多焦虑,性情也变得更和谐了。他得以享受生活中的简单事物,不再那样受疑惑和思虑的折磨。

        当我结识他时,他喜爱某些日子里云层与阳光形成的特定的景色和氛围。他会坐在音乐声中浑然忘我,一听就是几个小时。他对工作尽心尽力,乐在其中。他率性自然地与人交往。对单纯而不善言辞的人,他鼓励他们多做表达;对那些装腔作势的则狠狠戏弄,扬起下巴,嘴角含笑,以无辜的语气切中其弊,把他们自矜自傲的泡泡无情戳破。如果有人与他争执、惹恼了他,他就缩回沉默的壳里,缄口不语;如果对方是他的同类,则他的谈吐活跃,理念坚定。他以自己的话语和人格牢牢攫住听众的注意力,这种时候他内里爱尔兰人的特质展露无遗。

        除《奥德赛》之外他不从事任何写作。一次他对我说:“我是个诗人——但不知为何我却不想用那种方式表达自我。活着这件事太宏大、太精妙了。”

        他写信给他的朋友们,但比起在伍尔和坦克镇时期写得越来越短、越扼要、越就事论事。这说明他变得比较快乐了,无须再像先时将那些折磨他的思虑付诸纸上。“这儿没有任何东西令人兴奋或心动。”他在博温登兵营时写道。而他对那些人的抵触是非常激烈的。他说那些人全不像皇家空军的人一样心怀冒险精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粗野的愉悦和趣味。

        “我通过克己获得他们在纵欲中获得的满足。我反他们之道而行之,节欲比古人更甚。”

        在巴滕山,他置身于另一群截然不同的人当中,而且走进了我们的家庭生活。他抛却了他在伍尔时期曾表达过的对于生活某一侧面的全部紧张和厌恶。他从巴滕山寄出的信完全是另一番面貌。他写信给我,告诉我家庭新闻,各种琐事和笑话,知道我迫切想要得知它们,那些琐事对于一个离家远行的人有多么重要。

        西德尼奉命前往雷克雅未克参加冰岛议会将于1930年7月1日举行的千年庆典。有两艘水上飞机在他的指挥下一同前往,同行的还有代表海军的勒瑙号。六月底他乘其中一艘水上飞机出发。但在途中,他突感不适,在斯托诺韦紧急降落,确诊为阑尾炎。他在当地一家医院躺了一个礼拜,然后被送回皇家空军在阿克斯布里奇的医院接受手术。

        一听到他被送往阿克斯布里奇,我立刻动身前往伦敦,好离他近些。我在她婚前在开罗结识的莱拉•史密斯•斯坦利让我住在她家里。我每天到阿克斯布里奇去。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巴滕山,就是在那时我收到泰斯的第一次信。


30年7月16日


       这不算是信,只是草草几句,告诉你大家听说今天手术顺利,都很高兴。消息是从海岸军区传来的。

        比菲没来也不要紧。下午风暴大作。最近这些天都这样。现在又下起雨了。

        饼干放在工棚里。引擎检修完了(不尽如人意。她跑得不会有先前那样快了,但是应该更持久。但愿我们修好了所有漏油和渗水的地方。在她身上有那么多粗儿活要做),但还没安回去。我要等新的联轴器来。然后她就能焕然一新,堪用一整个秋天了——但愿。

        军营非常安静。没人来搅扰我们。只是天气太坏,所有的船上作业,以及某种总有什么不对头的感觉,教事事都显得沉闷阴郁。狗狗们欢快地跑来跑去,每天都到这儿来拜访。这儿指的是办公室!

        海军上将昨天送了信给吱吱。他那天下午乘鸢尾飞往法尔茅斯。

        别拿格雷夫斯的书太当真!它其实相当造作。要写一个名闻遐迩却又知者寥寥的人物而不作一番夸大,实在很难。

        他们曾叫我T. E. L.,后来我扔掉L,他们不确定是否应该换成S,所以就变成了只有T. E.,安全起见。


T. E. S.


        信中提到“格雷夫斯的书”,是因为我写信告诉他,我在那本书里读到他不喜欢女人和小孩,大吃一惊,问他是不是真的。

        很快西德尼被宣布病情好转,可以转院到北安普顿郡的巴恩韦尔城堡(如今由格洛斯特公爵殿下所有),与柯林•库珀一起疗养。我决定回家几天。泰斯非常好心地来接我,陪我长途开回普利茅斯。他遇到了莱拉•史密斯•斯坦利,非常喜欢她,虽然她的父亲伊泽特帕夏是土耳其倒数第二位苏丹阿卜杜拉•哈迈德二世坚定而著名的支持者,同时也是夺走他帝国大片领土的“阿拉伯的劳伦斯”的死敌。

        我们一路享受归家的旅程。泰斯在巴滕山显然很想念我。回到家我满心喜悦,突然意识到它对我有多重要。那是家——而对于军旅之人来说家是格外贵重的奢侈品,因为他们总是调任各地,过着像贝都因人一样的生活。

        泰斯似乎花了番工夫,把留声机和饼干都调试到了最佳状态。一两天后我接到西德尼亲自打来的电话,说他已经好多了。我太高兴,写字条给泰斯分享这个消息,然后收到了如下回复:

       我会在晚饭后(大约8:00-8:30)过来,如果你方便的话。要再解决掉一些荷马。雨天的下午有助于我埋头工作。如果到时天气好,我们可以在水上待一个钟头(让工作等着!)如果下雨,就听点音乐。我很高兴他打电话来。详细见面谈。

T. E. S.


        我记得结果是晚上天气晴朗,我们在水上度过了美好的一到两个钟头。泰斯对他在饼干上的工作卓有成效十分骄傲。她轻盈得像只飞鸟。

        一周后,西德尼愈合到可以出院。库珀夫妇早盼泰斯周末去做客,所以这次看起来是绝好的机会。巴恩韦尔城堡有三百五十英里远,所以我们早上要早早动身。天气极好,乡间景色宜人——我相信那是我们最棒的出游之一。因为路上出了个小插曲,泰斯前所未有地袒露心声,试着对自我及他与生活的关系做一次总体的剖析。

        我们半路拜访了莱昂内尔•柯蒂斯家,他是泰斯最好的朋友之一。不巧的是他不在家。我们的下一站是在锡彭纳姆附近的布伊奇庄园和菲利普•杜柯斯夫妇共进午餐,那个令他深深触动的小插曲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午餐时杜柯斯夫人对我说:“我家里有一个照管孩子们的年轻的女家庭教师。你觉得萧先生会愿意和她握个手吗?她说如果这能成真,会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经历。”

        午餐后,我们坐在一起喝咖啡时,那个小小的女家庭教师下楼来,怯生生地走向我们。她非常年轻,意态温顺。泰斯出于自身的羞怯,理解她的感受,站起身来迎接她——他的微笑和友善的态度立刻令她安下心来。虽然他讨厌握手,这次却很高兴地照做了。她说了一两句话,声音很轻,然后就退回育儿室,心愿得遂。

        这事对他影响很深。很快我们重又上路。两人独处,他谈起这件事,就像是在大声思考。“奇不奇怪?那个年轻姑娘……从没见过我……没读过《智慧的七柱》,对我其实一无所知。但是出于某些我永远无法理解的缘故,她想见我一面,而且日后会拿这次会面当她人生中大喜的一天……”

        这令他开始思考他自身和他的工作。他的话令人费解,仿佛他已经攫住了某些东西……他并不确定那是什么……某种品质,他能像水龙头一样开关自如,而那也正是他吸引人的地方。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为我常看它隐藏或显现。比如,有一天,他置身一场家庭宴会,感到很失落。周围的人没一个跟他投契,他只得孤身一人,闭口不语。后来女主人失望地对我说:“我不知道人们看中你的宝贝劳伦斯上校哪一点。为什么啊,他是那么沉闷的一个小矮子!”

        但是,另一方面,在某次有众多名人出席的晚宴上,他却是谈话的中心——而且是非常精彩的谈话。男主人对我们说“他从没意识到萧是这样出色迷人的一个人!”

        我们终于抵达巴恩韦尔城堡。我开车开得精疲力竭,发现所有人都坐在客厅里,人手一杯鸡尾酒。西德尼看起来好多了,说他非常想回家。晚餐后,发生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柯林•库珀有一间不得了的浴室,是他的嗜好和骄傲:巨大的浴缸,环绕四周的不会起雾的镜子和金水龙头。我们全穿着晚礼服。人高马大的柯林坐进浴缸,像个炫耀自己玩具的小孩子。

        我看向泰斯,惊恐地发现他脸上浮现出小恶魔式的坏笑。“世上头号恶魔”,如敖达•阿布塔伊所言,要使坏了!在柯林起身之前,他飞手拧开了金龙头!所有人都放声大笑,就连被害人也是。他的晚礼服已经没法看了。但没人对泰斯的恶作剧恼火。他似乎有着令人生不起气的神奇能力。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露天泳池游泳。柯林想要扳回一局,让泰斯骑一只橡胶海马。贺拉斯(这是后来泰斯给起的名字)滑溜溜、鼓胀胀,在水里很难驾驭,柯林练习了很久才会骑,以为泰斯一定立刻就会掉下来。但泰斯并没有。不知怎么他立刻骑到了贺拉斯上面,坐得比包括柯林在内的任何人都要久。他非常享受这个游戏,另买了一只贺拉斯回巴滕山。西德尼还没好到可以游泳,向我指出泰斯苍白皮肤上所有的伤疤和弹孔。他的身体几乎没一处是完好无损的。想到他经历的那些九死一生,我不寒而栗。

        西德尼还不能和我们一起乘汽车回巴滕山,这太令人失望。但他这周晚些会坐火车回普利茅斯。我开车带泰斯去伦敦,他要看《私人生活》的彩排。他非常欣赏诺埃尔作为剧作家的工作,而且和他有私交。他从城里写了第二封信给我。他像往常一样住在西敏寺赫伯特•贝克的房间。

巴顿街14号
S. W. I
星期四

        我们兜了两次非常精彩的风——我喜欢开车在公路上穿越英格兰,所以这也是加分项。

        至于坐火车回去——那在我是常事,没什么新鲜,但也没什么不好。而且我可能没法在伦敦安稳待到礼拜二。估计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惹上麻烦了。
昨天与菲利普•萨松和诺埃尔•科沃德吃午餐,然后去看一出新戏的彩排。T勋爵觉得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在克兰韦尔的时候我强忍住不管我的指挥官叫“比菲”,所以在巴滕山,我试着不把 “西德尼和克莱尔”漏出嘴边。记住我每天要说“指挥官和史密斯夫人”五十次,如果我打磕巴,大家会不开心的!这就是要这般傻里傻气郑重行事的理由(很有情理)。

你的
T. E. S.


        请给贺拉斯用滑石粉擦个澡,也给它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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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たび身をかえる
悲しみを写さずに
世の揺らぎ見つめて
嘆かず飛んでみ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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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纪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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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 15:47: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我们常商量一起去看音乐会或看戏,但从没实现过。泰斯自己偶尔会去音乐会或剧院,但比起人满为患的剧场,他其实更喜欢独自在房间内静静听音乐,或者和某个趣味相投的人一同欣赏。他曾经特别期待看在1929年的马尔文戏剧节上演出的《苹果车》,但施耐德杯的筹备工作太紧张,西德尼没能放他假。他第二年去看了。那时我住在莱拉在摄政公园的房子里。去之前他写了这封充满家庭趣闻和闲话的信给我,关于吱吱,还有贺拉斯,橡胶海马的巴滕山兄弟,还有狗狗们——所有这些居家事物当时充满了他的生活。如他自谑,信纸记下了他在地球另一端扮演的邪恶角色!


30年8月15日


        我今天下午看见了吱吱。她青春洋溢,但抱怨独居生活太无聊。今天她去同琼斯一家喝茶。她去普利茅斯看电影,没带任何一位军官同去,因为要找个单身的太难了:意思是他们必须出双入对,而她觉得自己应付不来两个人。我曾打算过明天带她出门,但没法成行,除非雨大到有个百万富翁给我一次偷懒的机会。

        贺拉斯的兄弟占据了格利高里在四号营房的整张床铺,令营房的整个东头都变得俗丽了起来,这狞笑的野兽!天气不好,大风,湿冷,所以今天没有水上运动了!至于明天,和周日一起。周一我要离开一阵子(如果天气允许)。饼干在她的工棚里。如果周二大海平静下来,也许去午餐。

        因为超载没能起飞的是另一架鸢尾,不是马克思顿先生的。

        军营很安静。所有人都在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告诉他们礼拜二。

        艾利斯一家在军官网球场上野餐时,狗狗们抢了他们的午饭。利奥尽职监督,确保什么吃的都没剩下。

        这封信寄往摄政公园,虽然到时你该在克伦威尔路了。不过,管它呢!

        我在伦敦买了两三张相当好的唱片,流畅,宁静,全是弦乐。留声机还在“渔夫的军火库”。

T. E. S.


        然后礼拜天我去了马尔文。生活几乎如同报纸上写的一样忙乱。他们赌咒说我正在库尔德斯坦发动一场叛乱。

        后来他很快又来信,赶在我动身回家之前。


15日 星期一


        我希望这封信能在你动身前送到。利奥好得不得了,胃口棒极了。一种叫“蛋奶”的小方饼干能让他开心一整天。现在他只偶尔吃点儿巧克力换换口味。他跟着我在军营里到处跑。吱吱不太快活。她从司令家回来时还好,但今天早上感冒的症候全出来了,还有点咳嗽。所以她卧床了。我想明天你见到她时她该能起床了。但是学校要请假到周三或周四。琼斯太太已经知道了。

        布朗-威廉打开了你汽车的电池箱。它们没救了。两块电池板都严重起翘,修不好了。我叫他把它们扔了。新的我们可以等你回来再解决。我希望旧的电池能带你撑过明天。总之,没新闻。留声机在工场,要调试。他们还没找出故障的地方。它的声音抖得厉害。我但愿在你回来时它能恢复正常。

T. E. S.


        他花了好几周研究这令唱片走调的颤音,终于发现是调速器的毛病,把它修好了。他在这些细节上的耐心真是无穷无尽。他从不着恼或发脾气,除非他和西德尼希望推行的政策上的改进被上级阻挠。这时泰斯会不停地踱来踱去,手放在嘴上,带着一种相当怜悯的微笑,说:“哦,可怜的造物,他们什么也不懂……”

        把手放在嘴上是他感到棘手或被某样东西惹恼时常做的动作。如果一个他不喜欢的人向他提问,他绝对下一刻转身就走……不太粗鲁地……但却足以令提问者震惊。过后他也许会回到谈话圈里来,煞有介事地对西德尼说:“打扰了,长官,S中士……传话给您。”或诸如此类,转换话题,把讨论彻底打散。

        虽然他交游广阔,在各行各域都有朋友,但他不愿扮演交际家的角色,也不愿被当作显要看待。他认识阿斯特夫人,我在伦敦期间,他答应到她的乡间别墅度周末。他写信告诉我,我回来的时候他不在巴滕山。


星期五 中午


        我不巧要经过伦敦去克利夫登。我讨厌这时候出门。大别墅的周末简直糟透了。你会发现利奥胖乎乎,乐陶陶。吱吱也一样,我希望,虽然我根本没喂过吱吱。

        留声机彻底检修了一番,现在声音更大了。颤音没了。马达冻僵了,在工场用的时候要先把气阀拧开15到20分钟,让所有部件预热。要让它转起来,还得用手帮忙。在你家里预热10分钟大约就够了。工场比较冷。琼斯少校有拉赫玛尼诺夫的协奏曲和莫扎特的紫罗兰五重奏。

        如果礼拜日我回来得早,我会去拜访,谢谢你!

T. E. S.


        他来了。我们听了一整晚音乐。留声机运转顺畅。我们两人都很高兴能重回家庭的宁静氛围之中。

        阿斯特夫人带萧伯纳来吃午餐。我忙着为他准备素食,这时泰斯进门来,笑着说:“噢,弄点儿树枝草绳就行了——只要里面没肉,别的他根本吃不出来。”

        “就像《水孩子》里汤姆拿卵石喂鱼,说那是甜点?”我回答,“那太危险了。汤姆后来被罚自己吃石头!”

        不用说我没以如此散漫的方式招待这位贵客。午餐很愉快,但泰斯脸上的表情总让我觉得他会告诉萧伯纳他吃的其实是树枝草绳!不过他没有。

        午餐后我们下到栈桥上。士兵们在一艘水上飞机上忙碌着。萧伯纳低头去看引擎时,帽子掉了。阿斯特夫人想叫人点一点黑墨水在他额头上。我得高兴地说,这件事也没做成。

        然后西德尼带萧伯纳出海去看在卡特海泊锚的水上飞机。到了那里,萧伯纳殷切地想要升空看看,但西德尼当然不能这样做。不过,为了让他开心些,他们打开引擎,横穿水面到海湾的另一端又开回来。萧伯纳对新事物总是兴致盎然,享受非常。

        弗吉尼亚•伍尔芙曾在她的《到灯塔去》一书中写过这样一段美丽的比喻,用来表现她人格的力量和性情,我觉得也可以用在泰斯身上:“时而光亮闪烁——时而暗淡沉寂,就像灯光一瞬照耀,随即转移,留下你在黑暗里,仿佛那光从没来过。”在某些社交场合他沉闷、阴郁、缄默。在另一些时候他光彩四射,以他的才智和力量令在场的每一个人目迷。

        我会永远记得其中的一次。他与我们一起去菲尔特和迈尔德梅勋爵及夫人进午餐。客人包括艾尔利伯爵遗孀、亨利•卡文迪什-本廷克勋爵及夫人、庞森比夫人,如今是遗孀,还有些人我记不清了。如果大家互不相识,餐前时间通常有些尴尬。泰斯穿着朴素的蓝色军装,而且可能是屋里最矮小的人,但却令人瞩目,又泰然自若。

        晚餐时他谈笑风生。关于皇家空军,关于他的列兵生活……他对摩托艇日益浓厚的兴趣。等到女士们离席,西德尼说他吸引了全场男士们的注意力。
稍后在梳妆室,我唱了几首他教我的舒伯特、勃拉姆斯和沃尔夫。然后有人把他拉了出来。他开始说话。这情景近乎怪异:在烛光中,人群环绕之间,一片安静,只有那身着朴素到近乎粗粝的军服的矮小身影安坐着,充满事实与知惠的声音平静,却比任何演说家的高谈阔论都更令人信服。我确信当时每一个聆听他的人之后都会铭记那个夜晚,就如西德尼和我一样。

        泰斯讲得太开心,我几乎没法拽他离场。在开回巴滕山的路上他沉默不语,心满意足。

        他的另一次大放异彩是在陆军中将乔治•杰弗里爵士和坎蒂卢普夫人在德文港举办的午餐会上。海军上将赫伯特•布兰德爵士和准将查尔斯•格兰特爵士也受邀出席。泰斯和我乘饼干抵达。我们把它系泊在将军府邸前的台阶上。席间讨论起中东问题,很多问题都征询泰斯的经验和专业知识。他的表述平和、有力、事实翔实,令海军上将和将军们听得心生敬意。

        饭后,坎蒂卢普夫人带泰斯参观她美丽的花园,然后,令她喜出望外,泰斯带她乘饼干兜了个风。他们离开期间我兴致盎然地听人讲在我们抵达之前,这里曾就泰斯展开一场激烈的争论:没见过他的人对他和他的力量另有一番不甚以为然的看法,因为在军队里,对他出格的行为很有些成见——既对他领导的阿拉伯起义、作东方式的穿戴,也对他后来以列兵入伍这件事。

        但是如今他们在两件事上一致同意:他的真诚,和他惊人地攫住观众的力量。泰斯后来非常仰慕坎蒂卢普夫人。他说她心胸宽广,为人慷慨,不像她所属的那个阶级那样拘泥于礼俗。自那天之后,无论何时我们乘饼干经过官邸,总会开大引擎,以轰鸣声向她致意。

        在鲁道夫•本廷克爵士以及他的继任者海军上将赫伯特•布兰迪爵士任总司令期间,泰斯不止一次和我们一同到海军部大楼赴午宴或晚宴。海军部一直欣赏泰斯的真正价值:高级军官从不因为拘泥成规而错失与伟大人物会面的机会,即便此人选择成为一名卑微的列兵。

        但这一时期有些在巴滕山举行的社交场合则是另一种局面。我们的朋友“彼得”•琼斯常邀请我们参加非正式的晚间音乐会。彼得是名优秀的钢琴家。一天晚上泰斯与我坐在他们平房前的篝火旁,听彼得弹起一段巴赫的序曲和赋格曲。出于某种谜一样的缘故……当然我知道我品味太差……巴赫的音乐在我总有一种强烈的效力:我总是想笑!这次也不例外。我咯咯笑起来,像教堂里的顽童。泰斯也被传染了。很快我们两个一起放声大笑,心里窘得要命,但就是停不下来!彼得停止演奏,在琴凳上回头看着我们,非常受伤,还有点儿生气。这让我们笑得更凶了。他合上琴盖,拒绝再弹任何一首曲子——我不怪他。

        我们万般道歉辩白,说绝不是他弹得不好,纯粹是巴赫的音乐刺激了我们。他原谅了我们。

        但我们仍然心怀愧疚,还有点不自在。这时门猛地推开,赫米奥娜,这家的小女儿,伤心地哭着跑进来。

        “怎么了?”她父亲问。

        “噢,爸爸,我的老鼠很冷,我就把它放在烤箱里暖和一下,然后……”

        “然后怎么了,亲爱的?”

        “然后……我就忘了……然后厨师启动了烤箱,然后……”后面的故事就留给想象吧。但是赫米奥娜的心伤难以抚慰。她太爱她的老鼠了。这奇妙的一晚如是作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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