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伊斯雷 于 2013-3-18 20:28 编辑
III
利亚姆·阿尔卡纳在面前摊开的卷宗上大刀阔斧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一百三十四个签名了吧？他一边默默计数着，稍稍端详了一下：字好像已经有点发飘——不过今年预算案的终审好歹算是完成了！他把鹅毛蘸水笔投回墨水瓶，向身后宽大的羊皮面扶手椅背靠去。书桌后的双扇大落地窗半开着，可以听到枝叶深处夜莺婉转的歌唱。初春夜晚甜蜜芬芳、饱含草木气息的空气沁满房间，在他口腔中唤起“雪松”的招牌青金酒特有的清新微辛的味道，那微微酥麻的错觉迅速蔓延开来，一路攀至后颈。他轻轻晃了晃头，伸手揿铃叫侍者送一杯茶来，一边瞄了眼屋角的枫木座钟：还不到晚上九点，时间刚刚好——喝上一杯热茶，驱走疲惫，然后就动身到“雪松”去度过一个快意醺然的晚上。 侍从很快就把茶端来了，同时带来了口信：伊斯雷·阿尔卡纳团长从二十分钟前开始就在会客室等待执政官阁下。 “女神在上！”利亚姆把递到面前的茶杯推开：“你二十分钟前就应该告诉我！” “可是您要求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侍从小心翼翼地分辨道，“我如实转达了，团长阁下说他表示理解……” “谢谢，谢谢——你们都太贴心了！”利亚姆起身抓起一旁衣架上挂着的外套，快步向外走去，一边指指桌上那杯还在冒着热气的茶：“你喝了吧！” “阁、阁下……？” 执政官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口了。侍从困惑地拿起那杯茶，左看右看，正在为难，他的主人又探回半个身子： “快喝！”他指着侍从手里的那杯茶，“喝了它，然后到‘雪松’去给我买一小桶青金酒回来！”他想了想，补充道：“送到苍犀馆去！”
利亚姆匆匆走到位于走廊另一头的会客室，一进门，就看到他的堂弟，骑士团长伊斯雷·阿尔卡纳站在窗前，正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树上的那只唱歌的夜莺。这个姿势为他一贯严峻、克制的姿态增添了一丝少年所应有的朝气，就连原本坚朗的侧脸也变得稍稍柔和了。他听到他所熟悉的利亚姆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眼中流露出微笑。 利亚姆大步走上前去，展开双臂用力地拥抱他。“噢，好兄弟……你终于回来了！”他一边说着，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脸颊上。伊斯雷也伸出双手臂回抱他，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但兄长还没有把脸从自己脸上移开的意思，就轻轻敲了敲他的背。 利亚姆又紧紧地搂了他一下，才把手臂松开。 “你不打算亲吻阔别重逢的哥哥吗？”他笑着，又伸出一侧的脸颊。 “不，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伊斯雷板着脸，用公务式的口气说，“五天而已。” “五天而已？那你怎么变得这么见外了？他们让你等，你就在乖乖地在这儿站军姿。” “我深知预算案之于执政官阁下的意义。——而且你从来不会工作超过晚上九点，不是吗？”伊斯雷说。 利亚姆拍了拍他的肩：“就如我深知夏维朗的述职汇报和跳舞会之于骑士团长阁下的意义一样……噢见鬼，你的靴子是怎么回事！”他惊讶地叫道：“——那些太太小姐们把你怎么了？” “啊，抱歉……”伊斯雷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了深褐色污迹的靴子，揉了揉一边的太阳穴，“我们回去谈吧。有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卢佩恩一会儿会把东西送到苍犀馆。” “哦，真巧，”利亚姆愉快地眨了眨眼睛，“我也叫人送了点儿东西过去。”
IV
苍犀馆，是森染人对阿尔卡纳家族祖宅的通称。在二百年前为森染奠基的那惨烈场斗争中，苍犀角龙——一种栖息在大裂谷边缘的魔物，曾是工匠和技师们最为之战栗的噩梦。它们从高空盘旋俯冲而下，用刀锋般薄而锐利的双翼割断人们的喉咙，用头顶漆黑的利角或生满倒钩的弯曲脚爪撕裂胸膛，再以交错的尖齿掏出腑脏……饕餮之后，它们会摆动覆满钢鳞的长颈，喷吐出炽热的青白色火焰将一切化为灰烬。当时的阿尔卡纳侯爵赫拉瓦·阿尔卡纳率领骑士团通过长达数年的殊死博斗，终于以将近三个中队的惨痛代价将这种凶暴的魔物在大裂谷东侧消灭，就连赫拉瓦本人也为此失去了左眼和左腿。从魔物头顶割下的犀角被作为战利品分发给参与此役的骑士或他们的遗属，剩下来一些，赫拉瓦把它们交给工匠打磨錾形之后，镶嵌在家族宅邸的门楣之上——那些乌黑沉郁、带着金色纹理的碎片上至今仍闪耀着阿尔卡纳家族的铁血与荣光。 虽然名义上是阿尔卡纳族长的宅邸，但即便算上所有侍从，要这座恢宏高峻、与市政厅和骑士团总部并称森染三大建筑的石造华屋中只住着家主伊斯雷一人，还是过于宽阔了。事实上，阿尔卡纳家族数百年来一直是阿泽兰大陆凝聚力最强的家族之一，森染本地血缘相近的亲属在成年后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别居，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自小长大的祖屋（比如利亚姆），而散布在其他城市的阿尔卡纳族人则将把子侄送到苍犀馆接受一段时间的教养视为一种荣耀。孩子们把这称为“集训”。 因为这个缘故，这座外表古老庄重的宅邸内其实总是充盈着蓬勃的朝气。利亚姆还清楚记得当年自己每到假期回家，就和一帮堂表兄弟们厮混在一起。他们不顾保姆尖叫竞相追逐飞跑过宽大的长廊，总有几个笨手笨脚的倒霉鬼滑倒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被拖回去挨戒尺；夏天的夜晚，他们聚集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一边偷尝着从外面搞来的淡得像水的廉价啤酒，一边计划如何才能瞒过园丁从花架上摘一束玫瑰送给住在西馆的漂亮表妹……然而所有这些记忆里没有年幼的伊斯雷的影子。他和他们上同样的课程，剑术、文学、历史、礼仪……授课结束后，当其他孩子商量着要不要去打猎，或者到河边游泳的时候，他就一个人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更多更严格的功课在书房等着他。 作为未来的家督，保持适当距离感是必要的。利亚姆同意这一点。不过他自己不包括在内——他们是唯一的嫡亲的堂兄弟。当乳娘将刚刚生下来、像小猴子一样的伊斯雷裹在襁褓里抱出产房时，是利亚姆第一个接过他，握住他细小的、微蜷的手指。至今他还能回忆起那温软细碎的触感，就像被初春的柳芽拂过。 那稚嫩的双手很快就拿着木头短剑戳他的胫骨了。利亚姆喜欢带伊斯雷练剑，看他高举木剑鼓起小脸煞有介事地左劈右砍。每年从骑士校放假回来，他都惊讶地发现堂弟的个头和剑术又双双向上蹿了一大截。等到第五个假期，伊斯雷已经开始使用标准的钢剑。他已经是一个很像样的对手了。 然而再过一年，等到利亚姆毕业回到家中没几个月，伊斯雷就到夏维朗的宫廷里去了。他再次回到森染是在他的母亲，老阿尔卡纳侯爵夫人弥留之际。利亚姆在葬礼上见到了他。按旁人的说法，六年的宫廷生活令他变得随和、稳重了——小时候，他曾是公认的寡言倔强的孩子。 只有利亚姆察觉了他的另一种变化。他在伊斯雷那变得浓郁的深绿色眼睛中看到一种隐隐的、投向未知方向的一去无回的光。 “这算什么……迟来的反抗期？”他想，苦笑着摇了摇头。
*苍犀角龙 栖息在喀勒查大裂谷绝壁上的龙型飞行魔物，通体漆黑，头顶生有带着金色纹路的尖锐利角，翅展在350公分左右。行动敏捷莫测，喜食人类的内脏，十分凶残。传说这种魔物除了以角、牙、爪作为武器之外，还会喷出炽热火焰攻击敌人，但似乎只是以讹传讹。无论如何，它们不但捕食人类，还会破坏周边的设施这一点是确定的，因此比一般的魔物更具危害性。虽然在建造森染的过程中给人类带来惨重伤亡，但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它们美丽的金纹犀角已经成为珍稀的古董，在黑市上可以卖出极高的价格，仿制品和冒牌货也不在少数。
V
侍从点亮了书房的烛台，把转盛在玻璃樽里的青金酒也送来了。利亚姆为自己和伊斯雷各斟了一满杯。他举起摇曳着金绿色液体的酒杯，向伊斯雷挤了挤眼睛： “为侯爵阁下接风。” 伊斯雷垂下眼睛笑笑，拿起面前的酒杯。两个人一饮而尽了。利亚姆发出一声长长的、满足的叹息，伊斯雷则轻轻把杯子放回桌上的托盘里，面无表情，好像他喝的是一杯清水一样。烛光闪烁，照耀出两个人因血缘而相似的宽阔的额头、深邃的眼睛和高而直挺的鼻子。然而比起伊斯雷脸部线条的转折分明，利亚姆的轮廓更加自然、流畅。他那双快活的灰蓝色眼睛时不时掠过一丝狡黠的神气，显出十分的精明干练，但总是微微挑起的眉梢和噙在嘴角的笑意又为他增添了一种轻松的、满不在乎的潇洒风度，这潇洒令他的精明干练也变得令人喜爱了。他探身又为自己斟了杯酒，看着伊斯雷脚上刚换的家常鹿皮软靴。 “那，怎么样？”他慢慢呷着酒，问道。这是伊斯雷第一次作为森染骑士团团长前往夏维朗进行每年春分日惯例的述职报告，他想听听他的观感。 “几个骑士团和上议会跟我们之前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皇家那边一切照常。” 一切照常，就是说仍然很糟——“你没去见格尔希因殿下吗？”利亚姆问，看着堂弟的脸。 “殿下没有出席宴会。”伊斯雷迅速、淡漠地说。熟知他性情的利亚姆明白，这是他拒绝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的表示。他还知道，在伊斯雷书桌抽屉里，从夏维朗寄来的盖着格尔希因皇子私鉴的信已经有薄薄一沓了，而他一次也没有回复过。 利亚姆当然不相信有些人议论的，阿尔卡纳侯爵为迎合皇帝抛弃了以往的挚友。退一万步说，就算和皇子殿下没有什么交情，在这个时候就开始站队也太轻率了。眼下就把这当成一次小孩吵架吧——反抗期，反抗期……利亚姆在心理默念着，又露出笑容：“你这次待的不短时间啊。听说你在夏维朗签了一份和约，要把费勒盆地的那处蜘蛛金矿的开采权转让？” 伊斯雷抬起头，略带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好弟弟，我也是有自己的交际网的。”利亚姆用格外轻松、愉快的口气说，撩了撩额前松散的蓝色短发，“我知道那是叔母留给你的私产……但是如果我拨给你们骑士团的预算不够，你应该直接和我说呀。” 伊斯雷犹豫了一下。“不，我自己需要用钱。”他短促地说 利亚姆瞪大了眼睛，随即失笑：“你，需要，用钱？女神在上……！你知道阿泽兰金币背面刻的是谁的脑袋吗？” 他的堂弟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圣灵返祖的阿斯方皇子吧。” “不，问题不在那儿……我说，你要干嘛？难道你打算娶媳妇儿了吗？” “请你就这么认为吧。”伊斯雷截断话题，“好了，利亚姆，这没什么要紧的。现在能说说我的事了吗？”他见利亚姆摊了摊手，就锨铃叫进侍从，问他卢佩恩副官是不是已经来了。
卢佩恩已经在走廊上等了一段时间了，一看到侍从来请，就整理了一下衣襟，走进书房，笑容可掬地向团长和执政官阁下行礼。 “哦，卢平，好久不见！你气色永远这么好，一看到你，我就高兴——”坐在沙发上的利亚姆探身出去和他握了握手，指着旁边的一张扶手椅，“坐吧。” “谢谢您，阁下。”卢佩恩含笑欠身，看见骑士团长也点了点头，就坐在椅沿上，从臂下夹着的公文袋里拿出两份文件来放在矮几上。伊斯雷将两份副本其中的一份推到执政官跟前： “我的人杀死了一名矿上的技师——卢佩恩整理了一下整个事件的备忘，你如果有兴趣，可以看一下。” 利亚姆拿起文件来。“啊哈——又要哥哥给你擦屁股啦？”他一边大致浏览着，一边说，“误伤嘛，这种事情偶尔也时有的……如果这个倒霉鬼是个单身汉，或者没有什么有力的亲属，那就很好办。但要是有人执意提出抗诉的话……”他抬起目光，“老弟，我也不能无动于衷——《骑士条例》毕竟还供在那儿呢。至少要象征性地采取些措施，让你的人来接受一下质询什么的。” “造成这次事故的夏拉·汶采尔骑士身负重伤，现在在骑士团总部医疗处的特别监护室，还没有恢复意识。即便她能够站起来，我也不希望她处于如此屈辱的位置。”伊斯雷直视着利亚姆的双眼，“不，我们别为这件事情争执。接下来才是重点。有一件东西想要请你看。——带来了吗？”他转向卢佩恩。 “放在后门的木棚里，阁下。” 伊斯雷点点头，站起身来，对利亚姆做了个“请”的手势。
后门的木棚是用作马厩仓库的，平时少有人进出。利亚姆弯腰走进低矮的木门，首先闻到一股与泥土和血腥混合在一起的微微腐烂的气味。马鞍和工具都被搬空了，正当中低矮的木台上放着一个半臂长的帆布包裹。一名见习骑士站在一旁，看到他们进来，利索地行了个军礼，见到卢佩恩的示意，就打开帆布，露出下面覆盖着的东西。 利亚姆皱了皱鼻子。“见鬼。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具幼年隼鬼的尸体。”伊斯雷答道。 “我知道——我是问你把这玩意儿拿回来干什么。当宵夜吗？” “在遭袭的祈理石矿现场找到的。——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是前来袭击的魔物中的一个。你知道，这种隼翅人身的魔物虽然狂暴，但对自己的幼雏非常保护，通常不会让它们离开巢穴，只会把食物带回去哺喂。这只隼鬼看起来不过六个月大，怎么会出现在战场上？” “也许它的父母违反了《未成年人监护条例》——”利亚姆说，看到卢佩恩和年轻骑士都笑了，而伊斯雷则无奈地翻了翻眼睛，就耸耸肩道：“你继续。” 伊斯雷把魔物的小小尸体翻到背面朝上，指着心脏的部位：“尸体上没有别的伤痕，只有这一处匕首的刺伤——也就是致命伤。但是这与当时驻扎的所有骑士的武器形状都不匹配。” 利亚姆凑近去，仔细地查看了一下那个伤口。“已经开始轻度腐烂了——至少有两三天了吧？袭击不是今天下午的事情吗？” 伊斯雷点了点头。 “所以，事实是，”利亚姆皱了皱眉，“有人杀死这只小东西，把它扔到矿场上，然后护犊的隼鬼闻风而至……” “根据现场的情况，我推测是埋在沙地里，在后来的交战时，偶然被爆裂术炸了出来。” 伊斯雷盖回帆布，示意见习骑士把这东西拿出去。 利亚姆抱臂思忖了一下，说：“你是说，这应该是那个倒霉蛋埋的？” “我不确定——至少他没有多少攻击能力，不可能独自在红区捕杀魔物，即便是幼雏……不过他死亡的地点有些蹊跷。详细的让卢佩恩来说明吧。” 卢佩恩拿出那份备忘，将地形示意图展示给他们看。 “矿场由木制围栏围起，唯一的的北边入口是主战区，稍微往南是矿井入口。西边背靠山崖是精炼室和存放成品的仓库，对面值班室——当时矿场的非战斗人员都隐蔽在这里。”他用圆圆的手指指着矿井入口下方偏左一点儿画着的叉形标记：“遇难的技师莱维·库尔茨死在这里，离开隐蔽处有相当的距离……他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己暴露在外，这是个很大的疑问。” “靠近仓库的方向……他想要保护祈理石吗？但隼鬼只捕食人类，并不会破坏设施和矿石……”利亚姆摸了摸下巴，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在他死亡的地点，发现了两袋精炼完成的高纯度的祈理石结晶，阁下。”卢佩恩说。他平素和善的圆脸紧绷，一无笑容： “我询问过矿场所有的人员，他们说在隼鬼来袭之前，并没有什么口袋放在这个地方，所有的成品都好好地存放在仓库里。” 利亚姆思忖了一下，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伊斯雷。他的堂弟一直凝视着他，此时开口了。 “我不能百分之百的确信。同时，我也不愿将无端的罪名加诸于不幸死者的身上。所以我想请你下令彻查此事——如果我们的推想正确，他一定还有同谋。”伊斯雷缓缓将双手撑在木台上，幽暗的烛光在他眉目间投下深重的阴影。他用低沉、克制的声音说： “我们骑士团的职责是与魔物战斗，而非人类。我不愿脏污死者的名誉，但我更不希望我的兄弟们，在他们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魔物的同时，还不得不侧过身子，提防来自身后的冷箭。” 利亚姆沉默了一下。 “我会给你个交待的。”他简短地说，迎着伊斯雷的目光。 伊斯雷点点头，双手离开了桌面。利亚姆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又恢复了那轻松的语气： “总之，还是先从这个倒霉蛋查起。他叫什么来着？”他拿过卢佩恩手中的文件，翻到写着死者详细资料的那一页，仔细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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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4 19:05:02
楼主
Valin Engn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