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伊斯雷 于 2013-8-10 22:08 编辑
阿斯特利每次出场都自带喜感,不管是画还是写都让人感到轻松自在,相比之下伊斯雷就……[。
揭被子真是好黏啊,黏嗒嗒起来迂回曲折没完没了,想吐槽的各位请自由地…… 插图换了好几种纸,用来画揭被子那张特别奇怪,画出来也特别奇怪……[我又在学画的路上摔了个马趴]
III
凭心而论,阿斯特利不太喜欢森染的冬天。 不比北部的肃杀严冬,这座被山林湖泊层层环拥的谷地城市即便在十二月里仍然草木繁茂,只是那些披离枝叶不再新洁,变为陈旧的灰绿,沉默萧索地依偎在因阴晦而变得低矮的天空下。寒冷并不凛冽,但却无处不在,像一件透明的湿布衫一样黏在身上沉甸甸挥之不去,穿透皮肤一直渗入人们的骨髓。要是再加上动辄连绵三五天的冻雨…… 阿斯特利不知道那些本地人做何感想。反正他自己的腰背腿脚都跟生了锈似的,稍一欠动就发出阵阵酸楚的哀号。难怪这儿的人看起来个个儿硬梆梆。尤其是那位仁兄,估计是连脸都冻僵了……他想,一边将手指埋进怀中爱珀小姐厚实致密的白色长毛里。 ——暖和!可惜你胖得滚瓜溜圆,不然搭上肩倒是一条好围脖……他把这只雍容华贵的纯种碎银长毛猫又揣紧了些。别看胖,这畜生的心思可狡猾得很,上次捉到就花去整整三天,结果为了带若桑脱身,又把她给扔出去了,重新找起又是好大一番周折。而且这位娇贵的大小姐似乎对尾巴被拽的事衔恨颇深,这回抓准机会,照着他的脸上狠狠给了几下子。 阿斯特利当然不会白吃这个亏。交差时,他指着自己的脸颊向委托人狠狠控诉了一番爱珀小姐的蛮横暴力,虽然没能饶下额外的膏药钱,但总算抵消了延误约定期限的罚金。只是当她离开自己怀抱的时候,他心中油然生出一丝淡淡的依恋: 多好的一个暖炉,没了…… 为了弥补这份空虚寒冷,他决定顺路兜到市政厅去,看看前两天若桑的案子解决了没有。
“您说要见执政官阁下?” 市政厅来访接待处的文员翻着眼睛,看着揣着手、瑟缩着脖子的阿斯特利。“您是哪位?预约了吗?有何贵干?阁下今天在下议会出席咨政会议,没有时间……”他连珠炮地向阿斯特利问了一大串,不等待他的回答,把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下一位——” 阿斯特利被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挤到一边去了。还不如开宴会呢——他想。不过他也没指望真能就这么见到执政官,只是来碰碰运气。他裹着粗呢斗篷走出市政厅大楼,拐向后街的警备队,找到一个值日警员。 “我想了解一下前两天执政官阁下特别指派的一个案子的进展——那件朝灵诱拐案。”他预料着对方的盘问、推阻、拒绝,特为用洞悉一切而讳莫如深的口气说。 这副架势还真管用。值日警员只飞快地打量了一下他敝旧的衣着,什么也没问,就直接将他带到一间小接待室去。他请访客在那里稍等片刻:治安官先生马上就来。 阿斯特利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架起一条腿,舒了口气。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能见到治安官,看来那位利亚姆老爷还真是跟他们好好交待了这个案子。自己没看错人——但愿……他想起执政官对若桑说话时那温暖的声音,以及和自己握手时明亮、洒然的目光——在与那目光对视的一瞬,他几乎产生某种错觉,仿佛对面这位身着华服的青年竟是自己的同类…… 他苦笑着摇摇头,挥去这不切实际的臆想。壁炉中的橙黄色火光微微摇曳,毕剥作声。他觉得身上微微发汗,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斗篷脱下来,会客室的门打开了,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阿斯特利站起身,伸出手去,但对方并没有要握手的意思,只略一点头,径直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了。 “敝人便是本城治安官,波拉克·约尔达尼德。”他说。这位治安官生着长长的腰身、长长的脸,头顶光秃秃的,挺括的燕尾服下伸出两只细细的脚。他皮肤苍白,嗓音柔声细气的,但打量着阿斯特利的灰色眼睛却十分逼仄、锐利: “——你的姓名?” 阿斯特利顺势把斗篷脱下来,坐回座位上。他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治安官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就是那个举报人?” “……对。我想问问这个案子怎么样了。”阿斯特利觉得治安官的态度有些不妙,不过这时候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索性还是做出底气十足的样子:“警备队抓到那帮人了吗?那个男孩得救了吗?” 约尔达尼德治安官站起身来,负手绕着阿斯特利踱了一圈,在他身边站定了,将目光居高临下地投向他。 “我很难想象你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才会跑到这里来……”他用柔细而冰冷的声音说,“虚假报案之后,还不赶紧溜得远远的,竟然还敢找上门来问进展?” “等等……什么叫虚假报案?”阿斯特利瞪大双眼。他在沙发上扭过身子冲着治安官,“我和若桑说的都是真的!执政官阁下可是答应要彻查这个案子的!” “执政官阁下?”治安官轻笑了一声,“刚刚上任,椅子还没坐热呢,那位阁下能了解什么情况?全城的贫民区都排查过了,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人血魔窟。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种事情在民风淳朴的本城就不可能发生。倒是你带来的那个女奴隶——”他斜睨着阿斯特利: “我们检查过了,她曾经服用过强烈的致幻剂……” “她不是说过了吗,那些人逼她喝下可疑的东西!” “如果这也是致幻剂的效果之一呢?以她当时的状态,根本分不清真实与幻觉。你觉得她的那些噫语能够成为证词吗?没人能证明她是如何喝下那东西的,是被人所迫还是自愿为之。谁能保证她不过是想找点乐子、麻痹一下自己的神经,却一不小心嗑药嗑过了头?” 阿斯特利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桑现在在哪儿?”半晌,他问。 “我没义务回答你的问题。”约尔达尼德说,“我甚至不用见你。只是我觉得应该当面给你一个警告——”他阴冷地盯着阿斯特利: “你最好别再提这个案子,别再拿这些莫须有的胡言乱语去骚扰任何人。你也许不知道,《市民法》里可是有‘扰乱政府部门秩序’这一条罪行的。如果你再不谨言慎行,我会毫不客气地请你吃鞭子吃到饱!来人——!”他扭头向门外尖声叫道。 “好了好了……”阿斯特利抱着斗篷站起来,“我这就走,自己走……” “把他叉出去!”治安官无视他的自觉,对闻讯赶来的两名警备队员下令道。 波拉克·约尔达尼德站在接待室临街的窗前,看着部下把松绿短发的青年推出大门、搡到街面上。青年的斗篷掉在了积水的石板路上。他没有抗争吵嚷,只是默默地把它捡起来团成一团拿在手里,在冰凉的冬雨中离开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说是赏金猎人,其实和市侩混混也差不了多少。看他那副窝囊的样子……约尔达尼德对赏金猎人这一人群从来深恶痛绝。在他心中,这些私家侦探从来不知遵纪守法为何物,要么飞扬跋扈以身犯禁,要么奸险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但干扰警备队的正常工作,还动辄横夺他们的功劳……就这样,竟然还允许他们组建公会——简直就是给贼窝挂上“合法营业”的执照! 他深深吸入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稍一平复心情,回到办公室,写了一张便条交待给自己的贴身侍从,叫他立刻送去骑士团总部给那位大人,然后就拿起已经完成的调查报告,准备动身到市政厅去。 只要让执政官阁下在这份报告的结尾处签下尊名,这件事情就算圆满解决了——他想,忽然注意到封面的装订孔有一个打偏了两毫米。 他皱眉揿铃,叫进秘书来,下令将这份十数页的报告立刻誊写一份重新装订。 “避免一切偏差。”他用他那柔细的声音强调道。 波拉克·约尔达尼德对于自己的严谨、规范一向有着绝对的自信。在这严谨规范所导致的三十分钟的意外耽搁之后,他不动声色地端坐在执政官执务室的客椅上,坦然回视着对面蓝发青年投来的似笑非笑的目光。约尔达尼德当然不认为他的新上司会对这份调查报告的结论感到满意,但他确信这个结论是无懈可击的。这就足够了。 “我不得不说,您为这个案子的确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青年执政官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桃花心木矮几上的报告书,口气中甚至带着三份嘉许:“竟然对贫民区进行了三次拉网式的大规模排查——这么大阵仗,动静恐怕连时茵都听得到了。” “鉴于您对这个案子的特别关注,下官不敢怠慢,在第一时间采取了最彻底有力的措施。” “当然,当然。至于一无所获,当然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你们已经尽力了。”利亚姆·阿尔卡纳十指交叉抵着下巴,笑眯眯地说。 约尔达尼德在座位上微微欠身。 “感谢您体谅。——那么,可以请您在这份报告上签字吗?如此下官就可以结案归档了。” 蓝发青年摸了摸下巴。 “若桑服下的致幻剂的种类,检查得出来吗?” “如报告所言,那个女奴被警备队接管时,并没有表现出特异的症状;被强迫服下药水也只是她个人的供述,既无法确定真伪,也无从查起……”约尔达尼德发出一声细细的冷笑: “恕下官直言:您不能对这些朝灵奴隶的卑劣心性抱哪怕一丝的期待。叛逃离家,却又走投无路,就这么回到主人那里又怕被责罚,就编出被人诱拐之类的遭遇博人同情为自己脱罪……诸如此类的手段,下官这些年来已经见怪不怪了。” 青年执政官半是惊讶半是赞叹地点了点头。“原来还有这种情况……不愧是在任十余年的资深治安官。您的丰富经验确实足以令人仰赖。” “阁下谬赞,下官愧不敢当……请问,您可以签字了吗?” “啊,当然。不过您看……” 就在此时,屋角的枫木座钟缓慢、锵然地敲响了。蓝发青年顿了口,等到它敲过六下,重归沉寂,才又笑眯眯地继续说: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而我不巧在‘雪松’有个约会。这份报告就放到明天签吧,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毕竟,这个案子实质上已经定论了,不是吗?” 约尔达尼德沉默了一下。 “那么下官明天再派人来取这份报告。此外,关于那个女奴隶——既然您觉得已经定案,是否可以将她放还给所有人了?” “我建议您至少应该让她给您作一次焦糖苹果酱再把她还回去,”执政官挤了挤眼睛,“不过我恐怕到时候您就舍不得她了。” “很遗憾,下官患有风湿,医嘱忌甜食。”治安官的口声想必比他的医生还要严格许多,“所以,您的意见是?” 执政官叹了口气,仿佛很遗憾似的。 “我完全相信您的判断。”他说,耸了耸肩。 波拉克·约尔达尼德得到满意的答复,就再次行礼,然后迈动细细的双腿离开了执政官执务室。他登上停在市政厅外的专用马车,吩咐到波拉迪安俱乐部去——那是城里首屈一指的高级餐厅,他一周总要去上个三四次。在轻微颠簸的车厢中,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途径的街道和被冻雨筛打的匆匆行人。他们像雨水一样在街道上瑟缩、汇聚,成为无声的灰色细流,沉默四散入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这是他们应当安于的轨道——约尔达尼德想。至于他自己,则行走在由官邸、沙龙、高级餐厅和俱乐部串连而成的光华之路上。这些轨道,无论灰败抑或璀璨,都是他多年来倾注心力恪守并维护的,而这也正是他的职责所在。 不可倾颓,不可混淆。 他回忆起执政官提到的那个“雪松”。他从没听过它的名字,但他确信它并不属于这光华轨迹的一部分。至于这位阁下——一个典型的公子哥儿,散漫、轻佻、不失聪明,也因而跃跃欲试,不安于自己的分位…… 不过,至少他现在该明白自己能够做到些什么了。 约尔达尼德想着,心满意足地阖上双眼。 IV 更多的雨伴随暮色一同降临。 深灰的翳云愈加低垂,遮蔽青空、不断洒下如针般冰冷连绵的细雨,仿佛要将一切颜色自这个城市之上洗褪而去。遽降寒气凝结成如雪似霰的白雾散入骑士团总部两翼的柱廊,掩没了环抱其间的青石广场,只余下东西两翼高耸的塔楼和正中主楼宏伟洗练的山墙漂浮在雾气之上如海市蜃楼般影绰隐约。一片迷茫之中,伴随着迅速由远及近的密集的马蹄声彻响,一队劲装骑士穿破迷雾,斜插广场疾驰而来。 骑士们自广场西侧廊柱正中的石造拱门依次驰入骑士团总部的西庭,在庭中勒马迅速排成两列肃然静立。他们身上辰砂色的斗篷已经被完全打湿变为锈红,紧紧贴在马身上,自口鼻呼出的团团白汽遮没了通红的脸庞。为首的褐发少年拨马回转,耳际微微翘起的发梢有雨水接连滴落。 “辛苦大家了。今天到此为止,就地解散吧。勤务已经预备好了火炉——把自己和马都搞暖和些。” 他扬声道,看到骑士们一齐行礼后纷纷翻身下马、牵着坐骑向庭院一侧的马厩走去,就将自己的马匹交给迎上来的见习骑士,直接走进西塔去。 他登上狭长、幽暗的石头楼梯。在一片近似午夜的寂静中,晚风挟着暮雨拍打在高狭箭窗粗砺的砖石之上,悉簌声响隐约而切近仿佛深秋枯叶在脚下纷然破碎。伊斯雷不觉放轻了脚步。在短短一段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而去的阶梯上,在如晦的犬狼暮色里,他将全部气息没入这悄然的摧枯拉朽的音声之中——如此温柔,包罗万物,令他恍惚忆起生诞之先,于某个未名所在沉眠的岁月:悠长、安详,静谧而不孤寂,无明而不彷徨…… 那是一段仅可追怀、无从回溯的隐秘时光。 于最后一道石阶之上浮现的,是二楼廊下中队长执务室虚掩门内透出的隐隐的暖黄灯光。 “叫我说什么好!女神在上,如果硬要在您身上找出什么缺点,”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队长,我只能说您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谦虚了,真的……您完全应该再自信一些!” “看,你在取笑我的肺腑之言—”答言的声音醇美悦耳,“请别认为我是在故作姿态。在我之外,确确实实还有其他优秀的人选,比如伊斯雷中队长……” 片刻的沉默,然后是三两个人干巴巴的嗤笑声。 “我是不知道他底下的人都怎么忍的。要是让那一位上来,我就回家种地去算了——看他成天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第三个声音懒洋洋、黏嗒嗒的。 那个醇美的声音笑叹着重新响起。 “大家对我是这样爱护,甚至因此对伊斯雷队长产生些许的偏见……我当然非常感激,但也不得不正言:我这位堂弟是难得的少年才俊,那么年轻,就肩负起整个阿尔卡纳家族的重任,他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我对他抱着十二分的欣赏和钦佩。只不过,作为堂兄,有时候实在不由得为他担心啊……”说到这里,它逐渐转低,并且愈发恳切了: “诸位试想,当年的族长,我的威鲁尔伯父费尽心思为那个小贵族的女儿冠以秘仪之名、把她推上皇后的宝座,结果又如何?阿尔卡纳家族根本就没有从这位纸皇后身上得到半分好处,反而白白让家督为她陪葬;而如今这位继承人……他似乎无意撤回先代押错的那一注,仍然把希望寄于那位纸皇后留下的孤子身上——这怎么能教人不忧心呐。” 话音甫落,杂拉拉响起一片赞同和惋惜的喟叹声。 “要是都像队长您这么有远见,那就好了。” “您完全应该向族里提出您的意见!我们这些不入流的旁系子弟插不上话也就罢了,您可是族里青年一辈的代表,他们会听您的!”那个洪亮的声音说,似乎有些激动了。 “不不,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马若罗,我和你一样,只不过是旁系的一个无名小卒而已。此外,开个自私的小玩笑:正因如此,我倒乐得省心,不必为那些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事情头疼。我没别的愿望,只要在自己的位置上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就足够了……”它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转回热烈:“唉,各位,时间也差不多了,晚上想怎么消遣?我朋友的餐厅新聘了一位晓光来的名厨,还有空艇当日运来的新鲜的牡蛎、菱鲆和冻花蟹……” 伊斯雷静静站在门外,听到他们已经开始讨论晚餐的菜色,就抬手在门上缓慢地敲响了三下。 宽敞、温暖的中队长执务室中仍然飘浮着一丝方才轻松气氛的余韵。杰贝兹·阿尔卡纳倚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旁边围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的副官,另一个是他属下的小队长、出身阿尔卡纳旁系的马若罗。还有一个同样身着小队长制服的人,正跷着腿坐在伊斯雷的写字台上,一看到座位的主人出现在门口,立刻像受惊的猫一样弓腰跳下地来,佯作若无其事地踱到同伴身边。他们的笑容如风化般从脸上破碎、剥落,有的垂下眼睛,有的则目光闪烁地看着头发湿沥、嘴唇青白的少年。 沉寂只是一瞬。灿烂的笑容迅速在杰贝兹的脸上复苏过来。 “啊,伊斯雷中队长,您辛苦了!看看,今天的天气真是坏——快来烤烤火暖和一下吧。”他用比平时更亲切热情的声音说,站起身让出自己的座位,“我们正在商量一会儿的晚餐,不知您愿不愿意赏光同去?” 伊斯雷微微一笑。“请原谅我谢绝您的美意。”他向杰贝兹点头致意,就径直向里间的更衣室走去。他身上的寒气细而冰冷划破了行径之处的温暖空间。马若罗·阿尔卡纳不禁打了个寒噤。 “队长,咱们这就走吧?”他低声说。但他的长官摇了摇头,又坐回沙发上。 大约十分钟后,伊斯雷整装完毕,走出更衣室。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先将刚才那个小队长跳下桌时带倒的笔架扶起、摆放整齐,才坐下来,拉开抽屉,似乎要找什么东西。杰贝兹观察了一会儿,见他的神色并无异样,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站起身来: “既然您还有要务,我就先走一步了。请不要太过操劳。希望下次有机会和您共进晚餐。” 他周到、得体地说,刚要在部下的围随下翩然离去,伊斯雷抬起头来。 “请稍等,杰贝兹中队长。” 杰贝兹皱了皱眉,微笑着回过头。 “您还有什么指教吗?” “请问昨天的巡逻日志您是否已经完成了?我想在卡梅利塔中队长回来之前完成今天我的部分,然后及时转交给她。” 杰贝兹微微一愣。这个月里,森染骑士团的十名中队长中有六名率部驻扎在城外的蓝减资源区,一名驻防圣盾塔内,而他、伊斯雷和卡梅莉塔则留在城内,两人巡逻、一人待命,逐日交替进行。昨天轮值巡逻的是他和伊斯雷。对,他想起来了,昨天伊斯雷也像这样先一步回城,将巡逻情况记录完毕后就把日志簿在自己回来的时候交了过来,然后…… 他舔了舔嘴唇。“噢,对,是有这么回事儿。您看,我忙得完全把它忘了……”他露出潇洒的、仿佛能够解释一切的笑容。但是伊斯雷似乎并没有领回那笑容的深意。 “那么,您什么时候能够完成呢?” 杰贝兹脸上的笑容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 “您应该不会要求我现在立刻写完给您吧?巡逻日志需要认真、详细地记录……” 伊斯雷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我明白了。看来您今天的待命任务比我想象中繁重。”他重新拉开抽屉拿出笔纸,“您不用着急。我可以先另纸记录,稍后再誊写到日志簿上。”他说着,一边飞快地写起来。刚写了一行,一道宽大的阴影突然落在纸上,遮没了本就微薄的光线。 伊斯雷抬起头,发现杰贝兹已经走回来,挺着胸脯站在他的写字台前。 “——您这是什么意思?”他高声质问道。那精致面庞上惯常的愉快笑容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痛而凛然的表情: “我简直不敢相信……您是在说我怠于工作、玩忽职守吗?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了三年,又是同族兄弟;我拿您当作一个最亲近的朋友,而您,”他格外强调了这个字,唇边的短髭连同声音一起微微颤抖着:“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您竟然质疑我的品性、我的人格!?” 伊斯雷一时没有跟上杰贝兹伤痛喷薄而出的速度。他努力理解着杰贝兹的逻辑,一时没有答话。身材高壮的马若罗也跟着走回来,站在杰贝兹的身边。“您的措辞太不妥当,”他瞪着眼睛看着伊斯雷,声若洪钟,“您伤害了杰贝兹队长的感情!” 伊斯雷瞥了他一眼。“您是叫马若罗·阿尔卡纳吗?”他简短地问。 马若罗涨红了脸,梗梗脖子,但终于没有再出声。之前坐在伊斯雷桌上的那个小队长靠在门上拖长声音开了腔: “唉,伊斯雷中队长,大家就事论事讲道理,您可别端出家督的身分来压人啊——” “将心比心,如果我是您,我会立刻带我的长官离开这间房子去享用一顿美味的海鲜大餐,而不是在这里煽风点火、作过了火候。”伊斯雷并不看他,转向杰贝兹:“很抱歉,我无意冒犯您。希望您不要误会。”他直视着杰贝兹,然而杰贝兹并没有碰触他的目光。那双湛蓝的眼睛只是庄重地、毫无目标地一霎一霎着,闪着水光。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样对我。您不但不尊重我的人格,对我的部下也不公正。”他说,脸色苍白,仿佛做出某种巨大的牺牲似的: “……恐怕我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要么请您诚心诚意为您的言辞向我道歉;要么,就只有决斗了。” 这一次伊斯雷并没有思索太久。他搁笔站起身来。 杰贝兹光洁、饱满的两颊抖动起来。他更加快速地眨着水濛濛的眼睛,不看伊斯雷的脸,而是盯着他的脚下。就在这时候,靠着门的那个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执务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他顺势跌出门去,踉跄了好几步才算没扑倒在走廊上。“操……” 他的詈骂刚发出一半就被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军靴声踩断了。第三位中队长,卡梅莉塔·艾泽特一边挽着披散着的红色长卷发,一边轻盈地走进来。 “你们一个个儿杵在屋子中间干什么?”她环视屋里的几个人,讶异地眨着眼睛,最后把目光落在杰贝兹身上,“哦对了,杰贝兹队长,我刚才遇到团长。他要您尽快去他那儿一趟。” 杰贝兹立刻向她转过身来。“啊,非常感谢您,艾泽特队长!您辛苦了……” 他对她勉强展颜一笑,匆匆离去。他的随从们也默然跟随其后鱼贯而出。等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伊斯雷慢慢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您真的遇到团长了吗?”他问。 “如果我没遇到团长,你当真打算跟他动手吗?”卡梅莉塔用手巾覆着头发,笑盈盈地反问道。 伊斯雷苦笑了一下。“我想。可惜……” 卡梅莉塔耸了耸肩。 “你可惜对了,杰贝兹不会冒败落的风险。他那么说,不过是给自己凭空多垫一脚,想让你加倍低声下气而已——你抓了他的短儿,一句普普通通的道歉怎么够看?”她说着,笑起来: “可惜他没料到你竟然这么顺水推舟,也够坏的——不过,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把他逼到死角,只要动他一根手指头,他就会惨叫着哭诉给全天下人说你把他凌迟了。” 伊斯雷不禁莞尔。他并非不了解杰贝兹的伎俩。杰贝兹永远说得很多,做得极少。而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一方面能够随时为自己的不作为提供正当而体面的理由,一方面则用夸夸其谈极力标榜自己微不足道甚至子虚乌有的功绩。当他袖手睥睨着为某件事情而努力的人们的时候,他脸上那不置可否的笑容表示:尽管他感佩他们的努力,但根据他的判断,不去做这件事才是更机智、更有远见的。 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做,他又怎么能犯错呢? 伊斯雷并非不谙这条维持体面的真理。但是偶尔,他也想将它攫住,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谢谢您,队长。您说得对——还不到时候。”他说,恢复了一向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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