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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30 22: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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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伊斯雷 于 2014-1-21 17:45 编辑
V
“约夫米尔他……还活着吗?”
辛卡低声问。他已经平复下来了。因为苏瓦说“仰着头说话很累”,他终于侧身坐在坐栏的一头。
“唉?原来你还挺关心同学的嘛!”温徳伊诧异道。
“不……其实我和他的关系也不是很密切。但是马克西安……我们俩算是……难友吧。”辛卡嗫嚅着。说出这些,在之前对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这一点您不用担心。他应该还活着。”苏瓦说。
他已经向副教长了解过昨天的调查情况。一开始,校方的确怀疑马克西安·沙弗尔有杀人匿尸的嫌疑:他对约夫米尔和其他几个弱势学生的欺凌虐待似乎已经持续了好几年,而且也有相当一部分人知情。但是没有人制止,也没有人举发。究其原因,似乎是因为沙弗尔家与现任财政大臣联络有亲的缘故。
然而马克西安·沙弗尔的胆量并不及他平素恶劣行径的十分之一。校方传唤他,刚一提及对他的怀疑,他就立刻跳起来,脸色苍白地赌咒发誓说自己绝不曾危害过约夫米尔的性命——至于先前所做所为,不过是一些“善意的玩笑”罢了。虽然粗壮脖子梗得硬挺,他的两腿却在微微发抖。
他的确是在害怕,但并非因为有所隐瞒。就费隆所知,沙弗尔家与财政大臣的亲缘关系说远不远,虽然能够借势逞威,但还未密切到能帮他遮掩杀人这般严重罪行的程度。如果当真杀死同窗,贵族法庭的刑罚不论,财政大臣也不会轻易放过为自己名誉抹黑的沙弗尔家吧。
虽然如此,也不能排除他失手将人致死的可能性。但仔细核对过时间,他们最后那场冲突是在晚祈祷前发生的,而约夫米尔出席了晚祷。就是说,约夫米尔并没有在那场冲突中被马克西安杀死。
“要说约夫米尔在那时就受了重伤,晚祈祷后伤势发作死在卧室,马克西安发现他死了,就悄悄把尸体藏起来……”温德伊思索道。
苏瓦摇头。“马克西安和他的那几个人从晚餐、之后的自由时间、就寝,直到今天早晨都没有单独行动,这一点,您也可以证明,对吗?”他对辛卡说。
辛卡点了点头。马克西安几个人那晚一直在活动室打牌。
“所以他们应该是没机会去处理尸体,不管是亲手,还是委托校役——校役还在查问,中午之前也能全部结束吧。”
“我觉得……约夫米尔应该是自己走的……”
辛卡低声说,胆怯地抬眼看了看另外两个人。温徳伊睁圆了眼睛,苏瓦则还是笑眯眯的。
“我以前……从来没有往那边深想过。不过既然有像我这样……”少年咬了咬嘴唇:
“……既然有像我这样不期待成为骑士的人,那么,如果说约夫米尔也是因为这个想要逃离都青府,也不是不可能……吧?”
温徳伊叉起腰来。“……问题是他到底怎么逃走的?到现在也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啊!”
“很容易啊……”苏瓦望着天说。
温徳伊扭头瞪着上司。
“想逃的话,方法多的是……我们那会儿,仓库后面的围墙有几块砖早松了,捅捅就能弄出个洞来;跟校役打点好的话,跟他们交换衣服混出去,或者干脆躲在他们送菜送货的车里;要么在放假离校逾期不归……或者,更简单的,”金发青年的笑容难得带了一丝狡黠:
“考试交白卷,不能升级,就能名正言顺地卷铺盖走人嘛。”
辛卡和温徳伊都瞠目结舌。
“您当年不会……也想跑吧……?”温徳伊艰难地问。
“当然想啊!”苏瓦这会儿倒理直气壮得很,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了,“研究过很多办法呢!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真这么做了,然后呢?自己的前程不算,整个家族的名声和未来搞不好都会毁了啊!这样想想,就觉得还是忍耐算了……”感到另外两个人投来的复杂目光,他摆了摆手,“唉,重点不是我……我是想说,都青府并不是监狱。将少年们留在这里的并不是门岗或高墙,而是所谓的观念——算信念也行吧。”他指指自己的胸口:
“是那种‘必须成为骑士’的信念,在心中筑成樊篱,使我们自愿、或者非自愿地将自己囿于此地。”
但是纳提亚·约夫米尔,他心中的樊篱——他的信念,坍塌了。
“就是说……虽然他在这里辛辛苦苦捱了六年,即便不情愿也一直以骑士为目标努力着,但就在这目标将要达成的前三天,他却突然改变主意,抛弃了这一切……”温徳伊磕磕绊绊地说,“他……疯了吗?”
“这才是真正要紧的问题啊。”苏瓦说,“比起他是怎么跑的,我更关心他这样做的原因……”他转向辛卡:
“您怎么觉得?”
辛卡涨红了脸。他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在脑海中努力搜寻关于纳提亚·约夫米尔的碎片。
现在回想起来,纳提亚·约夫米尔打从入学伊始就是异常孤僻的孩子。
辛卡虽然境况凄惨,但在开始的两年也还是一度努力去配合同学的步调、试图融入他们的圈子的——虽然这些努力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了。两年过去,等到升上三年级时,少年们的立场就大致确定下来了:谁是主导者,谁是追随者,谁是旁观者,又有谁是被遗弃在外的人……从那时候开始,辛卡学会了用忍耐麻痹自己的神经。
但是纳提亚·约夫米尔从一开始就没有在这方面努力过。
虽然没有刻意打听过,但辛卡对纳提亚·约夫米尔的情况也略有风闻:他似乎是出身于尼恩格兰的某个低层贵族家庭——大约是男爵,并不富裕,已经落到将要滑落进平民阶层的地步,因此他的父母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孤注一掷地将他送进这所被视为青云之阶的精英学府。
但还是怪怪的。约夫米尔沉默寡言,但当他不得不开口——比如说,回答教官提问——时,他的元音总是发得特别扁。根据晓光本地同学的说法,那是典型的北港口音——满嘴鱼腥味儿。
后来又听说,他其实是本城某个穷渔夫的儿子,因为频率测定高,所以被那对尼恩格兰的小男伯爵夫妇收作的养子。
一切都合乎情理了。起初两年,约夫米尔的文史课程一塌糊涂,礼仪更是荒疏到骇人听闻的程度。他行一个屈膝礼,全级同学能笑上一个礼拜。教官似乎也知道他的情况,特为给他补习,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他在前两年的升级测试中低空擦过。打三年级开始,他似乎稍微掌握一点要领了,但这方面的成绩始终也不是特别优秀。
与此同时,他的理魔法天分却逐渐崭露。尤其是实训,他的表现可说是一鸣惊人,连教官都颇为称赞。似乎出色的实践力反过来对文字的理解有所助益,他的理魔法理论课程分数也变得名列前茅。
事实上,他渐渐地变得热衷于此了。在都青府的诸多课程中,理魔法可以说是他唯一倾注了兴趣的一门。他那黯淡的双眼,只有在接触到纷杂繁复的术式时才会亮起微弱的光。
然而这些并没能改善他在学校的境遇。纳提亚·约夫米尔仍然是被侧目、被议论、被围攻的那一个。有时候辛卡甚至会为约夫米尔的不得要领暗自心焦。但是他和他从来没有私下交谈的机会。每逢自由时间,辛卡总是尽量待在寝室(免得马克西安找不到他而大发雷霆)。偶尔几次,越过攀满常春藤的窗棂,他看到约夫米尔独自坐在中庭的角落里,用学校配发的短剑聚精会神地削着什么东西。辛卡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记错了:那个时候,他的脸上竟然带着前所未见的微笑。
那是安详、柔和,却又虚幻得令人不忍卒睹的微笑。
“约夫米尔……他上次休假离校的时候,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
苏瓦眨着眼睛歪了歪头。
辛卡脸又红了。“不……我也不知道确切发生了什么。我休假都是回家的。不过听说约夫米尔虽然每次休假也都离校,但也不和同学去哪儿玩,总是一个人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很晚才回来……”他试探地看了看苏瓦,“我想,他可能是回家……回以前的家去了吧…………”
“唔,很有可能。”苏瓦肯定道,“你是说,他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上次休假是六天前了。我下午回到学校,发现约夫米尔竟然已经先回来了。他坐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一动也不动。怎么说呢……跟以前那种沉默不一样。那天下午,他整个人就像失魂落魄一样。”回想起那时约夫米尔的神情,辛卡不由得黯然:
“我本来想问问他的,但又害怕……最后还是装作没看见,绕过他回房间了。宿舍楼整个空荡荡的。可能因为是最后一个假期的缘故吧,大家都打算在外面玩个尽兴,直到门禁之前,几乎都没有什么人回来。因为热,我就把门打开通风,自己看起书来。等到天稍微黑了些的时候,我刚要点灯,忽然发现约夫米尔站在我的门口。我吓了一跳,问他有什么事,结果他支支吾吾地问我,能不能借他一只快件信封。”
“信封?”温徳伊摸了摸鼻子,“让校役帮他代买回来不就好了?”
“我想他应该是很着急吧,不然也不会等不及校役帮买,一定要立刻问我借……”辛卡解释道,“他应该是当晚就寄出去了。然后,大前天,收到了回信……”
“你看到他读那封信的情景了吗?”苏瓦问。
“不,我是在走廊上和他走了个照面……”辛卡回忆着,瑟缩了一下:
“我没看到他读信,但我想他一定是读过了才会那样——说真的,我当时实在是吓坏了……他走起路来怒气冲冲的,脸上的神情非常恐怖。相比之下,马克西安都只能算是滑稽了……看着他那个样子,我真担心他是要冲出去把什么人杀了。如果马克西安当天晚上对他动手,我想他一定会杀了他的……!”
“应该说那个恶少还挺走运的吗……”温徳伊啼笑皆非。
辛卡也苦笑了一下。很难说他的笑容里没有一丝遗憾的意味。马克西安是第二天的事了。再后来,就所有人都知道了。
“到底什么事让他勃然大怒啊……要是能找到那封信就好了。”温徳伊抱臂道,“不过副教长先生刚才说已经搜索过他的遗留物品,没提到有信呢,对不对阁下?”
苏瓦揉了揉太阳穴。
“应该是已经被他处理掉了吧……还是随身带走了?不过都无所谓吧……”他说,站起身来,拍了拍瘦弱的士官生的肩膀:
“您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都很出色,辛卡·德雷拉士官生。听说您的战术课程和测绘学也成绩优秀。如果可能的话,我非常希望在森染骑士团的行列中见到您。”
辛卡·德雷拉身子抖了抖。他连忙把眼镜重新扶上鼻梁。
“我……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吗……?”他颤声问。
“当然,您具备成为一个优秀骑士必须的素质。只是有一点——”苏瓦说,露出格外柔和的笑容:
“不努力的话,会死的哦。”
辛卡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茫然的深思的神情,仿佛他一时不能理解苏瓦这句话的意思。他怔然了很久。终于,那双掩在玻璃镜片后的眼睛里有光重新微微地亮了起来。他歘地立正,向苏瓦行了一个骑士礼。
“我不怕死,阁下……”他颤抖着说,顿了顿,紧接着抬高了声音:
“但我会努力的!”
那是连辛卡·德雷拉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坚定、明朗的声音。
VI
正午的日头把石板路晒得滚烫。热气从地面直升上来,蒸得远处的街道房屋都有点扭曲变形了。体面人在这个时间都尽可能待在屋子里,街面上全是些引车卖浆之流汗水浃背匆匆而过,黝黑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在白花花晃眼的阳光下晶亮闪光,就连合欢绒花都打了蔫,纤细的羽毛般的叶子一溜儿卷起来,好像被火燎焦了似的。不过温徳伊可不顾这些。他大步流星走在前面,走一段又不得不停下来,一边倒换着两只脚,好半天才等到上司跟上来。
“您可真沉得住气……”
“我心里琢磨事儿呢。倒是你,干什么着急忙慌的?——哦,你饿了。”苏瓦四下张了张,“这附近有家小馆的清炖鲟鱼还不错,我以前常去……”
“不是……”温徳伊下意识地按住肚子,“您还琢磨什么啊!咱们不是赶紧去那孩子家找他吗?”
“唉,你以为纳提亚·约夫米尔会乖乖蹲在家里恭候你上门拜访吗?”苏瓦苦笑,“早就安排人去查过了,他根本没回家。现在正在查他在那一带的旧识,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不过希望不大——他那孤僻症似乎早已有之,不是进了都青府才得上的。而且他如果要隐匿行踪,也不会把自己暴露给别人吧……”
温德伊瞪大了眼睛。“那怎么办?晓光这么大,从哪儿找起啊?”
“就——一点点找呗,悄悄找,慢慢找……真是的,我哪儿有时间在这儿陪小朋友捉迷藏……”
“是啊,咱们不是只在这儿待三天吗!”
苏瓦看了他一眼。“是啊,”他学着温徳伊的口气,“三天过了还没找到,我回去,你留下继续找咯。”
“不是吧——”温德伊刚要抗议,随即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直打得弯下腰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他似乎和合欢花特别不对付,这才一天,他已经打了不下三十个喷嚏了,要是留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您倒是想想办法啊!”他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想好了啊。就拿辛卡·德雷拉当替补,万一约夫米尔搞不定……”
“不是说这方面的办法吧阁下……!”温徳伊忿而打断道,“而且为什么约夫米尔搞不定?不是必须把他带回森染吗?”
“就算找到他,他也未必还能当骑士了。说是来选新人的,怎么也得选一个回去吧。”苏瓦叹道,“唉唉,还要给约夫米尔安排别的出路。都青府不行的话,海柏怎么样呢……不,恐怕也不行吧……”
温徳伊显然还没有像阿尔蓝一般掌握与苏瓦谈话的技巧。离题万里念念叨叨的上司他一发着急,刚想截口问“海柏为什么不行”,肚子忽然抢先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这一下连苏瓦都停了话头看着他。
少年骑士的肚皮兀自高唱了好几声才安静下去。
金发青年笑着摇了摇头。
“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啊,还是先办最要紧的事儿吧……”他说,迈步向前走去。温徳伊按着肚子颠颠儿跟在后面。
“咱们去哪儿啊阁下?”
“清燉鲟鱼呀。”
温徳伊抱着菜单翻来覆去看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侍者都来四趟了,他还没想好。苏瓦笑着摇头。
“别这么为难。这顿不算公费的,我请客。”
“哦哦!”温徳伊一下子来了劲,大力挥手叫过侍者来,对着菜单指了几下:“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您要这三样是吗?”侍者掏出铅笔。
温徳伊瞪着他。
“不是。除了这三样,其他全要!”
侍者擦着汗传菜去了。温徳伊心满意足地趴在桌子上,忽然又想起什么来,肃然坐正,在胸前划了个大大的十字:
“感谢副团长阁下赐予我食物!”
“唉,唉,你这孩子真是罪过……”
少年露出洁白的牙齿嘻嘻一笑,从桌上的面包篮里抽了一根面包棍先咬起来。他们坐的是二楼临河的露台,上面支起白色的凉棚遮去艳阳,三面通透,不时有清风自河上徐来,吹得温徳伊惬意起来,在桌子底下伸直了两条腿,苏瓦则稍稍转侧过身子,半冲着露台外面眺望着宁静的、像镜子一样闪光的河面。再一低头,只见楼下餐厅门旁有一团巨大的白色毛团。苏瓦一愣,定睛再看,只见那毛团抖了抖,探出一只尖尖脸儿,上面两粒晶晶亮豆子似的黑眼睛正和他的视线对个正着。
苏瓦腾地站起身来。
“怎么了,阁下?”温徳伊把最后一小截面包棍倒进嘴里。
苏瓦动了动嘴唇,刚要说什么,随即苦笑起来,投降似地向餐厅里面挥了挥手。
温徳伊顺着回头看去,只见打楼梯走上来一个高挑、窈窕的妙龄姑娘。她穿着一身朴素的米色裙子,头戴宽檐遮阳软帽,浓郁的火红长发松松地披散在肩头。她站在楼梯口扬着尖俏的下巴飞快地看了看,就穿过用餐的食客,径直向他们走过来。
温徳伊连忙站起身来。
姑娘走到苏瓦跟前。“好巧。我本来想去找你的,谁知半路那孩子非得往这边拐。”她含笑说,“我想不如上来看看,顺便吃个饭好了,没想到你还真在这儿。”
苏瓦掏出手帕按按额角。“它怎么这么追着我啊……”
“喜欢你呗。”莉莉随口答道,看到戳在一旁的温徳伊:
“哎呀,好可爱的孩子——你这次挑中的吗?”
“别小看人,温徳伊·克利斯先生打从去年起就是本团的正式骑士啦。还有,他只比你小两岁哦。”苏瓦说,转向温徳伊,“介绍一下,这位是莉莉·埃普森小姐,我的……朋友。”
温徳伊行了个屈膝礼。姑娘轻盈地提裙还礼,冲他嫣然一笑,随即转向苏瓦:
“苏、瓦、先、生!”她咬牙道,“您刚才说什么呢!”
“哎?啊,对不起对不起……”苏瓦连连道歉,又跟温徳伊叮嘱:“你什么都没听见……啊!”
您这不是欲盖弥彰吗……温徳伊翻着眼看天,忍不住就心里算了算年纪,又记起苏瓦昨晚问他的话,忽然恍然大悟,盯着莉莉叫了一声“啊!”
苏瓦和莉莉一齐把目光投向他。
温徳伊大窘。“我是说……您二位坐下说?”这倒是真心话。他努力挺胸昂首,也没能高过这位小姐的帽子去,巴不得她赶紧坐下,他宁可站着吃。
苏瓦环顾四周,说:“算了,没别的空位了。温徳伊,你留在这儿,我和莉莉换家店好了。”
“唉?加把椅子也坐得下……”温徳伊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太没眼力价,顿住了口。
“坐倒是坐得下,不过菜就要摆不下了。”苏瓦笑眯眯地说,“我会吩咐老板把账单寄到行馆的,你就放心享用吧,我的那一份也拜托你咯。——走吧。”他转向莉莉,忽然又迟疑了一下:
“那个……”他指指露台下面,“怎么办?”
莉莉噗嗤笑出声来。
“唉……”她一指抵着脸颊想了想,还是给苏瓦留了面子,“能不能拜托这位小兄弟、啊不,骑士先生一下?”
“好主意!”苏瓦打了个响指,“温徳伊,就交给你了。下午阿尔蓝那边也不用去了,你就把那个……那个,送回埃普森小姐府上就行了。——你没搬家吧?”
“没有。”
“铃兰路七十六号。”他飞快地向温徳伊说了一句,向莉莉点点头,抬脚就走。等他俩下了楼,温徳伊扒到露台一看,只见一向风度翩翩的上司毫无绅士姿态疾步冲出店门一直走到街对过才站住脚,远远等女伴在门口跟宠物叮嘱道别。
嘿,连人家住哪儿都门儿清呐!——温徳伊摸着鼻子想。
一转上大街,苏瓦在小广场边上叫了一辆出租马车。
“不介意的话,回行馆去让他们随便做点吃好不好?”他问,“我要等个消息。”
“没关系,我倒想尝尝森染风味呢。”莉莉欣然应允,扶着苏瓦的手登上马车。
车轮扎扎转动起来。自车窗向外望去,线条柔和的石造房屋、氤氲着淡粉色的树木,连同闪光的河水、高天的淡云……这些在炽烈阳光照耀下如同褪色般的晓光风景自金发青年身边以不断累加的速度逐帧逝去,一如六年前的离别。
红发少女自嘲地摇了摇头。她摘下帽子,发现苏瓦正望着自己。那碧蓝的眼中满是欲言又止。
莉莉笑了。“你又在瞎操心什么?”她问。
“嗳……就是想问问你这六年过得好不好。”苏瓦歉意地笑笑,“昨天竟然没想起来。应该问候你父母的。”
“还是老样子——爸爸妈妈也是,我也是。”莉莉淡淡地、格外简单地答道。
但是苏瓦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莉莉。但是一想到她可能早已嫁作人妇——早在当年她就已经是待嫁的年纪了,更何况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有着丰厚的妆奁——这个无限接近实际的可能性令苏瓦沮丧,怯于深思。他一向乐于设想种种困难和曲折,然后以漫不经心的豁达将这些烦恼的尘烟一口气吹散。然而莉莉带给他的烦恼,就只是纯粹的烦恼而已。
但他也不能否认自己其实是抱着希望,尽管他从来不敢给它一个确定的形状。但当它不期然而然地落在他的身畔,他却又觉得这一切是再自然不过的,甚至不能有别的可能性。苏瓦见过莉莉的母亲——一个如霜花般近乎透明的女人,温婉、虚弱,即使在夏季也罩着加绒斗篷,稍微多说上两句话,苍白的脸上就泛起病态的潮红。这样的母亲,自然是没有余力张罗女儿的。苏瓦回想起为数不多的几次对埃普森家的造访。那是一栋相称于富商趣味的华屋,管家彬彬有礼,女佣沉默忙碌,银器锃亮,花束新洁……一切齐备,一切妥帖。病弱的太太几乎不下楼,男主人则慷慨热情得过了头。接连上门了几次之后,埃普森勋爵开始抱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希望,指望苏瓦有一天会开口求婚。这位父亲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荒唐——门第悬殊,而苏瓦这等望族之子在婚姻上并无多少自主的权利——他只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幻梦。
苏瓦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也知道,频频拜访一个有着未婚少女的家庭,却又迟迟不表明来意,是非常不妥当的。刚好临近毕业,他也就不再去埃普森家拜访了。
莉莉什么都没说。她甚至没有遣人给他送过一张字条。倒是苏瓦毕业时写了封信去道别。临行当日,他从都青府乘马车前往空港。颠簸间回忆抽丝剥茧般自身畔逝去。经过某个熟悉街角,他见到少女孑然站在合欢树下。那是一个灰濛濛的天气,但她的长发依然殷红夺目。那高傲的血红颜色衬得淡粉绒花后退成为苍白的迷雾。
苏瓦没来得及叫停马车。惊鸿一瞥之间,六年的时间飞掠而过。六年来物是人非,只有这个女孩,仍然孤独、高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静静地燃烧……那静谧的火焰令他感到他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慢慢伸出手去,握住身边少女放在膝上的手。
那是一只纤细、微凉的手,慢慢温暖起来,轻轻地回握了他的手。
又拐过两个弯,马车在黄金水道南段一栋幽静的柯林式建筑前停下了。
苏瓦下车,正伸手去搀扶莉莉,一个侍从小跑着迎了上来,见到主人携着的红发少女,愣了愣,先行礼致意,紧接着凑到苏瓦身边小声说了几句。
苏瓦仍然笑着,皱起了眉。
“等多久了?”
“大约二十分钟……”
“唉呀唉呀……”苏瓦思索了一下,转向莉莉握了握她的手:
“实在抱歉,有意外的客人。这下又要怠慢你了。我让他们先给你准备午餐吧……”
莉莉一笑。
“没办法,我也得习惯副团长阁下的节奏才行——之后再向你加倍讨还就是了。”
苏瓦歉意地笑了笑,转头还要吩咐侍者几句时,门厅中走出一个人来,身后还跟了另一名侍者,正慌慌地向他说着什么。一看到苏瓦,那人和侍者都停了步。苏瓦身边的侍从也赶忙迎上去深深鞠躬:
“正要向您禀报,团长阁下!坎贝尔阁下刚刚回来,您看……”
那个人回答了句什么,向苏瓦微笑着点了点头。
苏瓦走上前去。“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阁下。”他欠身致礼,却被那人伸手扶住了肩膀。
“你我之间就不必这么麻烦了。”那人道,看到他身边的莉莉,笑问:“这位是?”
“这位是莉莉·埃普森小姐。”苏瓦简单地答道。
莉莉虽然不认识对方,但能令苏瓦这样恭敬,当然是相当名高望重的人物。她连忙上前提裙行了个屈膝礼。那个男子微微鞠躬,随即牵起她的手在上面轻轻一吻。他与苏瓦年纪相仿,个子稍矮些,但身姿之卓然优美更在苏瓦之上,一头亚麻色短发之下眉目温润,柔和的唇边永远噙着殷切而真挚的笑意。
“真是位亮丽明艳的小姐。这样高贵的气品,即使在公侯之家也是少见的。”那人赞叹道。如果说苏瓦的声线安详平和如午后阳光,他的嗓音就像春水一样,温柔而旖旎地沁润了人的心,引起似有若无的余韵如同细微涟漪不绝。
莉莉微微红了脸。她抽回手,看向苏瓦。
“这位是晓光骑士团团长,艾克兰·奈特侯爵阁下。”苏瓦介绍道。
莉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是阿泽兰王国最高贵的名字之一,也是连月来晓光最炙手可热的名字!街头巷尾,人人都谈论它,憧憬它,为它披上一层璀璨耀目的光环;每个人都津津乐道这位年轻皇族的高贵、文雅、温和、真诚……堆积在他身上的溢美之词简直不是凡人能够承受得了的了。然而一旦见到他本人,莉莉立刻感到那些迷人的词句立刻变得苍白,变得那么僵硬而无力——
“能为您这样美丽的女性服务,是我的荣幸。”
她听到年轻的侯爵这样说,不知如何回答,尤其他的态度又那么诚恳,令她更加不好意思了。正好在这时,苏瓦道:
“正午日晒,请阁下还是移步到客厅吧。”他又转向侍从:“请您带埃普森小姐去西馆的小餐厅。”说着,他伸出一只手,示意艾克兰先请。
艾克兰一笑,向莉莉道了失礼,又转身携了苏瓦的手,让他走在自己的身边。临走时,他还回过头来,对莉莉微笑着再次点头致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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