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I
第二日他们拜访柯泰亚·法吉的府邸,是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分。阿斯特利昨晚递了消息过去。法吉院长大喜过望,特为推掉本来订好的一个讲演,专门在家恭候。这位胖敦敦的老男人,本来说话就亲昵甜蜜,如今因为殷切,简直发饧。“罗莎奈特,亲爱的,今天的花装饰得实在好——雅致!啊!妙!”他连给客人端茶的女仆也恭维,满脸发光,女仆也习惯了,微微一笑领受下来。阖家上下拿男主人当个爱撒娇的老孩子,大家都愿意宠着哄着些他,但是也仰仗他的荫庇。
他希望在对面的客人,这位菲永·德内先生身上也能取得这种给予与回报的绝妙平衡。
眼见德内先生随身除了两个侍从,并没带一件长物。法吉先生先是小小地失望。但他随即打叠起精神来:这位来自王都的木材商人,三十岁上下年纪,一口标准的夏维朗官话,面上似笑非笑,装扮不雅不俗,一望而知是少不得费心周旋的人物。他们寒暄,泛泛谈了些近十年西部建筑风格的演变,继而转到德内先生的业务。本行之外,他说自己也做些古董书交易。
抓住这个话头,法吉先生大大扬誉贵客的眼力。“要敏锐,冷静的直觉和决断力……”他坦诚自己对圣杯太热衷,买到过假货,很受了金钱和精神上的损失。
德内先生表示同情,想看看那件赝品,“今后也好引以为鉴”。
法吉院长讪笑着,不愿拂贵客的意,终于还是差人去拿了来。古杯剥去包纸放在几上,德内先生端详许久,摇摇头。
“说真的,拿这和我那一只比,我一点儿区别也分不出来。院长先生,兴许您没有看走眼?”
法吉院长眉笑颜开,觉得自己的失误在情在理,又有机会展示钻研的心得。“唉,不啊!您看这儿,”他指着“泪滴”,“我也是后来才研究透彻,关隘就在这儿!您看见没?这里面的女神,是不笑的,对不对?这就大错特错了!这个仿冒的工匠手艺确实高明,错就错在他完全没有领会女神的慈爱之心!他是百密一疏啊!但是也不能太苛求他,这不是技术的问题,是他的灵魂没有达到那个至圣的境界……”他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德内先生频频点头赞叹,末了肃然:
“受教了。不是院长先生的指点,我真看不出这其中的奥妙。看来除了您,没人配做这圣物真正的主人。”
“啊,您真是,太过誉了——您真懂体察人!”法吉院长欢乐地叫起来,一把执起客人的手,“那么,您是……答应了?”
德内先生拿眼睛指指引领他到这里来的赏金猎人。
法吉院长立刻心领神会。“亲爱的,好孩子,我想你也许愿意到外面喝一杯柠檬水?罗莎奈特会招待你,嗯?然后就忙你的去吧,下次再来,我们再好好谈你的报酬。”他向自己的代理人腻声道。
赏金猎人看上去早就听烦了,站累了,巴不得一声儿抬脚走人。只剩下德内先生和他的两个随从,法吉院长又转回来,飞眨着眼睛,泪花闪闪。他请德内先生这下不必顾忌,尽管开价。
德内先生仍然不回答。他抽回自己的手,抿了口茶,泛泛问起院长先生是否与教会人士有良好的交谊。
“不敢当,不敢当,我一介俗人……”法吉院长连连摇手。——但是,是的,他有幸常蒙主教大人光临过,也时常到他老人家的府上去拜望。他跟各位司祭法祭也相得甚欢……
——这是因为院长先生一心向圣的缘故。院长先生深谙女神的慈悲,总是不吝于向那些身陷困境之人伸出援助之手。只要有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的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院长先生都会竭尽所能……
“那是,应该的,份内的。——那个,您看……?”法吉院长拿手比了个圆圈,挤挤眼睛。
德内先生靠向沙发靠背,双手交叠放在腹上。
“乔伊斯·弗塔涅。”他说。
法吉先生的笑容好像一只蚊子拍扁在脸上。
“弗塔涅,啊,对……”他一时结舌,“老乔他……您认识他?”
德内先生微笑着:他与弗塔涅老男爵算不上朋友,只是承蒙他几次惠顾,算是一段小小的缘分。这次来尼恩格兰,一时兴起去到拍卖会,一时兴起买下这件东西,并不知道是他老的旧物,后来才听说老男爵遭遇了大不幸……他轻轻叹息:
“我当然也全无意横刀夺爱。昨天您的代理人找到我时,我大吃一惊:多么神奇的巧合啊!老男爵陷入绝境;他们父子正好与您共事;而您对本属于他的这只古杯又如此志在必得……啊,当然,我不是说您和他的不幸有任何联系,”他着重道,微微一笑:“这一切都是巧合,偶然。是命运的安排将您放在这个巧合的中心,——这是女神的意志,”见法吉院长掏出手帕开始擦额头来。他放轻了声音:
“只要您帮老男爵脱离困境,我立刻将圣杯双手奉上。”
法吉院长舔着嘴唇,端起茶杯,举到唇边又放回去。反复好几次,终于他清清嗓子端坐起来,甜甜的脸变硬、变冷了,好像一块冻过的柿饼。
“您这样想非常不应该。”他说,拿出做学问那种神圣庄严的态度,“我没办法。就算有办法,也不应该,——这并不是为了老乔好。不管是我,还是您,都不能拯救老乔。唯一能赐予他救赎的只有慈悲的女神;只有当他诚心忏悔自己的罪过,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宽恕……”
“忏悔当然是必要的,这一点我也心知肚明,只要改换一下形式。”德内先生截过话来,仿佛筹之已详:
“请您去疏通一下,把原本要求的亲身忏悔改为书面形式,不出三天,这封忏悔信就会经由他的夫人连赎罪金一起交给法祭大人。——这难道还不够吗?我想法祭大人也并不执着于一个疯学究的无心妄言,只不过碍于规程,不得不有个处置罢了。所有人都会满意:老男爵重获自由,法祭大人得以漂亮收场,而您,得到了您魂牵梦萦的圣物——”说到这里,这位书商剑眉轻扬:
“还是说,您想从乔伊斯·弗塔涅那里拿到的,不仅仅是这一只杯子而已?”
两人无语对视。过了片刻,德内先生将手向身边一抬。
一侧小胡子的男仆麻利把手杖交到他手里。
“那么,看来是不成交。我很遗憾……”
他拄着手杖站起身来,刚迈出一步,法吉院长整个人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把攀住他的胳膊:
“成交……成交!!”他仰脸冲着德内先生:
“就按您说的办,好不好!?都听您的!我当然也是想救老乔的……您这个办法非常好!啊!妙!我会打点妥当的!我早该想到……”
德内先生拿手杖将那只软绵绵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拨开:
“那么,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阿斯特利坐在街角的井亭下,拿着一块鸡肉馅饼,一边喂自己,一边喂凑在身边的一只黄狗。看到三人走过来,他把剩下一点儿全丢给它,掸掸手跳起来。
“哪儿买的?”韦森特问,“我也想来口咸的。齁死我了……”
赏金猎人摸摸鼻子。“罗莎奈特给的。——你们还挺快嘛。怎么样?”
——千钧一发。倒不怕法吉院长不答应,而是“德内先生”已经腻歪坏了,再掰下去,恐怕就要抡起手杖敲扁法吉院长的鼻子。直到这会儿他还戾气未消,使劲拿丝巾揩自己被握过的那只手。然而任务还只完成了一半,紧接着他们还得拜访弗塔涅夫人:塞尔索此行并没带着老乔的书信在身边,需要向她借一份来给韦森特作参考,而且,后面的计划也需要她的配合。
“她可比这只老蛞蝓难办多了。”塞尔索沉着脸道,“我是不管了。你们谁来。”
“她会不配合?”阿斯特利反问,尽量乐观地,“她每天去看他,为他变卖整个家产……她想救他!”
“探望是安全的义务;变卖家产,她说过,‘不全是为他’。如今要她为他冒犯法的风险,她愿意担这个干系?”没有比她的情意更难指望的了!
卢佩恩苦笑着。韦森特开口了:
“……走吧。”他简短地说了一句,率先迈步而行。
=========================其实我可喜欢法吉院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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