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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14 15:5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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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里叔叔把胖胖的身体在扶手椅里拧过来,好像这样就能躲开窗外鼓噪的蝉鸣。“那些树,你是不是从没让人修剪过它们?”他说。“你是个年轻人,难道就不想要一点阳光吗?”
比起阳光我更喜欢声音,他说,它们让我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虫,鸟,雨,雪,还有大海的声音。
树上不止有蝉,还可能有刺客。悒悒不乐的巴维尔伯父说。他是“被火者”杰克的前任,曾经下令将森染的数千个家庭迁往塔菲,“血宴”之后,他砍光了自己庭院里的树,不再露出笑容。加里叔叔曾是他父亲的副手,直到奇袭尼恩格兰前夕因为严重的哮喘退役。退役以后他的病倒是好了,但是那些没有呼出的气积蓄在他内里,涨开了他的身躯。加里叔叔是巴维尔伯父父亲的表弟的儿子,而他们共同的祖父和他的曾祖父穆沙是同父异母的手足——诸如此类。坐在这间屋子里的其他八个人也是一样。他们之间都有类似的线团联结着,它们看上去芜杂无谓,实则有本有源,不可动摇。正是这些线错综交织,构成了秘仪这棵参天巨木的图景。你能一眼分清主干,但这不意味着那些旁枝,那些远离中心的树叶就是不重要的。每一根树枝上都有果实,而每一颗果实中都有种子。他们自小被如此教导。也许正因为此,杰贝兹才有了那份错误的信心。
没有人能潜行过我窗前,他说,就算是星士。
“女神在上,”另一位伯父叫道,“你为他们不会来吗?”
他和一些人笑了,另一些人则忧愁地望着桌子中央的信。忧愁或许是更合宜的反应——那是海德里恩今晨发回的急件,里面是艾尔温皇帝昨晚收到的陈情信的誊本。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您的臣民杰贝兹·阿尔卡纳以最大的忠诚和勇气诚挚上告——
阿尔卡纳家三十年前已经出过一个恶魔,如果现在又有了一个会如何?他会被绑在三圣灵广场上烧死吗?谁会向他脚下的火焰里添柴,告发者又将会获得怎样的奖赏?
“问题在于这种指控根本无从招架。”巴维尔伯父脸色青白:“你只能说‘我不是’,而教会的那些家伙最听不懂的就是这三个字。如果他们认定你是,任何解释都没有意义。他们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把你带走,就算不把你绑上火刑柱,也能把你锁进水牢烂死在里头。”
他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梦,多少次他在梦中睁开眼,发现圣眼就在上方。但假如他们把他烧死,他们就亏大了。假如剖开他的脑瓜,他们会发现他比恶魔更加狂妄,十恶不赦。“他们不希望我是。”他说,“他们希望格尔希因继承皇位,而格尔希因需要我的支持。”不是秘仪,不是其他任何一个阿尔卡纳,而是他,伊斯雷——他就是秘仪。这不正是簇拥着他的他们所希望他成为的模样吗?你被造出来就是为了这个,伊斯雷·阿尔卡纳。就连威尔瑟·巴特拉姆都知道。
上一个冬天他对杰贝兹怎么说过来着?其实你对秘仪并没有那么重要。还有半句他没有说出口。其实你对秘仪并没有那么重要,杰贝兹,我也是。
您的第一个哥哥就埋在那里,老人说,喏,看到了吗?
他踮起脚,顺着老人的手指眺望。他看不到。那里既没有墓碑,也没有雕像。是那棵菩提树,我把亚丁少爷埋在了它下头。老人说,到克里斯蒂安少爷的时候那儿就太挤了。他小,所以我把他葬在另一边。后来我才在那儿种了那株丁香。是英格伯格夫人最喜欢的白丁香。您看见了吗?
我见过这个名字,在三泉教堂。他说,她是我的姑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您现在也不大,而她是您的母亲——愿女神保佑她安息。老人说,伊斯雷少爷,您可要长大,千万别像您的哥哥们一样。而且,说真的,您也已经够大了,嗯,和亚丁少爷那时候差不多了。他说着,覆满白翳的眼睛茫然地在中庭里巡视:您喜欢什么树?但也不一定就行。老瑟斯顿如今挖不动了。唉,把您埋在哪儿才好呢?…………
他害怕起来,走开了。人们说老瑟斯顿伺弄了一辈子花树,到了儿被妖精给魅住了。但无论那些是不是疯话,他不可能去问父亲,当然更不敢问母亲。他幼小的直觉告诉他最好别向任何人提起,直到利亚姆从都青府休假回来。
“我只有一个哥哥,那就是你,对吗?”
他惴惴地仰望着。穿着制服、佩着长剑的利亚姆看上去非常威风,又有点儿陌生。他今年已经升上三年级了。他的初始频率检测结果是6.3,这是一个配得上秘仪嫡系血统的数字。利亚姆的血统和他的表现在都青府都很出众,人人都说他会成为一名伟大的骑士团团长。
“严格来说,不是。”他说,“你还有很多其他的堂兄表兄。不过你可以这么说:‘我只有一个最喜欢的哥哥,那就是——’”他冲他眨眼睛。
他迟疑着。“……不,我是说,‘真正的哥哥’。”他想尽可能说得清楚、准确:“你的妈妈是母亲的姐姐,你的爸爸是父亲的弟弟,所以你和其他的哥哥不一样,对吗?”
利亚姆看上去有点受伤。“呃……要是你这样说……”他说,“但是,也没有那么不一样。假如瑞茜又给你生了一个弟弟或者妹妹,那才是真的不一样。”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瑞茜讨厌那些皱巴巴、头发稀疏、爬来爬去还动不动就会尖叫的小东西。她不止一次这么说:生这一个就算尽了我的义务了。
“那,姑母的孩子当然也不能算是我真正的哥哥,对吗?”
“姑母?”利亚姆抱起臂,“……哪个姑母?”
他把老瑟斯顿的话告诉了利亚姆。
“好吧,就算老瑟斯顿这样说,”利亚姆说。他没有说那些是疯话。“不管他们是谁,他们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而且我这个哥哥会一直活下去。”他拍拍腰间的佩剑。所以他们想也别想,他说,如果有人要埋你——或者无论把你怎么样,我是不会答应的。让他们试试看好了。我保证把他们挨个儿大头朝下栽进树坑里。但是,女神,那得是多难看的一个花园啊?但愿他们之中没有哪个是罗圈腿。看到他笑了,他拿胳膊环住他的肩。
或者你自己来也可以啊。他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递到他手边。那是一柄打磨得像玉一样光滑的木剑,长短和一个七岁孩子的身高正相宜。“你比我强大,伊斯雷,”利亚姆说,“我知道你会的。”
时至今日他仍然无法理解利亚姆当时的信心,还有瑞茜,他激越、高傲的母亲。他小时候并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她不曾为此担忧过吗?难道她真的一无所知?这座古宅沉寂之下的绝望,还有飘荡在庭院里的幼小幽魂?她从没发觉吗?那些在白丁香花朵间若隐若现的透明脸庞,还有游丝般的嬉戏声?“我以为她不会答应。”多萝西说,“我以为她不会结婚了,还有威鲁尔也是。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是真的不明白,直至这两人身后仍难以释怀。阿尔卡纳嫡系兄弟和坎贝尔孪生姐妹的双重联姻多年来一直是为人称道的美谈,但其实,比起她和海德里恩两小无猜终成眷属的良缘,瑞茜和威鲁尔,他们两个人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真的没有想到。”她说,“那时战争刚刚结束,人人都松了一口气。我以为接下来会有一阵平静的日子。”
他笑了。他母亲的婚事显然不属于锦上添花的那一类。
多萝西凝重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想要确认事到如今是不是已经可以和他说起这些。
“我一直以为她已经下定决心了。她年轻的时候——十七还是十八岁,闹到有一家的少爷为她自杀。那件事情说是压下去了,暗地里还是不胫而走。她自己也知道她那脾气实在是不适合家庭生活,她不止一次这么和我说过。所以当威鲁尔对我和哈迪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俩都惊呆了。”多萝西说,“我们跟他说这事行不通。但是你父亲他那个人,”她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你知道的吧?”
他当然知道,就像知道他自己一样。
“他真没听说过她的事吗?他看着我们姐妹长大,不可能对瑞茜的性情一无所知。也许他觉得他比她大那么多,足以包容——或者驯服她的脾气,而且,我得说,她那时确实,仍然,很迷人,”多萝西叹了口气,“我们都是绿色的眼睛,但当她一句话也不说、静静看着你的时候,她的颜色会变得很深、很深,就像泪眼湖水的颜色。我从来没有过那种颜色。”
他能明白。那时多萝西已经是五岁孩子的母亲了,但是瑞茜——即便从那之后再过十五年她也没有成长过,即便成了妻子,生了他,守了寡,也永远是少女,赤子,野兽。
“他接下来去和我爸爸——也就是你外公谈。爸爸当然也很恐慌,但也一样没什么可说。能对威鲁尔说‘不’的人没有几个。他只好想总之瑞茜不会答应。他想瑞茜不傻,分得清不幸福和不幸到底有多大不同。但是,”
多萝西没有说下去。他也沉默着。当年也是在这样的沉默里,威鲁尔上楼去了,她父亲,她还有海德里恩留在楼下,面面相觑,说不出话,只有相互勉力微笑。后来他们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两个人的。瑞茜出现在小客厅门口。她削瘦而长的手放在威鲁尔坚实的臂弯上。她挽着的人比她大十岁,有过一个妻子,是东部最有权力的男人。现在你们可以祝福我们了,瑞茜说。她的绿眼睛像泪眼湖水一样深邃。那时的瑞茜知道吗?在她和威鲁尔都已经去世之后,她的儿子成为家督之后才终于从某些记录里得知的事实:突然消失的妻子,不曾存在的孩子们。瑞茜是当时东部接受过频率检测的女性中数值最高的一位。她被娶回来就是为了这个,他们说,他被造出来就是为了这个。为了让秘仪的血继续流淌。而他的姑母,他的哥哥们,他们沉积在他的血管里,和杰克,还有更多、更久远,存在或不曾存在的先祖们累积在一起,沉默如泥土,就像河床承托着河流。
所以你会支持大殿下吗?加里叔叔问。
我会选择对秘仪最有利的一方。他回答说。这是他们所希望的回答。他同时向他们保证他与伪造师并无瓜葛。他很庆幸韦森特在这个当口去了尼恩格兰。杰贝兹想必风闻到了一些关于伪造师的消息,但他没有证据。最重要的是,他无法理解他听到的这东西。这位贵公子所能发挥的最大程度的想象力就是把秘仪家督对伪造师的庇护理解成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同谋,再添上恶魔的指控——这一顿左右支绌的乱拳艾尔温皇帝当然不会当真。陛下对这封呈文未予置评,也没有如信中所请允许杰贝兹谒见,海德里恩在誊本后面写道,从词句的简吝你可以想见他的恼怒:杰贝兹仍未现身,但我必会将他找到。你可以想象当他从秘书官——侍从或随便什么人手中接过这份誊本时手指微不可察的颤抖。伊斯雷本人没受多少损害,但是整个家族,秘仪的门望因此而蒙尘:一个以悠久、庞大而团结紧密为誉的家族,最近的几十年里它的金枝们动不动就玩起互相告发的把戏。年轻的家督是不是根本没有能力约束他的族人?这株参天巨木是否已经打根起腐朽,随便什么人拽一拽就会分崩离析?
“杰贝兹必须严惩,”忧郁而严峻的巴维尔伯父说,“而做父亲的克尔因应该做好心理准备。”在座的人纷纷点头。“说到这儿,他这几天都在干什么?”
“他要去王都找儿子,我拦住了他。”加里叔叔说,“如果海德里恩找不到,他去了也是徒劳。我看他还是别去给海德里恩添堵。”
大家都叹气,摇头。老克尔因怎么生出这么个蠢儿子?他以为告发是件很容易的事,只要动动上下嘴皮。他知不知道当年他们这些人围坐在一起,筹划、争论、哭泣了多久?……没有人说出口,但是苦涩的寂静笼住了他们,还有杰克年轻、苍白的鬼魂,坐在大会议桌的尽头,看着他们,微微惨笑。
-关联情报-
克尔因·阿尔卡纳:金枝,秘仪元老之一,杰贝兹之父,前任森染骑士团团长。
加里·阿尔卡纳:金枝,秘仪元老之一。
巴维尔·阿尔卡纳:金枝,秘仪元老之一。
瑟斯顿:苍犀馆的老花匠。
英格伯格·阿尔卡纳:金枝,威鲁尔之姐及第一任妻子。389年病殁。
亚丁·阿尔卡纳:威鲁尔与英格伯格的长子,10岁夭折。
克里斯蒂安·阿尔卡纳:威鲁尔与英格伯格的次子,2岁夭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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